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江濤
(1.南京審計大學 教務委員會,江蘇 南京 211815;2.蘇州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秦漢戶籍登記地點是秦漢戶籍制度研究中頗具爭議性的問題,也是透視秦漢國家力量控制基層社會的重要方面。前人立足有限史料,對于秦漢戶籍登記地點雖早有論述,然詳于漢而略于秦,至于漢代戶籍登記地點論斷的差異更甚:其一在縣,①參見王毓銓:《“民數(shù)”與漢代封建政權》,載《中國史研究》1979年第3期;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制度研究》,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79年,第60頁;錢劍夫:《漢代案比制度的淵源及其流行》,載《歷史研究》1988年第3期;孫筱:《秦漢戶籍制度考述》,載《中國史研究》1992年第4期。主要依據(jù)《續(xù)漢書·禮儀志》中“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1](p3124)和《后漢書·江革傳》中“建武末年,與母歸鄉(xiāng)里。每至歲時,縣當案比,革以母老,不欲搖動,自在轅中挽車,不用牛馬,由是鄉(xiāng)里稱之曰‘江巨孝’”,[1](p1302)逆推兩漢都是如此。其二在鄉(xiāng),②參見蘇誠鑒:《頭會箕斂與八月算人》,載《中國史研究》1983年第1期;楊際平:《秦漢戶籍管理制度研究》,載《中華文史論叢》2007年第1期。主要鑒于漢代縣域范圍過大,又根據(jù)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及《后漢書·皇后紀》中“漢法常因八月算人,遣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陽鄉(xiāng)中閱視良家童女”,[1](p400)推斷漢代“八月算人”是在鄉(xiāng)進行、由鄉(xiāng)部負責戶口登記。其三在縣也在鄉(xiāng),①參見程敦復:《漢代的案比和上計》,載《揚州教育學院學報》1987年第1期;佐藤武敏著,姜鎮(zhèn)慶譯:《漢代的戶口調查》,載《簡牘研究譯叢:第2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18—319頁;邢義田:《漢代案比在縣或在鄉(xiāng)?》,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六十本第二分》,第451—487頁;馬新:《兩漢鄉(xiāng)村社會史》,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73—174頁。試圖調和在縣還是在鄉(xiāng)的史料矛盾,或以為各鄉(xiāng)農民按時到縣里登記戶籍亦有縣吏親臨各鄉(xiāng)案驗,或推斷名義上由縣道負責而實際在基層鄉(xiāng)里落實,又因不同區(qū)域、時代和地方官態(tài)度的不同而有所區(qū)別。近年來,隨著里耶秦簡、岳麓書院藏秦簡、張家山漢簡等資料的出土和整理,關于秦戶籍登記地點的問題已有具體資料佐證,對于深入檢討秦漢戶籍登記地點的變化也有了積淀和基礎,②參見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載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編:《中國前近代史理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29—434頁;張春龍:《里耶秦簡所見的戶籍和人口管理》,載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編《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研究——中國里耶古城·秦簡與秦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88—195頁;張榮強:《讀岳麓秦簡論秦漢戶籍制度》,載《晉陽學刊》2013年第4期;王彥輝:《秦漢戶籍管理與賦役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16年版;晉文:《里耶秦簡中的積戶與見戶》,載《中國經濟史研究》2018年第1期。除此之外,還有部分代表作,因篇幅所限,難以概全。他們利用新資料對秦漢戶籍的制作登記、數(shù)據(jù)統(tǒng)計、過程管理等進行深入探討,但尚未集中論述秦漢戶籍登記地點變遷的問題。很有助于學人對秦漢國家力量與地方鄉(xiāng)里勢力的權力邊界劃分、鄉(xiāng)里行政機構的職能變遷、國家控制基層社會的力量波動態(tài)勢等進行準確理解。故作下文,以試分析。
