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含作者和蘇珊·蘭瑟的隱含作者觀

董曉燁，趙姝昕

(東北林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40)

1961年，韋恩·布思在其著作《小說修辭學》中提出了“隱含作者”這一概念。五十多年來，中西方學界對這一概念的探討與爭論從未停歇：支持者認為隱含作者在敘事學的研究領(lǐng)域中有其存在的必要和價值，而反對者則普遍表示隱含作者在敘述交流模式中是一項多余的概念。就像蘇珊·蘭瑟說的那樣，“很少有術(shù)語能像隱含作者這樣，既使敘事學家們感到困惑又充滿激情?！盵1]對于“隱含作者”這一概念，蘭瑟表示她是持不可知論態(tài)度的，并在其文章《隱含作者：不可知論的宣言》中表達了她對隱含作者的實質(zhì)、研究現(xiàn)狀和未來研究方向的相關(guān)觀點。本文將對隱含作者的概念、形成緣由和相關(guān)爭論加以梳理，并以《隱含作者：不可知論的宣言》為基礎(chǔ)，分析蘭瑟對隱含作者這一問題的看法。

一、隱含作者的概念與由來

布思在《小說修辭學》中表示：“‘隱含作者’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選擇我們所閱讀的內(nèi)容；我們推測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的理想化的、文學的、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化身；他是自身選擇的總和?！盵2]除此之外，布思還意識到存在于實際生活中的作者和隱藏在文本作品中的作者并不等同，他采用了凱瑟琳·蒂洛森的術(shù)語“第二自我”來闡釋隱含作者這一概念：“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的‘第二自我’。讀者對隱含作者的感覺，不僅包括從作品所有人物的行動和受難中得出意義，而且還包括他們的道德和情感?！盵2]對于布思在上述文字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隱含作者觀，我國學者申丹從“作者的編碼”和“讀者的解碼”兩方面進行了解讀，分析了布思在提出隱含作者這一概念時既關(guān)注編碼又關(guān)注解碼的研究過程：“就編碼而言，‘隱含作者’就是處于某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某種方式寫作的作者(即作者的‘第二自我’)；就解碼而言，‘隱含作者’則是文本‘隱含’的供讀者推導的寫作者的形象?！盵3]申丹在此基礎(chǔ)上總結(jié)道：“所謂‘隱含作者’就是隱含在作品中的作者形象，它不以作者的真實存在或者史料為依據(jù)，而是以文本為依托?！盵4]

對于“隱含作者”這一概念提出的原因，布思在其八十多歲時完成的《隱含作者的復(fù)活》一文中進行了闡述：首先，就當時文學批評界的發(fā)展情況來說，很多批評家普遍追求小說的“客觀性”，這就使得作者本身對小說中人物和事件的看法完全被清除。與此同時，“提高讀者且貶抑作者”的接受理論與讀者反應(yīng)批評理論也極為盛行。而在布思所教授的學生之中，絕大多數(shù)也都不了解隱含作者與真實作者或是敘述者之間的差異。布思對上述現(xiàn)象感到苦惱與憂慮。此外，在進一步考慮真實作者對隱含作者的創(chuàng)造與日常生活的關(guān)系之后，布思表示，在日常生活中也處處存在著建設(shè)性和破壞性的“角色扮演”，而我們面臨的主要挑戰(zhàn)就是區(qū)分“有益的和有害的面具”，在文學批評中尤其如此。因此，為了改變當時大環(huán)境下“作者”被忽視的劣勢局面，也為了區(qū)分生活中那些具有兩面性的形象，布思提出了隱含作者這一概念。

在對《隱含作者的復(fù)活》中布思的自我闡述進行分析之后，申丹認為，布思的上述言論恰好回避了最根本的社會歷史原因。20世紀30年代，美國學界逐漸對傳記式文學批評感到不滿，當時的“現(xiàn)代語言學會”主席約翰·洛斯呼吁文學研究者打破傳記式以作者為核心的批評傳統(tǒng)，繼而聚焦于作品本身。在這一背景下，“新批評”和“芝加哥學派”隨之誕生：前者強調(diào)批評的客觀性，主張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發(fā)掘文本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和深層含義；而布思所屬的后者則繼承了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所提出的摹仿學說中重視作者的批評原則。因此，申丹指出，布思的《小說修辭學》出版于“外在批評衰落，內(nèi)在批評極盛”之時，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一味地強調(diào)文本之外的作者是有違歷史潮流的做法。于是，布思提出“隱含作者”的概念，這既不違背芝加哥學派的立場，又迎合了新批評的主張，正如蘭瑟在《敘事行為：小說的視角》中所說：“布思‘拯救’了作者這一概念，而且使那些希望徹底根除作者在文本中存在的形式主義批評家，和那些對刪除作者在文本中存在而感到不滿的批評家之間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盵5]

