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夏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
上映二十余年,《黑客帝國》(The Matrix)系列電影早已在全球范圍內(nèi)收編了一批龐大的狂熱粉絲,其所實現(xiàn)的商業(yè)價值是毋庸置疑的。與此同時,該系列電影還引發(fā)了國內(nèi)外學者的廣泛討論,具有鮮明的學術價值。在科幻電影領域,《黑客帝國》三部曲不僅成功形塑了母體空間和真實空間兩大空間維度,還涉及了虛擬與現(xiàn)實、人類與機器等倫理命題的討論,體現(xiàn)了沃倫斯基導演的空間意識與哲學思考。值得注意的是,游走于兩大空間的主人公尼歐,其倫理身份發(fā)生了多次變動:從程序員變成黑客,并最終成為人類社會的救世主。結合空間理論與文學倫理學批評來看,尼歐人物的成長軌跡實際揭示了空間政治與身份建構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有待我們進一步闡釋。
《黑客帝國》的英文片名為The Matrix,在拉丁文中“Matrix”最早意為“懷孕的動物”,后引申為“子宮或母體”。在英文語境中,“Matrix”一詞還有鑄?;蚰P?、巖石或礦脈、數(shù)字矩陣等涵義,對比之下,該電影的中文譯名稍顯片面。實際上,除了字面的多重指向,“Matrix”在電影中的符號意蘊更為復雜。首先,“Matrix”是一種虛擬程序,即促使電腦運行的數(shù)字代碼,其次,它是一套控制系統(tǒng),為控制以尼歐為代表的人類而生成的虛擬世界;再次,它是一個種植基地,在那里人類被禁錮在盛滿培養(yǎng)液的玻璃器皿里,身上插滿了各種插頭以接收系統(tǒng)發(fā)送的感官刺激信號。歸根結底,用劇中人物墨菲斯(Morpheus)的話來說,母體空間就是控制,其存在意義在于首先為人類建構一個夢幻空間,以掩蓋人類早已被改造為系統(tǒng)自身的動力能源的事實。聶珍釗指出:“人類不僅在創(chuàng)造科學,發(fā)展科學,也同樣接受科學的影響及科學對自身的改造[1]252。由《黑客帝國》的動畫版即故事前傳可知,曾經(jīng)在人類和機器戰(zhàn)爭之時,人類自以為可以借助黑霧覆蓋地球以阻擋機器的動力來源——太陽光線,結果卻反遭機器的再深度利用。因為機器發(fā)現(xiàn)人體所產(chǎn)生的生物電和體熱,可以為其提供一種更為高效的發(fā)電環(huán)境。在這種背景之下,人類自身的繁衍徹底被母體空間管控,嬰兒的出生再也無需母親的十月懷胎,只需經(jīng)由機器的生產(chǎn)培育。這也就解釋為什么基努·里維斯所飾演的男主人公尼歐可以無父無母,不涉及任何血緣關系。
正如??滤?,“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盵2]在《黑客帝國》中,身處母體空間的人類生活如同普特南設想的“缽中之腦”實驗。人腦被截下放入培養(yǎng)液中,其神經(jīng)末梢與一臺超級計算機相連接,便可以使大腦的主人具有一切如常的幻覺。通過變換程序,計算機同樣可以使其體驗到任何情境,甚至可以消除腦手術的所有痕跡[3]。母體空間正是以神經(jīng)交互系統(tǒng)無所不在的觸角,掌控著人類的所有活動乃至感知層面:一方面,母體空間將人類禁錮在玻璃器皿里,提供培養(yǎng)液維持他們的基本生存;另一方面,為了促使人類“忘卻”自身處境,母體空間架構一個模仿人類生活的虛擬空間。在此語境中,母體空間掌握了絕對的控制權,人類則完全喪失了主體性,不僅身體被嚴重束縛,甚至意識亦無法實現(xiàn)自由,只能沉湎于母體空間為其編織的瑰麗泡沫之中。簡言之,在母體空間中,人類的“囚徒”狀態(tài)是因身體禁錮而起,最終延伸至思想層面的徹底不自由。在此,人類身體已經(jīng)卷入權力規(guī)訓的政治機制,“權力關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盵4]