西周時期,中國古代的戶籍制度已初具雛形,“井田制”實質上是宗族土地所有制下土地、軍賦、戶籍三位一體的制度體系。[2](p9)《漢書·食貨志》記載西周時基層行政組織曰:“在野曰廬,在邑曰里。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xiāng)。”[3](p1121)從制度設計層面看雖顯理想化,但置于歷史實踐中考察,西周社會形態(tài)為宗族城市國家,以城邑為據(jù)點,小國寡民,地廣人稀,百姓平時居住在城邑,農忙時才住到城外的廬舍,國家在城邑內部按照“五家為鄰,五鄰為里,四里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xiāng)”的模式對百姓進行戶籍管理,國家力量可以一桿到底,直接在里中挨家挨戶地進行戶籍登記。反映西周史影的《周禮》對此就有相關記載,《周禮·地官·大司徒》曰:“五家為比,五比為閭,四閭為族,五族為黨,五黨為州,五州為鄉(xiāng)。”[4](p264)《周禮·地官·小司徒》亦曰:“及三年,則大比,大比則受邦國之比要?!盵4](p275)鄭眾注解“大比”之“比”為“五家為比,故以比為名”,[4](p275)顯然受《周禮·地官·大司徒》影響較大,表明“比”的最初含義是基層行政組織單位。因戶籍登記在“比”中挨家挨戶進行,名詞逐漸動詞化,鄭玄注釋“大比,謂使天下更簡閱民數(shù)及其財物也”即是體現(xiàn)。[4](p275)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迅速轉型,領土國家逐漸形成。為圖強和爭霸,各國力行改革以強化國家戶籍登記制度,通過控制人口以實現(xiàn)賦稅徭役征收。秦自獻公時“為戶籍相伍”,[5](p289)初步建立基層戶籍登記制度。商鞅變法后,“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5](p2230)繼續(xù)嚴密什伍制度;又“集小都鄉(xiāng)邑聚為縣”,[5](p2232)合并散聚,并按照身份等級要求黔首在城邑分里居住,“棄邑居野”要受到懲罰。[6](p292)城邑以“里”為最小行政單元,里耶秦簡8-1236+8-1791號簡就記載:“今見邑二里?!盵7](p297)保證國家最高行政力量強力運作基層戶籍登記,驅動全體編戶民一心于耕戰(zhàn)。在此背景下,里耶秦簡8-550號簡記載:“□皙色,長二尺五寸,年五月,典和占。浮皙色,長六尺六寸,年卅歲,典和占?!盵7](p178)簡文一方面反映秦人剛出生五個月就要戶籍登記,內容包括膚色、身高、年齡等,表明商鞅變法以來“生者著,死者削”的戶籍登記制度得到全面執(zhí)行,秦國借此控制百姓,保證賦稅徭役征發(fā)以角逐天下;另一方面戶籍簡中屢見“典占”,此處的“典”是指里典,不是組織國有土地生產的田典,下文引用云夢睡虎地秦簡《傅律》所記“占癃不審”處罰“里典、伍老”可證,說明戶籍登記由里典、伍老在里直接進行。①2005年12月,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里耶古城北護城壕的凹坑(編號K11)中出土一批戶口簡,現(xiàn)被稱為南陽里戶版,簡文參見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里耶發(fā)掘報告》,岳麓書社2007年版,第203—210頁。其中,簡K27后有“伍長”,張榮強在《漢唐籍帳制度研究》(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8頁)中認為是“職役”。但是,察看本批簡牘,相對殘缺的簡K1/25/50、K42/46、K36中也都出現(xiàn)“伍長”,簡K36“伍長”后還有不明缺字,故本文認為簡K27并不完整,“伍長”后應還有文字記錄,是類似“典和占”的刻名,以確定是誰登記;既然南陽里戶人前都是以里為名,里典、伍老(伍長)又在戶籍簡上刻名,證明戶籍登記應是在里中進行。
云夢睡虎地秦簡《封診式·亡自出》對于“典占”的地點問題也有所反應的:
鄉(xiāng)某爰書:男子甲自詣,辭曰:士五(伍),居某里,以迺二月不識日去亡,毋(無)它坐,今來自出。問之(簡96)□名事定,以二月丙子將陽亡,三月中逋筑宮廿日,四年三月丁未籍一亡五月十日,毋(無)它坐,莫(簡97)覆問。以甲獻典乙相診,今令乙將之詣論,敢言之。(簡98)[6](p278)
簡文講道,男子甲逃亡后,向鄉(xiāng)級官府自首。鄉(xiāng)官在調查清楚后,又把甲交給里典乙再次查驗。秦法規(guī)定里人逃亡,里典、伍老不告是要受到處罰的,鄉(xiāng)官既然把男子甲送交里典乙查驗,說明里典乙早已把甲逃亡的事上報,何況男子甲在秦王政四年曾有逃亡的前科。男子甲從逃亡到自首前后不過數(shù)月,戶籍登記一年一次,鄉(xiāng)官雖知道男子甲逃亡之事,甚至已經“莫覆問”即無須再查問,但是他不清楚男子甲是否與戶籍上的記載同為一人,所以需要交給里典乙查驗,證明鄉(xiāng)官根本不識男子甲的真容,他不能肯定案件所記與戶籍所記中的男子甲是否為同一人,而這恰說明鄉(xiāng)官不親臨戶籍登記現(xiàn)場,“典占”即是里典在里中直接進行登記。里典登記戶籍在里,不在鄉(xiāng)。
里典作為戶籍登記的直接執(zhí)行者,國家對于里典的選拔任用控制極為嚴格。里耶秦簡8-157號簡記載:
