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田小芬做了一個夢,有點怪異,夢醒后邊泣邊想?yún)s覺著不足為怪。夢境里,她站在一棵桃樹下,身后是萬丈深淵,耳際掠過白凄凄的水簾從懸崖掛下來的脆響。桃樹上結(jié)著桃子,豐腴得像蟠桃,她伸手去采摘,可手及桃子倏忽傳來吆喝聲。她愣怔了下,便看見母親,她在面前小道上蹣跚行走。田小芬縮回手道,媽,去哪兒?母親不回頭,她佝僂著身子,后背斑白粗糲辮子外頭,有只深青色包袱,左手拄著褐黃拐杖,右手戴著銀白色手鐲,老鴨似的向前頭跩去,那包袱一晃一晃的。小路兩邊鮮花盛開,路面似乎鋪了層紅地毯,天空中則翻滾著一團(tuán)團(tuán)似霧非霧的灰黑氣體。田小芬追上去,邊追邊喊,媽,你回來,你回來呀。母親卻跩得更緊,到了小路盡頭,縱身一躍,消失了。小路盡頭有道小河,河水血黃,蟲蛇滿布,腥風(fēng)撲面。田小芬站在一塊麻石上面對河水失聲嚎啕。母親忽然浮上水面,舉起濕漉漉的拐杖揮了揮,手腕上的銀手鐲閃爍著白光,那白光里傳來母親的呼喊聲,呼喊些什么卻不甚明白,直是耳畔嗡嗡響。田小芬前伸雙手歇斯底里哭喊道,媽,你別走哇媽,別走哇媽。母親卻無聲無息,任由一團(tuán)白光裹挾著飄起來,往天際徐徐飄去。田小芬在絕望中,遙遠(yuǎn)的天際紫紅色云層里有火車的尖叫聲噴薄而出。
田小芬稍稍鎮(zhèn)定下來,發(fā)覺自己淚流滿面。
紙巾放在床頭柜上。那兒還有蘋果5手機(jī)、鼻炎噴劑。大號櫻桃色古典實木床,徐干挑選的,他身材瘦小,卻喜好大床子。田小芬也喜歡,床子左右倆心形玫瑰紅床靠,總體視覺上的櫻桃色典雅而溫馨。徐干??吭诖采峡磿?,看懸疑偵探之類的小說。男左女右,左邊心形床靠讓他的頭發(fā)曠日持久地磨蹭,玫瑰紅蒙上了層黝黑色。田小芬側(cè)身扯來兩張紙巾,揩拭臉上的淚水。內(nèi)眼角、眼尾紋又揩了一遍。似醒未醒之際,那一聲尖叫,是火車進(jìn)站時的汽笛聲?;疖嚾酝T谖莺螅l(fā)動機(jī)的轟鳴分外粗重結(jié)實。田小芬的父親是睦里村最早坐過火車的人,火車奔跑時輪子撕咬鐵軌的聲響,不是小時候聽父親描摹的那樣。父親年輕時當(dāng)過大兵,他說“南征北戰(zhàn)”時坐過火車。那時節(jié),村上似乎沒人坐過火車,父親很自豪。他說,火車奔跑是什么聲音呀,停頓片刻,然后舉起右手打起拍子說,七個、八個,軋死、不管;七個、八個,軋死、不管!說得抑揚頓挫,鏗鏘有力。母親說,你吹唄,火車的輪子也會講話呀,吹。十年前,田小芬從出租房搬入這套新居,接母親下來住了個把禮拜。母親倚在客廳窗沿看火車,說,早就曉得你爸吹唄,哪是七個、八個,軋死、不管。徐干噗嗤笑了下說,軋死真是不管的,火車一下子剎不住。田小芬在火車轟鳴聲中,擦拭著淚痕,發(fā)現(xiàn)鼻子又堵塞了。十多天了,她的鼻炎嚴(yán)重起來,尤其是右鼻,堵死了,任你如何使力,無有半點氣息出來。徐干說,男左女右,男人身體左半邊容易發(fā)病,女人身體右半邊容易發(fā)病。田小芬又扯來一張紙巾,然后坐起身來,靠在心形玫瑰紅床靠上。小型火車站就在屋后隔街斜對面,那兒熱鬧的燈光,潮水般漫過來,滲進(jìn)水波紋荷花邊真絲窗簾,在室內(nèi)彌漫。左邊木床上,徐干后背對著她側(cè)臥著,身上淺黃色毛巾毯看上去有些模糊,頭發(fā)灰黃,露在毯外的胳膊暗淡?;疖嚱K于鳴笛啟程了,它要開往云城去。出站的火車異常興奮,發(fā)情的老鹿也似的鳴著汽笛,震得窗玻璃吱吱響。田小芬拿來鼻炎噴劑,搖了搖,空空如也。睡前她就搖過,知道用完了。她把噴劑丟回原處,將紙巾柔成小團(tuán)兒,塞住左鼻,閉緊嘴唇,然后使力。右鼻腔仍舊無法通氣,她便張開嘴巴讓氣息呼出來,卻忍不住嗚咽起來。
室內(nèi)的光影有些虛幻,淚眼婆娑中仿佛有縷青煙小蝌蚪似游弋。在夢中母親呼喊些什么呢?田小芬望著那縷飄飄裊裊的青煙,祈求給予暗示??汕酂熛Я?,消失在淺黃色毛巾毯上。自然是幻覺,母親不可能真的變成青煙。不是幻覺的是,淺黃色毛巾毯牽扯了下,徐干伸了下左腿,轉(zhuǎn)過身來仰躺著。徐干說,你怎么啦?他沒睜眼兒,發(fā)覺飲泣聲,便閉著眼睛問怎么啦。徐干說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作”的時候要睜開眼睛,“息”的時候要閉上眼睛,這是自然規(guī)律,對人有好處。徐干喜歡說些自以為具有規(guī)律性的似是而非的言辭,且因此洋洋自得。毛巾毯中端小幅度活動起來,徐干在小腹或者下面一點撓癢癢。他曾說,腎氣不足,陰囊濕癢。去年夏天,那兒撓破了皮,涂了十二次白色藥膏才結(jié)痂。撓癢癢時,徐干仍緊閉雙眼。夜晚躺床上,說話也好,咳嗽一陣拿紙巾抹痰也好,他從不睜眼,除非做愛。每次,徐干爬上來便將眼睛睜開,小眼睛睜得大大的,涌動昏黃色暈。從鄉(xiāng)下進(jìn)城頭些年,他們住出租房,和三四歲的女兒同睡一床,黑燈瞎火的,徐干也睜眼,在黑暗中他的眼窩里閃爍著黃光。喬遷新居之后,和女兒分室了,徐干都要亮燈做愛。徐干說,你那發(fā)虛迷離的神情,長長的睫毛,在白凈的臉上蕩漾,好看。徐干想要個兒子,名字取好了,叫徐開來,鐫刻在岳父墳?zāi)骨嗍迥古粕???啥フ呦聛砗螅镄》覅s不想勉強(qiáng),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像娘家睦里村老屋道坦上那棵石榴樹,只會開花不會結(jié)果了。徐干也不強(qiáng)求,泄了氣。蠕動著的淺黃色毛巾毯終于靜止下來。徐干說,你夢見老媽了吧,看那些玩意兒,就會做噩夢。田小芬又扯來幾張紙巾,蒙住嘴鼻,任由淚水奔涌而出。徐干自以為是地拿起右手鉆進(jìn)她的淡紫色毛巾毯,然后張開手掌貼在她的左大腿。她左大腿上有塊胎記,叫蝴蝶,有點像粉紅色的蝴蝶。這是二十多年前徐干命名的。那時,徐干在一所鄉(xiāng)校教書,田小芬是那個鄉(xiāng)文化站的文化員,他們尚未結(jié)婚。那晚,他倆在學(xué)校樓梯間喝了幾盞燒酒,徐干就發(fā)現(xiàn)了她大腿上有只“蝴蝶”。此后一段時間,徐干皆喚她為蝶兒。他氣喘吁吁低吟道,蝶兒,躍躍欲飛了,蝶兒,躍躍欲飛了。
一條微博說,“最后”和“生前”同義。
母親的“最后”是拿一只銀手鐲去岔途河清洗。田家有兩只銀手鐲,一只鐫刻“龍”,一只鐫刻“鳳”。鐫刻“龍”那只,父親帶走了。父母早就約定,誰遲走,一定戴銀手鐲去陰間相會。父親去世十幾年了,是胃癌,說是“南征北戰(zhàn)”時落下的病根。那時還是土葬,縣城南邊馬鞍山的火葬場尚未建成。父親咽氣后,母親給他戴上銀手鐲說,老伴,銀手鐲保管好嘍,別忘了常常擦拭,不敢發(fā)黑的,以免我認(rèn)不出來。常常擦拭,母親也是對自己說的。這十幾年來,她每年都得清洗幾次,始終保持白亮。每一次,她都在家里清洗。盛一盆清水來,擠點牙膏涂上,拿軟毛牙刷,來回輕輕地刮刷,慢慢的黑斑褪走,白亮出來??蛇@回,母親的“最后”這回,卻不在家清洗,到岔途河去清洗。實際上,就是不想在家清洗,出門不到三十米就有道水溝,泉水清澈,村人都在那兒洗菜的。岔途河,在村子?xùn)|南山繞著,去那兒要穿越五百多米荊棘叢生的荒地。母親為何舍近取遠(yuǎn)到岔途河清洗銀手鐲呢?田小芬六兄妹都很疑惑,睦里村全村人同樣都很疑惑。
田小芬感覺到大腿“蝴蝶”上那只手掌溫?zé)崞饋?。徐干說過,他可以憑借意念讓手心發(fā)熱,也許他下意識將溫?zé)釟庀鬟f過來了。田小芬挪了下大腿說,黃泉路上有條小河,叫三途河。徐干沒聽明白,卻也不問詢。田小芬換了口吻道,三途河,三途河,跟老媽去洗銀手鐲的岔途河,讀音差不多。徐干說,什么三途河?田小芬說,人死后去陰曹地府報到的黃泉路上有條河,叫三途河。徐干的右手在“蝴蝶”上蹭了下說,啊呀,不要迷信吶,哪有什么陰曹地府黃泉路的?我叫你不要看那些玩意,看多了就會胡思亂想做噩夢。
田小芬在百度查看的。白天在新華書店辦公室看了一遍,晚上在家又看一遍。盡管她不迷信,但鬼門關(guān)、黃泉路、三生石、惡狗嶺、望鄉(xiāng)臺、三途河、孟婆湯、奈何橋、閻王殿什么的,有文字,也有圖片,看得膽戰(zhàn)心驚。文字說,陽壽未盡非正常死亡者將變成孤魂野鬼;而孤魂野鬼,無所依歸,只得在黃泉路上游蕩。母親陽壽盡了嗎?田小芬隱約覺著母親的死因不那么簡單,她想到自殺,母親會不會是自殺,她深感困惑。在新華書店辦公室,面對那些陰森森的文字、圖片,她默然垂淚。田小芬無法從哀思和困惑中掙脫出來,尤其是困惑,身心某處似乎扎著個緊箍咒,難受得無可名狀。
田小芬嘆了口氣說,我始終想不通,老媽非要去岔途河洗手鐲?太反常了,實在反常!徐干說,你又犟上了不是,想不通就不去想嘛。我看老二的比喻比得好,村上獨自佬查清,不喜歡在家吃飯,老是端個飯碗舍近求遠(yuǎn)去街邊吃飯;不喜歡在家看電視,老是舍近求遠(yuǎn)去鄰居家里看電視。一個人某些反常行為,不值得大驚小怪嘛。田小芬又嘆了口氣說,你不懂的!音量不大,語氣卻很重。