在母體空間中,生活在1999年的男主人公首先有一重光鮮亮麗的倫理身份:一名軟件公司的普通程序員,名為托馬斯·安德森(Thomas Anderson),有社區(qū)安全賬號,定時繳納個人所得稅?!皞惱砩矸菔堑赖滦袨榧暗赖乱?guī)范的前提,并對道德行為主體產(chǎn)生約束,有時甚至是強制性約束,即通過倫理禁忌體現(xiàn)的約束?!盵1]264軟件公司的運作模式參照母體空間的生存法則,每位員工是公司整體的一部分,必須服從整體的發(fā)展,否則便被清除。該公司老板所鼓吹的管理之道,恰恰對應著安德森與母體空間脆弱的關聯(lián)。安德森之于母體空間,不過是蝦米與大海,只要他愿意接受控制,母體空間隨時可以為其鍛造一份遠大的前程。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中提出了關于空間的三元辯證法,即空間實踐、空間表征與表征空間。其中,空間表征為構想空間,代表的是社會統(tǒng)治階級所構想的與生產(chǎn)關系相關聯(lián)的空間構建原則[5]。為了確保人類安心地為機器運作提供動能,母體空間以二十世紀末的生活狀態(tài)為模型,為人類仿造了一個各司其職、各得其所的現(xiàn)代社會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一切都是經(jīng)由機器復制的數(shù)字代碼,人類社會處于一個靜止的平衡狀態(tài)。歷史上的人機大戰(zhàn)被完全抹殺,未來也不會發(fā)生變化,既沒有創(chuàng)新,也不會進步。“這不僅意味著我們沒有棲身的過去,也無力創(chuàng)造自己的未來,一切都是已經(jīng)被二進制形式存貯的‘程序’所決定的,人本身淪為一個計算過程中無關緊要的‘參數(shù)’”[6]98,由此斷言,母體空間的運行法則即保障所有個體都服從其控制,不允許任何差錯的發(fā)生。而以史密斯為代表的特工隊伍便是母體空間的防衛(wèi)系統(tǒng),負責清除各種異端分子,保障母體空間的穩(wěn)定運轉。
在安分守己的表面生活之外,男主人公另有一重截然相反的倫理身份——網(wǎng)絡世界的著名黑客尼歐(Neo),他終日坐在電腦前尋找黑客組織的首領墨菲斯。身處母體空間的男主人公,愈發(fā)感受到其中的不真實,但受限與自我的認知水平而無法窺探其本質。盡管此時的尼歐有違于母體空間,但因為身體并未獲得解放,他仍處于母體空間的控制之下,猶如仰仗呼吸機存活的病人。尼歐以黑客身份進行的各種破壞行動,并不會對母體空間構成致命的威脅。安德森和尼歐的生存空間是迥異的,甚至是相對立的:一面是陷于控制的安逸,一面是尋求反抗的潛伏,分別指向人類對于母體空間的兩種選擇。安德森代表的安逸無疑是主流選擇,甚至可以在母體空間中占有99%的比重。如墨菲斯斷言,“大多數(shù)人并不愿意被解救,更有甚者,他們對此麻木不仁,死心塌地地依賴著這個系統(tǒng),以至于為它而戰(zhàn)?!比鐓捑肓藶檎鎸嵖臻g爭斗的塞弗(Cypher),打算與史密斯合作重新回到母體空間的控制,享受快樂又虛幻的一生。隨著倫理身份的切換,男主人公尼歐內(nèi)心深處質疑現(xiàn)有生活的潛意識很快暴露人前。當墨菲斯拋出藍色藥丸和紅色藥丸的選擇之時,尼歐毫不猶疑地吞下后者,即放棄高度文明的虛擬世界。由劇情發(fā)展可知,紅色藥丸實際是一套追蹤程序,墨菲斯以此為線索,從種植基地中找到尼歐的身體。由此,尼歐獲得了第一次重生。
