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效詠,黃樸民
(1.浙江工商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310018;2.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100872)
董仲舒促進了儒學與政治的結(jié)合,對漢代及以后的文化與政治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他在《天人三策》中所提出的“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的主張為統(tǒng)治集團所采納,漢帝國確立儒學為官方學說,用儒學整合社會思想,在政統(tǒng)外確立了經(jīng)學為權威的道統(tǒng),開創(chuàng)了帝國治理的新模式。這一治理模式對漢帝國和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既確立了共同遵循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體系,又成功地將士大夫階層納入統(tǒng)治集團,確保了漢帝國所需要的智力支持。同時,士大夫借助道統(tǒng)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制約過度膨脹的君權,使統(tǒng)治集團具備了較強的自我糾錯能力,開后世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先聲。董仲舒將易學與古老的天人感應學糅合起來,形成自己獨具特色的“天人合一”學說,借陰陽災異,批評政治得失。其目的也是借助天意制約君權,在實踐中也多少發(fā)揮了一些積極作用。
董仲舒并非專治易學,而是以治《公羊春秋》知名,但易學是其學術思想的重要理論來源則是不容置疑的,他對包括《易經(jīng)》在內(nèi)的儒家其他經(jīng)典都有廣泛而深刻的研究?!妒酚洝ぬ饭孕颉份d:
余聞董生曰:“……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洞呵铩肺某蓴?shù)萬,其指數(shù)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试唬骸紡s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雹倥狍S所作《集解》認為這段話乃是司馬遷引述董仲舒之言,今取其說。文中所提到的“經(jīng)”“權”是董氏重點探討過的命題,而總體思想也與《春秋繁露》相符合。[1]3297-3298
在對《六經(jīng)》的論述中,《春秋》無疑在董仲舒看來是最為重要的一部經(jīng)典,“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是君臣父子必讀的經(jīng)典,包含了人世間一切正確的倫理法則。但是,用來對《春秋》做解釋的,卻是《易》所蘊含的哲理。如,他用《易》“失之豪厘,差以千里”“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的理論來解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的現(xiàn)象,都是積微成巨,不早預防的緣故。董仲舒在學術上一大創(chuàng)見,是將濫觴于《呂氏春秋》的“天人感應”說發(fā)展成為“天人合一”的政治學說,而構(gòu)建這一學說的兩大理論來源就是《春秋》和《易》。楊向奎先生如是評價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公羊?qū)W派的“天人合一”學說:“他們以《易》代表天道,以《春秋》專講人事;《易》以道天地的變化,《春秋》以辨人事的是非,而人間是非是與天道變化分不開的,這樣的天人相應,也是《易》與《春秋》的結(jié)合。這就是他們的‘天人之際’,也就是‘天人之學’?!盵2]董仲舒在上漢武帝的《天人三策》中云:
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3]2498
所謂的“人”,是指人事,人間的是非得失,尤其是政治活動;所謂的“天”是指天道。人事又是以他所謂“前世已行之事” 也即《春秋》所記載的二百四十二年間的人事為通例,以此為標準來評價后世的人事;所謂天道,乃是運用易學理論對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中所發(fā)生的災異、祥瑞等自然界的現(xiàn)象進行解釋,并與當時的人事聯(lián)系起來,尋找出其中的聯(lián)系。因此其“天人合一”之說,其實是以《春秋》為體,以易學為用。