二、隱含作者的爭論與接受

關(guān)于隱含作者的爭論涉及其概念的正確性、存在的必要性和價值性等諸多方面，德國學者湯姆·奇恩特和漢斯-哈拉德·穆勒在《隱含作者：概念與爭議》一書中對此進行了較為清晰和全面的闡述。二者認為，學界對于隱含作者的接受與爭論大致存在于描述語境和闡釋語境兩種情況中?！霸诿枋稣Z境下，隱含作者通常都會遭到否定。在闡釋語境下，隱含作者的接受分為兩種情況：處于闡釋實踐視域下的隱含作者概念得到了批評家們的一致認同，而對處于闡釋理論視域下的隱含作者概念，則既有持贊同觀點的論者，亦不乏有反對的聲音。”[6]

在描述語境下對于隱含作者的爭論，奇恩特和穆勒主要以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荷蘭敘事學家米克·巴爾、德國敘事學家安斯加·紐寧等人的論點來舉例說明。熱奈特認為，隱含作者算不上是敘事學概念，因為在文本作品中，真實作者和敘述者已經(jīng)足夠展現(xiàn)文學交際的過程，隱含作者也就沒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巴爾則認為，隱含作者是對文本進行了研究之后所得出的結(jié)果，只有先解讀文本，才會出現(xiàn)隱含作者的定義，故而這一術(shù)語是沒有必要的。與前兩者相比，紐寧對隱含作者所持的反對態(tài)度更為強烈，他在《解構(gòu)與建構(gòu)隱含作者》中表示，布思對于隱含作者的定義是模糊不清的，并且從認知方法的角度入手對這一概念加以解構(gòu)，隨后又用自己的方式加以建構(gòu)，主張用“整體結(jié)構(gòu)”來代替“隱含作者”。

另一方面，在闡釋語境下，學者們對于隱含作者的接受程度也各有不同。從闡釋理論這一角度來說，隱含作者既有消極的接受者又有積極的接受者，而在闡釋理論視域下二者都存在著兩種不同類型。第一種類型的消極接受者普遍都指出了布思的隱含作者概念所存在的問題，如其中的代表人物約翰·凱爾曼就認為布思所提出的隱含作者混淆了真實作者、文學人物和敘述者三個概念，但卻沒有給出其他能夠與之替換的選項。第二種類型的消極接受者通常沒有仔細分析布思的隱含作者概念就對其進行批判，并希望在此基礎(chǔ)上建構(gòu)一套自己對于隱含作者的闡釋理論。與之相反，第一種類型的積極接受者對隱含作者在文學闡釋理論中所處的重要地位表示支持，并力圖在更大的語境中對其進行更深入的闡釋，如批評家彼得·拉賓諾維茨就根據(jù)布思的隱含作者提出了“作者的讀者”概念，進一步闡述了意圖式批評理論。而第二種類型的積極接受者雖然不反對隱含作者的整體含義，但對一些細節(jié)方面的闡述持有不同的觀點，蘇珊·蘭瑟就是這一派別的代表人物，她表示“我們要放棄那種認為隱含作者是連貫的、一致的看法……并意識到在通常情況下隱含作者有可能是有多重性格的?！盵1]

與闡釋理論視域下的接受情況不同，闡釋實踐視域下對隱含作者概念都是接受認可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數(shù)美國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和布思的學生詹姆斯·費倫。查特曼不僅在《故事與話語》中將隱含作者放入其提出的敘述交際模式中，還在《敘事術(shù)語評論》中表示敘事學需要隱含作者這一概念，否則一些特征就沒有辦法解釋。而費倫在支持布思的同時，還對隱含作者的概念進行了重新界定，認為隱含作者是“真實作者精簡了的變體，是真實作者的一小套實際或傳說的能力、特點、態(tài)度、信念、價值和其他特征，這些特征在特定文本的建構(gòu)中起積極作用”。[7]

