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詞征引《莊子》考

姜高威

(南京師范大學(xué)，江蘇 南京 210097)

辛棄疾是我國古代詞史上的杰出代表，其詞作存世量雄居兩宋之冠。辛棄疾博學(xué)多才，其填詞極善用典，這一點也早已飲譽學(xué)林。徐釚說：“詞至稼軒，經(jīng)子百家，行間筆下，驅(qū)斥如意。”[1]吳衡照亦言：“辛稼軒別開天地，橫絕古今，《論》《孟》《詩小序》《左氏春秋》《南華》《離騷》《史》《漢》《世說》、選學(xué)、李杜詩，拉雜運用，彌見其筆力之峭?！盵2]有感于此，本文擬對辛棄疾詞征引《莊子》的概況、方式及其意義進行詳細探討。

一、辛棄疾詞征引《莊子》概況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辛棄疾詞對《莊子》的征引約有76首125次①，具體征引概況詳見表1-3。

表1 辛棄疾詞征引《莊子》分布概況

表2 辛棄疾詞征引《莊子》篇目及其頻次

表3 辛棄疾征引《莊子》之相關(guān)詞作的詞牌及其頻次

由上述列表可知，除《養(yǎng)生主》《馬蹄》《胠篋》《田子方》和《漁父》5篇之外，辛詞對《莊子》中的其他篇目均做了不同頻次的征引，尤其是對《逍遙游》《秋水》《齊物論》和《天運》等名篇更是鐘愛有加，高頻引用。據(jù)統(tǒng)計，辛棄疾現(xiàn)存詞作共包含103個詞牌，其中小令46首、中調(diào)29首、長調(diào)28首；而征引《莊子》者高達27個，其中包含小令8首、中調(diào)5首、長調(diào)14首。辛詞對《莊子》的征引主要集中在長調(diào)方面，其比重為辛詞長調(diào)的一半；而小令和中調(diào)卻明顯少，且二者接近持平。

二、辛棄疾詞征引《莊子》的方式

辛棄疾詞征引《莊子》的情況，相對來說比較復(fù)雜，不乏直接引用之例，而更多的則是憑借其“龍文筆力”熔鑄己意之后的藝術(shù)再創(chuàng)造。具體言之，大概有如下三種方式：

(一)以《莊子》篇目直接征引入詞

這種方式在辛詞中是比較少見的。如果我們適當(dāng)放寬辛詞征引《莊子》的準(zhǔn)入標(biāo)準(zhǔn)，那么，在辛詞之題序中亦可覓見蹤跡。例如：

(1)待從公痛飲，八千余歲，伴《莊》椿壽。(《水龍吟·玉皇殿閣微涼》)

(2)案上數(shù)編書，非《莊》即《老》。(《感皇恩·案上數(shù)編書》)

以上兩例均以《莊子》之名直接入詞，簡潔明了。此外，辛詞題序中亦有直接征引《莊子》之名者，譬如上引第2例之題序：“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薄恫匪阕印ひ灰晕覟榕！分}序：“用《莊》語?！痹僬?，《水調(diào)歌頭·萬事幾時足》之“君欲論齊物，須訪一枝翁”與《哨遍·蝸角斗爭》之“誰與齊萬物”二句，揆之其詞大意，兩者化用了《齊物論》之名。

(二)直接征引《莊子》中的固定詞語，或?qū)ⅰ肚f子》中的句子節(jié)縮成詞或詞組

1.直接征引《莊子》中的詞或詞組。此種方式既經(jīng)濟又簡明扼要，在辛詞中是比較常見的。例如：

(3)幸一枝粗穩(wěn)，三徑新治。(《滿庭芳·傾國無媒》)

按：“一枝”出自《莊子·逍遙游》“許由曰：‘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

(4)洗盡機心隨法喜。(《蝶戀花·洗盡機心隨法喜》)

按：“機心”出自《莊子·天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

(5)野馬塵埃，扶搖下視，蒼然如許。(《水龍吟·斷崖千丈孤松》)

按：“野馬、塵埃、扶搖、下視”出自《莊子·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6)臭腐神奇俱盡，貴賤賢愚等耳，造物也兒童。(《水調(diào)歌頭·頭白齒牙缺》)

按：“臭腐、神奇”出自《莊子·知北游》“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fù)化為神奇，神奇復(fù)化為臭腐”。

(7)物化蒼茫，神游仿佛，春與猿吟秋鶴飛。(《沁園春·有美人兮》)

按：“物化”出自《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8)物諱窮時，豐狐文豹罪因皮。(《哨遍·一壑自?！?