卅二年正月戊寅朔甲午,啟陵鄉(xiāng)夫敢言之:成里典、啟陵Ⅰ郵人缺。除士五(伍)成里匄、成,成為典,匄為郵人,謁令Ⅱ尉以從事。敢言之。Ⅲ8-157
正月戊寅朔丁酉,遷陵丞昌卻之啟陵:廿七戶已有一典,今有(又)除成為典,何律令Ⅰ應?尉已除成、匄為啟陵郵人,其以律令。/氣手。/正月戊戌日中,守府快行。Ⅱ正月丁酉旦食時,隸妾冉以來。/欣發(fā)。壬手。Ⅲ8-157背[7](p94)
簡文反映,啟陵鄉(xiāng)嗇夫在向上級部門推薦成里典、啟陵郵人候選人時,因不明成里“廿七戶已有一典”,建議任命成為成里典,結果遭到遷陵縣丞昌的嚴厲責問,原因是不合律令。岳麓書院藏秦簡《尉卒律》對此解釋比較具體:
(簡1373正)里自卅戶以上置典、老各一人,不盈卅戶以下,便利,令與其旁里共典、老,其不便者,予之典而(簡1405正)勿予老。公大夫以上擅啟門者附其旁里,旁里典、老坐之。置典、老,必里相誰(推),以其里公卒、士五(伍)年長而毋(害)者為典、老,毋(無)長者令它里年長者。為它里典、老,毋以公士及毋敢以丁者,丁者為典、老,貲尉、尉史、士吏主(簡1293正)者各一甲,丞、令、令史各一盾。毋(無)爵者不足,以公士,縣毋命為典、老者,以不更以下,先以下爵。其或復,未當事(簡1235正)戍,不復而不能自給者,令不更以下無復不復,更為典、老。[8](p115-116)
簡文顯示,秦律對里典、伍老的設置標準非常高,選拔的程序十分嚴格,如果出現(xiàn)不符合條件的里典,尉系統(tǒng)和丞、令系統(tǒng)的相關官吏都要受到懲處。上述里耶秦簡中成里典設置不合律令在于,成里只有廿七戶,不符合《尉卒律》中“里自卅戶以上置典、老各一人”的規(guī)定,但是可以“與其旁里共典、老”,啟陵鄉(xiāng)嗇夫未諳《尉卒律》,在成里“廿七戶已有一典”的情況下,仍除任士五成為成里典,并“謁令、尉以從事”。在資格審查的過程中,遷陵縣丞昌發(fā)現(xiàn)啟陵鄉(xiāng)嗇夫的任命不符合《尉卒律》,于是改成任啟陵郵人。由此可見,里典任命受到里制規(guī)模、爵位身份、年齡大小等條件限制,然后由里中人相推到鄉(xiāng)里,鄉(xiāng)嗇夫上報縣里,由縣里的縣尉、尉史、士吏主者和縣丞、令、令史兩個系統(tǒng)的官吏分別進行審查,最后上報郡守府,制度設計非常嚴密,里典雖不是官,卻受到國家各級行政組織的嚴格管制。
問題是成里與其他里合用一個里典,如果這兩個里相隔較遠怎么辦?成里不滿卅戶,為什么不直接跟其他里合并呢?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簡305所載“自五大夫以下,比地為伍,以辨券為信,居處相察,出入相司”的規(guī)定離秦未遠,[9](p51)從邏輯上可以推論,秦時五大夫以上的高爵單獨居住管理,可不編入什伍組織,五大夫及以下的低爵則“比地為伍”式居住,編入什伍組織,但兩者都受鄉(xiāng)里管理,所以里典可以共用,但是伍老不能共用,里即使不達規(guī)模也不能合并。秦國崇尚軍功和鼓勵農耕,軍功、田功的獲得可以隨時改變身份,改變里居待遇,由里典等里吏在里中直接占著戶籍,正是秦對民眾實時登記戶籍的具體表現(xiàn)。若出現(xiàn)里民“占癃不審”或逃亡等情況,罪在里典、伍老等基層里吏,云夢睡虎地秦簡《秦律雜抄·傅律》就規(guī)定:“匿敖童,及占癃不審,典、老贖耐。百姓不當老,至老時不用請,敢為詐偽者,貲二甲;典、老弗告,貲(簡32)各一甲;伍人戶一盾,皆遷之。(簡33)”[6](p143)這充分說明秦通過嚴格控制里吏來控制所有編戶民,保證地著于民和人占于籍,揭示了秦國崛起和最后一統(tǒng)天下的重要制度基礎。
然至秦王政十六年,秦已半有天下,由秦統(tǒng)一天下是大勢所趨,“海內為郡縣”中的各項行政組織制度也在不斷調整,以往由里典直接登記戶籍的方式在帝國統(tǒng)治模式中自然不適用。于是,秦王政十六年“初令男子書年”,[5](p232)云夢睡虎地秦簡中墓主喜“自占年”就是“年細籍”制作的具體制度實踐,[6](p7)這里的“自占年”指自行到官府登記、驗視和核對年齡,①臧知非在《說自占年》(載《史林》2011年第1期)中首先提出:“自占年,不是自我申報,而是自行到官府驗視、核對年齡?!蹦敲淳烤故恰白哉监l(xiāng)部”還是“自占縣道官”?下文將對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中的“自占”進行具體分析,從邏輯層面可以逆推此處“自占年”的地點是“鄉(xiāng)部”。
西漢立國后,在繼承秦制的同時也進行相應調整:從橫向看,國家幅員遼闊,推行郡國并行制,盡量緩解各地因社會經濟結構差異而引起的矛盾與沖突;從縱向看,秦漢之際社會大動亂導致國家控制基層社會的力量削弱,大量民眾逃之山野,“不書名數(shù)”,戶籍制度遭到一定破壞,②班固《漢書·蕭何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006頁)曰:“沛公至咸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圖書也?!蔽囊庹f明,劉邦集團中只有蕭何知道戶籍的重要性,保存了秦時的戶籍資料,但地方上交到中央的僅是計薄而已,具體的戶籍資料只有兩套,正本存在鄉(xiāng),副本存在縣,秦漢之際起義英雄大多草莽出身,攻城奪地后,縣鄉(xiāng)戶籍資料難免不遭到破壞??h鄉(xiāng)的戶籍資料需要重新厘定和制作。