董仲舒以《春秋》為體、易學為用來構(gòu)建自己“天人合一”的學說并非偶然,這是由易學與《春秋》自身的特點而決定的。
首先,易學的“天人同構(gòu)”思想是董仲舒“天人合一”學說的立論基礎?!疤烊酥H”之所以有聯(lián)系,能夠合一,是因為“天人同構(gòu)”。
《周易·說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盵4]326這里將天道陰陽與地道剛?cè)岷腿说廊柿x比附,是同構(gòu)的,都為兩。易之六畫,乃是圣人取象于天、地、人之道?!墩f卦》還通過八卦將天象與人事聯(lián)系起來:
乾為馬,坤為牛,震為龍,巽為雞,坎為豕,離為雉,艮為狗,兌為羊。
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
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謂之長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謂之長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離再索而得女,故謂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謂之少男;兌三索而得女,故謂之少女。
乾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為玉、為金、為寒、為冰、為大赤、為良馬、為老馬、為瘠馬、為駁馬、為木果。
坤為地、為母、為布、為釜、為吝嗇、為均、為子母牛、為大輿、為文、為眾、為柄,其于地也為黑。
震為雷、為龍、為玄黃、為旉、為大涂、為長子、為決躁、為蒼筤竹、為萑葦,其于馬也為善鳴、為馵足、為作足、為的顙,其于稼也為反生,其究為健、為蕃鮮。
巽為木、為風、為長女、為繩直、為工、為白、為長、為高、為進退、為不果、為臭,其于人也為寡發(fā)、為廣顙、為多白眼、為近利市三倍,其究為躁卦。
坎為水、為溝瀆、為隱伏、為矯輮、為弓輪,其于人也為加憂、為心病、為耳痛、為血卦、為赤,其于馬也為美脊、為亟心、為下首、為薄蹄、為曳,其于輿也為多眚、為通、為月、為盜,其于木也為堅多心。
離為火、為日、為電、為中女、為甲胄、為戈兵,其于人也為大腹、為乾卦、為鱉、為蟹、為蠃、為蚌、為龜,其于木也為科上槁。
艮為山、為徑路、為小石、為門闕、為果蓏、為閽寺、為指、為狗、為鼠、為黔喙之屬,其于木也為堅多節(jié)。
兌為澤、為少女、為巫、為口舌、為毀折、為附?jīng)Q,其于地也為剛鹵、為妾、為羊。[4]330-334
《周易》認為:乾于天象為天,于人事為君、父,于人體又為頭。坤于天象為地,于人事為母,于人體又為腹。震于天象為雷,于人事為長男,于人體為足。巽于天象為木,于人事為長女,于人體又為股。坎于天象為水,于人事為中男,于人體又為耳。離于天象為火,于人事為中女,于人體為目。艮于天象為山,于人事為少男,于人體為手。兌于天象為澤,于人事為少女,于人體為口。這里的天象實際上是指自然界的事物,“天人合一”之天,實指自然界。天與人事之對應比附,也主要是指家,但在家國同構(gòu)的古代社會,由家是很容易推及國的,這樣,天象與人事就有了比較精確的對應關系。董仲舒在這一基礎上,又繼續(xù)發(fā)揮,形成天人之間更為詳細的對應和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
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養(yǎng)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無也。[5]145
天地者,萬物之本也,先祖之所出也。廣大無極,其德昭明。歷年眾多,永久無疆。天出至明,眾知類也,其伏無不照也。地出至晦,星日為明,不敢暗。君臣、父子、夫婦之道取之此。[5]214
人之形體,化天數(shù)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號也。為人主也,道莫明省身之天,如天出之也,使其出也,答天之出四時而必忠其受也,則堯舜之治無以加,是“可生可殺而不可使為亂”。故曰:“非道不行,非法不言。”此之謂也。[5]242
天德施,地德化,人德義。天氣上,地氣下,人氣在其間。春生夏長,百物以興,秋殺冬收,百物以藏。故莫精于氣,莫富于地,莫神于天,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于人。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倚;物疢疾莫能為仁義,唯人獨能為仁義;物疢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獨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節(jié),偶天之數(shù)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聰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竅理脈,川谷之象也;心有哀樂喜怒,神氣之類也。觀人之體,一何高物之甚,而類于天也。