老二叫田祥林。當(dāng)時,他面對村人的懷疑確實這樣比喻。其實,他們六姊妹中除了在國外趕不回來的小弟田祥樹、二妹田小芳,在家的四人唯獨田小芬沒表達(dá)些什么。他們仨都開動腦筋,想方設(shè)法打消村人的困惑和猜疑。老大田祥森說,我妹夫徐干中華香煙不抽,就抽利群的,一個人奇怪的事多了去了。小妹田小花說,我服裝店旁邊那家冥幣店的老太,總是舍近求遠(yuǎn)去甌江邊洗菜的。聽上去,母親舍近求遠(yuǎn)去岔途河清洗銀手鐲,沒什么不可思議的,不必大驚小怪。徐干也參與進(jìn)來了。睦里村鄉(xiāng)親對徐干起初是不怎么待見的,他不但個子瘦小,五官也不協(xié)調(diào),小眼睛,大鼻子,初次在村上出現(xiàn),有人心生惋惜,覺著睦里村最漂亮的鮮花插錯了瓶子。后來,村人便改變了看法,且樹立起一些威信,徐干確實有些才學(xué),能寫一手好文章,給睦里村的岔途河寫過一篇散文,登在縣報上,他編輯過一冊本縣的民間傳說,收錄了由他整理的睦里村“隕石坑、和睦巖”的傳說;同時,他為人低調(diào),對睦里村的鄉(xiāng)親很熱情,在縣城街道遇上了,打個招呼或者遞個香煙,對他就好感起來,好感出一些威信來。徐干面對村人說,也許生活中就有那么個神秘的獨立王國,比如說吧,我文化館有個老郭,每天早晨都去山上挑水吃。以前,都去尖山下挑的,去年有一天吧,他莫名其妙的舍近求遠(yuǎn)去老虎洞挑了,結(jié)果挑回途中在一個岔口被一輛卡車給撞了。哈,這是怎么樣的概率啊,要不是去老虎洞挑水就不會車禍,即便去老虎洞挑水,早幾秒鐘或者遲幾秒鐘也不至于在那個岔口遇上那輛該死的卡車。我說吶,每個人或許真有陽壽的,陽壽盡了就躲也躲不開,冥冥之中注定的。
田小芬發(fā)覺“蝴蝶”上那只手挪移了下,又挪移了下。她明白,她剛才說“你不懂的”,徐干并不生氣,且以挪移手掌示好。田小芬說,你真以為老二的比喻比得好嗎,我看還是你的比喻比得好。徐干說,不要鉆牛角尖嘛,老是糾纏這個事有什么意思呢。這個事,只有老媽本人知道,她為何不在家里洗手鐲而去岔途河去洗,只有她本人知道了,老糾纏著什么意思嘛,人都走了。田小芬忽然有些惱火,伸手狠狠地捉住“蝴蝶”上那只手,意欲將它拿開。徐干卻使了力氣,不讓捉離,且彈動食指逗“蝴蝶”,頑皮里頭含著巴結(jié)。一些人說他倆是“男才女貌”,很般配。徐干卻不這樣想,這是個金錢世界,憑自己這么點兒小才,業(yè)余時間寫些小文章只能掙個香煙錢——現(xiàn)在是“男財女貌”才般配。小縣城到處布滿誘惑,對美色覬覦的目光縱橫交錯。因此,面對妻子的美貌徐干不免心怯。他知道她認(rèn)死理兒,凡事讓著她,通常他不生氣也不會惹她生氣。
田小芬的惱火并非無緣由。在她看來徐干沒說出真實想法。憑他的才學(xué),不可能以為老二田祥林的比喻好,這不是他的真實想法。獨自佬查清那樣做,是省電,是孤獨,同母親穿越荊棘叢生的小路去五百多米開外的岔途河洗手鐲不一樣。田小芬的惱火更來自于某種不確定的感覺。母親會不會是自殺,這種感覺時刻糾纏著她。要是自殺,這與徐干就有所關(guān)聯(lián)了。徐干似乎躲避著什么,田小芬分外敏感。
那天,田小芬夫婦和小妹田小花夫婦四人從縣城趕到老家睦里村,母親已被田祥森哥倆從岔途河背回來了,放在了老屋木板床上,等待她姐妹倆沐浴更衣。這座五間老屋母親寡居多年,不久將拆建。睦里村要建成睦里鎮(zhèn),已納入縣“十三五”規(guī)劃。原本說好的,老屋拆建期間母親暫居縣城。大女兒小芬家住段小女兒小花家住段,全由老人歡喜。可是,現(xiàn)在母親直挺挺躺著等待沐浴更衣了,突然就沒了母親。當(dāng)天傍晚——沐浴更衣完畢、把母親請到堂屋靈堂安頓好、又同在西班牙的小弟田家樹微信了一通的當(dāng)天傍晚,田小芬?guī)е莺鸵苫笕ゲ硗竞硬量船F(xiàn)場,母親是如何跌河里淹死的,企圖解開心中疑竇。
田小芬跟侄女一起去的。侄女田曉曉嫁本村,去年結(jié)的婚,田小芬隨禮的是西班牙品牌小包包。以前,村子與岔途河之間先是田壟,然后是光禿禿的河灘,涇渭分明;現(xiàn)在是茅草、荊棘、蘆葦,連成了一片,看上去茅封草長,暮色蒼茫。她倆穿過五百多米的幽靜小徑來到河邊,田曉曉往下方遙遙一指說,那兒,牙膏、牙刷就放在隕石坑上面十來米的石塊上,人是擋在隕石坑外面的大石頭。隕石坑在小徑盡頭下面一百來米,它不是坑,是一段深水河床,曾經(jīng)淹死過人的。小時候,母親帶田小芬去岔途河洗澡禁止去那兒戲水,她嚇唬道,隕石坑有水鬼。田小芬問,為什么叫隕石坑?母親說,那個坑是天上隕石掉下砸出來的,所以就叫隕石坑。田小芬問,天上掉下的隕石哪去了?母親往河對面山上一塊突兀的巨石指了下說,那兒唄。田小芬望著鐵銹色巨石說,那么大呀,誰搬上去的呀。母親說,天兵天將唄。這是田小芬對隕石坑的初始知曉。記得有段時間,她心里惶惶然,生怕天上憑空掉下石頭來。一回,她在老屋前道坦石榴樹下看螞蟻搬蜻蜓,老二田祥林忽然大喊道,小心,天上掉下石頭了,唬得她拔腿就跑。隨著年齡漸大,田小芬又知道那塊巨石不叫隕石,叫和睦巖,而且有個與隕石坑勾連在一起的傳說。田小芬和徐干第一次去岔途河沖涼,她說,如果你是一個恩愛妻子、孝敬父母、團(tuán)結(jié)姊妹、和睦鄰里的人,你如果是這樣的好人,盯著和睦巖看,就會看見巖上出現(xiàn)一些人影兒,你試試吧。徐干往那巨石盯了一分多鐘,然后說,真的,確實有許多人影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手牽著手,肩并著肩,和和睦睦、恩恩愛愛。田小芬說,連男女性別都辨別得出來呀,吹吧。徐干說,是啊,我看見了一個美麗姑娘,黑頭發(fā)、瓜子臉、大眼睛、長睫毛,身上還有一枚花蝴蝶。田小芬潑了把水說,貧嘴!徐干摸了摸臉,笑道,不說蝴蝶了,說說傳說吧,大凡傳說,往往都是勸人向善的。田小芬說,是呀,要是村上出現(xiàn)不和睦的,比如鄰里呀、姊妹呀、妯娌呀,爭吵打架的,和睦巖就會發(fā)怒,隕石坑就會鬧水鬼,據(jù)說淹死了人的。這個口耳相傳的傳說,后經(jīng)徐干拓展整理,收錄在本縣一本民間傳說匯編里。
田小芬相跟著田曉曉往下走,在亂石叢生的河灘往下走了八十多米,便到了放著牙膏、牙刷的那塊半月形石塊旁邊。牙膏用了一半,牙刷半新不舊。這是母親生前用以清洗銀手鐲的牙膏、牙刷。半月形石塊那兒河水湍急,再往下十多米便是深水域隕石坑了。母親的遺體就擋在隕石坑外頭淺水處一塊老石頭上。田小芬蹙起眉頭,太多疑惑!母親即便來岔途河清洗銀手鐲,也該是在小徑就近的河邊洗,怎么可能走出五百來米小徑到了河邊又往下走八十多米亂石叢生的河灘選擇河水湍急之處來清洗呢?萬一銀手鐲讓河水沖走怎么辦?這銀手鐲已成了母親與父親相認(rèn)的信物,她一直寶貝著。田小芬抬起頭來,對面暮色中的山,秋色正濃,老綠愈加老綠,蒼黃愈加蒼黃。那和睦巖黑峻峻的,默然不語。
大腿蝴蝶上的手不安分起來。盡管半個多月沒做了,盡管以前睡眠中途醒來有時也做的,但田小芬忽然又惱火了。她捉住那只手冷冷道,后天是我媽的“二七”,便將那只手捉出來,放在自己淡紫色毛巾毯外面,然后順勢躺了下去,背對著他。徐干自嘲道,安分點,睡覺,沒幾個鐘頭天就亮了。
躺下來后田小芬仍睡不著,也不想睡。右鼻依舊堵塞,她拿手放在鼻子前面,用力呼吸,仍然無風(fēng),卻似乎有些腥味。噩夢中的小河腥風(fēng)撲面,仿佛灌進(jìn)鼻腔的腥風(fēng)穢氣未曾散去。田小芬在電腦里看見的景物,有的在夢中出現(xiàn)了,有的沒有,比如惡狗嶺、三生石就沒有出現(xiàn)。在夢中見著的景物,有的在電腦里看過,有的沒有,比如懸崖、桃樹就沒有見著;還有母親,電腦里沒有母親,更沒有母親的呼喊聲。母親到底呼喊了些什么呢?你們和睦呀,你們兄弟姐妹和睦呀。似乎是這樣,似乎又不是。田小芬想著夢境,那縷青煙又出現(xiàn)了,沿著窗簾游過來,又游過去,飄飄忽忽。田小芬望著那縷似有若無的青煙心問道,老媽,你交代我們姊妹要和睦嗎,你是怎么掉河里的呀?田小芬輾轉(zhuǎn)反側(cè),徐干也睡不著了。他說,我去書房睡吧,明天上午要參加一個民俗座談會。田小芬合上眼睛,不吭聲。徐干抱起枕頭、攏上毛巾毯走了。他輕輕關(guān)上臥室門,穿過客廳,打開書房。田小芬跟新華書店葉經(jīng)理請了假的,今明兩天不上班,要準(zhǔn)備祭品,給母親辦“二七”。時候確實是今天了,她看了下手機(jī),凌晨一點四十五分。
田小芬看了下手機(jī),發(fā)現(xiàn)小弟田祥樹從西班牙發(fā)來微信說:大姐,你又要辛苦了。
母親溘然去世,事情倉促,在西班牙的小弟田祥樹和二妹田小芳未能趕回見母親最后一面。田小芬懂小弟微信意思,得給母親辦“二七”了。發(fā)微信時,北京時間凌晨一點十三分,七小時許時差,西班牙傍晚六點多。田小芬似乎看見小弟在吃晚飯時倏忽筷子一撂,在手機(jī)里打出這條微信來。由于失恃悲愴,小弟被擾亂的生活節(jié)奏尚未恢復(fù),以前此刻不會給她發(fā)微信。葉鳳說,祥樹總是哭,晚上醒來就莫名其妙哭泣。葉鳳是小弟的愛人,也在西班牙,田小芬給侄女田曉曉隨禮的小包包就是托她買下讓人捎回的。確實,母親的猝逝,對田祥樹是莫大的打擊,得知噩耗十多天了仍沉浸在悲痛之中。噩耗是田小芬坐在趕赴睦里村小妹夫曾小斌小車上告訴的。徐干說,給西班牙發(fā)信息吧。她便蒼白著臉色給小弟發(fā)了個微信,說母親去岔途河洗手鐲,掉河里撒手走了。接著,又將此信息復(fù)制給同在西班牙的二妹田小芳。田家姊妹原本有個微信群,一個多月前散伙了就再沒建成,有什么事兒不像先前在群里說一聲即可。田小芬發(fā)微信是上午十點多,西班牙還是深夜,他倆都沒及時回復(fù)。趕到老家睦里村,田小芬姐妹倆就給母親沐浴更衣了。小弟田祥樹發(fā)現(xiàn)噩耗后給她發(fā)微信、打電話,她都不知道,她正忙乎著為母親穿戴壽衣。田祥樹便給老二田祥林打電話。田祥林說,你問我,我問誰。那語氣,如同母親遺體那樣冰冷。田小芬知道怎么回事,小弟問母親為什么去岔途河洗手鐲?田祥林道,你問我,我問誰。