在此局面下,西漢初年的戶籍登記地點在繼承秦制的同時也出現(xiàn)相應變化。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記載:“恒以八月令鄉(xiāng)部嗇夫、吏、令史相襍案戶籍,副臧(藏)其廷。(簡328)”[9](p54)不管簡文中“恒以八月令鄉(xiāng)部嗇夫、吏、令史相襍案戶籍”是否等同于東漢的“八月案比”,③張德美在《秦漢時期戶籍的編造程序》(載《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法文化與國家治理學術研討會暨慶祝研究院成立三十周年論文集》,北京,2015年,第143—150頁)中把此等同于東漢的“八月案比”,若是如此,則漢初案比在鄉(xiāng)部,但他又認為“通過自占,制作鄉(xiāng)戶版,再經過縣廷案比核實以后,才能形成印封保存的縣戶籍”,實則相互矛盾。但可確定戶籍核查和確定職能由鄉(xiāng)部嗇夫、吏、令史共同負責,制作出來的正本存在鄉(xiāng)部,副本要上交到縣廷,戶籍的保管程序極為嚴格。那么,究竟是鄉(xiāng)吏下到里中登記戶籍還是編戶民到鄉(xiāng)部政府駐地登記?《二年律令·戶律》規(guī)定:“民皆自占年,小未能自占,而毋父母、同產為占者,吏以□比定其年。自占、占子、同產年,不以實三歲以上,皆(簡325)耐。產子者恒以戶時占其(簡326)罰金四兩。(簡327)”[9](p54)律文中要求“民皆自占年”,與秦簡中“典占”相比出現(xiàn)重大變化,“占不實”懲處的對象也從“里典、伍老”轉向自占的編戶民,“不以實三歲以上”,即登記與真實年齡相差三歲以上的要處以極刑。發(fā)現(xiàn)“占不實”的問題,除了依靠鄉(xiāng)里檢舉告發(fā)外,八月鄉(xiāng)吏“襍案戶籍”也會發(fā)揮部分作用。自占要“以令自占書名數(shù)”,[9](p94)表明自占要在律法的規(guī)定下進行,不是隨便登記的,有固定的格式和具體的要求,體現(xiàn)了國家控制的意志和行為?!靶∥茨茏哉肌敝械摹靶 笔菓艏拍?,是小男小女,如果“小未能自占”,則由“父母、同產”替其登記,從邏輯推斷,如果鄉(xiāng)吏下到里中登記,就無須“父母、同產為占”,可以直接由鄉(xiāng)吏“比定其年”,恰如里耶秦簡中“典某占”就行。然而,正是編戶民都要去鄉(xiāng)部政府所在地登記戶籍,無法履行自占義務的未成年人才需要“父母、同產為占者”;出現(xiàn)“毋父母、同產為占者”的特殊情況,未成年又沒有“自占鄉(xiāng)部”的能力,鄉(xiāng)吏只能根據(jù)相關材料“比定其年”。若是由“里吏管理里中戶籍”,[10](p31)就表示戶籍等記在里中進行的話,鄉(xiāng)吏也不要這樣麻煩,所以漢初戶籍登記是由編戶民自行到鄉(xiāng)吏駐地進行。編戶民去鄉(xiāng)部登記戶籍的制度,應該貫穿西漢始終,居延漢簡、肩水金關漢簡等所載“戶籍藏鄉(xiāng)”[11](p144)“戶籍在鄉(xiāng)”[12](p104)之語與《二年律令·戶律》所述鄉(xiāng)部戶籍管理職能就有繼承關系。
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也記載多起“不占名數(shù)”須去縣道官處登記戶籍的案例,對象都為脫離國家戶籍制度控制的流民,例如:
八年十月己未,安陸丞忠刻(劾)獄史平舍匿無名數(shù)大男子種一月。平曰:誠智(知)種無[名]數(shù),舍(簡63)匿之,罪,它如刻(劾),種言如平。問:平爵五大夫,居安陸合眾里,屬安陸相,它如辭。鞫:平智(知)種無(簡64)名數(shù),舍匿之,審。當:平當耐為隸臣,錮,毋得以爵、當賞免。令曰:諸無名數(shù)者,皆令(簡65)自占書名數(shù),令到縣道官,盈卅日,不自占書名數(shù),皆耐為隸臣妾,錮,勿令以爵、賞免,(簡66)舍匿者與同罪。以此當平。南郡守強、守丞吉、卒史建舍治。(簡67)八年四月甲辰朔乙巳,南郡守強敢言之,上奏七牒,謁以聞,種縣論,敢言之。(簡68)[9](p97)
簡文中“令曰:諸無名數(shù)者,皆令自占書名數(shù)”應是《漢書·高祖本紀》中漢高祖五年五月詔的延續(xù),它反映漢初存在大量“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shù)”的客觀事實。[3](p54)“令到縣、道官,盈卅日,不自占書名數(shù),皆耐為隸臣妾”,究竟是指無名數(shù)者要在詔令下達到縣、道的三十日之內進行戶籍登記,還是詔令無名數(shù)者在三十日之內到縣、道官處登記戶籍呢?若是第一種解釋,皇權的權威性如何得到體現(xiàn),區(qū)域差異性下法律用語“令到縣道官”勢必沒有統(tǒng)一標準。因此,從詔令開頭明確對象為“諸無名數(shù)者”以及安陸丞告發(fā)獄史平之語,可證第二種解釋更為合適,也是“令到縣道官”,而不是“令到郡”或“令到鄉(xiāng)”的重要原因??梢?,縣道并非僅名義上負責戶籍登記,而是可以實際登記戶籍的,否則縣獄史也沒有機會舍匿無名數(shù)者,張家山漢簡《奏讞書》中就有多個縣級官吏上報無名數(shù)者的案例。漢初流民去縣道官“自占名數(shù)”,說明縣域大小的地理因素絕不構成百姓去縣治所登記戶籍的限制,即使編戶民從住址去縣治所登記需要數(shù)日,但只要在三十日之內完成登記就行。