三、蘇珊·蘭瑟的隱含作者觀

蘭瑟在《隱含作者：不可知論的宣言》中，一開始就表示她并不認為隱含作者的問題不重要，只是現(xiàn)階段對這一概念的研究陷入了無休止的爭論之中。對此，蘭瑟在申明她對隱含作者的態(tài)度是不可知論的同時，還試圖將對隱含作者的爭論從理論視域引向?qū)嵺`視域，探討對隱含作者的不同理解是否會影響詩學闡釋事業(yè)，并就隱含作者的相關(guān)概念、爭論的實質(zhì)、當前的研究現(xiàn)狀和未來的研究方向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首先，對于隱含作者概念本身，蘭瑟認為，隱含作者不是一個經(jīng)驗實體，其既不是一個可被識別的文本聲音，也不是一個可被證明的實體存在。因此，它在敘述交流模式中沒有一席之地。盡管查特曼對此也持有相同觀點，但他還是在其著作《故事與話語》中將隱含作者作為一個人物包含在自己提出的敘述交際模式中，使得這一做法成為敘事學界所批評的焦點。此外，蘭瑟表示，由于隱含作者沒有物質(zhì)存在或文本身份，一方面它必然是一種閱讀效果，是發(fā)生在閱讀過程中，而不是本身存在的；另一方面它是發(fā)生在讀者的閱讀行為之后，而不是之前。而這一觀點也跟巴爾的言論相吻合，二者都贊成隱含作者是在進行文本解讀之后才能得出的研究結(jié)果，也就是說沒有讀者就沒有隱含作者。同時，就運用隱含作者的可操作性來說，蘭瑟覺得意識到一個具體文本是人類一種有意圖的話語這一論述，是運用隱含作者概念的唯一可行的理論基礎(chǔ)。因此，隱含作者必須是對整個文本的重構(gòu)，而不是簡單地把文本作為一個整體去建構(gòu)。而對于圍繞隱含作者所展開的爭論，蘭瑟直言這是因為隱含作者最終是一個信仰問題，對它的信仰只能源于相信絕對可知的文本意圖和絕對的反意圖主義的中間位置。若相信前者，就不需要“隱含”一詞；若相信后者，則不需要“作者”一詞。換句話說，隱含作者一詞的使用本身就意味著一種特定的、不能被強迫的信仰：那些相信隱含作者的人實際上相信的是一種帶有意向性的闡釋方法，而反之那些不相信隱含作者的人則認為文本作者的意圖都是完全已知的。[8]蘭瑟的這一觀點是她不可知論態(tài)度的集中體現(xiàn)，就像上文提到的那樣，作為一個闡釋理論視域下隱含作者的積極接受者，她既對這一概念的某些細節(jié)方面表示懷疑，又不完全否認它的存在，而是主張這些圍繞著隱含作者的爭論實質(zhì)上是一個與信仰相關(guān)的問題。

其次，對于隱含作者當前的研究現(xiàn)狀，蘭瑟指出，隱含作者這一術(shù)語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還沒有新的術(shù)語已經(jīng)轉(zhuǎn)移或可能會轉(zhuǎn)移對隱含作者的關(guān)注或消除對隱含作者的分歧。在隱含作者概念遭受質(zhì)疑期間，不少學者提出了關(guān)于隱含作者這一術(shù)語的不同說法，如沃爾夫·施密德的“抽象作者”、安貝托·艾柯的“模范作者”、奇恩特和穆勒的“虛擬作者”等。蘭瑟認為現(xiàn)階段對于隱含作者的研究應(yīng)當在其他方面作出努力，而不是糾結(jié)于嘗試尋找新的代替詞，因為如果隱含作者的概念是建立在有爭議的信念之上，那么通過重新命名來尋求一致認同的這一停留于表面的做法就注定是不可取的。另外，蘭瑟表示虛構(gòu)敘事的模糊地位使得對隱含作者在敘事學上的關(guān)注是合理的，但當隱含作者作為一個概念被保留的時候，對它的使用則不需要局限于虛構(gòu)作品之中。如果隱含作者在敘事學中占有一席之地，那么在研究的過程中就需要知道讀者是如何從虛構(gòu)作品中推斷出作者的，只有這樣才能在對理解和評價隱含作者這一概念是否有其存在的作用或意義這一問題的討論和研究中取得新的進展。而在這一前提下，敘事學界對通過閱讀文本來重構(gòu)隱含作者的課題的了解還有所欠缺。不僅如此，蘭瑟還指出我們對隱含作者的信或不信的意義也幾乎一無所知，甚至沒有研究過即便對同一個文本的隱含作者的不同理解所產(chǎn)生的影響。她認為，如果隱含作者的概念對解釋學有意義，那么揭示那些贊同隱含作者的批評家和否定隱含作者的批評家之間的闡釋差異才是應(yīng)該討論的話題。[8]也就是說，我們不僅需要理解讀者是如何從文本中推斷出隱含作者的，還需要理解如果讀者認為隱含作者是存在的話，他們的閱讀方式是否會有所不同。

縱觀上述提到的蘭瑟對隱含作者的一些看法，除了相關(guān)的概念和研究現(xiàn)狀等問題，她還將對隱含作者的信仰問題擺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以此來表明其不可知論的原則和立場。在《隱含作者：不可知論的宣言》中的最后談到對隱含作者未來研究的看法時，蘭瑟建議在今后的敘事學會議上創(chuàng)建一個平臺，讓那些在隱含作者問題上持有不同見解的學者們共同討論他們對同一個文本的解讀，用實踐來檢驗信念是否重要以及哪里重要。換句話說，“蘭瑟試圖將隱含作者概念在詩學建構(gòu)中的意義直接帶入敘事批評者中，以審視該概念對于批評實踐的影響?！盵9]

四、結(jié)語

布思在西方形式主義盛行時期提出“隱含作者”這一概念，使得學術(shù)界開始重新關(guān)注作者，但也引發(fā)了激烈的探討和大面積的誤讀，蘭瑟也積極地參與其中，并在不可知論態(tài)度的基礎(chǔ)上對隱含作者的相關(guān)研究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和建議。盡管多年以來學術(shù)界圍繞隱含作者的爭論從未停歇，但我們依然不能否認其在敘事學和文學批評研究領(lǐng)域有著重要的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值得國內(nèi)外學者對其進行更加深入的討論，從而豐富這一概念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