從空間形態(tài)來看,真實空間的時間大體接近2199年,比母體空間前進了兩百年。不同于母體空間的舒適,真實空間是一個滿目瘡痍的人類社會,生存條件十分低劣。正是在這黑暗貧瘠的文明荒漠,人類建立起與母體空間相對峙的反抗基地,影片中涉及了兩處重要的地點:一為尼布甲尼撒艦(Nebuchadnezzar),二為錫安城(Zion)。尼布甲尼撒艦是墨菲斯的戰(zhàn)艦,尼布甲尼撒為古巴比倫國王之名,這位國王戰(zhàn)功顯赫,自少年其便隨父親四處征戰(zhàn),曾將猶大王國的貴族和平民擄至巴比倫,最終致其滅國。在電影中,尼布甲尼撒艦是黑客運動的策源地,該艦作為入侵母體空間的媒介,對擴充人類的反抗同盟起到關鍵作用。艦長墨菲斯曾多次利用戰(zhàn)艦,幫助沉睡之人覺醒,意識到自身所處的困境,從而脫離母體空間獲得人身解放,男主人尼歐正是其中一例。換個角度看,墨菲斯領導的反抗運動,實際是對母體空間的人力資源的有計劃掠奪。
至于錫安城,位于地球深處,聚集了所有被解放的人類。相比之下,尼布甲尼撒艦只是總部派遣外出的一個行動單元,錫安城才是真實空間反抗運動的大本營。在宗教語境中,錫安為圣城耶路撒冷的小山,相傳為耶和華的居住之所,也是大衛(wèi)之王宮和所羅門之圣殿的修建地址。對于猶太人而言,錫安是上帝為其保留的圣地和家園,象征著上帝的榮耀和永恒的安寧。在電影中,錫安城作為人類尚存的最后一處庇護所,其角色定位與巴什拉在其《空間的詩學》提出的家宅概念相暗合,即“家宅是一種強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融合在一起。在這一融合中,聯(lián)系的原則是夢想。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給家宅不同的活力,這些活力常常相互干涉,有時相互對抗,有時相互刺激?!盵7]相對于母體空間對人類的控制,錫安城是人類社會的最后家園,呈現(xiàn)出民主共和的空間表征,這實則是身處真實空間的人類對于政治傳統(tǒng)的追念?!板a安的議會結構很像古羅馬的元老院,由各個氏族的貴族代表為主要的成員,兼有立法權和管理權的國家機關,制定一切法律和制度,通過執(zhí)政官執(zhí)行?!盵6]73對于真實空間的架構,人類重新著眼于古老的民主實踐,將歷史空間與現(xiàn)實空間糅為一體,為的便是實現(xiàn)未來空間能與母體空間相抗衡的期待。也就是說,以錫安城為代表的真實空間的存在意義即解放更多的人類,組建一支龐大的覺醒者隊伍,反抗母體空間的控制。
在這個語境中,從母體空間覺醒的尼歐開始被奉為人類社會的救世主。救世主(the One)的字母組合來源于尼歐(Neo)一詞的直接倒置,回到電影中,這更像導演安排的一場鏡子游戲。在尼歐吞下紅色藥丸之后,眼前的鏡子開始溶化與流動,他一伸手便可輕易穿透,似乎在暗示即將迎來一個鏡子的虛幻空間。事實正好相反,尼歐需要面對的是人類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在這空間置換的間隙,尼歐對于自我身份開始有了全新認知。與此同時,這場鏡子游戲還延伸至戰(zhàn)艦上的墨菲斯和崔妮娣。以拉康的鏡子理論觀之,“著迷于鏡子,并被映于其中的統(tǒng)一的整體形象誘惑的幼兒的后面,一定存在著主體、鏡像和第三人稱的他者的目光?!盵8]在電影中,墨菲斯和崔妮娣分別從先知那里知道自己與救世主的關聯(lián),他們兩人的目光是尼歐之救世主身份成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前者以尋找救世主為使命,主動將反抗運動的領導權讓渡于尼歐;而后者注定與救世主相戀,在電影中崔妮娣的關鍵一吻讓尼歐獲得了第二次重生,并且擊敗了特工史密斯,最終以此證明了救世主的強大。
然而,尼歐對于自我的“救世主”身份定位始終存有疑問。面對電子烏賊的大舉入侵,洛克司令官提出空港外圍防衛(wèi)計劃,要求動員全體公民,不論男女老幼。洛克司令官的救城計劃直接挑戰(zhàn)了墨菲斯信奉的救世主論,也對尼歐的“救世主”身份提出極大的質疑。為解決自我的身份困境,尼歐按照先知的指示,回到代碼之源。正是在此,尼歐被母體空間的設計師告知另一個殘酷的事實:錫安城的反抗只是編程系統(tǒng)的固有異常,屬于母體空間的另一套控制系統(tǒng),且救世主的職責亦非拯救人類,而是將一切歸零,重新部署母體與錫安的對抗格局。之前通過救世主的選擇,母體空間已完成了五次升級。由此可見,真實空間的人類所謂的覺醒只是一種“偽覺醒”,他們開展的反抗運動也只是母體空間運轉機制的一部分,并未完全脫離其控制與規(guī)訓系統(tǒng)。“在具體的選擇中,由于選擇的倫理性質不同,其選擇過程和選擇結果亦不同?!盵1]267知道真相的尼歐,沒有像前輩們一樣義無反顧地成全謊言,他拒絕接受系統(tǒng)的安排,選擇救下身陷重圍的崔妮娣。這不只是為了兩人的愛情,更是對于救世主既定宿命的反抗,寓示著尼歐的真正覺醒。