是故人之身,首坌而員,象天容也;發(fā),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風氣也;胸中達知,象神明也;腹胞實虛,象百物也;百物者最近地,故要以下地也。天地之象,以要為帶。頸以上者,精神尊嚴,明天類之狀也;頸而下者,豐厚卑辱,土壤之比也;足布而方,地形之象也。是故禮,帶置紳必直其頸,以別心也。帶而上者盡為陽,帶而下者盡為陰,各其分。陽,天氣也;陰,地氣也,故陰陽之動,使人足病,喉痹起,則地氣上為云雨,而象亦應之也。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于身,身猶天也,數(shù)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天以終歲之數(shù),成人之身,故小節(jié)三百六十六,副日數(shù)也;大節(jié)十二分,副月數(shù)也;內(nèi)有五臟,副五行數(shù)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shù)也;乍視乍瞑,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shù)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此皆暗膚著身,與人俱生,比而偶之弇合,于其可數(shù)也,副數(shù);不可數(shù)者,副類。皆當同而副天,一也。是故陳其有形以著其實無形者,拘其可數(shù)以著其不可數(shù)者。以此言道之亦宜以類相應,猶其形也,以數(shù)相中也。[5]282-283
這樣,在董仲舒的理論體系中,天為人之本。天的一切在人的身上都有相應的對應。天生、地養(yǎng)、人成;天德施、地德化、人德義;連人的身體,也是化天數(shù)而成。人之血氣、德行、好惡、喜怒、受命,分別是化天志、天理、天之暖清、天之寒暑、天之四時而成。人之頭、發(fā)、耳目、鼻口呼吸、胸、腹分別對應天、星辰、日月、風氣、神明、百物。天人同構(gòu),所以天人之際也是相通的。董仲舒的這套理論,是將易學之天人對應關系的細致化,在天人之間建立起更為詳細、周密的對應聯(lián)系,為天道全面指導人事的天人合一學說奠定了基礎。
不唯如此,董仲舒還將天象與政權結(jié)構(gòu)作了比附對應,認為官制也是取象于天?!洞呵锓甭丁す僦葡筇臁吩疲?/p>
王者制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凡百二十人,而列臣備矣。吾聞圣王所取儀,金天之大經(jīng),三起而成,四轉(zhuǎn)而終,官制亦然者,此其儀與?三人而為一選,儀于三月而為一時也;四選而止,儀于四時而終也。三公者,王之所以自持也。天以三成之,王以三自持。立成數(shù)以為植而四重之,其可以無失矣。備天數(shù)以參事,治謹于道之意也。此百二十臣者,皆先王之所與直道而行也。[5]171
《春秋繁露·爵國》又云:
天子分左右五等,三百六十三人,法天一歲之數(shù)。五時色之象也。通佐十上卿與下卿而二百二十人,天庭之象也,倍諸侯之數(shù)也。諸侯之外佐四等,百二十人,法四時六甲之數(shù)也。通佐五,與下,而六十人,法日辰之數(shù)也。佐之必三三而相復,何?曰:時三月而成大,辰三而成象。諸侯之爵或五何?法天地之數(shù)也,五官亦然。[5]186
將政權結(jié)構(gòu)與天比附,其目的就是要以天象反映出來的天道干預政治,這也是董仲舒天人合一理論最為重要的目的。這樣,在天象與人事之間,尤其是人事中最為重要的政治之間,董仲舒作了詳盡周密的比附,使本來不相干的天象人事、天象政事之間建立起對應關系,為天人合一說奠定了立論基礎。
董仲舒將易學的“各從其類”說加以發(fā)揮,建立起“同類相動”的理論,作為天人合一的理論依據(jù)。
《周易·乾卦·文言》云:
子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盵4]17