按風(fēng)俗,沐浴更衣之沐浴不過走個形式。在井沿點香燭請水龍王賜一盤清泉來,紅布巾蘸濕了,在死者身上從上到下?lián)圻^去便好,極具象征性。小妹田小花說這怎么行呢,她要抹上沐浴露,像活人洗澡那樣弄。田小芬說,算了,按風(fēng)俗來。田小芬右手撮著濕布巾,在母親的臉上撣著。為什么去岔途河洗手鐲,母親自己肯定知道。田小芬突然恍惚起來,母親紫色的嘴唇仿佛翕動了下,說了句什么。田小芬定了下心神,繼續(xù)游走著手上的紅布巾。撣遍全身,便更衣。壽衣早就備好,父親過世時,母親要求一并購買來,田家姊妹都覺得不好,尤其是小弟田祥樹極力反對,說壽衣放家里看起來怪嚇人,老媽長命百歲的——三年前,母親自己進(jìn)城挑選的,上多下少,皆單數(shù),十一衣九褲,總共二十件。更衣是真生活,一件一件都得穿上。田小芬的大嫂、二嫂皆來幫忙。二嫂站一旁指揮;大嫂和田小芬姐妹倆,弄得滿頭大汗。沐浴更衣完畢,要及時請母親上堂屋靈堂的。上堂屋的線路,不可從堂屋正門進(jìn),得打側(cè)門過。依了男左女右老例,堂屋里挨著右板壁處橫放了二條四尺凳,擱上了板門。請母親上靈堂,四兄妹一同上手的。田小芬姐妹倆和田祥森哥兒倆之間,無有言語,動作卻協(xié)調(diào),并無差池。安放妥當(dāng),便點燈芯、置粽子、放竹枝、化冥幣等一應(yīng)事宜鄭重其事緊跟著上來。按說,死者赴閻王殿報到的黃泉路上要經(jīng)過惡狗嶺的,攜帶粽子和竹枝是誘狗打狗,以求路途順?biāo)臁?/p>
堂屋前石砌道坦上,那棵老態(tài)龍鐘的石榴樹下放著一張猩紅八仙桌,念佛先生坐在桌前選擇出殯日子時辰。田祥森、田祥林哥倆立在先生兩旁,周遭有些個親戚、鄰居,還有一只小狗、三只大母雞。在憂郁飄忽的秋陽里,老二田祥林往堂屋里擺了擺手,號哭聲停頓下來后便轉(zhuǎn)身道,定哪天出殯,不必考慮西班牙的兩姊妹趕得上趕不上,天氣熱,不能久停的。先生道,那就定后天吧,后天九月十八,日子好,過了十八,就要到九月廿三了。田祥林說,那就定十八,祥樹、小芳他們趕得回來趕不回來沒關(guān)系,只要歐元帶回來就行。擇定了日子,田祥林跟女兒田曉曉道,給你小叔、二姑發(fā)微信,通知出殯日子,趕不回來就別回了,省下的路費帶回給你奶奶辦后事。
看了田曉曉的微信,田祥樹急忙電話老二田祥林商量,可否推遲幾日出殯。田祥林說,只有十八的日子,過了十八就得再過個把禮拜的九月廿三了。田祥樹說,租用冰棺吧,先放冰棺里,就定九月廿三。田祥林說,不行,村上老人都交代過,老媽也交代過,百年時節(jié)不要冰棺,在冰棺里呆過,下輩子就都像在冰窟里了。田祥樹沒法子,便給大姐田小芬發(fā)微信。他罵了句田祥林死迷信,便央求大姐找他們商量,把出殯日期改為九月廿三。田小芬說,我跟他們沒什么好商量的,三個多月都沒怎么搭話了。其實,田小芬心里也矛盾著,遺體放久了確實不好,只有火化、入土了,才心安;可在情感上又非常理解小弟的要求。田小芬想了想說,我讓你姐夫跟他們說說,有沒有可能改日期。徐干做事老到,明知田家拿主張的是老二田祥林,不是老大田祥森,但他不跟田祥林單獨說,而叫哥倆一起到房間里磋商。要不要更改日期,田祥森不置可否,他望著田祥林說,你拿主意。田祥林說,改為九月廿三,別說開銷成倍成倍增加,就是守靈的人也安排不過來。再說,放冰棺里,村人會說閑話的。徐干也不希望更改日期拖延下去,于是贊同道,二哥考慮得很周全了。
既然日期不能更改,田小芬只得安慰小弟田祥樹。
安慰小弟篤定傷心抹淚,田小芬找個相對封閉環(huán)境躲在老屋小閣樓里和小弟微信。她微信道,趕不回來不要太自責(zé)了,老媽會理解的,她不會責(zé)怪你。我們一班兄弟姐妹,你對老媽最孝順。姐弟倆語音微信的,都哽咽著,田祥樹終于說不下去了,便改為文字。田祥樹對母親確實很好。十年前田小芬接母親來新居住了一個禮拜,母親對火車很感興趣,便和徐干一起帶她去火車站逛了會兒。徐干說,媽,明天我請個假,陪您去云城玩玩,坐坐火車。云城是他們縣的市政府所在地,兩小時不到車程。母親說,不啦不啦,祥樹說過,過幾年他回國帶我坐火車去省城玩。三年后,小弟從西班牙回來一趟,兌現(xiàn)了諾言。也不是帶母親獨自去,他們兄弟姐妹及其子女誰人都可報名參加,一切費用皆由他買單。那時,二妹田小芳尚未出國,她一家三口都去了,其他各家能去的都去,總共十九人,一起坐火車赴杭州游玩了三天。三天里,西湖、城隍閣、靈隱寺、郭莊、岳廟、宋城等景點,全走遍,三代人喜氣洋洋,其樂融融。旅途中遇上行乞者,母親都要給點。有的面前放個破碗,母親便蹲下身來將硬幣輕輕放進(jìn)去,而不是居高臨下地丟。行乞者中,也有身體健全的,母親仍給。老二田祥林說,好腳好手的,別給了。母親說,出來討飯,總有原因的。三天的游玩,母親精氣神很好,自始至終都非常開心。她說,一大家子廿來口人,和和美美,團(tuán)團(tuán)結(jié)結(jié),一起坐火車去省城游玩,睦里村還沒有第二家,要是你爸地下有知,牙齒都笑掉了。也許與“和睦巖、隕石坑”的傳說有關(guān),姊妹團(tuán)結(jié),鄰里和睦,是村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村人對此極為看重,視兄弟姐妹內(nèi)訌、爭吵為家族的莫大恥辱。父親臨終前也交代母親,要管教好兒女團(tuán)結(jié)。在返回的火車上,母親仍無疲態(tài)。她說,我去見你爸時,要跟他說,我們一大家子去杭州玩了三天,坐火車去,坐火車回,火車不是七個、八個,軋死、不管的,騙不了我。田小芬回憶著母親的音容笑貌,不禁淚水潸然。她擦了把淚,又搓搓臉,繼續(xù)把小弟對母親的好列舉出來,以文字的形式發(fā)過去,然后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語音總結(jié)道,我們都知道,你對老媽最孝順,是你讓老媽坐過火車、去過省城,不能送老媽最后一程是沒辦法的事,別太內(nèi)疚了。小弟說,不一樣的,他哽咽著又說不下去了,換之為文字說,作為人子,不能為母親送終,將成終身遺憾。小弟極度哀傷,心緒紊亂,思維跳躍得厲害,緊接著傳來的文字有些歇斯底里:老媽為何去岔途河洗手鐲?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
田小芬手上的手機(jī)顫抖了下,不知如何作答。樓下堂屋里的號哭聲漫上來,窗外的石榴樹、遠(yuǎn)處的岔途河仿佛有些搖晃。有一只黑色大鳥,在岔途河上盤旋了一陣子,停歇在了突兀的和睦巖上,那上面的山巔則升騰起一團(tuán)團(tuán)乳白色霧氣。田小芬有些恍惚,遲遲疑疑地打上文字說:也許老媽去岔途河是散散心,順帶著洗洗手鐲吧。這樣的回答,她自己也覺得蒼白無力。田小芬打上“再見”發(fā)過去,便離開小閣樓喚田曉曉一起去岔途河現(xiàn)場察看。她察看了現(xiàn)場,愈加困擾。要不是那石頭上放著牙膏、牙刷,誰也不會想到是去清洗銀手鐲。田祥林他們把母親這鐘反常行為說成平常無奇,似乎回避著什么。田家姊妹自然希望,母親是去洗手鐲的,是洗手鐲時不小心掉進(jìn)河里淹死的,而不是別的什么原因,不是自殺。說實在,這種希望田小芬尤為強(qiáng)烈,可她無法說服自己。在她內(nèi)心深處,將母親死亡的原因與他們姊妹三個多月來所發(fā)生的爭吵連接了起來,而姊妹爭吵的事兒是她和徐干在縣城白天鵝大酒店宴請了母親所引發(fā)。
三個多月前,要宴請母親是徐干提議的。
徐干也不是無緣無故提議,他受到一則小故事的啟發(fā)。他在文化館看了小故事,回家說給田小芬聽。小故事說,有個小老板宴請三個客人,可點好菜肴,三個客人先后打來電話,都臨時有事來不了。小老板想,他宴請過很多客人,卻從未宴請過自己的父母,于是打電話讓風(fēng)燭殘年的父母來赴宴。徐干說,我看,也許大部分人都沒專門宴請過父母,我們也沒有吧。田小芬說,真的沒專門宴請過父母。徐干說,子欲孝而親不待,是人生一大憾事。我們上面四個老人,只有你老媽健在了。田小芬說,什么時候買些好吃的到老家專門請一請老媽,讓她高興高興。徐干說,不一樣的,自己做的不一樣,縣城這么多餐館老媽都沒吃過吧,要請就把老媽接下來上館子。徐干很認(rèn)真,也很誠懇,沒幾日就張羅了,在縣城最好的酒店白天鵝大酒店訂了個面臨甌江的小包間。讓母親當(dāng)日回去方便,安排午宴。突出專門宴請母親,沒請其他人,在縣城開服裝店的小妹田小花也沒請,就他們?nèi)?。菜是徐干點的,上一道菜他就說下菜名。離席時,母親說,她今天有好多個第一次,第一次在大酒店吃飯,第一次在大酒店里看甌江,第一次吃蟹粉豆腐、吃水晶蝦球、吃什么來著,母親指著桌子中央那個空盆子,什么菜卻忘了說不出來。徐干說,鮑魚。這次宴請母親,田小芬夫婦沒吱聲,母親自己說出去的,說大女兒大女婿在白天鵝大酒店專門宴請了她。過幾日,田小花也宴請了母親,在縣城另一大酒店。也沒請其他人,連同愛人曾小斌、讀初中的兒子曾紅慶總共四人。
田家姐妹倆先后在大酒店專門宴請母親,也許在旁人看來確實反常。沒幾日,老二田祥林發(fā)話了,不茍言語的老大田祥森也附和著來。他們說,田小芬姐妹倆偷偷摸摸宴請母親,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覬覦田家的財產(chǎn)!
