徐建融 1949年生,上海人。1980年畢業(yè)于上海師大物理系。1984年畢業(yè)于浙江美院研究生班,獲碩士學位。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市第九屆、十屆政協(xié)委員。上海市十五規(guī)劃文學、藝術、新聞學科評審委員?!洞筠o?!肪幬呙佬g卷主編。上海文史館館員。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承擔國家重點科研項目《中國美術史》十二卷編委暨宋代上、下卷主編,清代上、下卷副主編,獲2001年“五個一工程”圖書獎、國家優(yōu)秀圖書獎、國家優(yōu)秀藝術圖書一等獎?!睹佬g學文庫·美術人類學》獲2001年國家優(yōu)秀藝術圖書三等獎。其他專著和畫集有《中國繪畫》《中國書法》《書畫鑒定與藝術市場》《中國建筑史話》《中國畫經(jīng)典之樹長青》《長風堂集》《毗廬精舍集》《徐建融山水花卉扇冊》《徐建融山水花鳥圖冊》等100余部。
2020年6月26日凌晨,驚悉陳佩秋老師突然去世的噩耗,不勝哀悼!歷歷往事,一幕幕地浮現(xiàn)到眼前。
回想自己有幸認識陳老師并得到她的指導,至今已有48年的時光了。1973年,我的啟蒙老師姚有信先生調入上海畫院,我便常去汾陽路上的畫院請教。姚老師則領著我去拜訪其他的名家,使我結緣了一大批早在中學時代便已仰慕的前輩,陳老師正是其中的一位。據(jù)她后來告知,當時她所在的畫室,是由車庫改造而成的。入門是一小間,應野平、朱梅邨兩位先生各擺一張畫桌;右轉進入主室較大,唐云、孫祖白兩位先生對面并排兩張大畫桌;向后則陳老師單獨一張畫桌,入內又是一小間,胡若思、徐元清兩位先生對面并排兩張畫桌。在我的記憶中,陳老師是對年輕人最熱情、最健談的前輩之一,她的許多見解,都是我所第一次聽到,印象深刻卻一時難以理解;再加上我當時的藝術追求,興趣廣泛而不拘一格,所以直到上世紀80年代之后,才認定了以陳老師的藝術觀作為自己追隨的方向。
陳老師在幾十年間對我所講過的藝術問題,我概括為三條:
第一條,藝術的創(chuàng)新不僅要新,更必須“美”而且“難”。當時我向諸前輩請教歷史上的一些名家“誰比誰畫得更好”時,有些前輩認為只要是個性的創(chuàng)新,就沒有可比性,都是好的;等持此說的前輩離開畫室后,陳老師便對我說:“雖然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藝術還是可以比較的。如果只講個性的創(chuàng)新,那是很容易做到的。比如寫一橫,大家都是左低右高,你寫成左高右低,就是與眾不同的創(chuàng)新。但這樣的創(chuàng)新,又有什么意義呢?只有當你的創(chuàng)新,不僅是個性的,而且是美的,更是別人難以做到的,才真正具有藝術的價值?!焙髞硭€告訴我,年輕時在美院學習,黃賓虹先生告誡她趙幹的《江行初雪圖》是匠氣的下品,翁松禪的翰墨游戲才是高品,她正是以“美”和“難”為標準,認定了唐宋的畫品。再后來,讀到萊辛在《拉奧孔》中定義“美是造型藝術的最高法律”,錢鍾書在《七綴集》中認為不同的藝術風格是“平行不平等”的,對陳老師的“美”“難”觀就真正斂衽無間、五體投地了。
今天,有不少藝術家把“創(chuàng)新”弄成了“創(chuàng)新聞”,回過頭來看陳老師的創(chuàng)新觀,就更顯出它的意義了。
第二條,是唐宋傳統(tǒng)。講到中國畫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便牽涉到如何認識傳統(tǒng)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期里,由于種種主客觀的原因,我們對中國畫傳統(tǒng)的認識便是以唐宋傳統(tǒng)為封建性、貴族性的糟粕,而明清傳統(tǒng)則為人民性、民主性的精華;再往前,便是以唐宋傳統(tǒng)為工匠的俗氣,為落后的再現(xiàn);明清傳統(tǒng)為文人的雅事,為先進的表現(xiàn)。而“工筆畫”一般被作為唐宋傳統(tǒng)的主流,“寫意畫”則被作為明清傳統(tǒng)的大潮。這個偏見,從董其昌之后便廣泛地傳播開去,直到陳老師的年代,“潑墨寫意大丈夫,閨中女兒描工筆”,“工筆畫是包小腳,寫意畫才是天足”,諸如此類的論調,屢見不鮮。