按：“諱窮”出自《莊子·秋水》“孔子曰：‘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

(9)乞得膠膠擾擾身，卻笑區(qū)區(qū)者。(《卜算子·百郡怯登車》)

按：“膠膠擾擾”出自《莊子·天道》“堯曰：‘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2.將《莊子》中的句子熔裁成詞或者詞組，使之既言簡義豐，又合于詞體規(guī)范。例如：

(10)儂是嵚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浣溪沙·儂是嵚崎可笑人》)

按：“開口笑”一詞實從《莊子·盜跖》“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整合而出。

(11)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滿江紅·鵬翼垂空》)

按：“鵬翼垂空”一詞乃由《莊子·逍遙游》“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剪裁而成。

(12)五車書，千石飲，百篇才。(《水調(diào)歌頭·官事未易了》)

按：“五車書”一詞實由《莊子·天下》“惠子多方，其書五車”整合而出。

(13)錦繡心胸冰雪面。(《蝶戀花·莫向樓頭聽漏點》)

按：“冰雪面”一詞實由《莊子·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提煉而成。

(14)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千年調(diào)·卮酒向人時》)

按：“然然可可”一詞是由《莊子·寓言》“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刪合而成。

(15)日月如磨蟻，萬事且浮休。(《水調(diào)歌頭·日月如磨蟻》)

按：“浮休”一詞是由《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整合而出。

(16)待葺個、園兒名佚老。(《最高樓·吾衰矣》)

按：“佚老”一詞實由《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刪合而成。

(17)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無助、狂濤些。(《水龍吟·聽兮清佩瓊瑤些》)

按：“覆舟如芥”是由《莊子·逍遙游》“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節(jié)縮而成的一個詞組。

(三)征引《莊子》中的成句入詞

這種方式在辛詞中也是比較常見的，具體還可細分為如下不同形式：

1.直接征引《莊子》中的成句入詞。此種方式在辛詞中相對來說不太多見。試舉例如下：

(18)物諱窮時，豐狐文豹罪因皮。(《哨遍·一壑自?！?

按：“豐狐文豹”出自《莊子·達生》“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于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zāi)也”。

(19)孰居無事陪犀首，未辦求封遇萬松。(《瑞鷓鴣·江頭日日打頭風(fēng)》)

按：“孰居無事”出自《莊子·天運》“孰居無事，推而行是”。

(20)味甘終易壞，歲晚還知，君子之交淡如水。(《洞仙歌·賢愚相去》)

按：“君子之交淡如水”出自《莊子·山木》“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此處雖有一字之別，但意思相通。

2.對所征引的《莊子》成句進行語法上的變換，或改變原有詞序，或變換成新的句式，使之合于詞律。此種方式相對較少，試舉例如下：

(21)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翻沉陸。(《滿江紅·倦客新豐》)

按：《莊子·則陽》：“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此處“陸沉”義同“沉陸”，意謂遁世隱居。辛棄疾先調(diào)換詞序，復(fù)著一“翻”字，反其意而用之，以抒發(fā)其欲致君澤民之志。

(22)野馬塵埃，扶搖下視，蒼然如許。(《水龍吟·斷崖千丈孤松》)

按：《莊子·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贝颂庪m然僅僅改“視下”為“下視”，然而一字之別卻語兼主動，突顯出鵬飛九天，傲視蒼茫之概。

(23)悠悠今古事。得喪乘除，暮四朝三又何異。(《洞仙歌·舊交貧賤》)

按：《莊子·齊物論》：“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為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娋呀詯偂Ｃ麑嵨刺澏才瓰橛?，亦因是也?！贝颂帯澳核某笔怯梢念嵉乖~序而來，然意旨未嘗稍異。

3.對所征引《莊子》的句子進行整合，或增加、或減少、或改變，使之語言凝練，結(jié)構(gòu)合理，符合詞體規(guī)范，也更益于抒情達意。這種方式在辛詞中可謂比比皆是，唾手可得，是諸方式中使用最多的一種。略舉數(shù)例如下：

(24)但放平生丘壑，莫管旁人嘲罵，深蟄要驚雷。(《水調(diào)歌頭·官事未易了》)