這是田小芬始料不及的。說實話,她宴請母親與覬覦娘家財產(chǎn)不搭邊。此前,她沒想過要分娘家產(chǎn)業(yè)。盡管,父母在村里有一座五間老屋、幾畝荒地,老屋將拆建,荒地將盤活,但畢竟在鄉(xiāng)下,不像縣城寸土寸金。睦里村的傳統(tǒng),素來子承父業(yè),產(chǎn)業(yè)只能由兒子繼承。因此,她從未動過分財產(chǎn)念頭。可是,老二田祥林說話實在難聽。他說,田家產(chǎn)業(yè)只能姓田,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連個糞坑柱都沒得份,這是村上老規(guī)矩,討好老人也沒用。田祥林這些話,是小妹田小花跟田小芬轉(zhuǎn)述的,他沒直接和她說。田小花說,不知怎么回事哎,老二發(fā)飆了,罵我們野心勃勃爭財產(chǎn),他要我們死了心,一分一厘都休想。田小芬聽后極不舒服,但沒跟小妹說什么,沒表態(tài)。田小花接著說,老二也真是的,現(xiàn)在男女平等嘛,就是想分財產(chǎn)怎么啦,老爸生病三萬多治療費,是姊妹平派的,操辦老爸的后事,我們?nèi)忝妹咳艘材昧宋迩?。這些年,他們?nèi)值艹诵〉芟闃?,孝敬老媽的還是我們?nèi)忝枚?,老大老二有什么給老媽的,基本沒有。田小花嘮叨著,表明自己看法的同時,似乎在打探大姐的態(tài)度。田小芬仍不說什么。作為田家三姐妹的老大、作為田家六兄妹唯一吃公家飯的田小芬,覺得自己應(yīng)該出言謹(jǐn)慎,不可草率表態(tài)。不過,田祥林的言語讓她極不舒服,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憶。在老大、老二夫婦四人中,除了大嫂,她對他們?nèi)耸怯锌捶ǖ摹K麄兒芾淠?,感覺不到姊妹情。田小芬做婚床時,缺了兩條木料,老大、老二家里就有,卻支支吾吾地舍不得。老二田祥林夫婦,不但沒什么姊妹情,對父母也不好,尤其是對父親。父親胃癌動手術(shù)住院期間,田祥林夫婦沒來醫(yī)院陪護(hù)過,田祥林偶爾來病房,也是敷衍著,在離病床兩米開外站十來分鐘就走。父親臨終前在老家那些天,田祥林夫婦也很少來探望。父親去世當(dāng)天,他們夫婦還在家里搓麻將。對待母親,田祥林夫婦也不怎么樣。老大、老二的房子就在母親獨居的老屋左右,挨得近。他們兩家煺個雞殺個鴨的,雖然也有母親的份,送一小碗來,但送過來的不一樣。有回母親跟小妹田小花說,田小花學(xué)給大姐田小芬聽,你大嫂你二嫂送過來的不一樣的,一個送過來的是雞肉鴨肉,吃得動;一個送過來的是雞骨頭鴨骨頭,吃不動。田小芬心里想,父母的產(chǎn)業(yè),一分一厘都休想,不是你老二說了算的,于是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把田家的財產(chǎn)分成四份半,三兄弟每人一份,三姐妹每人半份,也就是兒子一份女兒半份。
田小芬事先沒跟二妹、小妹商量,就將自己的想法和小弟田祥樹說了。她是有依據(jù)的,睦里村素有說法,一個女兒抵半個兒子。不過也自相矛盾,確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說法。田小芬和小弟從小就親近,她在鄉(xiāng)下當(dāng)文化員,小弟跟隨她讀初中,徐干是小弟的語文老師。因了這層關(guān)系,她才認(rèn)識徐干。那年,文化員有撰寫征集新故事的任務(wù),田小芬請徐干幫忙。徐干創(chuàng)作了《大公雞風(fēng)波》《金戒指失竊之謎》,后者在縣里得了大獎。得獎不久的一個晚上,田小芬在學(xué)校樓梯下徐干的房間里喝了點燒酒,徐干就發(fā)現(xiàn)她大腿上有只粉紅色蝴蝶。小弟田祥樹聽了大姐的想法,表示支持,甚至說,最好是六姊妹平分,這樣才公平。小弟說,什么連個糞坑柱都沒得份,這是農(nóng)村的陋習(xí),早該破除了。不過小弟也有顧慮,老大尤其是老二會不會接受呢?便讓大姐不要出面,由他探了哥倆心思,再作理論。可小弟一探,老二就跳腳了,說這事絕無商量余地!將這事拿到田家姊妹微信群上說的是二嫂,說什么后臺老板呀、胳膊往外拐呀。雖然沒指名道姓,但前者是指田小芬后者是指田祥樹,誰都心知肚明。二妹田小芳很敏感,在群子里聞到火藥味,就退了出去。隔兩日,小妹夫曾小斌也退走,不久群子就散伙了。田家姊妹爭吵都瞞著母親的,可她還是知道了。去年,田小芬的女兒去省城上大學(xué)后,每逢周末要是沒事兒,她和徐干都去娘家睦里村走走,讓母親在姊妹群里跟不在身邊的子女說說話兒。姊妹群散伙后,田小芬說,上面規(guī)定不許搞微信群了。可騙了幾回母親到底知道了。母親沒直說,說得很委婉,什么姐妹連肝膽,兄弟同骨肉呀;什么衣服破,尚可補,手足斷,難得連呀。田小芬考慮些時日,把自己的“想法”跟母親直說了。母親說,本來也說得通,就是不可以帶這個頭。意思是村上只有兒子分財產(chǎn)的規(guī)矩,他們老田家不可以帶頭破的。田小芬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并不妥協(xié)。這什么規(guī)矩呀,她犟上了,鬧得村上人人皆知。
母親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去岔途河洗手鐲淹死的。村人疑問的背后想到的是自殺,以前村上曾經(jīng)有人因子女不和在隕石坑投河自盡了。田小芬也想及自殺,可不愿點破。母親若是自殺,壓力山大,如同和睦巖壓將下來,不堪重負(fù)。試想,兄弟姐妹紛爭家產(chǎn),導(dǎo)致老母投河自殺。非但奇恥大辱,更是罪孽深重,終身不安!
現(xiàn)在,母親去世十三天了。田小芬明白,小弟從西班牙發(fā)來微信,不單是提醒她給母親辦“二七”,主要是跟她熱絡(luò)一下且捎帶著自己不能回來的歉意。俚語云,頭七茫茫,二七惶惶,三七見閻王。再過一天母親去世就第十四天了,是辦“二七”的日子。
徐干去上班時田小芬尚未起床。
她沒睡兩小時就被徐干吵醒了。也許不是吵醒,她睡得很不踏實,有時睡不到半個時辰就莫名其妙醒來。她今明兩天已請假,今天跟小妹田小花商量籌備些供品,明天上睦里村辦“二七”。徐干起床后,躡手躡腳的,整個套房依舊安靜。這套房子是徐干的集資房,也是田小芬的集資房。他倆單位皆隸屬縣文化局,均可分房,但夫妻倆只能分一套房??墒虑槎加袀€源頭,歸根結(jié)底還是因了徐干才擁有這套房子。母親跟田小芬說過,要不是徐干,你還在那個山頭旮旯當(dāng)文化員呢。母親這樣說,有點壓一壓女兒的意思。女兒有點強(qiáng)勢,在家里女人太強(qiáng)勢不一定好。不過,也是大實話。那年,徐干有個表舅當(dāng)上縣文化局長,他才能由鄉(xiāng)下學(xué)校教師改行為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她也才能從鄉(xiāng)下文化員調(diào)到縣新華書店。要是仍在鄉(xiāng)下,就不可能分得縣城這套三室二衛(wèi)一廳一廚的集資房。這二衛(wèi)的一衛(wèi)在大門口玄關(guān)那兒,另一衛(wèi)在主臥內(nèi)。徐干推開主臥門悄然進(jìn)來了。他去內(nèi)衛(wèi)拿牙膏、牙刷、毛巾,生怕在內(nèi)衛(wèi)刷牙、洗臉會吵她,他要拿外面去洗漱。但田小芬還是醒來了,她半啟眼皮,恰好徐干左手拿著洗漱用具悠著身子從衛(wèi)生間飄出來,然后側(cè)身拿右手帶住臥室門把手輕輕兒翻了出去。
徐干洗漱完畢便趴在客廳窗沿上抽香煙。趴窗沿抽煙,是將煙霧擋在窗外。他叼上利群,隨手扯過水槽架子擦手干毛巾,攤在鋁合金門窗橫條上,然后將上身探出去,將兩邊茶色玻璃攏過來,夾住上身后,抹火機(jī)點煙,以免煙霧在室內(nèi)彌漫,害得田小芬抽二手煙。隔街對面的火車路,沿馬鞍山繞過去。馬鞍山上是密匝匝的松樹林,樹下的盤山公路通向山陰殯儀館?;疖嚶坊倪吰麓蠹s四十五度左右,茅草藤蔓掩映著灰黃色石塊。他們搬進(jìn)新居不久,在田小芬鼓勵下,徐干買來空心磚、運來泥土在那邊坡上造出一條狹長的三個多平米的菜地,種上蔥、鹽荽、萵苣、小白菜。田小芬很歡喜,說誰出一萬塊錢都舍不得賣了。徐干也玩笑道,什么時候買個人情,給辦個土地證。可種了三茬就被鏟車鏟除了,田小芬悶悶不樂了好幾日。徐干抽完一根香煙,便去廚房吃粥。粥在電飯煲里,一起床就下米了。吃了粥,徐干下樓打開柴火間推出摩托車,前傾著瘦小的身子趴在摩托上騎出小區(qū),橫過彌彥橋,上班去了。
徐干上班后田小芬仍不想起床。她上午不想出去了,下午去見小妹田小花。母親自殺的概率多大呢?她躺在床上自問著又幻見那縷青煙。那縷青煙在馬鞍山殯儀館上空盤旋,盤旋一會就飄游過來,飄游到客廳窗外,繞著一根路燈柱子旋轉(zhuǎn)?;糜X中,客廳窗內(nèi)閃現(xiàn)出母親來,掛著辮子的母親趴在窗沿上看火車。母親喜歡扎辮子,田小芬小時候母親就扎著辮子,兩條烏黑的辮子掛在后背。后來,母親的辮子斑白起來,干澀了,粗糲了,像扎成條狀茅草。一列火車進(jìn)站來,那縷青煙受到驚嚇?biāo)频?,飄進(jìn)窗口在母親狀若茅草的雙辮之間縈繞。
