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金升 舒韶雄
(1.北京市國際藝術(shù)學校,北京 100176; 2.湖北理工學院 師范學院,湖北 黃石 435003)
蘇軾在黃州期間的思想在潛移默化間流動,感情也在波折起伏中變化。特別是蘇軾在元豐四年所作《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東禪莊院》[1]、元豐五年所作《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1]、元豐六年所作《六年正月二十日,復(fù)出東門,仍用前韻》[1]的三首同韻詩可以集中體現(xiàn)他思想情感和心路歷程的變化。這三首詩是在三年中每一年的同一天完成的。多數(shù)人認為這三首詩寫于黃州期間,自然抒發(fā)了逐臣貶官的苦悶與煩惱,如此解讀無可厚非。但“正月二十日”很容易讓人想起蘇軾那首著名的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正月二十日是熙寧八年蘇軾夢憶亡妻的紀念日,因此研究這三首同韻詩和正月二十日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具有重要意義,元豐四年、五年、六年的這三首同韻詩和熙寧八年正月二十日夢憶王弗之間有微妙的關(guān)系[2]。正月二十日是蘇軾柔軟內(nèi)心不敢觸碰的傷口。本文將以這三首同韻詩作為開啟蘇軾在黃州期間精神世界的鑰匙。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搖村。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
數(shù)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去年今日關(guān)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東禪莊院》)
這首詩是元豐四年所作。從內(nèi)容上看,此詩是蘇軾初到黃州一年后寫的,詩人描寫了自己前往岐亭造訪故友陳慥途中的見聞感受。詩中歌詠了黃州的春景,卻寄寓著凄涼的心情。
歲月匆匆、春秋代序,縱然是詩情畫意的景致、優(yōu)游涵泳的情懷,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也不免大打折扣。思念亡妻對蘇軾來說是痛苦的,謫貶黃州對蘇軾來說也是殘酷的。在此蠻荒之地,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孤苦的命運自然而然被詩人放大了。這首詩優(yōu)美辭藻背后的隱秘情懷是凄涼。此外,一個說不出口的緣由也浮出水面——正月二十日是詩人夢憶王弗的紀念日。
東風未肯入東門,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
這首詩是元豐五年所作。詩人永遠記得這一天——正月二十日。這首詩表現(xiàn)了詩人胸中的塊壘正在慢慢稀釋。
值得注意的是詩中“三杯”白酒的“三”不是虛詞,而是實詞。為什么不多不少偏偏是三杯?宋朝人在祭祀時,往往會斟滿三杯酒來祭拜逝去的親人。蘇軾在這里雖然沒有直言三杯酒所指的對象,但言下之意明擺著是祭奠,再聯(lián)系夢憶王弗的同一天,可以斷定兩者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耙鸭s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中“故人”這一意象也很值得玩味,常見的解釋有兩類:一是指“老朋友”,二是指“辭世的人”?!肮嗜恕苯忉尦膳司票O(jiān)、郭藥師、古農(nóng)夫未免差強人意,他們算不上蘇軾的老朋友,都是他來到黃州后的近鄰新交。結(jié)合“斷魂”“招魂”等詞語來看,倒像是與亡妻之間的約定。
這首詩還特別注明是“出郊尋春”,和朋友一起游玩,可詩里寫的是斷魂、招魂、事如春夢,種種一反常態(tài)的寫法不得不令人生疑??商K軾偏就這么寫,說明表面上是和朋友一起去春游,實際上心里另有所寄。
亂山環(huán)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
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
(《六年正月二十日,復(fù)出東門,仍用前韻》)
這首詩是元豐六年所作?!伴L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通常釋為詩人用唐朝韓偓“夭桃莫倚東風勢,調(diào)鼎何曾用不才”的詩意,流露出希望得到起用的心愿。但這首詩的微妙之處,就在于“長與東風約今日”,所約“東風”到底指什么?
