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宏 志
(鄭州大學 文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1)
從某種意義上說,the thirdxelf與康德提出的“物自體”屬于同一個范疇。物自體,意識之外又絕對不可認識的存在之物,雖然它“推動知識到價值、理論到實踐的轉化與過度的機制,是人從實踐生活出發(fā),從理性出發(fā),‘逼’出來,但它卻永遠不可知”(1)錢廣華:《開放的康德哲學:重讀“物自體”》,《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不斷追尋the thirdxelf的真相,與追尋“物自體”有著同等價值,這是一個解放人類想象力、擺脫絕對理性的束縛和發(fā)現(xiàn)人的自在價值的過程。小說中,作為文德能、蕓娘形象延續(xù)的文德斯、陸空谷的最終結合,是對文德能和蕓娘這一代知識分子精神悲劇的挽歌,也寄寓著知識分子生生不息、追尋不止的信念,更暗含著李洱先生對當代知識分子意蘊深遠的祝福和寄托。
《應物兄》中主人公應物的名字大有來歷?!稌x書·外戚傳·王濛》里面說,“虛己應物,恕而后行”,《晉書·王弼傳》里說,“應物而無累于物”,里面都有“應物”一詞,這里面應物的意思都是在強調人要在世俗之中超越世俗,不能為物所縛。給應物起名的鄉(xiāng)村教師朱三根,用應物這個名字,其實還寄予了對應物這個人的期望。小說也說到,應物當年之所以能考上喬木先生的研究生,和應物這個名字也有關系。然而,全書讀罷,我們發(fā)現(xiàn),應物兄雖然叫了應物這樣一個名字,卻的確沒有做到“應物而無累于物”。相反,小說用應物這個名字,來對應應物其人其事,更讓全書多了一份反諷的意味。
小說中的應物出場的時候,可以稱得上是炙手可熱,從知名度角度來說,他是在民間大名鼎鼎的學術明星,是名人,同時也是儒學學術圈認可的有真才實學的學者。從體制內角度來說,他是校長葛道宏欽點的濟州大學儒學研究院的籌辦人,并且肩負著邀請海外儒學大家程濟世回濟州大學任教的重任。而且,在社會關系上,似乎也游刃有余:副省長欒庭玉是他的同學;有錢的出版商季宗慈是他的朋友;位低但權重的副省長秘書鄧林尊他為恩師。所以喬木先生的小狗出了點問題,讓他去解決的時候,他還不無自得的想,在濟州這個地面上,他還是能解決一些問題的。不過,哪怕應物名聲如日中天的時候,在副省長欒庭玉妻子豆花的眼中,他卻不過是一個《金瓶梅》中應伯爵一樣的角色而已。在欒庭玉的秘書鄧林給應物訴苦,說到欒庭玉妻子豆花對他的看法的時候,應物對于豆花對自己的評價并不以為然。的確,真誠地以振興儒學為己任的應物,恐怕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是應伯爵一般的形象。然而,有趣的是,在小說后半部,在欒庭玉母親壽辰場面描寫中,倒是繪聲繪色地呈現(xiàn)出了應物幫閑文人的形象。副省長欒庭玉母親做壽辰,邀請了應物。應物自以為和欒庭玉是同學,便沒有意識到應該帶禮物。到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大家紛紛獻禮,便不覺有些尷尬,這個時候,校長董松齡給欒庭玉送上了一幅字,然后應物便有了發(fā)揮的空間。這段話從表面上看,是對董松齡送來的那幅字做解說,但實際上,應物在解說的過程中,又不動聲色地抬高了董松齡這幅字的價值,算是拍了董松齡一個馬屁。通過對“欒”這個字的解說,又拍了副省長欒庭玉的馬屁,一個文人幫閑的嘴臉,躍然紙上。應物的這一番表現(xiàn),卻也算是坐實了欒庭玉妻子對他的評價。一個有志于儒學研究的學者,一個視學術價值高于一切的學者,卻在圍繞權貴工作的過程中,慢慢活成了一個當代的應伯爵。這是應物的悲哀,卻也值得每一個知識分子審視、反思。
應物為什么做不到“應物而無累于物”?反而活成了應伯爵,或許,首先和應物的性格有關。應物是一個很被動的人,他似乎從來沒有主動追求過什么,他的一切都是被別人安排的。他的名字是老師朱三根起的。他的工作,他的婚姻,是他的導師喬木先生安排的。然后,即便他發(fā)現(xiàn)了妻子喬珊珊的外遇,即便他和妻子感情不和,但是,他也都沒有提起離婚,而是默默承擔這一切。他的成名,是書商季宗慈給他安排的。參與籌建儒學院,以及當副院長,是校長葛道宏安排的。就連他僅有的兩次外遇,也是廣播電臺的女主播主動安排的。當然,應物的這種性格,或許是天性使然,不過,從小說看,顯然也和后天的自我閹割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上學時候,應物還曾經(jīng)充滿鋒芒,發(fā)表過幾場不合時宜的演講,還替別人修改潤色過幾篇更加不合時宜的演講稿,也因此差一點被學校開除。喬木先生保護了他,也對他提出了要求——除了上課,要少說話,要能夠管住自己的舌頭。接下來,應物為了能管住自己的舌頭,想出了一個巧妙的主意,即自己對自己說話,但是卻不發(fā)出聲音。這的確讓應物管住了自己的舌頭,他可以從容地思考應對各種問話。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應物對官員的行為或者語言其實是有不敬之詞的,但是這第一反應的不敬之詞只是在應物自己的嘴里過了一遍,然后發(fā)出聲音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充滿了虔敬。顯然,應物面對世界的這種被動性,是和他的自我閹割有關的。
