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背景下看“八桂書風”的傳承與出新
——廣西書法文化、地域生態(tài)簡論兼第九屆廣西銅鼓獎書法項目獲獎作品評述

李方重

（廣西藝術學院 人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

如果說一方水土養(yǎng)育了一方人民，那么悠久的文化遺產則生發(fā)了多彩的藝術形態(tài)。2019年9月24日，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第九屆文藝銅鼓獎獲獎名單公布。在十大文藝項目中共有49 件作品摘取桂冠。此次銅鼓獎無論是從舉辦規(guī)模、獲獎人數(shù)，還是從作品質量、社會影響來看，都具有強烈的鄉(xiāng)土特色和時代特征， 標志著廣西的文藝創(chuàng)作進入了新時代。尤其是作為廣西地域文化生態(tài)的核心代表——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在本屆三件中青年的書法作品上得到典型體現(xiàn)。他們作為廣西本土代表性書法家，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僅與傳統(tǒng)古典書法一脈相承，而且還充分吸收桂林石刻書法的豐厚營養(yǎng)，又經過多年的領悟與實踐，分別以篆、隸、行草三種書體表現(xiàn)，展示出了廣西書壇“八桂書風”［1］88獨特的藝術魅力。通過從書法文化資源及地域生態(tài)的角度，以獲得書法項目銅鼓獎的三位中青年書法家的作品評析為例，簡要研討廣西書法近百年來的地域特色、文化背景、藝術風格、傳承淵源及發(fā)展態(tài)勢。

一、廣西傳統(tǒng)歷史文化生態(tài)和豐富本土石刻書法資源的有機融合

廣西桂林不僅山水風光甲天下，摩崖石刻文字資源也震驚文壇。早在唐宋時期，士大夫皆“度嶺南來，題名賦詩，摩崖殆遍”［2］22，形成了蔚為壯觀的桂林摩崖石刻群。清末民初，由于金石學大興，碑學等古物學盛行，廣西豐富的摩崖石刻文字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并享有“北有西安碑林，南有桂海碑林”的美譽。但是，桂林石刻書法的拓片僅僅在少數(shù)碑帖收藏圈和書法圈流傳。民國初期，書籍的新式印刷技術普及，大量的書法家們可以輕易地獲得制作精良的碑帖復制本，廣西的書法藝術隨之也駛入了發(fā)展的快車道。廣西書畫界在徐悲鴻、馬萬里、林半覺、張安治、尹瘦石等書法名家的大力倡導和積極引領下，廣西美術會（1934）、春秋畫室（1938）、廣西省會國民基礎學校藝術師資訓練班（1938）、廣西省立藝術館（1940）、桂林美術工作室（1940）、集美書畫社（1943）等書畫社團也相繼成立［3］26。廣西還先后舉辦了《戰(zhàn)時美展》《廣西全省美術作品展》《工商美術展覽會》《建設畫展》《義賣畫展》《藝術館成立兩周年畫展》《春秋畫社畫展》 等數(shù)十次書畫展覽。參展藝術家由原先的本土書畫家擴展到吳昌碩、于右任、張大千等在當時極具影響力的其他名家。由此打開了廣西書壇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最為團結、最為活躍的局面。其中梁漱溟、馬君武、林半覺、徐悲鴻、豐子愷、馬萬里、張安治、謝順慈、尹瘦石等書家在當時的廣西書壇影響很大。據(jù)《桂林市志·文物志》20世紀90年代的調查， 廣西桂林地區(qū)自南朝至民國時期擁有石刻壁書1643 件［4］231。其摩崖文字數(shù)量之多、藝術水平之高世所少見，可謂是唐宋書法具體而微的代表。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經過廣西當?shù)貢业姆e極挖掘、大膽探索及創(chuàng)作實踐，為當今時代書法界“廣西現(xiàn)象”“八桂書風”的出現(xiàn)奠定了堅實的文化積淀與人才根基。

二、廣西書壇成熟的思想認識和自由的創(chuàng)作風氣充分展現(xiàn)