這縷青煙是母親火化時節(jié)生成的。田小芬多次去過殯儀館,這次是護(hù)送母親。殯儀車來接的,車子后倉擱著紙棺材,躺著十一衣九褲的母親。母親火化的全過程,田小芬一直仰望天空,卻什么都看見了。先是十一衣九褲,然后是,她確實什么都看見,最后就一撮骨灰、一縷青煙。天空蔚藍(lán),那縷青煙小蝌蚪也似在蔚藍(lán)的天空游弋,然后向她游過來,而且跟隨著她,跟隨著她來到睦里村老屋,在屋前道坦黑漆漆的棺材周遭飄游。
母親的棺材早就做成,與父親的一起做成的。在老屋道坦石榴樹下,田小芬將紅絲綢包裹著的銀手鐲放入棺材內(nèi)骨灰盒的時候,感覺那縷青煙就在她手邊環(huán)繞。這分明是母親的靈魂。田小芬心說道,老媽,戴著銀手鐲去找老爸相會。父親“南征北戰(zhàn)”帶回的除了一對銀手鐲,還有一頂紳士帽,還有一些別的什么。那紳士帽也讓父親戴走了,當(dāng)時也是母親給戴上的。田小芬放好銀手鐲,又在骨灰盒上面放了些被褥。這時候,抬棺匠要蓋棺材蓋了。蓋上棺材蓋子,就永訣了。樂隊起勁地奏起哀樂,哭號聲也密集地加進(jìn)來,匯集成激越的悲聲,在道坦低空翻滾滑翔。田小芬飲泣著,卻看見了母親和父親相會的情景。仿佛是以前岔途河光禿禿的河灘。父親戴著紳士帽,戴著銀手鐲;母親佝僂著身子,背后一只青色包袱,左手拄著褐黃拐杖,右手戴著銀白色手鐲,老鴨子也似的前跩。遠(yuǎn)遠(yuǎn)地,母親看見父親了,遂加快步履跩過去;父親也奔跑過來。彼此挨近了,沒有寒暄,也沒有擁抱,卻心照不宣地伸出一只手來,讓手腕上龍鳳銀手鐲哐當(dāng)一聲碰在了一起,碰出萬丈光芒。那萬丈光芒卻瞬間變成了那縷青煙。突然,抬棺匠掌棺頭者喊了一嗓子:上腰嘞起——棺——!那縷青煙飄飄裊裊地消失在了那棵老得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石榴樹里。
這十多天,田小芬始終處在回憶與想象之中,甚至出現(xiàn)幻覺。也分不清是回憶、想象還是幻覺。在回憶、想象和幻覺中出現(xiàn)母親的次數(shù),比以前數(shù)十年來出現(xiàn)次數(shù)的累計還要多得多。母親也是父親“南征北戰(zhàn)”時帶回的,她沒有娘家人,在兵荒馬亂的年代全家只留下十二歲的她。十二歲的母親沿街行乞到十五歲,便遇上了父親。父親比母親大十二歲,身體一直不好,患有嚴(yán)重胃病。田小芬小時候,父親常流涎水,常喝“炒米湯”,說胃寒,喝了炒米湯有所緩解。父親所謂的“南征北戰(zhàn)”,其實就是在國民黨當(dāng)大兵。睦里村盡管注重鄰里和睦、團(tuán)結(jié)友愛,但在國民黨當(dāng)過大兵的父親還是挨了批斗、游街。不過批斗有些溫和,不像其他村莊那樣的拳打腳踢,將人往死里整,因此父親依舊樂觀,依舊說起坐火車,說起七個、八個,軋死、不管。田祥林聽不得這個,他噘著嘴走開。由于父親當(dāng)過國民黨大兵,田祥林不能上初中,生了父親一輩子怨氣。父親咽氣后母親給他戴紳士帽、銀手鐲時,田祥林說,都是這個紳士帽、銀手鐲害的。父親是病了七年才去世的。父親去世之后,母親才得以清閑。之前,要服侍父親;再之前,要干田地上的重活;再再之前,要跟生產(chǎn)隊男社員一起下地掙工分?,F(xiàn)在條件好了,母親本該多享福,卻毫無征兆地去岔途河清洗銀手鐲時給淹死了。
田小芬的回憶與想象,最終歸結(jié)到母親是如何落水淹死的。這是一團(tuán)亂麻,無法掙脫的繭。要是失足跌倒的,想象得很清晰。母親蹲在河邊清洗了銀手鐲,戴上手腕,卻滑倒了,倒在了河里被沖走;或者在站起來的過程中,頭腦一暈便栽倒,然后沖走。田小芬說,不外乎這兩種情況。徐干說,別說老人,就是年輕人,蹲久了,猛然起身都頭暈,后一種可能性大。田小花說,老媽犯有頭暈病。田小芬擰了下眉頭,她可沒聽母親說過犯有頭暈病。一年前,她和徐干帶母親去縣醫(yī)院體檢,就是支氣管有點炎癥,主要指標(biāo)正常。田小芬自然也希望是不小心跌倒,可總覺著哪兒不對,仍執(zhí)拗地想著自殺。
田小芬想著自殺就想起那個經(jīng)由徐干整理的傳說:村上倘若出現(xiàn)對父母不孝敬、姊妹不團(tuán)結(jié)、鄰里不和睦現(xiàn)象,當(dāng)事人就會遭受懲罰報應(yīng),輕者破財,重者生病,甚至見血光。若想化解,必須面對和睦巖虔誠地懺悔,發(fā)誓重歸為好。當(dāng)時,徐干整理成這樣,母親很是贊同,說以后無論誰家的兄弟姐妹都不敢吵架了。田小芬想著這個傳說,仿佛看見母親替代子女面對和睦巖進(jìn)行了懺悔,然后向深水域走去;仿佛看見母親在河水里掙扎時露出水面的銀手鐲閃爍著白色的光芒。田小芬想象著,耳畔響起夢境中母親的呼喊,和睦呀,你們兄弟姐妹和睦呀。母親在夢里的呼喊,該是這樣的,她期盼他們姊妹和睦團(tuán)結(jié)??商镄》胰杂X困惑,要是母親成心投河自殺,為何帶牙膏、牙刷呢?那牙膏、牙刷是她拾回的。受此啟發(fā),她在母親的棺材內(nèi)放了一條新牙膏、一把新牙刷。
說起母親的死因,徐干老是單向思維。田小芬委婉地試探,他卻先入為主地分析。徐干說,生活中確有個神秘王國,老媽不去岔途河洗手鐲就不會淹死,老爸不被“抽壯丁”當(dāng)了國民黨大兵,就不可能有龍鳳銀手鐲,那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徐干把母親淹死的“源頭”追溯到父親被抽了壯丁。若如是追溯,這還不是源頭。田小芬聽父親說過,他是進(jìn)城賣紅薯時被抓走的。要是那年紅薯不是大豐收,就不會挑紅薯到縣城去賣,就不會被抓走;甚至可以沒完沒了地追溯到“國內(nèi)戰(zhàn)爭”。受此啟發(fā),田小芬在心里也追溯起來,往另一方向追溯,追溯到那則宴請父母的小故事。要是徐干不是看了那則小故事,就不會提議宴請母親,要是不宴請母親,田祥林就不會懷疑她覬覦田家產(chǎn)業(yè),要是田祥林不懷疑她覬覦田家產(chǎn)業(yè)而說些令人難以接受的話,她就不會分田家產(chǎn)業(yè),要是她不會分田家產(chǎn)業(yè),他們兄弟姐妹就不會發(fā)生爭吵,要是他們兄弟姐妹不會發(fā)生爭吵,母親就不會去投河自殺。田小芬只在心里追溯,沒跟任何人說。要是母親果真自殺的,徐干脫不了干系。盡管他提議宴請母親的初衷是好的,但由此引發(fā)的客觀結(jié)果卻非常地糟糕。有了這個心結(jié),田小芬覺著徐干一條筋地往那方面追溯,讓人生疑。她曾認(rèn)真地打量徐干,他似乎有些反常,小眼睛躲閃著,可躲閃著什么卻難以捉摸。
田小芬還沒燒中午飯徐干就下班回來了。
徐干說,開了會沒去辦公室,就提早回來了。這個會是民俗座談會,徐干提過。作為縣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徐干工作并不忙,一年到頭沒多少具體任務(wù)。沒任務(wù)時,徐干就掙點外快。徐干的工資交由田小芬管理,外快自己零用、買香煙。徐干掙外快,是給一些單位編小品、寫歌詞,偶爾也在小刊物上發(fā)表小故事、小散文、小小說,都有報酬、稿費。徐干寫過五篇每篇三萬多字的懸疑偵探小說,但沒有發(fā)表。徐干每年掙的外快除了買香煙還有些剩余,便積攢起來要自費出本書,就是將五篇未刊偵探小說稿匯編在一起,出部偵探小說集。田小芬承認(rèn)徐干有些才學(xué),至于那五篇小說有多好卻看不出來,不過她覺著徐干與朋友提起那五篇小說有吹噓成分。有朋友在小刊小報上看見他的小文章,有時便恭維幾句。徐干卻很不屑,只管搖頭,似乎那些小文章不值一提,不過是一些破銅爛鐵,他還有真金白銀,只是尚未示人。徐干便引出那五篇未刊稿說道起來,然后說這才是真文學(xué),體現(xiàn)他真水平。有直爽者說,怎么不寄出去發(fā)表?徐干說他不是名人,大刊物可能不買賬,小刊物發(fā)了也沒意思。也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說先在小刊物上發(fā)出來再說嘛。徐干說他這幾部作品很超前,不一定適應(yīng)當(dāng)下的編輯。然后就卡夫卡、博爾赫斯、王小波、瓦爾登湖、洛麗塔地說起來,然后就列舉出更多的古今中外生前不被重視的作家、作品,言語深奧起來。徐干發(fā)覺對方聽不大懂便適可而止,總結(jié)道,文學(xué)藝術(shù)這玩意說不清道不明,不過只要是金子,終究會發(fā)光。
徐干讓田小芬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休息,由他來做午飯。