按：“深蟄要驚雷”是由詞人將《莊子·天運》“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一句加以壓縮而成。詞人雖說不顧人言，然終難置身丘壑，否則但憑“深蟄”，又何須“驚雷”？著一“要”字便精簡原句，復(fù)將胸中深匿之念主動托出，而個中亦難掩沉淪下僚、壯志難酬的苦悶。

(25)萬里須臾耳，野馬驟空埃。(《水調(diào)歌頭·千古老蟾口》)

按：“野馬驟空埃”是由詞人將《莊子·逍遙游》“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一句整合而來。詞人以一“驟”之疾追牽兩端，頓顯蒼茫萬里、風(fēng)流不息的寥廓之境。

(26)不然應(yīng)是：洞庭張樂，湘靈來去。(《水龍吟·補陀大士虛空》)

按：“洞庭張樂”是由《莊子·天運》“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fù)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一段縮減而成。詞人發(fā)揮想象以答語的形式使其與下句共同營造出縹緲朦朧之境，仙樂聲聲，神靈飄飛，足見雨巖怡人之美景。

(27)人間萬事，毫發(fā)常重泰山輕。(《水調(diào)歌頭·長恨復(fù)長恨》)

按：此句乃由《莊子·齊物論》“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刪合而來，“天下”縮減為“人間萬事”而反生繁雜之感，泰山輕小、毫發(fā)重大自相對比，足見其時詞人內(nèi)心之五味雜陳。

(28)倘來軒冕，問還是，今古人間何物？(《念奴嬌·倘來軒冕》)

按：“倘來軒冕”是由《莊子·繕性》“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倘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淬煉而成，此處雖行以問句，但作者早已得意忘言，自知空懷一腔報國熱血，可奈何英雄江左老，非不欲軒冕在身，實難致之，故而愁來萬斛，不得其樂。

(29)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玉樓春·何人半夜推山去》)

野老時逢山鬼泣，誰夜持山去難覓。(《歸朝歡·見說岷峨千古雪》)

按：“何人半夜推山去”與“誰夜持山去難覓”均由《莊子·大宗師》“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熔裁而來。雖說兩詞創(chuàng)作因由有別，但都以反問代替原文之肯定，復(fù)以云煙山嵐障蔽作解，可謂殊途同歸，俱臻其妙。

(30)怎得身似莊周，夢中蝴蝶，花底人間世。(《念奴嬌·為沽美酒》)

按：此句由《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刪合而成。詞人邀友人飲酒，一路看花索句，可奈何東風(fēng)雨過，花果飄零，不如人意，不免有身世如蝶之嘆。

(31)蝸角斗爭，左觸右蠻，一戰(zhàn)連千里。(《哨遍·蝸角斗爭》)

按：此句化自《莊子·則陽》“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 ，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 。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詞人沿襲《莊子》以小見大的思維，且更以“千里”之廣而為其張目，足見其對斤斤計較于微末小利而缺乏開闊心懷與長遠眼光者的厭棄。

(32)一以我為牛，一以我為馬。(《卜算子·一以我為?！?

按：此二句是由《莊子·應(yīng)帝王》“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整合而成。詞人以“我”易“己”，復(fù)又顛倒原有句序，使得語義指向更加明顯，且與下句“人與之名受不辭”所征引《莊子·天道》：“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茍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之句序前后對應(yīng)，足見詞人之匠心獨造。

(33)不知云者為雨，雨者云乎。(《漢宮春·秦王山頭》)

按：此二句是由《莊子·天運》“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整合而成，改反問為肯定，直揭出云雨相孕及其變化無常之態(tài)。

三、辛棄疾詞征引《莊子》的意義

劉熙載在《藝概》中曾論道：“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瘦語，一經(jīng)運用，便得風(fēng)流。”[3]誠然，劉氏此言確是從整體上對稼軒詞的語言藝術(shù)的稱贊，同時也一語道破了辛棄疾資書以為詞的顯著特點。辛棄疾用典雖“如淮陰將兵，不以數(shù)限”[4]，但這顯然并非目的。這種引用本身首先表現(xiàn)在詞人對所引用內(nèi)容的接受上。辛棄疾曾寫道：“案上數(shù)編書，非《莊》即《老》。”足見其對《莊子》之鐘愛，前文所列諸表亦可作佐證。辛棄疾一生“三仕三已”，生命中的大好時光多半都消磨在了投閑置散之中，萬斛閑愁無時無刻不盤縈心頭，于是讀《莊》讀《老》，以求獲得內(nèi)心的一時寧靜與安然。