廣西從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大調整到改革開放以后的大覺醒，經歷了深刻的文藝變革，逐漸形成了成熟的思想認識和自由的創(chuàng)作風氣，這為“廣西現(xiàn)象”［5］13-17和“八桂書風”打下了深厚的思想基礎?？v觀廣西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七十年發(fā)展歷程，可以發(fā)現(xiàn)廣西書法在全國范圍內，相對于海派、浙派、長安畫派、嶺南畫派、京津畫派等，在社團組建、活動規(guī)模、社會影響等方面并無出色表現(xiàn)，作品尚未形成鮮明的本土特色和地域風格。因此，廣西書法沒有形成獨立的創(chuàng)作團體或流派，在全國范圍內還處于發(fā)展中階段。但是，改革開放以來，廣西書法的這種不利局面得到了極大的改善。1980年3月廣西書協(xié)成立，廣西的書法發(fā)展逐漸復蘇。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在南寧書法夜校的影響下， 參加學習的學生人數(shù)達到五萬之眾，這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如今活躍在廣西的許多書法骨干就是在那個年代培養(yǎng)出來的［6］96-98。

1980年，廣西籍書法家李雁被聘為第一屆全國書法篆刻展評委主任。1981年，李雁的作品首次在國際書法比賽中獲獎，并引起了國內外眾多媒體刊物的競相報道，在全國書法界產生了較大影響。這客觀上加強了書法界對于廣西書法的關注。1985年，“中國現(xiàn)代書法首展” 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在入選的10余位書法家中廣西占有2 席， 這充分體現(xiàn)了廣西書壇的整體實力［7］33。1988年5月，“首屆中國新書法大賽”和“中國新書法研討會”在廣西桂林成功舉辦，這是廣西書法界首次策劃的全國型書法活動［8］48。這一活動引起了全國書法界的高度關注與熱烈討論。1992年10月，由蔣振立主編，廣西美術出版社主辦《現(xiàn)代書法》 雜志在南寧創(chuàng)刊?！冬F(xiàn)代書法》是國內公開發(fā)行、正式出版的第一份研究、報道現(xiàn)代書法的專業(yè)期刊，標志著廣西現(xiàn)代書法進入了新的歷史發(fā)展階段。

三、文藝新形勢下“廣西現(xiàn)象”與“八桂書風”的前赴后繼

1993年，由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辦的全國第五屆中青年書法篆刻家展上，廣西共有19 位書家的作品入選、獲獎。其中，一等獎10 個中廣西占了4 個［8］8。這種現(xiàn)象在全國歷屆大展中絕無僅有，產生了極大的轟動效應，被書法界稱為“廣西現(xiàn)象”。自“廣西現(xiàn)象”出現(xiàn)后，廣西書壇在全國書法界掀起了一股廣西書風的熱潮。只可惜，由于種種原因，“廣西現(xiàn)象”只是驚鴻一現(xiàn)，并沒有在本地扎根發(fā)芽，開枝散葉，也沒能得到可持續(xù)性、可繼承性發(fā)展。

直到2008年， 時任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聯(lián)主席的潘琦先生在與原中書協(xié)主席、書法評論家、書法家沈鵬交談時，順應時勢發(fā)展，高屋建瓴地提出“八桂書風”的戰(zhàn)略構想。在潘琦看來，“八桂書風”即生活和工作在廣西的書法家們在從事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中，受廣西自然、人文、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受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熏陶，形成得一種對書法藝術追求目標一致、書法審美的心理相通、書法理念相似、價值觀念相同的書法藝術風格［9］89?！鞍斯饡L”的提出將廣西分散的書法力量重新聚集，進而將地域的影響力向更廣更深的維度發(fā)展。僅這一點就獲得了廣西本土大多數(shù)書家的認可與支持，后來也得到了整個廣西書壇的熱烈響應。廣西書法也逐漸展現(xiàn)了百花齊放、人才輩出，佳作紛呈、群星璀璨的繁榮景象。總之，“八桂書風”使廣西書法有了一個具體的定位。它從廣西的人文、地理、民俗、習慣出發(fā)，加強了對廣西書法的風格特征、審美傾向和脈絡源流的清晰認識。從此，“八桂書風”成為廣西書法的一面旗幟，引領了一個地域性書法流派的形成。

回望新中國成立以來廣西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歷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早期廣西書法復古傳統(tǒng)運動的開展， 還是后來廣西書法研究會的成立，抑或是90年代中期“廣西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直至如今“八桂書風”的提出。表明了廣西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孕育了當?shù)毓妍惖奈幕?，體現(xiàn)在書法上則透顯出的是一種率性、謹嚴、默會的風格特性。廣西書法的每一個歷史時期，都有一大批先行者在不斷引領廣西書壇的前進。這也給予我們書法界一份信心——廣西書法的道途終將走向深遠與光明。