要想弄明白這個問題,首先要清楚“東風”這一意象豐富的含義。“東風”的常見含義有兩類:一指“春風”或詩人內(nèi)心一種無奈傷感的心緒;二指“權(quán)貴”和促成事物發(fā)展的條件。在這首詩里,“東風”更多被賦予第二種解讀。但筆者認為,這里“東風”的意象應(yīng)該理解為詩人內(nèi)心隱秘、傷感的情緒更為準確。“東風”不僅指“春風”,從時間上與正月二十日早春時節(jié)相契合,也和“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的景象相映襯。春風含情,東風有義。蘇軾“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這里的“東風”是知人心意的。李商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里的“東風”都不單純指簡簡單單的“春風”,這里的“東風”都是飽含離愁別苦的。
同樣,這也符合詩人謫貶黃州、孤苦伶仃的心緒。正月二十日是夢憶亡妻的紀念日,陰陽永隔,思念悼亡的情感油然而生。張先“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中“桃杏”尚且懂得“嫁東風”這一不合常理之言,寫出了女主人公在寂寞中自憐自惜、自怨自艾的情感。張先是蘇軾同朝的前輩詞人,蘇軾沒有理由不知道這首詞。因此可以斷定,“東風”在本詩中應(yīng)該理解為“春風”,既是送來江柳、融化冰谷的和煦春風,也是勾起詩人離愁別苦、思念亡妻的含情春風。
這三首詩所寫的日期都是同一天——正月二十日。以具體的時間入詩入詞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關(guān)注的事。因為這種現(xiàn)象本身就很少見。“蘇軾留下的詞,三百六十多首,基本上都只有詞牌沒有題目,只有少數(shù)以七夕、重九、贈某人、和某人等為題,也就三十首左右,像《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樣有年月日有某某事的題目,除此以外只有兩個,一個是《水調(diào)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這是寫了《江城子》以后的第二年寫的;另一個是《浣溪沙·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總共占不到蘇軾詞的1%。這不像詞的題目,倒像詩的題目”[3]??梢?,具有明確日期說明了這一天在蘇軾看來十分重要,至少是有紀念意義的。當然,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長歌當哭,在夢里蘇軾見到了“小軒窗,正梳妝”的妻子,這個夢對蘇軾而言實在是太重要了,以至于他將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從蘇軾在治平二年六月初的一次考試中向宋英宗專門呈遞“久去場屋,不能詩賦”[4]的奏折中,我們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蘇軾真的不能作詩么?真實的原因是那年五月二十八日王弗病逝。像蘇軾這樣才高智廣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反而無聲了。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沉浸在妻子病逝的悲痛中再無吟詩的興致。
“烏臺詩案”后蘇軾死里逃生來到黃州,此時的他不僅自身難保、命懸一線,還連累朋友和家人一起遭罪。他不禁感嘆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他只要一想起朝堂上還有那些個好事君子、市儈小人在緊盯著自己就不寒而栗,是以言談舉止、為人處世小心翼翼、嚴防密守,甚至賭咒發(fā)誓“掃除習氣不吟詩”;就連給朋友的書信也要一再叮囑:“不須示人”“看訖,火之”,唯恐“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不可否認,蘇軾此時的心情是異??鄲灪蛻n憤的,只有通過自我解嘲來排解和調(diào)整這種憤懣的情緒。
但蘇軾憑借直面人生的積極心態(tài)逐漸地從消極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責己思過,進行了誠懇動人的自省和叩問內(nèi)心的觀照。他在給朋友李之儀的信中寫道:“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作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盵4]學者余秋雨說:“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diào)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盵5]
蘇軾自始至終沒有從潛伏在身邊的耳目與喉舌、高居在廟堂的弄臣和小人的監(jiān)視中突圍出來,但他從“烏臺詩案”的噩夢和謫貶黃州的現(xiàn)實中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前人拿蘇軾《黃州謝表》和韓愈《潮州謝表》相比:“昌黎公《潮州謝表》識者謂不免有哀矜悔艾之意。坡翁《黃州謝表》,悔而不屈,哀而不怨,過于昌黎遠矣。”[6]“悔而不屈,哀而不怨”正是他誠懇自省、細微觀照的結(jié)果。
黃州生活極為清苦,蘇軾不得不精打細算過日子。他在給秦觀的信中記錄了初到黃州的窘困:“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4]他不禁感嘆:“黃州真在井底!”在蕭疏閉塞的環(huán)境里,黃州的山川風物給了他莫大安慰。
“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詩人側(cè)耳傾聽冰面融化形成的涓涓細流,潺潺水聲。放眼望去,昔日縱火焚燒的痕跡早已小草履地、江柳成蔭。特別是“盡放”一詞,表現(xiàn)了蘇軾沉睡的心靈被黃州的美景、盎然的春色所喚醒。這些飽含新鮮氣息、富有生命活力的景象,讓蘇軾從“烏臺詩案”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預(yù)示著他的生命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蘇軾在自己的詩文和與朋友往來的書信中一再提及自己暢游長江的開闊景象和閑適心情:
所居江上,俯臨斷岸,幾席之下,風濤掀天。
(《答吳子野》)
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椭?,多辭以不在,往來書疏如山,不復(fù)答也。此味甚佳,生來無此適。
(《與王慶源》)
所居臨大江,望武昌諸山咫尺,時復(fù)葉舟縱游其間。
(《與上官彝》)
黃州濱山帶江,既適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須,亦不難致,早寢晚起,又不知所謂禍福安在哉?