陳老師卻以“美”和“難”的標準,對唐宋傳統(tǒng)深信不疑,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但在唯寫意是傳統(tǒng)的形勢下,她的這些成就并沒有獲得充分的認可。因此,一方面為了反駁“小腳”不能變“天足”的偏見,另一方面也為了在解決形象問題之后進一步提升筆墨境界,她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用功于寫意傳統(tǒng),主要學習徐渭、八大的傳統(tǒng),包括畫撇出的蘭竹。有一次,有一位同輩看到她在畫蘭竹,便對她說:“蘭竹,鄭板橋畫得最好了,你為什么不學他的呢?”陳老師笑笑而已。等那人走了,她便對我說:“鄭板橋、揚州八怪,他們的畫格調不高。大寫意,徐渭、八大、石濤才是高格調。”
總之,在陳老師看來,傳統(tǒng)是多元的,不是只有一元;而任何一元中,都可以做到優(yōu)秀,也可能萎靡不振。而無論學哪一路傳統(tǒng),不能光學它的“然”即圖式樣本,更要學它的“所以然”,即這個圖式樣本之所從來。在唐宋畫,這個“所以然”便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寫生;在明清畫,這個“所以然”便是“三絕四全”的“畫外功夫”。陳老師在學習唐宋傳統(tǒng)方面所下的功夫,在我看來自古至今還沒有第二個人做到過。她臨了多少宋畫,一幅幅都“下真跡一等”;她更作了多少寫生,每一幅都足以“奪造化而移精神”;她學習寫意畫,結果不是用寫意的筆墨去作“不求形似”,而是用寫意的筆墨來作更精練的“形神兼?zhèn)洹钡膶懮?!當時畫院里組織畫師下鄉(xiāng)寫生,有些畫家走馬觀花,寥寥數(shù)筆,一天可以畫一百張。陳老師則一天只畫了一張,領導還批評她“收獲太少了”。其實,她的這一張,所花的精力比別人的一百張要多得多!她把對象的細節(jié)、結構、關系,以深刻入微的觀察、提煉,全部弄得清清楚楚,達到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今天,年輕一代中學習唐宋傳統(tǒng)的人越來越多,成了一件時尚之事;但又有幾個能像陳老師那樣在“逆流”形勢下學習唐宋傳統(tǒng)的精神和意志的呢?進而,如果我們學習唐宋傳統(tǒng)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對抗、貶低甚至否定明清傳統(tǒng),我想,這更不是陳老師傾其畢生心力倡導唐宋傳統(tǒng)的本意。
第三條,是“中西交融”。很長一段時期以來,凡是傳統(tǒng)的擁躉,都偏執(zhí)地認為“中西繪畫必須拉開距離”,而決不能搞“中西融合”。因為,中國畫和西洋畫是兩種根本不同性質的繪畫,只能各行其道,河水不犯井水;如果“中西融合”就必然淪于不中不西、不倫不類,最終葬送傳統(tǒng)的前途。陳老師則完全不為這種所謂的“傳統(tǒng)自信”所囿。她認為,真正的傳統(tǒng)自信,不僅需要有自力更生的信心,更需要有拿來主義的信心。簡單復古、盲目排外,與數(shù)典忘祖、全盤西化,貌似相反,實質無異,都是沒有文化自信。
上世紀70年代的陳老師,不僅致力于寫意畫的傳統(tǒng),并表現(xiàn)出對西方繪畫、尤其是印象派的關注。當時畫院中有不少進口的印象派畫冊,再加上林風眠先生的影響,陳老師還有程十髪、姚有信等幾位先生均在這方面投入了不同程度的熱情和興趣。有一次,她在看莫奈、雷諾阿的畫冊,便對我講到,中國畫的毛筆尖、齊、圓、健,比油畫的扁筆表現(xiàn)力要強;但西洋畫的色彩實在太美了,流光溢彩,像夢幻一樣,是中國畫所夠不上的。后來,有一位香港朋友送了她一些外國顏料,真是豐富多彩,光綠色就有十幾種。她一試,興奮得不得了,對我說,原來中國畫的“水墨為上”、彩色為俗,是中國的顏料品種太少了,畫不出燦爛高華的效果;而西洋畫的色彩美,與他們的顏料品種豐富有著直接的關系,并送了我一大盒外國顏料。我至今還保留著七八支,都已經(jīng)干硬了;但浸泡后化開,效果還是非常好的,透亮而無渣。上世紀80年代,她有機會走出國門,進一步發(fā)現(xiàn)西洋畫的色彩美,除了顏料品種的豐富,更與其城市如花園的現(xiàn)實生活密切相關,益信“生活為藝術的源泉”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除了印象派,上世紀70年代時她受倫勃朗的影響也很深。她曾對我談到花鳥畫的構圖,從宋人一直到華新羅,凡是禽鳥一定處于枝葉稀疏的空白處,所以顯得“主體突出”;獨有任伯年,常常把禽鳥隱藏在枝葉茂密處,這就顯得匠心獨運、高人一籌;但有一個不足,就是觀者一下子看不到禽鳥在哪里,需要慢慢“尋找”。如何解決茂密處的禽鳥也能顯得“主體突出”這個難題呢?便是倫勃朗將主體人物置于群像之中,卻又把“高光”打在他身上的處理辦法。我們看陳老師上世紀70年代一直到今天的花鳥畫創(chuàng)作,無不繁枝密葉、景深豐邃,而透光之處,便是禽鳥的飛息之地,使禽鳥雖深藏不露,卻又一目了然。