應物之所以從小說一開始一個意氣風發(fā)意圖振興儒學的知識分子過渡到小說后期的應伯爵一般的形象,可能和時代的變化有著更為深刻的關聯(lián)。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深入,后現(xiàn)代社會的來臨,知識分子這個概念也在發(fā)生變化,利奧塔在《知識分子的消亡》中指出,今天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已經(jīng)成為各專業(yè)各行業(yè)的人才的指代,而不再具有傳統(tǒng)性和普遍性。小說中的校長葛道宏,雖然是濟州大學的校長,但是其做事的方法,他與濟州大學教師們的關系,都更像是官員與下屬的關系,而不是校長與知識分子的關系。他往往以隨意、自然的姿態(tài),實現(xiàn)著對濟州大學的專制。服從他的教授,曲意討好他的教授,比如汪居常,即便人品不佳,學問一般,但是不會影響他對他們的重用。牢騷滿腹的教授,不聽從命令的教授,往往也就成為葛道宏打壓的對象。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深入發(fā)展,資本也開始深入到了知識生產(chǎn)和知識傳播的過程中。在《應物兄》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資本的力量幾乎無處不在。小說中邀請程濟世回國這樣一個事情,其實原本是學院之內的事情,是一個純學術的事情,但是在官員以及資本的操控之下,這個事情其實已經(jīng)遠遠脫離了學術圈子,而演變成了一個政治事件,一個經(jīng)濟事件。小說中應物的朋友華學明的遭遇,就很能說明知識分子被工具化的遭遇。生物學家華學明,因為科學研究專利,入股到了雷山巴的蛙油公司,他憑借自己的專業(yè)研究,看上去實現(xiàn)了自己的富足。而且,借助雷山巴提供的資本,華學明也可以自由地進行科學研究。但是,毫無疑問,華學明之于雷山巴,不過是一個搞研究的工具人而已。他的研究給雷山巴帶來了大量的財富,但是,當他主持的濟哥羽化再生工程被證明是一個荒誕的失敗的時候,雷山巴便立刻逼宮,剝奪了華學明在蛙油公司的所有股份。知識分子的工具屬性,在這樣一個事件中,暴露無遺。顯然,在資本以及官僚體制看來,知識分子就是專門知識的掌握者,是他們的工具而已,如果有需要,他們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資本讓知識分子隨意為自己服務,如在接待程濟世的弟子,大資本家黃興的時候,堂堂的生物學家華學明就直接被黃興說成了養(yǎng)驢的,而小說中應物的博士生張明亮也很愿意拋棄自己的儒學研究,來給黃興養(yǎng)馬。
應物雖然是受校長葛道宏委托來籌建儒學研究院的,但是毫無疑問,做這個事情,應物有著強烈的精神主動性。他熱愛儒學,致力于儒學研究,甚至想將儒學推廣到世界。他把儒學看做知識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所,“每一個對時代做出思考的人,都會與孔子相遇。孔子不同于那些識時務的小人,但他理解那些小人,并試圖影響他們……他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同時他又很謙卑。他的道德理想是在一個日常的、變動的社會中徐徐展開的,所以孔子是一個做實事的人……他不是一個凌空蹈虛的人。所以,我首先對孔子感興趣。我沒有辦法不感興趣”(2)李洱:《應物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第415頁。。顯然,應物是認識到了儒學對于現(xiàn)實,對于當下每一個人的價值,而受其感召,積極想做一些振興儒學的事情的。但是,在校長葛道宏眼中,在后來介入的各路資本眼中,應物不過是一個因為其儒學方面的名聲,以及他和程濟世的關系而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校長葛道宏邀請程濟世,不是為了致力于推廣儒學,而是為了自己的政績。各路資本介入到邀請程濟世的工程中來,也不是為了振興儒學,而僅僅是為了牟利。但吊詭的是,最后卻恰恰是抱著真誠的振興儒學愿望的應物在邀請程濟世這個過程中被排擠出局,他沒有做到像孔子那樣影響到那些識時務的小人,反而被各路識時務的小人攜裹著成了當代的應伯爵。在這個過程中,他失去了自我。原因就在于,在各路利益的夾雜紛擾之中,作為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應物是沒有力量的——他除了名聲一無所有。他沒有財力,沒有權力,這也就導致他沒有話語權。對于知識分子在當代的處境,程濟世是非常明白的,所以他也曾經(jīng)給應物講了一個雪桃的故事。借助這個故事,他非常明確的講出了葛道宏邀請他去濟州大學的目的——不是為了振興儒學,只不過是要拿他程濟世的名聲做雞毛去裝飾葛道宏的頂戴。所以,聰明的程濟世也借助自己弟子黃興的資本的力量,來加強自己的話語權。但是夾雜在這個過程中的應物,在各路力量博弈、聯(lián)合的過程中,卻始終沒有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在資本、權力眼中的定位,在各路力量的糾纏中,逐漸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從迎接程濟世這個活動開始時各方看重的儒學家漸漸變成了一個不知不覺中依附于權貴、資本的應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