這里,就比較模糊地提出同類事物之間的感應問題?!秴问洗呵铩分笆o”則以為人事與天時相關聯(lián),每個月份都有適合做和不適合做的人事,學界一般將此作為天人感應的濫觴。董仲舒將《周易》的理論加以演繹,并借鑒《呂氏春秋》的理論,建立起比較完整的“同類相動”說。董仲舒提出“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類之相應而起也”[5]286-287,政治的休咎也必然有相同的天象與之對應,“帝王之將興也,其美祥亦先見;其將亡也,妖孽亦先見,物故以類相召也”[5]286-287。為了證明自己的這一理論,他還引《尚書大傳》所載的周王朝的興起一事為證:“周將興之時,有大赤鳥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之見此以勸之也。’”[5]286-287董仲舒將易學“各從其類”說發(fā)展為“同類相動”說,就為他所建立的對應的天象人事之間有必然的聯(lián)系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使天人合一說更加完善,也為士大夫借助天象干預政治打開方便之門。
易學理論認為:人間之“道”也本于天道、從屬于天道,是圣人受天道的啟示而悟出的。
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4]290
人間的一切禮樂政治、道德倫理規(guī)則,都是圣人法天而制,從天象體悟而出。天不僅是人的本源,而且是人間一切知識的本源。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4]298
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常晚樣诘赖露碛诹x,窮理盡性以至于命。[4]323-324
《易》正是圣人體悟天道的產(chǎn)物,八卦是伏羲氏體悟天地自然的變化而作,既含天道,又含人間之“道”;不僅通“神明之德”,而且“類萬物之情”“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易學人間之“道”來源于天道的理論也被董仲舒吸收,只是董仲舒將“道”更具體化為“君臣夫婦之道”“仁義制度之數(shù)”“王道之三綱”“德刑”。他認為“君臣夫婦之道”取之于天[5]214,“仁義制度之數(shù),盡取之于天”[5]277,“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5]278,“德刑”則法天道之陰陽,“陽為德,陰為刑”“陽,天之德,陰,天之刑也”[5]249。至此,天人合一的理論基礎基本構(gòu)建完成:不僅天象與人事對應,人間之道也來源于天道、從屬于天道。 “《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4]266“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4]286“《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兩之,故六”[4]318。則《易》乃是包羅天道、地道、人道的大典,因此也成了溝通天人之際的天然選擇。
在董仲舒天人合一的體系中,作為“天子”的皇帝,是有著特殊地位的。“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5]242。天子是“受命于天”而治理天下的,“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5]158。而上天對于“天子”對天下的治理是否滿意,是通過天象來表達自己的意志,“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天變,賊氣并見”[5]92。溝通“天人”的就是“圣人”,圣人溝通天人的工具就是經(jīng)書,尤其是道人事的《春秋》和包羅天道的《易經(jīng)》。董仲舒闡述圣人之意,奏明皇帝,并通過皇帝施諸政治。這樣,就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系統(tǒng):天子受命于天治理天下,接受天的監(jiān)督,對天負責;天通過“垂象”來表達意志;圣人作經(jīng)書來溝通“天人之際”;董仲舒闡述圣人經(jīng)書的微言大義,并通過天子施之于政事??梢姸偈嫣烊撕弦焕碚撟罱K的歸宿,仍然是政治。
對于天人之際的關系,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有具體的闡述,《五行順逆》云:
木者春,生之性,農(nóng)之本也。勸農(nóng)事,無奪民時,使民歲不過三日,行什一之稅,進經(jīng)術之士,挺群禁,出輕系,去稽留,除桎梏,開門闔,通障塞。恩及草木,則樹木華美,而朱草生;恩及鱗蟲,則魚大為,鳣鯨不見,群龍下。如人君出入不時,走狗試馬,馳騁不反宮室,好淫樂,飲酒沈湎,縱恣不顧政治,事多發(fā)役,以奪民時,作謀增稅,以奪民財,民病疥搔溫體,足胻痛。咎及于木,則茂木枯槁,工匠之輪多傷敗,毒水渰群,漉陂如漁,咎及鱗蟲,則魚不為,群龍深藏,鯨出現(xiàn)。
