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榮
那年夏天,我大學(xué)畢業(yè),被廣州的一家公司招聘。第一次去單位報(bào)到時,父親去送我,他用渾身都響只有鈴不響的自行車,騎了二十多里山路,把我的行李箱帶到了火車站。
看時間不早了,我對父親說:你回去吧,我要進(jìn)站了。
父親看著沉重的行李箱說:不急,還是把你送上火車吧。
父親就去買了站臺票。
排隊(duì)的時候,父親把昨天晚上叮嚀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聽得不耐煩,沒心沒肺地應(yīng)著。
這時響起了一聲汽笛,火車來了。
以往這里上車的人并不多,今天卻不少,許多人都買了站票,好不容易才擠上火車。父親提著沉重的行李箱跟著人流往前走,我對父親說:你快下車吧。父親說:不急。
他一直把我送到座位,又舉起沉重的行李箱往貨架上塞。這時哨子響了,父親趕緊往外跑,可剛跑到門口,車門哐的一聲關(guān)了。他又向另一個車門跑去,邊跑邊喊:我是送人的,讓我下車。可是列車已經(jīng)啟動,最后一個門也關(guān)了。
這下糟糕了。
父親回到我身邊的時候,不停地搓著手,嘴唇囁嚅著。
列車越走越快,窗外的大山一座座向后隱去。
我埋怨父親:讓你下車、讓你下車,你就是不下,沒一點(diǎn)時間觀念,現(xiàn)在只有到商南才能下了。
父親站在我身邊,像一個做錯了作業(yè)的學(xué)生。
這就是我父親送我的情景,他把自己也送走了,一直送到了二百里以外。
后來我們一家人說起這事就笑,母親笑他笨,腦子缺根弦。妹妹則笑得捂著肚子,差點(diǎn)背過氣去。父親被我們笑得不好意思,就給自己找理由說:不是我手腳慢,是火車司機(jī)弄錯了,本來應(yīng)該停五分鐘,他只停了三分鐘。
我們?yōu)楦赣H找的這個理由感到更加好笑。
不知不覺十幾年過去了。有一年春節(jié),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團(tuán)圓飯,妹妹又講到了這事,我兒子聽了,睜大好奇的眼睛問:那后來呢?我說:當(dāng)然是坐車回來了,要不咋會坐在這里呢。兒子又問:那是坐火車還是坐汽車回來的?我沒好氣地訓(xùn)斥:真笨。只要有錢,火車和汽車由人選。兒子不吱聲了,母親卻來了一句:你爸當(dāng)時只有幾毛錢,怎么坐車?
我一下愣住了。
我想起快到商南車站的時候,列車員查票,我準(zhǔn)備掏錢給父親補(bǔ)票,父親不讓我掏,說他自己有。我說你晚上要住店,明天還得坐汽車回去,錢夠不夠?父親掏出一卷錢,我看見是十塊的,他在我眼前繞了一圈說:這些錢足夠了。邊說邊背過身取出一張十元錢補(bǔ)了票,列車員還給他找了兩毛。我接過母親的話說:父親當(dāng)時帶著錢啊。
母親說:他帶啥了?那天他只帶了十二塊錢,原準(zhǔn)備送你回來,給你妹妹買書包的,結(jié)果全花啦。母親頓了一下又說:我當(dāng)時問你爸,你咋不讓娃補(bǔ)票呢?他說:娃在外花錢的事由多,我將就著就過去了。
這回該我驚訝了,我像孩子一樣問父親:爸,那晚你沒有住店?又是咋回來的?
父親搖搖頭,笑而不語。
母親接著說:他呀,在商南汽車站門口坐了一夜,被人當(dāng)?shù)趸ㄗ油鲒s。第二天在車站幫人下了一車貨,才坐貨車回來的,渾身臟得就像一頭豬。
啊?原來這樣!
我們再也笑不起來了,我覺得自己的眼里濕漉漉的,平時總愛笑的妹妹眼里也噙著淚花。只有母親一個人笑著,邊笑邊給父親夾著菜說:那時咱家窮,你爸為了供你們念書,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他從來沒為自己花過一分錢。他那天呀,是餓著肚子回來的,一頓吃了三個黑饃,兩碗稀飯。
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嘩嘩地往下淌。妹妹趴在桌子上啜泣起來。
從此,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