其次，辛棄疾廣泛征引《莊子》，也是出于剪裁藝術(shù)創(chuàng)作素材的需要，進而借以自由抒發(fā)自我的喜樂哀愁。這一點在諸多辛詞的首句便可見到，開篇即奠定感情基調(diào)：

(34)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滿江紅》)

(35)上古八千歲，才是一春秋。(《水調(diào)歌頭》)

(36)盜跖倘名丘，孔子倘名跖。跖圣丘愚直至今，美惡無真實。(《卜算子》)

(37)膠膠擾擾幾時休？一出山來不自由。(《瑞鷓鴣》)

例(34)開言便以《莊子·逍遙游》之鵬飛萬里自況，而自己卻沉淪下僚，難以沙場揚鞭，建功立業(yè)，滿腔苦悶開卷即聞。例(35)乃是一首祝壽詞，詞人以《莊子·逍遙游》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相祝，自當(dāng)貼切。例(36)化自《莊子·盜跖》，詞人借助看似“離經(jīng)叛道”的假設(shè)之言，使得用典與議論融為一體，進而批判美丑不分、賢愚不辨的當(dāng)權(quán)者。例(37)熔裁《莊子·天道》中成詞以設(shè)問開篇，自問自答，抒發(fā)詞人強以隨緣自適以慰己心而終難自解之苦楚。

再者，辛棄疾征引《莊子》，有利于其“以文為詞”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實踐的深入開展，同時也促進了其時詞體雅化的進程與時人對詞體的推尊。詞在產(chǎn)生之初，常被視為“胡夷里巷之曲”。自李煜、蘇軾以來，題材逐漸擴大，內(nèi)容不斷豐富，境界日趨提高。至南宋，辛棄疾大膽以散文筆法填詞，為詞學(xué)創(chuàng)作別開新路。劉辰翁《稼軒詞序》曾言：“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xué)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jīng)用史，牽《雅》《頌》入鄭衛(wèi)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漫，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盵5]由劉氏此言，不僅可以看出其對辛棄疾大力踐行以“用經(jīng)用史”的方式填詞的肯定，以及辛詞創(chuàng)作方式的突破對詞學(xué)進步的價值，更可見出其時人們對詞尤其是對蘇辛豪放一脈的推重與對創(chuàng)作方法的欣然接受。由上文表3可知，辛棄疾所征引《莊子》的76首詞中，可劃歸長調(diào)者有14種49首。而辛詞現(xiàn)存詞作中長調(diào)也只有28種，所占比率之高一望即知。由于長調(diào)本身容量大且易于鋪展議論，辛棄疾便對此大力開墾。可以說，辛詞中特色醒豁、藝術(shù)成就較大者基本在此。辛棄疾對《莊子》的征引在此也貢獻良多，其中最明顯者莫過于三首同調(diào)之作——《哨遍·蝸角斗爭》《哨遍·一壑自?！泛汀渡诒椤こ厣现魅恕?。此三者完全驅(qū)以《莊子》中語行文，乍看雖有“詞”之形而更富“文”之質(zhì)，雖不甚協(xié)律，卻議論充沛且弗少典重故實，特點顯著，非深于此道并勇于創(chuàng)新者不能為也。此外，諸如長調(diào)《水調(diào)歌頭·萬事幾時足》與小令《卜算子·一以我為牛》《卜算子·盜跖倘名丘》等詞皆同中調(diào)《感皇恩·案上數(shù)編書》之題序“用《莊》語”一樣，都是語出《莊子》，皆是用典與議論融合之佳作。辛棄疾正是以自己大膽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實績，成功地實踐并完善了所謂“以文為詞”的創(chuàng)作方法。

辛棄疾是我國古代專意填詞且取得巨大藝術(shù)成就的杰出代表，其高超的使事用典藝術(shù)為其詞增色良多。當(dāng)然，雖說辛棄疾大肆驅(qū)使《莊子》語入詞而不見斧鑿之痕，風(fēng)流自得，但有時亦難免有逞才使智之嫌，這自然是為其資書以為詞牽累之故，因而也時有“掉書袋”之譏，不過大多瑕不掩瑜，無傷大雅。

注釋：

①本文以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定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為統(tǒng)計底本。文中例句皆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