歷經(jīng)母體空間與真實空間的雙重顛覆,尼歐的空間認知出現(xiàn)了結構性錯位。離開代碼之源后,尼歐的生命并無任何異常,但意識被困于一個由火車人控制的程序中,即母體空間與真實空間的中間地帶,既被母體空間拒絕,亦無法返回真實空間。在這個空間里,真實與虛擬的界限已被消解。剛好有一對父母和女兒,他們只是程序,卻如同人類一樣相信愛和宿命,甚至甘愿為愛犧牲自身。其中的父親拉瑪對尼歐說:“宿命和父愛一樣,只是一個字眼,但也可以表達出‘我來到此處來的目的’?!痹诖耍瑹o父無母的尼歐通過一個程序接觸到了人類家庭的倫理關系,即虛擬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仿真”?!胺抡妗笔酋U德里亞提出的一個概念,認為“我們周圍的世界是一種非真的狀態(tài),但這種非真的狀態(tài)是一種‘模擬’之真,它雖然不是原始的樸素之真,但卻是比那種原始之真還要更加‘逼真’?!盵9]當真實的界限日益模糊,程序生產(chǎn)的虛擬世界無限接近現(xiàn)實世界之時,其中暴露的矛盾問題亦將趨向一致,甚至可以互相印證。為擺脫控制,尼歐從母體空間逃到真實空間,卻發(fā)現(xiàn)真實空間同樣深受控制。在真實空間中,不僅是設計師規(guī)劃的“控制”,更重要的是,機器文明對人類生活悄然無息的滲透。盡管錫安城的人們拒絕母體空間的控制,甚至為此與機器抗爭,而事實上,熱能、水力等與人類生存相關的所有資源皆來自機器的運轉。由此可見,人類和機器早已形成相互依存的生態(tài)關聯(lián),這又何嘗不是控制?母體空間與真實空間皆處于控制系統(tǒng)之下,人類所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在控制之中尋求生存的自由。
在電影中,生存問題最終成為兩大世界共同面臨的考驗,也為兩者的對話與合作提供了可能。在真實空間中,電子烏賊向來是人類生活最大的困擾。按照母體空間的派遣,電子烏賊的攻勢愈發(fā)兇猛,在錫安城外瘋狂集結,人類危在旦夕。在母體空間中,史密斯的迅速擴張使得母體空間的系統(tǒng)瀕臨崩壞。史密斯在決斗意外得到尼歐身上的核心代碼,不僅獲得重生,還可以將母體空間的所有程序和人類復制成自己。事實證明,從殺毒程序變成特殊病毒的史密斯,已經(jīng)具備毀滅母體空間的能力,只憑一己之力便可占領母體空間,耗盡其中所有的資源。從某種意義上說,兩大世界所面臨的生存危機皆因機器文明的膨脹而起?!霸谛碌纳鐣r代,新的社會秩序和新的倫理道德關系遭到破壞所帶來的后果是極其嚴重的。”[1]185對于人類而言,電子烏賊代表的是高度發(fā)達的機器文明,對于母體而言,史密斯則來自機器文明的自身異化。而針對生存危機的解決,兩大世界對救世主各有期待:對于真實空間而言,救世主可以終止戰(zhàn)爭,為人類帶來和平與安寧;對于母體空間而言,救世主則意味著世界重啟,幫助控制系統(tǒng)實現(xiàn)升級。在母體空間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情況下,人類對于救世主的信仰不過是一種虛妄。隨著形勢的變化,救世主的身份問題將重新定義。據(jù)齊澤克所言,“黑客帝國系列影片的關鍵特色是逐步把史密斯提升為主要的負面英雄,提升為對世界的威脅,提升為對尼歐的某種否定。”[10]作為救世主的對立面,史密斯的異化使得母體空間陷入極度被動,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對尼歐而言是一個契機,為其提供了與機器大帝的談判籌碼。