那么,漢初在規(guī)定編戶民“自占鄉(xiāng)部”的同時,為什么會出現(xiàn)流民“自占縣道官”的現(xiàn)象呢?鄉(xiāng)部是縣廷的派駐機構,“自占鄉(xiāng)部”實際上也就是“自占縣道官”。另外,秦漢之際為非常時期,社會動亂導致大量百姓脫離戶籍,而戶籍是國家授予土地和實現(xiàn)賦稅徭役的依據(jù)。盡管王朝更迭后郡縣長吏是開國功臣,但是在戶口登記、田宅授予等基層行政方面需要秦時舊吏來落實,漢高祖五年“復故爵田宅詔”反映了漢朝新貴“久立吏前,曾不為決”的無奈,[3](p54)表明基層官吏在戶籍登記和田宅授予的過程中存在上下其手、胡亂作為的現(xiàn)象。試想立有戰(zhàn)功的新貴尚是如此待遇,脫離戶籍的普通百姓遭遇更是不堪想象,漢高祖明于此才下詔責成地方“守尉長吏”對基層官吏進行教訓。一方面,把“獲流”多少登記于上交中央的上計簿,作為國家考課郡縣官吏的重要指標,失真者要進行嚴厲處罰,規(guī)定流民去縣道官處登記戶籍正是要保證流民占著的真實性。尹灣漢簡《集簿》(編號YM6D1)記載漢成帝時東??ぁ皯糌チf六千二百九十,多前二千六百廿九。其戶萬一千六百六十二獲流”是為佐證。[13](p4)另一方面,盡管戶籍的正本保存在鄉(xiāng)部,但是副本藏在縣廷,縣廷對戶籍的保管規(guī)定非常嚴格,并且要定期與鄉(xiāng)部保管的戶籍底本“校讎”,而流民本來是有戶籍的,因為戰(zhàn)亂才脫離戶籍,為避免新舊戶籍混亂,以及戶籍的更定和遷移最終需要在縣級部門完成,所以從操作程序上講,流民占著縣道官具有便利之處。他們在縣里完成戶籍登記手續(xù)后,再被分到具體的鄉(xiāng)里,政府授予他們土地,課以賦稅徭役,重新成為國家的編戶民。
從上述戶籍登記地點的變遷來看,漢初雖然法律制度大多繼承秦朝,但是鑒于當時的施政方針與政治結構,國家力量對鄉(xiāng)里基層實際控制的強度相對弱于秦,尤其是聚落的迅速發(fā)展導致居住形態(tài)的變化。這些聚落自先秦時就已經存在,秦商鞅變法曾運用法律強制合并散聚,以實現(xiàn)對黔首的強力控制,但六國地區(qū)并非如此。鑒于秦統(tǒng)一局面短暫以及西漢前期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六國地區(qū)遺存的散聚獲得自由發(fā)展,湖南沅陵虎溪山一號漢墓出土MIT:43-101號簡牘也記載西漢時“泣聚戶百卅四,口五百廿一人”。[14](p50)到西漢中后期,聚落繼續(xù)發(fā)展,居延新簡牘50-3簡曰:“鄉(xiāng)八聚。”[15](p235)賈讓在《治河三策》中更是講道“聚”的發(fā)展脈絡:
蓋堤防之作,近起戰(zhàn)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齊與趙、魏,以河為竟。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雖非其正,水尚有所游蕩。時至而去,則填淤肥美,民耕田之?;蚓脽o害,稍筑室宅,遂成聚落。大水時至漂沒,則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澤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今堤防陿者去水數(shù)百步,遠者數(shù)里。近黎陽南故大金堤,從河西西北行,至西山南頭,乃折東,與東山相屬。民居金堤東,為廬舍,〔往〕十余歲更起堤,從東山南頭直南與故大堤會。又內黃界中有澤,方數(shù)十里,環(huán)之有堤,往十余歲太守以賦民,民今起廬舍其中,此臣親所見者也。東郡白馬故大堤亦復數(shù)重,民皆居其間。從黎陽北盡魏界,故大堤去河遠者數(shù)十里,內亦數(shù)重,此皆前世所排也。河從河內北至黎陽為石堤,激使東抵東郡平剛;又為石堤,使西北抵黎陽、觀下;又為石堤,使東北抵東郡津北;又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陽;又為石堤,激使東北。百余里間,河再西三東,迫阸如此,不得安息。[3](p1692-1693)
西漢時期聚落的發(fā)展在考古學上也得到印證,河南內黃三楊莊遺址就可能是始建于西漢晚期的聚落,[16](p19-31)后被黃河洪水淹沒于新莽后期或東漢初年??v觀西漢居住地的變化,恰如王彥輝所言:“秦及西漢初年以‘邑居’為主,西漢中期以后‘散居’逐漸成為主流”。[17](p20)盡管西漢國家竭力將聚落整合到鄉(xiāng)里控制體系之中,但是散聚大量存在,導致社會居住結構出現(xiàn)極大變動,西漢中后期戶籍登記的難度相對秦及漢初增大了。