四、新時代背景下，本土書法資源的利用與“八桂書風”的積極踐行

廣西桂林的石刻藝術資源分布于桂林市區(qū)及近郊三十余處名山洞府的山崖上。按藝術形式劃分最集中的主要有兩種類型：摩崖石刻文字和摩崖造像，其中以摩崖石刻文字為最多。他們被雕刻的起始時間據(jù)考證始于東晉，興于唐，盛于宋，經明清以迄民國，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質量都令人嘆為觀止。石刻文字的文本內容有：唐代韓云卿的《舜廟碑》、宋代黃庭堅的《五君詠》、蔡京的《元祐黨籍碑》、陸游的《詩札》、張孝祥的《朝陽巖記》等歷代文化名人佳作，文體涉及題名題記、詩詞曲賦、贊頌歌銘、論說評議、序跋書札等。作為石刻書法資源來說，篆、隸、行、真、草五種書體俱全，各種字體組合豐富多變，風格面貌古雅樸拙、天真自然，具有濃厚的地域特征和文化特色?？傊鹆质涛淖志哂袠O高的歷史、文化、藝術價值。其中在中國書法史上較著名的書法作品有：唐代《張浚劉崇龜杜鵑花唱和詩》、宋代《元佑黨籍》、清刻《五代貫休畫十六尊者像》等。近半個世紀啊以來，一部分富有遠見和創(chuàng)新精神的廣西書法創(chuàng)作者一方面從傳統(tǒng)書法經典中吸收營養(yǎng)，另一方面拓寬視野，積極挖掘桂林石刻書法資源， 從本土文化中尋找靈感。作為代表廣西書法高水平的三位銅鼓獎獲得者，他們在承接傳統(tǒng)正脈的基礎之上利用廣西本土石刻文字資源，實現(xiàn)了一脈多途的發(fā)展。

韋淵，1964年出生于廣西都安瑤族自治縣，可謂土生土長的廣西人。此次獲得銅鼓獎的篆書作品《孟浩然詩一首〈過故人莊〉》是其近年來在篆書領域探索的成果之一， 觀韋淵書法的筆墨、 線條、間架，字里行間透出澄凈、穩(wěn)健、靜穆得氣息。據(jù)說韋淵習篆之初，曾從西周的《毛公鼎》《散氏盤》等古文字入手。后來又從秦《泰山刻石》、唐李陽冰《三墳記》之中汲取營養(yǎng)，最后是在清代趙之謙、徐三庚等人的小篆之中提煉精神， 形成自己獨特篆書面貌的。韋淵此次獲獎作品《孟浩然詩一首〈過故人莊〉》恰為小篆作品，在筆意、結構中兼收趙之謙、徐三庚等人之長，線條厚重、結體寬博。在用筆方面，多以中鋒為主，筆勢正大，具有中和之美。整體作品風格在平衡中孕育張力，做到了“把徐三庚流美有余而遒勁不足的遺憾克制住”（包俊宜）， 這在其同齡書家中殊為難得。

黃河，1968年出生于廣西都安縣一個山水秀麗小山村，自小熱愛書法。后從隸書的方塊感中獲得樂趣。工作后即便是從醫(yī)，也仍未放棄對于書法的喜愛，或許正是這份堅持，他最終實現(xiàn)了由書法愛好者向書法專業(yè)者的轉變。黃河擅寫楷書，兼能行草、漢隸。從此次黃河獲得的銅鼓獎作品《“探幽、求道”聯(lián)》中不難看出，黃河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關注造就了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在傳統(tǒng)與個性的交輝之中，他用老辣的筆墨，抒寫心快意，其結字欹側，線條厚重飽滿又不失骨力，樸拙之中頗具秦漢遺風。值得注意的是，黃河在取得可觀的成績之后，并未將其經驗作為秘訣，秘而不宣，而是興學授課，將自己的所思所悟慷慨地傳授于自己的學生，這一點無疑對于未來廣西書法的傳播與發(fā)展有重要影響。