尼歐救世主身份的最終定位來自兩個世界的利益博弈。決戰(zhàn)之前,尼歐與崔妮娣乘坐奈奧比的邏各斯戰(zhàn)艦(Logos)到機器之城,以史密斯作為籌碼與機器大帝談判,試圖換取人類的和平。這并不僅僅為保全錫安城,更重要的是,是為尋求兩大世界利益訴求的最大公約數(shù)。與此同時,尼歐決定返回母體空間,并非簡單地服從救世主的既定宿命,而是通過自我犧牲的方式實現(xiàn)兩大世界的制衡,他需要面對的是徹底異化的史密斯。史密斯的能量來源于尼歐,實際是尼歐的負極,即作為尼歐之惡而存在。表面上看,在這場以一對多的決斗中,尼歐的勝算幾乎為零。正是因為看到史密斯的優(yōu)勢,尼歐允許自己被他同化,形成更為強大的能量場,引發(fā)母體空間的全面瓦解,并使之實現(xiàn)前所未有的改革。由此斷言,史密斯與尼歐的決斗,既是尼歐的自我之爭,是善之我與惡之我的對抗,也是人類的欲望之爭,是倫理底線與欲望深淵的較量。尼歐以一人之死成全了兩大世界的和平穩(wěn)定,也因此成就了自我的救世主身份,體現(xiàn)了人類正義與理性的勝利。由于尼歐的犧牲,母體空間和真實空間最終形成了對立統(tǒng)一的利益共同體,為人類社會建構一種全新的空間格局。
《黑客帝國》結局的空間架構實際為現(xiàn)代社會提出了一個深刻的科技倫理命題。隨著現(xiàn)代科技的深入發(fā)展,現(xiàn)實與虛擬的界限日漸消弭,人類正在逐步進入數(shù)字技術建構的虛擬空間,并且極有可能在其中獲得比現(xiàn)實空間更為優(yōu)越的體驗。相比于現(xiàn)實空間,虛擬空間在某種程度上更接近人類對于烏托邦寄予的期待。在此背景下,科技文明的過度發(fā)展,人類社會將該如何與之共存?是選擇入夢,在虛擬空間滿足自我?抑或是是選擇覺醒,直面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對于這些問題,《黑客帝國》的回答是傾向現(xiàn)實的。正如齊澤克所言,“《黑客帝國》最終扭轉了這種顛倒:將理想化和非理想化的境地結合起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實,即母體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不受時間影響的完美境地,處于一個適當?shù)奈恢?,因此,實際上我們被迫處于一種為母體提供能量的電池的被動狀態(tài)?!盵11]換言之,《黑客帝國》實則確認了現(xiàn)實空間的人類的生存處境??萍及l(fā)展已經(jīng)成為一種不可逆的歷史大勢,而我們同樣亦有無法推卻的歷史責任——對科技文明的膨脹保持警惕,謹防虛擬空間的“糖衣炮彈”,時刻堅守人類的倫理底線,最終實現(xiàn)利益共贏。
統(tǒng)觀《黑客帝國》三部曲,母體空間以神經(jīng)交互系統(tǒng)的技術優(yōu)勢,控制著人類的所有行動乃至感知活動,是體現(xiàn)權力運作的虛擬空間;基于現(xiàn)實空間的滿目瘡痍,真實空間的人類建立起與母體空間相對峙的反抗基地。結尾之處,母體空間與真實空間從對抗走向統(tǒng)一,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利益共同體,而主人公尼歐的多重身份最終定位為救世主,完成了人類自身的身份建構與自我超越。通過兩大空間的架構,該系列電影重新探討了虛擬與現(xiàn)實、人類與機器等倫理命題,促使我們進一步反思現(xiàn)代社會的科技生態(tài)問題。科技發(fā)展之大勢已不可逆轉,在此倫理環(huán)境下,虛擬與現(xiàn)實的邊界日漸消弭,諸多固有的二元對立觀念亦不斷被打破,人類又該何以與科技共存?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