同時,國家行政力量從鄉(xiāng)里基層逐步上移,豪強勢力中的有益部分被吸收和任命為縣鄉(xiāng)三老等,①陳明光在《漢代“鄉(xiāng)三老”與鄉(xiāng)族勢力蠡測》(載《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6年第4期)中認為:“鄉(xiāng)三老是‘能率眾者’,他們在當?shù)剌^大的地域范圍內對民眾要有號召力,僅有修行是不夠的,必須要與鄉(xiāng)族勢力有某種關聯(lián),或者本身是鄉(xiāng)族勢力的代表人物,或者為鄉(xiāng)族勢力所認可。”這里的鄉(xiāng)族勢力所支撐的實際上就是豪強,縣鄉(xiāng)三老和里父老是豪強中“有修行且能服從國家律令”的群體,劉秀的舅父樊重就是典型。成為“帥眾為善”的鄉(xiāng)賢和領袖,頗受政府禮遇和優(yōu)待,漢高祖二年劉邦就下令“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鄉(xiāng)一人。擇鄉(xiāng)三老一人為縣三老,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復勿徭戍,以十月賜酒肉”。[3](p33-34)漢文帝、漢武帝等也有相關表彰詔令。鄉(xiāng)里的職能也發(fā)生重要變化:從《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記載“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職聽訟,收賦稅。游徼徼循禁賊盜”來看,[3](p742)三老雖然“非吏而得與吏比者”,若論書寫順序甚至尊于有秩、嗇夫、游徼,三老的職責為掌管教化,可見鄉(xiāng)部的政治教化功能已經上升到首位;里父老的地位深受重視,劉邦約法三章的對象就是父老,已取代秦時作為里典的職權,在賦稅徭役的實現(xiàn)上發(fā)揮重要作用,居延漢簡就記載:
□阝 □□里父老□□
□ □秋賦錢五千 正安釋□□
鄉(xiāng) 嗇夫京佐吉□
(526·1A)[11](p644)
五鳳二年五月壬子朔乙亥南鄉(xiāng)嗇夫武佐宗敢言之北陽曲里男子謹案弘年廿二毋官獄征事當?shù)萌骼锔咐隙∮碇]言廷移過所
六月庚寅長安守右丞湯移過所縣邑如律令 掾充令史宗
(73EJT9:92A)[18]
簡文表明,鄉(xiāng)里征收“秋賦錢”和保管用于“官獄征事”的“傳”,都有里父老的身影。而以縣鄉(xiāng)三老和里父老為首的地方鄉(xiāng)賢,雖然沒有官品和俸祿,卻能調解基層糾紛,教化平民百姓,以道德規(guī)范和引導基層社會民心,基層社會管理權力逐漸向地方宗族勢力移動。他們在鄉(xiāng)里代行地方官吏職能,在與中央同心同德時可以維護基層社會統(tǒng)治秩序,填補了國家力量從鄉(xiāng)里基層收縮后的權力真空,否則將會成為國家行政的羈絆。
西漢中后期,豪強勢力開始膨脹,橫行鄉(xiāng)里,武斷鄉(xiāng)曲,甚者“兩千石莫能制”。[3](p3647)有修養(yǎng)和服從國家號令的豪強,被委任為縣鄉(xiāng)三老等以籠絡和利用,成為國家控制基層社會和維護地方秩序的有益補充,但絕大多數(shù)豪強的發(fā)展軌跡是與土地兼并、役使普通編戶民和逃避國家賦役等不良現(xiàn)象捆綁在一起的,鹽鐵會議上文學就曾指出:“大抵逋流,皆在大家,吏正畏憚,不敢篤責,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中家為之絕出,后亡者為先亡者服事。”[19](p192)因而在專制國家眼里,豪強的發(fā)展在本質上是與政府離心離德的,他們嚴重干擾地方行政,是社會穩(wěn)定的潛在危害。漢光武帝劉秀起于社會基層,自身也是得益于南陽、河北等地豪強的支持才奪取帝位,但是“天子不與白衣同”。他對地方行政的弊端和社會發(fā)展的困境自然了然于胸,在建武十五年六月“詔下州郡檢覈墾田頃畝及戶口年紀”和“考實二千石長吏阿枉不平者”,[1](p66)要求地方官吏核實墾田及戶口數(shù)字,以鞏固新生政權的統(tǒng)治基礎。《后漢書·劉隆傳》亦載:“天下墾田多不以實,又戶口年紀互有增減。十五年,詔下州郡檢覈其事。”[1](p780)然而,地方豪強勢力十分強大,特別是“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xiāng)多近親”,與度田令并行的戶口年紀檢核措施起初執(zhí)行并不順利。在劉秀的鐵腕政策下,次年九月“河南尹張伋及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實,皆下獄死”,其強度引起了地方豪強的激烈反抗,乃至“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并起,攻劫所在,害殺長吏”。[1](p67)