火者夏,成長,本朝也。舉賢良,進茂才,官得其能,任得其力,賞有功,封有德,出貨財,振困乏,正封疆,使四方。恩及于火,則火順人,而甘露降;恩及羽蟲,則飛鳥大為,黃鵠出見,鳳凰翔。如人君惑于讒邪,內(nèi)離骨肉,外疏忠臣,至殺世子,誅殺不辜,逐忠臣,以妾為妻,棄法令,婦妾為政,賜予不當,則民病血壅腫,目不明。咎及于火,則大旱,必有火災。摘巢探鷇,咎及羽蟲,則飛鳥不為,冬應不來,梟鴟群鳴,鳳凰高翔。
土者夏中,成熟百種,君之官,循宮室之制,謹夫婦之別,加親戚之恩。恩及于土,則五谷成而嘉禾興,恩及倮蟲,則百姓親附,城郭充實,賢圣皆遷,仙人降。如人君好淫佚,妻妾過度,犯親戚,侮父兄,欺罔百姓,大為臺榭,五色成光,雕文刻鏤,則民病心腹宛黃,舌爛痛。咎及于土,則五谷不成。暴虐妄誅,咎及倮蟲,倮蟲不為,百姓叛去,賢圣放亡。
金者秋,殺氣之始也。建立旗鼓、杖把旄鉞,以誅賊殘,禁暴虐,安集,故動眾興師,必應義理,出則祠兵,入則振旅,以閑習之,因于搜狩,存不忘亡,安不忘危,修城郭,繕墻垣,審群禁,飭兵甲,警百官,誅不法。恩及于金石,則涼風出;恩及于毛蟲,則走獸大為,麒麟至。如人君好戰(zhàn),侵陵諸侯,貪城邑之賂,輕百姓之命,則民病喉咳嗽,筋攣,鼻鼽塞。咎及于金,則鑄化凝滯,凍堅不成,四面張罔,焚林而獵,咎及毛蟲,則走獸不為,白虎妄搏,麒麟遠去。
水者冬,藏至陰也,宗廟祭祀之始,敬四時之祭,禘祫昭穆之序,天子祭天,諸侯祭土。閉門閭,大搜索,斷刑罰,執(zhí)當罪,飭關梁,禁外徙。恩及于水,則醴泉出;恩及介蟲,則黿鼉大為,靈龜出。如人君簡宗廟,不禱祀,廢祭祀,執(zhí)法不順,逆天時,則民病流腫、水張、痿痹、孔竅不通。咎及于水,霧氣冥冥,必有大水,水為民害;咎及介蟲,則龜深藏,黿鼉呴。[5]299-301
這里,董仲舒將天象與五行理論結(jié)合起來,分類闡述,與政治活動一一對應。據(jù)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載,董仲舒謂“《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則在董仲舒看來,五行本是易學題中之義。董仲舒將農(nóng)事歸為木,如君主行善政、恤農(nóng)事,則祥瑞之應在草木魚龍,反之亦然,如奢侈不恤農(nóng),災異之變亦在草木魚龍之類?;饎t被引申為明,凡有關君主能否修明德之事其應具在火。如人君發(fā)令施政得當,尊賢使能,恩及羽蟲,其祥瑞之應在甘露、鳳凰、黃鵠。反之,若“惑于讒邪”,政治昏亂,則其災異為火災、大旱。董仲舒將火與君主修德施政聯(lián)系起來,實際上是資取《系辭》關于“離卦”的解釋:“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蓋取諸此也?!盵4]327離卦為火,由火又引申出“明”,是“圣人向明而治”之象。這里的圣人就是指“君主”,故君主是否修明德、施仁政,上天就要通過火象來獎掖或警戒人君。關于宮室家庭等倫理道德方面的事,董仲舒歸為土,其祥瑞之應在五谷、仙人,其災異之應亦在五谷。軍事活動,歸之于金,其祥瑞、災異,具應在獸。祭祀刑罰,歸之于水,其祥瑞、災異之應亦在水、霧、龜?shù)?。董仲舒通過將天象(實際為自然界的一些異?,F(xiàn)象)與人事的比附,企圖在人間的政治得失與天象之間建立起一種比較精確的對應聯(lián)系。依據(jù)這一理論,人們就可以因天象而論說君主治國之得失,對政治施加影響。但他的這一理論無疑是荒謬的,由于天人之際本身是一個偽命題,這種比附對應越精確其破綻也就越多。為此,董仲舒又不得不對《五行順逆》篇加以補充,將五行與帝王的五種行為聯(lián)系起來,其《五行五事》篇云:
王者與臣無禮,貌不肅敬,則木不曲直,而夏多暴風。風者,木之氣也,其音角也,故應之以暴風。王者言不從,則金不從革,而秋多霹靂。霹靂者,金氣也,其音商也,故應之以霹靂。王者視不明,則火不炎上,而秋多電。電者,火氣也,其音征也,故應之以電。王者聽不聰,則水不潤下,而春夏多暴雨。雨者,水氣也,其音羽也,故應之以暴雨。王者心不能容,則稼穡不成,而秋多雷,雷者,土之氣也,其音宮也,故應之以雷。[5]311
這樣,董仲舒就可以從政事與帝王行為兩個方面去與所謂的天象比附聯(lián)系。董仲舒運用這套理論來解釋《春秋》,并將《春秋》事例作為通例來衡量漢代的政治。“視《春秋》所舉與同比者,精微眇以存其意,通倫類以貫其理,天地之變,國家之事,粲然皆見”[3]1331。如《春秋》載,魯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榭火”。董仲舒將此解釋為上天對魯宣公十五年王札子殺召伯、毛伯,周天子不能誅這件事的告誡?!疤旖淙粼?,不能行政令,何以禮樂為而臧之?”[3]1323對于出現(xiàn)災異后的補救措施,董仲舒建立了一套體系,《五行變救》云:
五行變至,當救之以德,施之天下,則咎除;不救以德,不出三年,天當雨石。木有變,春凋秋榮,秋木冰,春多雨。此繇役眾,賦斂重,百姓貧窮叛去,道多饑人。救之者,省繇役,薄賦斂,出倉谷,振困窮矣?;鹩凶?,冬溫夏寒。此王者不明,善者不賞,惡者不絀,不肖在位,賢者伏匿,則寒暑失序,而民疾疫。救之者,舉賢良,賞有功,封有德。土有變,大風至,五谷傷。此不信仁賢,不敬父兄,淫佚無度,宮室榮。救之者,省宮室,去雕文,舉孝悌,恤黎元。金有變,畢昴為回,三覆有武,多兵,多盜寇。此棄義貪財,輕民命,重貨賂,百姓趣利,多奸軌。救之者,舉廉潔,立正直,隱武行文,束甲械。水有變,冬濕多霧,春夏雨雹。此法令緩,刑罰不行。救之者,憂囹圄,案奸宄,誅有罪,蓃五日。[5]309
