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與儒學研究》專欄特約主持人按語

傳世文獻《春秋繁露》的真?zhèn)涡砸恢贝嬗袪幾h，美國學者S.A.桂思卓《從編年史到經(jīng)典：董仲舒的春秋詮釋學》（From Chronicle to Canon: The Hermeneutics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According to Tung Chung-shu）一書專門研究《春秋繁露》文本真實性的問題，考證具體到每一篇，國內(nèi)董學界多有征引。旅居日本的鄧紅教授，治董學有年，著述豐碩，在海內(nèi)外都頗有學術影響，目前已是董學界年輕的前輩。其研究團隊近年來致力于日文迻譯工作，相繼在本欄目發(fā)表，增進了我們對日本董仲舒研究狀況的了解。這里他一改以往《春秋繁露》文獻研究僅僅辨?zhèn)蔚淖龇?，而開創(chuàng)一種根據(jù)可靠文獻確定“真篇”具體位置的新方法。他以《董仲舒?zhèn)鳌返摹百t良對策”檢索《春秋繁露》，凡與“對策”文本有互見關系、思想趨向又基本一致而互不矛盾的文字，皆可確定為“董仲舒真篇”。與“對策”的文獻與思想一致、高度文字重合的，24篇；標明為董仲舒回答膠西王的策問，其內(nèi)容又和《董仲舒?zhèn)鳌反笾孪嗤模?篇；與《史》《漢》記載事件相吻合的，1篇；標明是董仲舒的策對文，但卻無法證之于《漢書》而存疑的，2篇。這樣便可以初步確定28篇是“董仲舒真篇”。其關于《五行對》篇的判斷則顯然有別于桂思卓的研究結論。其以《止雨》篇之“二十一年八月甲申朔丙午，江都相仲舒告內(nèi)史中尉”之文符合于《董仲舒?zhèn)鳌贰皩犬?，天子以仲舒為江都相，事易王”的事跡，因而斷定《止雨》也是“董仲舒真篇”，則顯然與歷來各家的考辨相左?！敖枷嘀偈娓鎯?nèi)中尉”的文字，則不可能是董仲舒本人之親署，多是后世篡入。

這些年來，我一直呼吁要從經(jīng)學理路切入董學研究。任蜜林研究員長期從事漢代學術研究，他試圖還原漢初經(jīng)學升格的歷史場景，而指出，在董仲舒之前，西漢儒者就已開始積極參與政治活動，爭取正統(tǒng)地位，雖然得到上層階級的一些青睞，但遭到了黃老道家、刑名法家等思想的排斥，最終都以失敗告終。董仲舒對策則取得了一定成效，使得漢代春秋學博士“就成為董仲舒一系的春秋公羊?qū)W了”，這對以后的春秋學則產(chǎn)生重要影響。董仲舒還能夠用《春秋》思想來討論政治，檢討當時的政治活動，處理現(xiàn)實問題，以經(jīng)義詮釋遼東高祖廟、高祖園火災，給予武帝諫言；還能夠運用《春秋》處理訴訟案件，斷定是非，因而對兩漢政治產(chǎn)生重要影響。這些都奠定了董仲舒在漢代經(jīng)學中的地位，已成董學界同仁之共識。