(《答畢仲舉》)
小到江柳、小草,大到清風、長江,造物主賦予的一切美好景色都為這位失意的文人提供了濡養(yǎng)和庇護,讓他的身心得到真正的放松和休憩。他在《東坡志林》里寫道:“臨皋亭下八十數(shù)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xiāng)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盵7]蘇軾顯然不是樂不思蜀,而是把黃州當作了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由貶官逐客搖身一變做起了江山風月的主人,黃州的山水稀釋了蘇軾滿腔的愁緒,化解了他憂郁的心結(jié),留下了一篇篇溢彩華章。
蘇軾在黃州期間的蛻變重生與佛教禪宗的思想浸潤是密不可分的。蘇軾年輕時就深受家庭影響熏習佛教,成年后好讀佛書?!盀跖_詩案”后,更是渴望通過佛教尋求“自新之方”。他在安國寺長老的指引下開始學習靜坐默修的禪定功夫,堅持了整整五年。五年的修習讓他“物我相忘,身心皆空”,進入了“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的空明之境。
“佛家主張戒、定、慧三個方面加以勤奮精進的自我修持。戒是止非防惡的各種戒律;定是指調(diào)練心意使其專注而不散亂的靜修功夫;慧則是為培養(yǎng)、增加佛教智慧而進行的學習和思考?!盵8]蘇軾的修煉正是始于靜、悟于戒、成于慧的過程。修習中的蘇軾切中肯綮地反觀自己:自己屢遭誹謗,正是犯了佛門五戒中的“綺語戒”。他總結(jié)道:“結(jié)習口業(yè),妄言綺語,論說古今,是非成敗。以是業(yè)故,所出言語,猶如鐘磬,黼黻文章,悅可耳目。如人善博,日勝日貧,自云是巧,不知是業(yè)?!?/p>
此外,蘇軾開始融入了對宇宙和人生的思考。沒有前番的頓悟與思索,沒有成熟的心智和開闊的眼光,就不會有千古杰作《赤壁賦》的產(chǎn)生。面對滾滾東逝的江水、煙消云散的歷史,不錯,人短暫的一生和其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蘇軾卻可以從中看到“變”與“不變”的辯證關(guān)系。知足常樂、隨遇而安才能在有缺憾的人生中通過自我調(diào)節(jié)來達到精神上的滿足?!肚俺啾谫x》中所體現(xiàn)出的生命意識和辯證思想正是源于他對宇宙人生的思考。
“仆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黃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感物凄然,有不勝懷?!盵7]這是蘇軾初到黃州的心情實錄。
“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盵4]這是蘇軾黃州生活的真實寫照。
“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于絕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自厭其余生。”[4]這是蘇軾即將離開黃州的痛苦回憶。
通過這三則材料和蘇軾在黃州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文,我們不難看出孤獨是蘇軾內(nèi)心難以愈合的傷口[9]。眾所周知,蘇軾憑借其樂觀開朗的性格與一代文豪的感召力,身邊自然凝聚了無數(shù)的追隨者和傾慕者。而此時此刻,身邊的朋友或因路遠山遙,音訊阻隔;或因唯恐受累,避之不及;或因公務(wù)纏身,分身乏術(shù)。一時之間他再也找不到傾訴的對象。
好在很多老友遙寄遲來的問候。張方平、司馬光、王鞏、李常、元凈、道潛、秦觀等老友帶著溫存千里的書簡信函、尺幅詩篇前來相慰,其中相交最深、往還最密的要數(shù)陳慥。蘇軾謫居的4年中,陳慥曾7次來訪,蘇軾也有3次前往岐亭做客。每次相聚,總是盤桓十多天,每次分別,也總是遠送數(shù)十里。這三首詩就是蘇軾在去看望陳慥路過女王城所寫的。此外還有黃州本地的新交近鄰與之郊游。潘丙、古耕道、郭遘就是這三首同韻詩中陪同蘇軾的黃州朋友。有了世俗朋友、草莽豪杰的陪伴追隨,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蘇軾會產(chǎn)生終老黃州的想法,以及“野老蒼顏一笑溫”的原因了。
正月二十日是蘇軾熙寧八年夢憶亡妻的紀念日,這三首同韻詩的產(chǎn)生背景和隱秘原因無不和正月二十日有重要聯(lián)系。這三首同韻詩折射了蘇軾黃州期間“修身以儒,治心以佛,養(yǎng)生以道”三教合一的價值觀。促成其思想的轉(zhuǎn)變,既有外因的輔助也有內(nèi)因的作用,既有客觀的條件也有主觀的努力。
蘇軾元豐四年、五年、六年的三首同韻詩,表面上描繪了黃州早春的自然風光,記錄了在黃州期間的生活圖景。而實質(zhì)上卻隱晦地傳達出詩人對亡妻的無盡思念,反映了他在黃州期間由孤獨、憂憤走向曠達、超拔這一脫胎換骨的蛻變、涅槃重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