在這一社會和政治背景下,郡縣長吏相繼加強度田令的落實,乃至《后漢書·光武帝紀下》注引《東觀記》曰:“刺史太守多為詐巧,不務實核,茍以度田為名,聚人田中,并度廬屋里落,聚人遮道啼呼。”[1](p66)“八月案比”已明戶籍登記在八月,而“度田令”于建武十五年六月頒布并實施,以后基本在五六月進行,①1989年甘肅武威旱灘坡東漢墓出土竹簡(參見武威地區(qū)博物館:《甘肅武威旱灘坡東漢墓》,載《文物》1993年第10期)記載:“鄉(xiāng)吏常以五月度田,七月舉畜害,匿田三畝以上坐?!?010年湖南長沙五一廣場出土東漢簡牘(參見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湖南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發(fā)掘簡報》,載《文物》2013年第6期)則記載:“元興元年六月癸丑朔六日戊子,沮鄉(xiāng)別治掾倫叩頭死罪,敢言之。倫以令舉度民田,今月四日,倫將力田陳祖、長爵番仲、小史陳馮、黃慮及蔡力度男子鄭尤……等□田。”所以“茍以度田為名,聚人田中”不能反映同時進行“案比”,更不能用此論證在鄉(xiāng)里田中進行戶籍登記,“聚人田中”是只在“度田為名”下把田主聚集到田中,登記土地、廬舍歸屬大小,“聚人田中”之“人”有特定范圍,不是針對全體編戶民。相反,江革挽車載母去縣治所登記戶籍是“八月案比”的歷史真實反映?!逗鬂h書·江革傳》記載:
江革字次翁,齊國臨淄人也。少失父,獨與母居。遭天下亂,盜賊并起,革負母逃難,備經阻險,常采拾以為養(yǎng)。數(shù)遇賊,或劫欲將去,革輒涕泣求哀,言有老母,辭氣愿款,有足感動人者。賊以是不忍犯之,或乃指避兵之方,遂得俱全于難。革轉客下邳,窮貧裸跣,行傭以供母,便身之物,莫不必給。建武末年,與母歸鄉(xiāng)里。每至歲時,縣當案比,革以母老,不欲搖動,自在轅中挽車,不用牛馬,由是鄉(xiāng)里稱之曰“江巨孝”。[1](p1302)
江革本是齊國臨淄人,少年失父,與母相依為命,然臨淄是兩漢之際社會大動亂的重災區(qū),東漢立國之初臨淄為地方軍閥張步占有,《后漢書·張步傳》載建武五年冬“建威大將軍耿弇破斬費邑,進拔臨淄”。[1](p499)江革帶著母親四處逃難,輾轉下邳等地,孝行多次感動路上的盜賊,到建武末年才與母親回歸鄉(xiāng)里,可見江革與其母實質上都是脫離戶籍的流民。張家山漢簡《奏讞書》已明,西漢之初流民登記戶籍要到縣自治所“自占名數(shù)”,然后縣廷劃歸鄉(xiāng)里和授予土地,但究竟是第一次還是以后每次都要去縣治所登記戶籍并沒有詳細記載,從《二年律令·戶律》中“鄉(xiāng)部嗇夫、吏、令史相襍案戶,戶籍副臧(藏)其廷”的記載看,[9](p54)已登記于戶籍的編戶民是到鄉(xiāng)政府駐地“自占”。江革挽車載母去縣治所案比是對西漢初年流民去縣治所登記戶籍的制度繼承,不同的是,“每至歲時,縣當案比”,即已占名數(shù)成為編戶民的江革此后每年還要帶著母親到縣治所案比。江革嚴格遵守國家案比制度,沒有以其母老為托詞而代為登記戶籍,其精神和品德為世人稱頌,故被贊“江巨孝”。劉秀的建武年號共計32年,江革在建武末年回到鄉(xiāng)里后與母親去縣治所登記戶籍,從時間比對上看應是在建武十六年后,當時度田和檢核戶口年紀的詔令已經在全國強力執(zhí)行,江革挽車帶母去縣治所登記戶籍是遵守國家律令具體表現(xiàn),并非因“其母年老,身份特殊,去接受‘高年’可享有的禮物和優(yōu)待”。[20](p466)《后漢書·江革傳》沒有提到江革之母享受“高年”的福利,尹灣漢簡也表明并非達到一定年齡的編戶民都受用高年養(yǎng)老的政策。
光武帝之后,東漢諸帝仍嚴格執(zhí)行“縣道案比”的政策。漢殤帝延平元年,鄧太后、鄧騭發(fā)現(xiàn)郡國守相存在“覆蔽災害,多張墾田,不揣流亡,兢增戶口”的問題,[1](p198)反思郡國守相之所以弄虛作假和致力于“多張墾田”和“兢增戶口”,實質上是當時仍在嚴格推行光武帝時“度田及檢核戶口年紀”政策后畸形發(fā)展的結果。主要反映東漢早中期和帝至安帝時期史貌的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CWJ1①:85號木牘記有:
書輒逐召,逎考問,辭:本縣奇鄉(xiāng)民,前流客,占屬臨湘南鄉(xiāng)樂成里。今不還本鄉(xiāng),勢不復還歸。臨湘原以詔書隨人在所占,謹聽受占。定西。[21](p123)
簡牘文意是,召原為某縣奇鄉(xiāng)百姓,是流民,后占籍到臨湘縣南鄉(xiāng)樂成里?,F(xiàn)在召不愿意返回故鄉(xiāng),可知東漢律令規(guī)定流民戶籍登記時要盡量返回原籍所在地,江革與其母在社會安定后返回故鄉(xiāng)是有制度規(guī)定的。從召的供詞“本縣奇鄉(xiāng)民”看,查問他的是現(xiàn)居地的縣級官府,與臨湘縣為平級行政機構。臨湘縣在得知召堅決不愿返鄉(xiāng),同意其在現(xiàn)居地落戶,“臨湘原以詔書隨人在所占”標明當時戶口登記仍在縣治所進行,與江革載母去縣里案比對應?!扒傲骺汀北砻髡偃タh治所登記和檢驗戶籍已進行多年,但在現(xiàn)實利益和鄉(xiāng)土情感的權衡后,召還是不同意返回故地。