“大一統(tǒng)”學說是董學之一大核心，它曾為中華民族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作出過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陸元祥講師從歐洲啟蒙思想家的視角，反思董仲舒的“大一統(tǒng)”觀念。伏爾泰看到了儒家的智慧，給予充分肯定，贊揚中國“在倫理道德和治理國政方面堪稱首屈一指”，并主張以中國式“理性宗教”代替基督教式的“啟示宗教”，可以避免宗教狂熱。大一統(tǒng)觀念推進了啟蒙學者對中國道德與政治相結合治國理邦成功之道的研究，讓他們看到了儒家“和而不同”的價值，使“孔子成了教育和守護18世紀啟蒙運動的圣人”。楊柳新教授以為，董仲舒儒學的主體和核心應該是“大一統(tǒng)”王道政治思想，蘊含著“一元”統(tǒng)率陰陽、五行、萬物的“道”論，是對《易經(jīng)》“道”論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與發(fā)展，是中華德性文明“共同體主義”政治實踐的哲學根據(jù)?？上Ш髞韰s被許多人附會了“君主專制主義”或“專制王權”的想象。董仲舒有思想統(tǒng)一的意圖，但并不必然為君主專制主義服務。某種形態(tài)的“思想的一元化”是正常社會生活的思想基礎。董仲舒王道思想和他的天人三策活動是在春秋戰(zhàn)國思想“多元化”、諸子百家“道術為天下裂”之后，肇造“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大勢，成就“道術為天下合”之大功。這些觀點能夠被公共話語系統(tǒng)所接受，也說明董學界這些年來的糾偏努力和學術普及還是富有成效的。

很多人以為，儒家歧視婦女。強調(diào)陽尊陰卑的董仲舒，是怎么看待女人的呢？律璞教授的論文顯然對董學研究具有面向開創(chuàng)之功。在她看來，董仲舒對女性是充滿悲憫情懷的，他受三統(tǒng)歷史循環(huán)論影響而提出天正十一月、地正十二月、人正十三月之時，任何懷有身孕的婦女及產(chǎn)婦不論犯有何種罪行，均可以得到國家法律的赦免，犯罪行為人不論犯有何種罪行也都能夠不處以死刑，而予以寬大處理。因此則強化了對女子權益的法律保護，這對我們深入理解董仲舒的女性保護思想具有深遠的價值和意義。葛躍輝研究生則開辟出董學研究的“圣人”面向。以《春秋繁露》文本為基礎，通過圣人與天道、天道與陰陽、圣人與陰陽三條路徑，論證出儒家圣人的超凡能力，即以天道馭君，以陰陽之氣殽化人世，與天道同體，主控陰陽，調(diào)化世間。如能關注一下前賢已有的相關研究文獻，并以之為學術研究之基礎，加強論證工夫，效果則更佳。

從董仲舒思想中挖掘出生態(tài)哲學的內(nèi)容，近年來一些學者都做出過有益嘗試。在代春敏講師看來，董仲舒的天人關系既不是政治家、思想家的虛妄臆測，也不是最高統(tǒng)治者權力意志的體現(xiàn)，而是謀求在天、君、民之間構建一種政治平衡機制，而讓天、君、民的關系不再是單向靜態(tài)的關聯(lián)，而呈現(xiàn)為一種動態(tài)的可循環(huán)發(fā)展的生態(tài)機制：天人合一，君民一體，天心民意。而只有做到德主刑輔，順天應民，重農(nóng)愛民，為民生求福祉，才能保障天、君、民這個政治生態(tài)機制的平衡和諧運轉(zhuǎn)。見解獨特，但不妨借助深刻的文本解讀、基于前賢的研究積累，再加以充分論證。

董仲舒的道統(tǒng)學說，關涉其儒家歷史哲學理念，歷來紛議不絕。我在《董子春秋義法辭考論》（上海書店2013年版）一書中辟有專門的章節(jié)聚焦《三代改制質(zhì)文》，集中討論各種法統(tǒng)之建構和演繹問題。楊昭博士生以為董仲舒把整個世界改造為原則性王道指導下的具體王道的實踐過程，呈現(xiàn)出“三統(tǒng)”之下新舊王之間改制的三王、五帝、九皇循環(huán)，具有禮樂的商夏質(zhì)文循環(huán)，為政綱領式的夏忠、殷敬、周文循環(huán)。但他的這一設計沒法解決秦的問題。作者如能開闊視野，閱讀更多的研究文獻，充分解析經(jīng)典文本，細化道統(tǒng)研究，作出嚴格論證和認真詮釋，則有助于提高文章的質(zh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