這十多天,田小芬深受喪母之痛的同時又被這些事兒困擾著,沒睡好一個夜晚。她眼皮沉重,頭昏腦漲,再加上鼻炎,云里霧里,時有恍惚。徐干問她要吃什么,粉干還是面條?她說由你。女兒上大學(xué)一年多來,他們中餐簡化了,燒些零碎吃,晚飯才燜飯。徐干打開客廳電視機(jī)說,吃面條吧?她點了下頭,徐干便去廚房系上淺黃色圍裙張羅了。平時,徐干有時也主動做飯的,可此刻田小芬覺著他有些阿諛意味;尤其是他打開電視機(jī)這個動作,她想不起何時在未提要求的情況下徐干主動給開過電視機(jī)。其實,田小芬沒心情也沒精力看電視,她糾纏著母親是不是自殺,滿腦子漿糊,
面條做好了。徐干說,端茶幾上給你吃吧?田小芬不吭聲,在徐干盛面條時她離開沙發(fā)關(guān)了電視來到廚房。兩碗面條上桌后,徐干打開壁扇,拿筷子將自己碗里的面條撩撥起來,就有白色熱氣無所適從地飄忽——那白氣后面的嘴巴一張一翕道,就是那些老頭兒,話特別多,喋喋不休,卻不知說些什么。徐干是說民俗座談會的事,田小芬毫無興致,她夾起一筷子面條說,下午我去小花的服裝店,把事兒定下來。徐干說,明天我也上去吧。田小芬說,算了,小斌也不去。想了想,又說,我跟曉曉說好的,她事先會準(zhǔn)備。
田小芬嚼著面條,有點酸,不知是味蕾出問題,還是米酒放多了。
悶悶地吃過面條,徐干邊刷碗邊說,一起坐摩托去吧。小縣城中間是甌江,田小芬家住江南,田小花的服裝店在江北杏花街,徐干的單位文化館也在江北。田小芬說,算了,走走路。“二七”的事在微信上已跟小妹田小花說好,買些什么祭品也問清楚。田小芬不過是想跟小妹碰碰面,聊聊心里話,聊聊夢境里的事兒。當(dāng)然,也要開出祭品清單,敲定若干細(xì)節(jié)。按風(fēng)俗,祭二七是以女兒為主的,千萬別出差錯,讓人閑話。
風(fēng)俗說,死去的人要是膝下兒女雙全,祭七自有分工。頭七以兒子為主,二七以女兒為主,三七以兒子為主。為人子者要有頭有尾。此風(fēng)俗,似乎也能說明一個女兒等于半個兒子。田小芬和老二田祥林頂牛時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找依據(jù),便把這個風(fēng)俗也提了出來,作為田家產(chǎn)業(yè)兒子一份女兒半份的理由。田祥林說,哪有那么多理由,理由只有一條,田家的產(chǎn)業(yè)只能姓田,不得改姓!田家產(chǎn)業(yè)的紛爭,村人基本站田祥林那一邊,有人攛掇他要死命頂住,祖宗業(yè)只分男不分女的千年老規(guī)矩千萬不能破。母親也說,破了這個規(guī)矩,會讓人戳脊梁骨的。田小芬拿“祭七為主”的風(fēng)俗說事,田祥林倒是記著。給母親做頭七,他挺主動,所需祭品自覺操辦好,不像當(dāng)年祭奠父親的頭七,他很是袖手旁觀,只在墳地上放幾只鞭炮而已。
父母的墳塋離村子不足三公里,坐落在通向縣城的鄉(xiāng)村公路后坡,三爿門、兩圈石塊格局?,F(xiàn)在,這般規(guī)模的墳?zāi)拐蛔尳耍乐骨嗌桨谆?。?dāng)時,小妹、小弟雖然已婚,卻尚無孩子,墳?zāi)沟那嗍迥古粕峡杖辈缓?,便拜托徐干給未來的孩子取個名字鐫上。母親說,男孩,取男孩的名字。徐干想了想說,曾紅慶,田家雄,好不好?都說好,鐫上了。徐干給自家也取了個男孩的姓名“徐開來”鐫了上去。這墓地是父親選下的。山脈溫順,前方開闊,后頭厚實,是個好處所。父親更加看重的是這兒坐北朝南,陽光好。多年來,他體弱多病,畏寒怕冷。父親說,冬天可以坐墳前曬曬太陽。母親說,冬天陪你曬太陽,夏天給你打蒲扇。
母親的頭七——淹死后,在老屋躺了兩日,然后火化、出殯、做佛事,就第七天了,到了頭七。這七天,田小芬姐妹均沒離開娘家睦里村。從村里出發(fā)前,她倆就商量好,返城途中祭了母親的頭七便走,不再踅回村子。
田小芬坐曾小斌駕駛的小車,還有徐干、田小花和田曉曉;田祥林的小車坐著他和老大兩家部分人。大嫂暈車,與幾個人一起步行。曾小斌開得徐緩,似乎有意等待大嫂那一行;田祥林的小車跟在后頭,也不鳴笛,肅穆中透著兄妹失和的冷漠。田小芬懷上放著一袋“金元寶”,心想到了墳頭只焚燒金元寶,其他不參與。
“金元寶”是田小芬和大嫂抽空一起織成的。因了產(chǎn)業(yè)紛爭,這大家庭分成兩大陣營。陣營之間能相容的只有徐干、田曉曉和大嫂。徐干眨巴著小眼睛,左右兼顧著。田小芬跟老二田祥林吵架,徐干看著她說,同胞是什么,同胞是同一父母所生,身上流淌著同一血脈,不要為蠅頭小利傷了和氣。田小芬說,你別管!徐干撇下嘴角說,犟種?!瓣穹N”,成了徐干的口頭禪,逢事田小芬犟上了,便說聲犟種,給自己搭個臺階下便罷。田曉曉不敢說她老爸老媽什么,私下里卻跟田小芬說,大姑,我支持你,兒子一份女兒半份,最好是男女平分,都什么年代了,還這樣重男輕女。表明是真心話,就掏出肺腑之言。她說,如果大姑開了這個頭,她是受益者。老二田祥林有兩個孩子,田曉曉的弟弟田家強(qiáng)在部隊當(dāng)兵。田小芬明白侄女意思,作為女兒她要是在娘家分到財產(chǎn),田曉曉在娘家也可分財產(chǎn)了。雖是大實話,田小芬心里卻不是滋味。她說,你要是分娘家產(chǎn)業(yè),海珍也不照樣分娘家產(chǎn)業(yè)?田曉曉的老公海平也只有兩兄妹,海珍是妹妹。田曉曉說,海平他爸說了,先寫個字據(jù),把家產(chǎn)寫給海平,避免以后兩姊妹爭死爭活,讓人戳脊梁骨。田小芬心里更不是滋味。大嫂大頭大面的,憨厚、樸實,她認(rèn)為“女兒半份”的說法在理,但不敢把想法公開表達(dá)出來,她有點怕二嫂。大嫂說,二嫂在姊妹微信群說“胳膊往外拐”,不單是說小弟田祥樹,也是說她。
墳?zāi)乖诠泛笊轿辶滋?,一道小路連接著。
在墳地上,田小芬默然燒了三分之一金元寶,大嫂便到達(dá)。她在田小芬身邊蹲下來,燒了幾個金元寶,起身站在桌案后二嫂旁邊說,今天天氣真好。二嫂說,老媽保佑,天氣哪有不好的,虧你說的。大嫂訕訕然后退半步,不吭聲。徐干和田祥林哥倆站一旁抽煙。桌案上閃爍著的紅燭還剩三分之一的時候,田祥林丟了煙蒂說,放煙火。放完煙火,收了牲醴菜肴,眾人便寂寂然離開墳地。在車路上,徐干給哥倆分了香煙說,我們就下去了。于是兩輛小車,一輛往村里,一輛往城里,背向而行。
徐干上班不久田小芬也出發(fā)了。
田小芬在門邊穿鞋時,發(fā)現(xiàn)廚房酒臺上放著幾張打印紙,便伸手去拿。紙上全是奇離古怪荒唐不經(jīng)的事兒。有個老者的所作所為太不可思議了,比母親舍近求遠(yuǎn)去岔途河清洗銀手鐲還匪夷所思。也許是徐干在電腦里搜索的。田小芬又想起母親是不是自殺,便信手一丟繼續(xù)穿黑皮靴子。
路上,田小芬和小妹田小花微信。田小花說,她在家,店子曾小斌看。
曾小斌是小妹的高中同學(xué),有點經(jīng)濟(jì)頭腦,他倆結(jié)婚不久就在縣實驗中學(xué)大門口左近租賃店面開文具店,掙了錢,買了一套舊房——舊城改造后換成了一套新房。后來,實驗中學(xué)后勤承包出去了,承包者在校內(nèi)開了小超市,他便在杏花街開了服裝店。開始幾年,生意比較好,近年來由于網(wǎng)購厲害,店租卻尚未降下來,按曾小斌的說法只能掙點“工夫錢”,僅夠一家三口的生活費。
田小芬本想去田小花家的,可橫過彌彥橋在街上走了一段便改了主意。她腳下踩棉花似的,頭重腳輕。街道上行人多,車輛也不少。有一只垃圾桶,蒼蠅飛舞,腐爛雞蛋般氣味撲面而來。她一陣暈眩,額門爆出冷汗來。路過一個花店,她想起昨晚上的夢境,眼前搖晃出蹣跚走步的母親來。母親自殺的可能有多大呢,她腿腳便酥軟起來,于是在一個咖啡館門前停下來,給田小花打電話。
這個丁丁咖啡館主色調(diào)是咖啡色。小包廂的門楣上糾纏著一藤野葡萄,彌漫著紅紅綠綠小燈泡所散發(fā)出的光芒,讓人恍如夢境。田小芬在小包廂坐下,喚來兩杯咖啡。不一會,咖啡色竹制門簾挑開了,田小花探了進(jìn)來。
田小芬望著田小花心里暗驚。她狀態(tài)極差,臉部皮膚暗黃,眼眶發(fā)黑,神情也顯呆滯。自從祭奠了母親頭七以來,姐妹倆未曾謀面,只微信了幾回。田小花的精氣神,非但沒有恢復(fù)提振,卻愈發(fā)萎蔫,似乎整個兒塌了下來。也許,自己的形象在小妹的眼中也如此不堪吧,田小芬想說點什么。
可田小花先開口了。她拿起小勺子攪著咖啡說,我夢見老媽了,夢見了兩次。田小芬說,夢見老媽什么了?小妹說,一次是做了頭七回來當(dāng)晚,老媽在岔途河,好像會飛的,明明是在河邊洗衣服,眨眼間卻坐在了和睦巖上,拿銀手鐲玩兒。小妹停頓下來,田小芬遞眼神讓她說下去。小妹說,昨晚上又夢見了,我是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看見老媽的,她背著個包袱在前面走,我喊她,她不應(yīng),直頭直腦往前走,我跑過去拽她,可沒拽住。田小芬說,老媽就跳了下去?小妹愕然說,你怎么知道?田小芬說,昨晚上我也夢見了老媽,她跳到一條小河里去了。小妹搖頭說,我夢中的老媽是跳下了懸崖,我只拽住她背后的包袱,醒來后發(fā)現(xiàn)拽住的是身上的毛巾毯。田小芬愣怔著,姐妹倆所做的夢居然有些相似!