題名為漢靈帝中平三年的張遷碑則記載道:“八月算民,不煩于鄉(xiāng);隨就虛落,存恤高年?!盵22](p490)“不煩于鄉(xiāng)”意指“鄉(xiāng)不煩”,關鍵是“鄉(xiāng)”做何解釋。邢義田認為“鄉(xiāng)”字就文義有二解:一為漢代縣、鄉(xiāng)、里制中的鄉(xiāng);二為泛稱,泛指鄉(xiāng)間、鄉(xiāng)下或鄉(xiāng)村。[20](p451-487)第二種意思解釋不通,邢先生在其文中已經講明,但是他立足于“八月案比在鄉(xiāng)”而肯定第一種意思也是不合邏輯的。試想如果原來“八月案比在鄉(xiāng)”進行,畢竟還在鄉(xiāng)部政府所在地,而“隨就虛落”是下基層,在谷城縣長張遷都已帶頭的情況下,熟悉鄉(xiāng)部事務的鄉(xiāng)吏不可能不去,這對鄉(xiāng)部及鄉(xiāng)吏來說顯然太煩。然而,如果立足于“八月案比在縣”的角度,鄉(xiāng)吏本來就要去縣治所協(xié)助登記戶籍,①司馬彪:《后漢書·百官志》(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24頁)曰:“(鄉(xiāng)嗇夫)皆主知民善惡,為役先后,知民貧富,為賦多少。”鄉(xiāng)嗇夫對轄區(qū)內的民情、賦稅、徭役等了解非常清楚,可證以鄉(xiāng)嗇夫為代表的鄉(xiāng)吏協(xié)助縣吏進行案比。現(xiàn)在下基層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例行公事。因此,“不煩于鄉(xiāng)”的“鄉(xiāng)”應指“不煩鄉(xiāng)民”,與后面“存恤高年”的高年對應,高年是鄉(xiāng)民中年齡比較大的人,原先在縣治所登記戶籍,對于鄉(xiāng)民尤其高年群體來說是一種煩擾,現(xiàn)在“隨就虛落”即是在方便鄉(xiāng)民和高年集中的村落進行案比。
漢靈帝中平三年去東漢人口最高峰的漢恒帝永壽三年未遠,人口的增多促使百姓的居住形態(tài)發(fā)展重大改變,由原先常居城邑、農忙居田舍,發(fā)展為向城邑四周分散居住,新的居住點不斷生成,②王彥輝在《秦漢時期的鄉(xiāng)里控制與邑、聚變遷》(載《史學月刊》2013年第5期)中認為:“中國帝制時代的城鄉(xiāng)分離發(fā)生較早,最遲到西漢末年鄉(xiāng)村人口已經超過城市人口?!本勐涞男螒B(tài)出現(xiàn)多樣化?;鶎庸倮粢睬宄私獾胤饺丝?、墾田情況,必須下基層進行戶籍登記;而對于鄉(xiāng)民和高年來說卻是一項重大的惠民工程,自然深受時人的愛戴和稱贊,因而張遷碑所述“隨就虛落”是案比制度推行中的特例,不具普遍意義。相反,更能證明《續(xù)漢書·禮儀志中》所記的“仲秋之月,縣道皆案戶比民”是國家制度真實規(guī)定。[1](p3124)《后漢書·皇后紀》記載:“漢法常因八月算人,遣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陽鄉(xiāng)中閱視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已下,姿色端麗,合法相者,載還后宮,擇視可否,乃用登御?!盵1](p400)所謂“遣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陽鄉(xiāng)中閱視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已下”確實是與“八月算人”同時進行,但沒有明確說明“八月算人”在鄉(xiāng)舉行,“八月算人”是國家事務,中大夫與掖庭丞及相工去洛陽鄉(xiāng)中閱視良家童女是皇家事務,國家八月算人也在鄉(xiāng)中進行必然與皇家事務重疊,從行政效率的角度看兩者大可不必分兩套人馬同時進行,而且被選入宮的良家童女可能被劃入特殊的戶籍管理,①袁延勝在《論東漢的戶籍問題》(載《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1期)中對依附民、賓客、宗室、王侯、官吏等戶籍問題進行檢討,認為奴婢不入戶籍,然未言及良家女選入皇宮的戶籍變更問題。根據(jù)漢代國家事務與皇室事務相分離的原則,特認為良家女選入宮廷是要登記到專門的戶籍,以便上報和統(tǒng)一管理,其戶籍不與普通戶籍相同。所以這里的八月算人尚待深入理解。
東漢政府打擊郡國長吏“優(yōu)饒豪右”“得固其利”的詔令越往后越是執(zhí)行不力,相反豪強勢力愈加壯大,從干預政治發(fā)展到“政治上直接參掌鄉(xiāng)里政權”,[23](p22)國家對地方的控制力持續(xù)下降,地方官吏自由行使權力的空間擴大,甚至出現(xiàn)“生不占書”[21](p122)“民占數(shù)以男為女,辟更徭,論為司寇”等現(xiàn)象。②簡文標點作者自加,具體內容參見武威地區(qū)博物館著《甘肅武威旱灘坡東漢墓》,載《文物》1993年第10期。從制度設計與制度實踐的角度看,部分史料所見漢代不同時段、區(qū)域、官吏推行的戶籍在縣、在鄉(xiāng)或多年不擾民登記戶籍的矛盾也就能驟然理解了。
綜上所述,秦漢戶籍登記地點經歷了從“在里占著”“自占鄉(xiāng)部”“自占縣道”到“隨就虛落”的變遷,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秦漢國家的歷史輪廓和發(fā)展軌跡:從嚴格控制地方,積極主導基層社會移風易俗,到吸收和籠絡豪強勢力中的鄉(xiāng)賢共治地方,彌補國家力量從基層社會上移后的權力真空,以維護階級統(tǒng)治和社會秩序,再到對地方完全失控,被離心的豪強勢力從帝國內部撐破和架空,東漢末年軍閥分裂戰(zhàn)爭由此興起。但是,不管怎樣戶籍登記地點如何變動,國家控制戶口的核心目標從未偏離,東漢時期的戶口仍列上計內容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