陳老師的藝術,之所以能成為傳統(tǒng)底蘊與創(chuàng)新精神深厚鮮明的典范,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完美融合的典范,筆墨美、色彩美、形象美、意境美四美兼?zhèn)涞牡浞叮晕业恼J識,是與她對上述三條一生如一日地自覺研求分不開的。有人將她的成就歸諸于她的天賦,她并不完全認同。她認為,一定要講“天賦”,其實只是“愛好”;但光有愛好、天賦是不夠的,還需要用功。光有用功還是不夠的,必須是在適合自己的正確方向上的用功。而上述三條,正是適合于她的正確方向,也是適合于大多數(shù)人的正確方向?!皸l條大路通羅馬”,有正宗大道,也有旁門奇徑,做得好,都可以取得成功;做得不好,都可能淪于失敗。根本在是不是適合自己以及自己有沒有做好的問題,而不能用這一條去否定那一條。用陳佩秋的老師潘天壽的話說,畫事有以奇取勝,有以正取勝;極少數(shù)“世豈易得哉”之人,以“奇異之秉賦,奇異之懷抱,奇異之學養(yǎng),奇異之環(huán)境”,可以走奇僻之道而獲得成功;但絕大多數(shù)平常之人,如果也去走奇僻之道,必然南轅北轍,去道愈遠。
陳老師的去世,媒體上多有“最后一位大師走了”“傳統(tǒng)中國畫從此畫上了句號”的扼腕三嘆。這種說法,當然是對陳老師藝術成就的褒獎,但我想陳老師本人是決不會同意的。當年,李可染先生去世了,媒體上認為“中國畫的最后一位大師走了”;陸儼少先生去世了,媒體上認為“中國畫的最后一位大師走了”;黃胄先生去世了,媒體上又認為“中國畫的最后一位大師走了”……對此,陳老師始終是不同意的。她認為,中國畫也好,中國文化也好,“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它是生生不息的,如“子子孫孫,永無窮盡”,不可能有“最后一位”,也不可能有“句號”。
今天,大家緬懷陳老師,都推崇她的性格要強、好勝、不讓人。這當然是一方面,但只是表面的。一定要講她好勝要強,那也只是她對自己的要求,永不滿足,藝無止境,而決不是與別人爭權、爭名、爭利。她性格的另一方面也是本質的方面,就是謙虛、謙讓,尤其在傳統(tǒng)面前,更是滿懷謙卑的敬意。她以“健碧”為字,便寓意了她甘做綠葉以襯紅花的不爭;她以“高花”名閣,同樣寓意了她的虛懷若谷;在傳統(tǒng)面前,她更自認是一位學到老、學不了的“小學生”?;浇陶J為,家庭中的父親和兒子,在“上帝”面前都是“兒子”,是“兄弟”的關系。陳老師則常常講到,現(xiàn)實中的老師和學生,在“傳統(tǒng)”面前都是“學生”,是“同學”的關系。尤其對于年輕一代,她認為社會的進步、科技的發(fā)展,使得學習的條件越來越好,后人完全有可能超越前人。所以,傳統(tǒng)不會畫上“最后”的“句號”,是她堅定不移的文化自信。她說,早在她的學生時代,中國畫便不被某些人看好,認為傳統(tǒng)的輝煌時代已經(jīng)結束了,再也不會有前途了;但事實上不還出現(xiàn)了齊白石、黃賓虹、吳湖帆、張大千、潘天壽、李可染、陸儼少等一大批杰出的畫家?至于近幾年間“最后”之后又有“最后”,“句號”之后又有“句號”,更足以證明“最后”和“句號”都是不存在的。
陳老師擅畫花鳥、山水,兼作人物。在她所拿手的多種題材中,如果要挑選一個具有“形象代言”的標志性符號,那便是蘭花。工整的、粗放的,水墨的、彩色的,天工清新出無窮。蘭花為國香,在詩中的絕唱是屈原的“美人香草”之思;而陳老師的藝術人生似乎正是從屈原而來,又追隨屈原而去。她的“佩秋”之名,出典于《離騷》的“紉秋蘭以為佩”;她愛用的“無絕”閑章,出典于《九歌》的“長無絕兮終古”。屈原于公元前278年端午日離開人世;2298年之后,緊隨著端午的次日,陳老師又離開了我們……太史公曰:“與日月爭光可也?!本赐炻?lián)為祭念:
斯人斯世斯文,紉秋蘭以為佩,長無絕兮終古;
天上天中天下,正梅雨暗江南,禮國香其永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