田小芬愣怔了會兒說,在夢里老媽有沒有跟你說了些什么?我在夢中聽見老媽在呼喊,好像是說你們兄弟姐妹要和睦呀什么的。小妹神態(tài)悚然,說老媽肯定托夢交代我們了。她跳下懸崖,山谷里也傳來老媽的呼喊聲,你們不要上電視,上電視丟人顯眼呀。小妹說著眼窩潮濕起來,田小芬抽出紙巾遞過去,脊梁骨一陣發(fā)冷。她聽說過托夢之說,卻一直不以為然。田小芬說,你昨晚上是什么時候夢見老媽的?小妹說,三點多吧,我醒來四點了。田小芬想,也許老媽托夢給她之后又托夢給小妹了。
小妹嘆了口氣自語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心思夢。田小芬說,日有所思,你都思些什么啦?小妹遲疑了下說,老媽去那么遠(yuǎn)的岔途河洗手鐲,我不大相信。田小芬說,你不是說很正常嗎,記得你還打了個比喻,說不值得大驚小怪。小妹說,你沒看出來嗎,村上那些人懷疑老媽是自殺,不懷好意,讓我們兄弟姐妹背負(fù)老媽自殺的惡名。田小芬說,老媽有沒有這種可能,你覺得有沒有自殺的可能?小妹怔怔反問道,你覺得呢?田小芬說,有這種可能,我們姊妹爭吵,老媽很生氣。田小芬停頓了下接著說,老爸臨終前交代老媽什么你還記得嗎,要她管教好子女,兄弟姐妹一定要團(tuán)結(jié)。小妹說,聽說過,可是如果要自殺,為什么帶牙膏牙刷呢?田小芬說,是啊,我也這樣想,有牙膏,又有牙刷,也許我們真的想多了,明明帶著洗銀手鐲的牙膏牙刷。
可小妹卻低下頭去攪咖啡沉思著什么。她攪了會兒說,老媽生前有沒有跟你說什么?田小芬不知何意,說沒有啊,跟我說什么,沒有。小妹眼窩里又涌動淚水,欲言又止。田小芬說,老媽跟你說過什么啦?小妹搖了下頭。田小芬說,老媽怎樣淹死的是個謎了,永遠(yuǎn)是個謎。小妹卻忽然哭起來,她邊哭邊說,老媽可能真的是自殺,便泣不成聲了。
母親生前跟小妹田小花說過話的。要去電視臺《金牌調(diào)解》是田曉曉悄悄提議的。田曉曉說,《金牌調(diào)解》欄目的老師非常厲害,什么事都可以調(diào)解,我們田家財產(chǎn)紛爭,不妨去那兒評評理,到底誰是誰非。田曉曉說,要是去電視臺調(diào)解,她也參加,在全國觀眾面前露個臉兒。侄女田曉曉的某些想法田小芬不認(rèn)同,露個臉什么的就很不認(rèn)同。但是,她還是激老二田祥林了。田小芬說,你敢不敢上電視,把我們的事拿《金牌調(diào)解》去說,讓專家老師評判,你敢不敢去?田祥林沒說敢不敢去,他說評判個屁,田家的事老子說了算。其實,田小芬也不過嚇唬他而已,盡管欄目說“有問題來調(diào)解,來調(diào)解沒問題”,但她不會把家丑拿電視上去說??赡赣H卻知道了,她說了狠話,把狠話撂在了小妹田小花面前,然后說你們想著辦吧。
小妹哭泣著把母親的狠話說了出來。小妹說,老媽說了絕望話,她說你們兄弟姐妹這樣鬧下去,她不想活了;要是上電視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立馬就去見老爸,反正她常常夢見老爸,老爸胃病又發(fā)作了,很痛苦很孤獨。田小芬極為震驚,母親自殺的可能猛然增大,她睖睜著眼睛厲聲道,你怎么不和我說?小妹一臉驚恐地望著她,像一匹受驚的小母鹿。田小芬緩下口氣說,老媽說這樣的話,你應(yīng)該和我說的呀。小妹輕聲說,我以為老媽和你說過。田小芬很想哭,無奈地?fù)u了搖頭。也許,大家庭中就田小芬是工作人員,母親素來對她有所“謙讓”。田小芬所提的事兒,母親即便心里強(qiáng)烈反對,也不會直接激烈地和她說,而是說給第三者,希望傳給她。這種“謙讓”其實就是隔閡,田小芬又無奈地?fù)u頭。
小妹田小花做了錯事似的,眼巴巴望著大姐。田小芬哈了口氣道,啊——,算了算了,這不過是我們的猜測,更大可能只是個意外。田小芬是安慰小妹,可小妹卻突然伏案失聲痛哭起來。田小芬說,又怎么啦?小妹邊抽咽邊說起來,似乎一下一下撕開血淋淋的外衣,袒露出一顆私心來。母親的“絕望話”小妹沒有轉(zhuǎn)告大姐,真正的原因是擔(dān)憂母親以死相威脅,大姐將偃旗息鼓,以致女兒分財產(chǎn)無果而終。小妹說,要是你打退堂鼓,就毫無希望了。隱瞞母親生前的“絕望話”,委實讓人憤怒。但小妹如此坦誠,又可憐巴巴的,田小芬不知如何說她了。田家確實如此,要是她不挑頭說事兒,小妹、二妹無能為力。過去的反正不能重來,母親也無法復(fù)生。田小芬冷著臉不吭聲,打開手機(jī)給侄女田曉曉撥電話。
給田曉曉打電話,是強(qiáng)調(diào)下交代她辦的事以及明天到達(dá)墳地的大致時間。桌子要她運出來的,田小芬姐妹倆沒有折疊桌子,其他桌子小車后備箱裝不下;還有“金元寶”別忘了帶,大嫂又結(jié)了許多金元寶燒給父母。打完電話,姐妹倆約定明早碰面的時間、地點以及去哪買祭品等事兒。原本說好坐小妹自駕車的,看小妹這般狀態(tài),讓她開車不放心。田小芬說,打的吧。小妹說,沒事,開慢點,沒事的。
事情確定下來后,姐妹倆走出丁丁咖啡館。田小芬說,反正老媽走了,不要多想,多想也沒用。小妹說,你也是,看你都沒睡好。話是這么說,不想?yún)s是不可能的。在回家路上,田小芬的耳畔響著母親的“絕望話”,清晰地看見母親說絕望話時的神態(tài)。母親難道真是自殺?田小芬心情極其沉重,她嘆了口氣,自我安慰道,老媽是說氣話吧,但愿如此。
田小芬姐妹上午九時出發(fā)的。計劃祭了二七返城吃午飯,可沒能按計劃進(jìn)行,返城時下午四點多了。午飯是老二田祥林請的,在離睦里村兩公里外的天天農(nóng)家樂。在農(nóng)家樂小包間里,田祥森、田祥林哥倆哭了起來,田小芬、田小花和大嫂自然都哭了。田曉曉也掉了淚,不過她抹了把眼窩說,這樣子,連吃飯都沒味道。
一路上,田小芬控制著不想母親的死因,時刻注意著車速,提醒小妹田小花開慢點,盡管不到四十碼,她還是一再提醒,擔(dān)心出什么事似的。提醒到第五遍,車子離開省道拐進(jìn)通向睦里村的鄉(xiāng)村公路。公路一面的田野東南方向開闊地蕩開來,岔途河左岸的荒地也相當(dāng)開闊——因其開闊縣里才決定將睦外鎮(zhèn)的鎮(zhèn)政府搬遷過來,建設(shè)睦里鎮(zhèn)。田小芬怨恨起這方開闊的天地。要是睦里村空間逼仄,縣里就不會有了搬遷鎮(zhèn)政府的規(guī)劃,睦里村也就不會面臨大規(guī)模的拓展開發(fā)。要是這樣,他們田家姊妹也許就不會發(fā)生財產(chǎn)紛爭。老二田祥林的言語固然刺激,可要是睦里村沒有面臨開發(fā),自己或許也不至于那么倔強(qiáng),非得分財產(chǎn)。也許潛意識里就有著分娘家財產(chǎn)的貪念,眼看財產(chǎn)憑空大起來,這貪念就蠢蠢欲動了。田小芬自我反省著,懺悔著,就看見蹲在公路邊抽香煙的老二田祥林慢慢地站起身來,長在了他自己的黑色轎車的車屁股。田小芬頗感意外,原以為田祥林不會出來的。實際上,不單他出來了,老大田祥森也出來了,他和田曉曉、大嫂等人站在墳地上,桌子已在墳地上放好了。
田小芬打開銀灰色小車后備箱蓋子,姐妹倆一起往外搬東西。田祥林慢慢走過來,瞥眼田小芬,然后丟了煙蒂,蹲下身去端起最沉的那箱煙火,望著從墳地小路跑下來的田曉曉說,年輕人勤快點。田祥林這一瞥,讓田小芬心里咯噔了下,有些陌生,又有些親切,似乎表達(dá)修復(fù)關(guān)系的意思,弄得她極其訝異。田曉曉悄聲說,我老爸說他要請客,跟天天農(nóng)家樂聯(lián)系好了,中午飯在那兒吃。田小芬望著她,驚詫得說不出話來。田曉曉又說,我老爸說他想通了。田曉曉有些神秘,還伸了下舌頭。想通了什么?田家的財產(chǎn)兒子一份女兒半份他想通了?田小芬姐妹倆沒有問,只是疑惑,她們疑疑惑惑地往墳地上走。天空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刮起一些秋風(fēng),小路兩旁松樹枝微微顫抖。樹下草叢里一些發(fā)舊的紙錢,散發(fā)著憂傷。田祥林的變化來得太突然。田小芬站下來,望了下遠(yuǎn)處突兀的和睦巖,它啞默著,無所言語。這些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田小芬努力收拾紊亂的心情,繼續(xù)往上走。
在墳地上,田小芬偷眼瞥了下田祥林,又瞥了下田祥森。田祥林的神情真的有所變化了,田祥森也有所變化。可變化在哪呢?她卻說不出來。這哥倆是怎樣的人,她是了解的。相比小弟田祥樹,他倆比較自私,而且各有特點。徐干私下里說過,老大有點刁,老二有點強(qiáng)。也許確實如此。老大田祥森看上去很老實,只曉得埋頭干活,其實不然。他曾經(jīng)帶幾個人在外地打工,工地管賬的會計說,田祥森這人,如果賬算錯了,要是多給了錢,他說他沒文化,聽不懂普通話,多給了錢不知道;要是少給了錢,他不但聽懂了普通話,而且還會說普通話。老二田祥林也確實強(qiáng)勢,強(qiáng)勢得蠻橫,要是覺著你算計他什么了,就六親不認(rèn)。田小芬又偷眼瞥他們,他們的神情確實不像以前了,以前視田小芬為冤家對頭的憤恨神情淡化了,似乎剝?nèi)杂驳臍?,露出柔軟來。尤其是田祥林,三個多月來的堅冰消融了,那副刻板緊繃的面孔松懈了。這一個禮拜,他們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呢?難道也做了噩夢,跟自己和小妹一樣夢見了老媽,而老媽也跟他們說了些什么?田小芬越發(fā)覺著詭異,難道果真有托夢的事兒?