唐明，1998年畢業(yè)于廣西師范大學藝術系。他對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有著清晰的認識，并且在藝術感覺上有靈敏的嗅覺。這些作用到其自身書法創(chuàng)作道路的探索上時， 往往會使其更加自覺、 自省、自明。他初學行草，后研漢隸。其隸書作品立意高古，古拙簡約，隸篆的融合使其字體頗有樸中見智的意味。觀其行草作品，字間筆意流暢、點畫提按之中盡顯經營。此次獲得銅鼓獎的作品《西湖“平湖秋月”聯(lián)》正是他行草的代表之一。唐明在《西湖“平湖秋月”聯(lián)》中注重在章法中處理縱向與橫向的張力，取勢中多了一些篆隸的方正。唐明近年來收獲頗豐，面對朋友的調侃，他總是打趣道：“只是抄詩”。風趣之余，我們也無法真正回避他于書法創(chuàng)作上所做的努力。裝飾設計出身的他，開始只是忠實的依托字帖進行臨摹， 待基本的章法與法度了然于胸后，他開始將設計的思維，融入書法的創(chuàng)作之中。我們從他的眾多作品之中可以看到其中的“設計感”，大到字體的布局，小至點畫的安排，裝飾感、形式感、時尚感較為直觀。

藝術創(chuàng)作從來不具有絕對自由，“帶著鐐銬跳舞”才會愈顯智慧與動人。書法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除了積極吸收傳統(tǒng)優(yōu)秀的書法遺產外，還要注重挖掘本土書法藝術資源，傳承民族性、地域性文化藝術的精華。文藝作品中民族化、鄉(xiāng)土化、文藝化氣象與風神的呈現(xiàn)往往是由創(chuàng)作者立足于時代的潮流中，扎根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服務于百姓的需求里，在滿懷激情和熱愛的基礎上內充分反映和引導了大眾的審美所致。除此之外，藝術創(chuàng)造者的才情、性靈、生活經歷等方面也都對文藝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影響。廣西這三位中青年書法家均在各自的創(chuàng)作探索上為廣西書法的發(fā)展樹立了榜樣，并提供了一套可借鑒的模式，這無疑是值得提倡與肯定的。

五、九屆文藝銅鼓獎之后，“八桂書風”文化身份的系統(tǒng)構建

特定的民族文化符號、民族心理結構、野性思維特征、深厚的地域民族文化積累、多樣的書法歷史文化資源為民族文化身份符號功能的實現(xiàn)提供了良好的文化生態(tài)。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了中國發(fā)展中新的歷史方位——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對于發(fā)展文藝事業(yè)亦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書法在每一個時代，都是文化交流、融合、對話的核心競爭力。費孝通先生于1997年在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開辦的“第二屆社會文化人類學高級研討班”上提出了文化自覺的概念。書法作為人類精神創(chuàng)作、文化創(chuàng)作的產物，他的理論同樣具有指導意義?！鞍斯饡L”現(xiàn)已發(fā)展成為廣西書壇創(chuàng)作模式及風格的“新常態(tài)”，這即是歷史的機緣，也是時代的挑戰(zhàn)。廣西書法創(chuàng)作者有必要加強團結與合作，凝聚本土力量，吸收傳統(tǒng)特色，因地制宜、順應時勢將“八桂書風”品牌化，標桿化、規(guī)?；?，以實現(xiàn)桂地書法文化身份的構建與認同。廣西的書法建立在民族文化、族群文化與區(qū)域文化基點上的“文化自覺”與“身份認同”基礎之上，有助于其功能得以更加清晰地實現(xiàn)。目前，在廣西書壇上越來越多的書法家大膽求索，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的富有時代氣息和民族特色的書法藝術作品， 為我們傳揚“八桂書風”提供了豐富的踐行經驗。

桂林摩崖石刻文字不僅是廣西重要的人文景觀、 寶貴的文化資源也是廣西珍稀的文化藝術寶庫。文化的傳承的重點是人才的培養(yǎng)。廣西桂林石刻書法資源的利用與“八桂書風”的傳承，關鍵在于青少年書法人才的教育與培訓。我們要大力開展桂林石刻書法資源進校園、 石刻書法藝術青少年培訓、石刻書法專業(yè)化創(chuàng)作等活動，這將對廣西書壇新生態(tài)“八桂書風”的傳承與推廣，桂林石刻書法創(chuàng)作新生代的培育和養(yǎng)成都有著重要的社會價值。同時，積極推進廣西桂林摩崖石刻文字的學術研究及文旅開發(fā)對于廣西地域書法史的填補和完善；廣西“八桂書風”的倡導與踐行；廣西桂林地區(qū)文旅的融合與強化；民族優(yōu)秀文化遺產的海內外傳播有著新時代繼往開來的創(chuàng)新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