這樣,董仲舒就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理論,通過天象與人事結(jié)合,全面干預政治。
細比較《五行五事》與《五行順逆》,其內(nèi)容有相互齟齬處。如“視不明”“聽不聰”的具體表現(xiàn),其實就是“人君惑于讒邪,內(nèi)離骨肉,外疏忠臣,至殺世子,誅殺不辜,逐忠臣,以妾為妻,棄法令,婦妾為政,賜予不當”。因此董仲舒的這套理論遭到了歐陽修的批判,他在《新唐書·五行志》中云:“至為災異之學者不然,莫不指事以為應。及其難合,則旁引曲取而遷就其說?!痹诂F(xiàn)實政治中,董仲舒的這套理論也是左支右絀,不能令人信服。如武帝建元六年六月丁酉,遼東高廟災。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董仲舒抓住這兩件事大做文章,企圖對政治施加自己的影響。他將此事與《春秋》所載“定公二年五月兩觀災”和“哀公三年五月,桓宮、釐宮災”相比附,認為四者是同類事件,都是上天通過災異來警戒人君?!洞呵铩匪d二事,是提醒魯君應借助孔子除去僭越公室的大夫季孫氏,遼東高廟災及高園便殿火,是“天災若語陛下:‘當今之世,雖敝而重難,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出。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遼東高廟乃可;視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殿乃可。’云爾”[3]1332當時遼東屬于燕國,而燕王劉定國所為多不法?!岸▏c父康王姬奸,生子男一人。奪弟妻為姬。與子女三人奸。定國有所欲誅殺臣肥如令郢人,郢人等告定國。定國使謁者以它法劾捕格殺郢人滅口”[3]1903。符合董仲舒所謂的“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應是董仲舒打擊的對象。而“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則不知為誰?!稘h書·五行志上》則云:
先是,淮南王安入朝,始與帝舅太尉武安侯田蚡有逆言。其后膠西于王、趙敬肅王、常山憲王皆數(shù)犯法,或至夷滅人家,藥殺二千石,而淮南、衡山王遂謀反。膠東、江都王皆知其謀,陰治兵弩,欲以應之。[3]1333
則以為“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為淮南王劉安和田蚡以及膠西王、趙王、常山王等。據(jù)《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淮南王入朝在建元二年?!妒酚洝の浩湮浒擦袀鳌酚浧涫略疲?/p>
王前朝,武安侯為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宮車晏駕,非大王立當誰哉!”淮南王大喜,厚遺金財物。[1]2855
與遼東高廟災相去四年,未免時間過久,因此不可信。
董仲舒這次言災異,被主父偃告發(fā),“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于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3]2524。董仲舒的這套說辭,不僅未被漢武帝接受,連其弟子呂步舒也不信,竟然以為大愚,董仲舒差點喪命,不敢再言災異。這說明董仲舒想以他熔鑄《春秋》《易》所建立的“天人合一”理論干預政治的理想失敗。但是董仲舒的這一思想還是對漢武帝有所觸動,對元朔六年處理淮南王劉安反叛事件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上思仲舒前言,使仲舒弟子呂步舒持斧鉞治淮南獄,以《春秋》誼顓斷于外,不請。既還奏事,上皆是之”[3]1333。漢武帝認定董仲舒所謂當誅的“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就是淮南王劉安,而“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就是田蚡,說明董仲舒所創(chuàng)立的災異說已經(jīng)開始對政治事件產(chǎn)生重大影響。此后,劉向作《五行傳》,“數(shù)其禍福,傳以《洪范》,與仲舒錯”[3]1317,其實是對董仲舒陰陽災異說的改造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