同祭頭七不一樣了。田小芬焚燒金元寶時,田祥林自語道,我也給老媽燒些金元寶,便走過蹲下來跟她一起焚燒。田祥林有些心急,三四個一起丟進(jìn)去。田小芬說,一個一個來,燒不透老媽領(lǐng)不去。這是三個多月來兄妹倆第一次搭話。聽見他們說話了,在墳地另一邊燒紙錢的田小花,調(diào)過頭來看。田祥林說,燒紙錢不要三心兩意,老媽在里頭盯著。田小花笑了下,田小芬也咧下嘴角。金元寶尚未燒完,田小芬站起身來。她悶悶地想了會兒,然后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說著往一旁吃香煙的老大說,你也要給老媽燒些金元寶。田祥森丟了煙蒂甕聲甕氣說,一樣的,誰燒都一樣。卻走了過來,田祥林起身的同時他蹲了下去。田小芬又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田祥林說,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而是石頭從天上掉下來。這話田小芬自然記得。小時候,田祥林以天上掉下石頭來嚇唬她。他倆歲數(shù)挨得近,玩得多點兒。田祥林說,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候看螞蟻搬蜻蜓呢。田小芬忽然有了想哭的沖動,但她還是不讓自己哭出來,做了個深呼吸,仰臉望著陰沉沉的天空,臉上感覺到似有若無的雨絲。田祥林說,真以為天上掉下石頭呀。田小芬嗔怒地剜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涌出淚水來。
煙火是田曉曉放的。放完煙火,大嫂就開始收拾桌案上的牲醴菜肴。牲醴菜肴也是大嫂擺上的,香燭也是她點的。二嫂不在,大嫂就找回自信,按程序來做,有板有眼。二嫂沒來,田小芬姐妹倆都疑惑,只是沒問出來。離開墳地時已十一點多,原以為去天天農(nóng)家樂吃中午飯了。田祥林卻說,接下來的行程他安排好了,先去岔途河走一走,然后去天天農(nóng)家樂吃飯,他要宣布一件事兒。田小花瞥眼田小芬,她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聽他的安排。去岔途河做什么呢,宣布一件什么事?前者姐妹倆想不出來;后者不約而同想到的是也許要宣布田家產(chǎn)業(yè)分配什么吧,但又有些不相信。關(guān)于田家產(chǎn)業(yè),在祭奠了母親頭七返回縣城的車上,田小芬說,老媽三七之內(nèi)不許提,過了三七再說,反正老媽走了,要是老二他們?nèi)耘f蠻橫無理,我也無所顧忌了。
從墳地去岔途河經(jīng)過村子。雨絲依然飄著,小車擋風(fēng)玻璃上積攢起來的水珠隨著車子的啟動洇漫開來,看上去有些臟。去岔途河干什么以及宣布什么事兒?田曉曉也懵然不知。二嫂為何不來,田曉曉說她老媽身體不適。有何不適,田小芬姐妹沒問,田曉曉也沒說,卻提起田家強(qiáng),說田家強(qiáng)感冒了。田家強(qiáng)是她弟弟,在部隊當(dāng)兵,這次沒能趕回來?!案忻啊绷耸裁匆馑寄??田曉曉好像有話想說,卻沒說出來。很快地,小車進(jìn)村了。村道水泥路面有些潮濕,兩邊的屋舍新舊相間,無有秩序,今后五年將科學(xué)規(guī)劃大規(guī)模改造了,改造成睦里鎮(zhèn)。小車在屋邊一空地上停下來,身體不適的二嫂歪在了一架有些蕭瑟的葡萄架下,沒精打采的??礃幼铀惨ゲ硗竞樱掷锬笠话寻櫚桶偷挠陚?。下了車,就拉成了小隊伍。田祥林右手捏著一把草刀前頭走著,穿過一段村道,橫過一道水溝的石板橋,然后走下十來節(jié)石階便是河岸荒地了?;牡啬舷蚴庨_,眼界盡頭是霧氣繚繞的岔途河以及和睦巖所在的植被豐茂的南山。母親的銀手鐲即便不在家里清洗,盡可在石板橋下水溝里清洗,那兒泉水清澈,砂石清晰可見,可她卻偏偏去岔途河清洗了。田小芬又琢磨著母親的死因,呆呆地跟在后面走在荒地的小徑上。雨絲依舊細(xì)如牛毛,帶傘子的二嫂也沒打開傘子,看上去她神態(tài)疲憊,腿腳酸軟,拖泥帶水,毫無昔日的盛氣凌人。走完五百多米荒地,每人的褲管都沾濕了。一路上,誰都沒說話,唯獨走在前頭開道的田祥林偶爾發(fā)出一些聲響。他也沒說些什么,只是罵了幾句。媽逼的,聲起刀落,一根荊棘或者蘆葦便翻倒下來。
來到河邊,田祥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回過頭來說,跟我走。田祥林要做什么,也許只有老大田祥森、二嫂兩人知道,大嫂也是一臉茫然。在亂石叢中走到了隕石坑河邊,田祥林停了下來。母親就在隕石坑淹死的,尸體擋在隕石坑下面數(shù)米遠(yuǎn)一塊老石頭上。田小芬將哀傷的目光從那塊老石頭移至上頭半月形石塊,母親清洗銀手鐲的牙膏牙刷就放在那兒。河對岸的和睦巖突兀著,千百年來的古老傳說,似乎鐫刻在它的身上,也鐫刻在一些人的心里。觸犯了和睦巖,就會破財受災(zāi),甚至死人。要想消災(zāi)解厄,務(wù)必面對和睦巖虔誠懺悔,重歸于好。田祥林讓大伙平排站開,然后他自己站在田小芬姐妹中間,面對和睦巖啟動嘴皮默念起來。二嫂也動著嘴皮,默念著什么。在默念聲中,對面那突兀的、光滑的、鐵銹色的和睦巖仿佛顫動起來,發(fā)出如同電波也似威力。田曉曉似有所動,輕聲道,和睦巖假如真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或許真的有靈驗。田祥林默念了一陣子,然后自信滿滿說道,好了,萬事大吉。
來到天天農(nóng)家樂已是下午一點多。
二嫂病蔫蔫的樣子,她沒來農(nóng)家樂吃午飯。農(nóng)家樂除了大廳只有五個包間。田祥林顯然挑選過,小包間在樓上偏角處,只有服務(wù)生出入,無有閑人經(jīng)過。吃了一道菜,田祥林就宣布事情了,他同意田家產(chǎn)業(yè)兒子一份女兒半份的分配辦法。田小芬姐妹倆盡管想過,但仍覺著突然而心生困惑,不知這六七天里他們到底怎么了,祭頭七時哥倆還是滿臉寒霜、深仇大恨。宣布之前,田祥林作些鋪墊的,什么姐妹連肝膽,兄弟同骨肉呀;什么衣服破,尚可補,手足斷,難得連呀。這些誡語,母親委婉地跟田小芬說過。也許跟田祥林也說過了,只是未能制止他們姊妹的紛爭。聽了宣布,田小芬說,我姐妹倆敬哥兒倆一杯,就端起杯子一口干了椰子汁,給自己倒啤酒。田小花要開車,以飲料代之。田祥林也要開車,卻望著老大田祥森說,我喝了酒你們先走回吧,我酒氣過了再開回。姐妹倆敬了酒,哥倆便回敬,氣氛有些融洽起來。
不曾想,田祥林要宣布的不是一件事,而是兩件事。不僅僅田小芬姐妹沒有想到,大嫂、田曉曉也不可能想到?;蛟S這是田祥林哥倆的秘密。也是田祥林說出來的,他回敬了姐妹倆,喝酒就主動起來。盡管是啤酒,但他酒量并不好,灌下三瓶就面紅耳赤。他轉(zhuǎn)過頭去,坐在對面的田小芬以為他是轉(zhuǎn)過去摸香煙,他的外衣掛在座椅靠背上。可他沒去掏衣兜,卻將頭斜埋下去,突然就失聲痛哭起來。大伙驚愕地面面相覷,不知怎么啦。老大田祥森沉郁著臉龐,眼窩里也噙滿淚水。
田祥林說,老媽是自殺的!
盡管田小芬無數(shù)次想著母親是否自殺,但仍是個晴空霹靂!大嫂也一樣,驚詫地張大嘴巴。田祥林嗚咽著說,前個禮拜忙著辦后事,不容得多想,這個禮拜閑下來,夜里老做噩夢,老夢見老媽,想來想去,覺得老媽是自殺的。田祥森也嗚咽起來,他摸一把鼻子說,他當(dāng)時就覺著不對了。大嫂說,你覺著什么不對了?田祥森黑著臉孔不吭聲。田祥林讓自己情緒平靜下來,說他當(dāng)時也覺著不對,只是不愿往那方面想,不愿點破。說著又哽咽起來。
兄弟倆當(dāng)時覺著什么不對呢?他們發(fā)現(xiàn)一條毛巾,一條白底藍(lán)花的嶄新毛巾!
這條毛巾縛在母親的右手掌根部,緊挨著右手腕上的銀手鐲縛著。在岔途河現(xiàn)場,兄弟倆慌亂中解不開毛巾,母親背回后在老屋里仍舊解不開。這條毛巾,不僅僅是縛在右手掌根部,接頭處用針線縫上了,田祥林拿來剪刀才剪開。這只鐫刻著“鳳”的銀手鐲是母親和父親相見的信物,要戴著它去見面的。手掌根部的毛巾用針線密密地縫住,無論如何松不開了,銀手鐲也就安全了,即便在河里垂死掙扎也不至于掉出來讓河水沖走。顯然,母親生前精心準(zhǔn)備好的。事先準(zhǔn)備好這個,就不可能是不小心跌倒在岔途河里了。不是不小心,就是故意的,就是自殺。小包間里的人都哭起來,卻不敢放聲大慟,都輕聲嗚咽。田曉曉摸了一把眼窩輕聲說,這樣子,吃飯都沒味道。她似乎有些埋怨,也似乎有所困惑,憑這就能說明奶奶是自殺?她忽地站了起來,走出小包間。
可不一會田曉曉就踅了回來,她疾步走進(jìn)小包間說,那么牙膏牙刷呢,奶奶去自殺帶牙膏牙刷做什么?沉靜了一瞬,田小芬開口了。她掛著一雙淚一字一頓說道,你奶奶擔(dān)心下代落下壞名聲!田小芬說罷,就一頭伏在桌子上泣不成聲,且握拳錘擊自己大腿。田曉曉似有所悟,在充溢著自咎而悲慟哀傷氛圍的小包間里有著似有所悟之后的震悚,也情不自禁嗚咽起來。
這種自咎而悲戚情緒有增無減地帶到縣城,帶到丁丁咖啡館。
去丁丁咖啡館坐會兒是小妹田小花提議的。原本,母親的自殺,只是揣測而已;既成事實了,姊妹爭吵的起因、過程以及一些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就都立刻放大了,與母親的死亡緊密勾連起來。田小芬椎心泣血,似乎是自己和徐干合伙殺死了母親,想回家將自己放倒在床上懺悔療傷??尚∶梅且ザ《】Х瑞^坐會兒。仍是昨天那個小包廂,糾纏著綠色藤蔓的小燈泡閃爍著紅紅綠綠的光芒。小妹提議再來坐會兒,是有話想跟大姐說。一個人掌控著另一些人的心理,實在太可怕了。小妹知道的,曾小斌,還有姐夫徐干,他們得知睦里村要改造成睦里鎮(zhèn),就生出分田家產(chǎn)業(yè)的覬覦之心,只是不便提出來。曾小斌逼迫小妹去提,小妹說她沒用的,她就是提也是白提,三姐妹中除非大姐出面,二姐也沒用。曾小斌就跟姐夫徐干商量,請他做大姐思想工作,讓她出面跟田家兄弟交涉。徐干閃爍其詞,態(tài)度曖昧。后來,就宴請母親,就姊妹內(nèi)訌,就這樣發(fā)展下來了。這些事,小妹覺得大姐田小芬應(yīng)該知道??墒莵淼蕉《】Х瑞^小妹卻又猶豫了。這個事的后果實在太嚴(yán)重了,導(dǎo)致了母親自殺。要不要跟大姐說,便舉棋不定起來。
田小芬離開丁丁咖啡館已七點多。在咖啡館里,田家姐妹企圖尋找點自我安慰,極其勉強(qiáng)將母親自殺的原因往另一方面想,就都往桌子上甩硬幣。老媽要是因思念老爸自殺,正面在上;要是因他們姊妹紛爭產(chǎn)業(yè)自殺,背面在上。姐妹倆都甩了幾回。小妹甩出的正面朝上的多,田小芬甩出的背面朝上的多。田小芬極度萎靡困頓起來,離開咖啡館步履散亂,身子搖晃。她提了下氣,登上彌彥橋。橋下的甌江無聲地流淌,江邊的燈光、屋宇的倒影深沉幽靜,撲朔迷離。夜空里的毛毛細(xì)雨,在橋燈的光芒中蠕蠕而動,頗為虛幻。徐干已打了幾次電話,最后一次她沒接。走在彌彥橋上,田小芬有著漂浮起來的幻覺。蠕蠕而動的雨絲幻成了一縷青煙。沿街行乞的母親、倚在窗沿上看火車的母親,坐在白天鵝大酒店吃鮑魚的母親,在眼前交替閃現(xiàn)。母親是如何把毛巾縫上右手腕的呢?她是在家縫好了還是去岔途河后再縫上的呢?時而是坐在老屋的交椅上縫,時而是坐在岔途河岸的石塊上縫。田小芬勾勒出母親縫毛巾的全過程,先用左手把毛巾繞在右手掌根部,再拿嘴巴將毛巾接頭處咬住松開左手,然后拿左手去縫,她那小小的薄薄的軀體蜷曲成一團(tuán),斑白干澀的發(fā)辮一顫一顫的。田小芬扶著橋欄桿蹲了下去,禁不住悶聲大慟。
開進(jìn)門來之前,徐干靠在客廳沙發(fā)上。電視關(guān)著,悄無聲息。鋼化玻璃茶幾上放著幾張打印紙,其中有張印著小老板宴請父母的小故事。發(fā)覺開鎖的聲響,徐干便坐直了身子。田小芬心力交瘁,鐵青著臉色一步一步走進(jìn)來。徐干的脖頸縮了點下去,小眼睛忽閃著;又縮了點下去,像鵓鴣一樣,小眼睛依舊忽閃著,忽閃出散淡的眼神。田小芬右拐步入臥室,關(guān)上臥室門。窗外,一列火車鳴著汽笛像發(fā)情的老鹿一樣開過來,震得窗玻璃吱吱作響,聽上去真有點兒像七個八個、軋死不管的樣子。
【責(zé)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