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俠
至今僅見的盛成法國時期照片,底片經(jīng)過改動(約1928)
盛成(1899-1996)一九二○年到法國勤工儉學,一九二七年以法文寫成《我的母親》(Ma Mère),由于得到文學大師瓦萊里作序,出版后引來不少評論,名噪一時。萬里外的中國也出現(xiàn)反響,吳宓時任《大公報》文學副刊主編,他親自寫了一篇長文《留法學生自傳—我的母親》,以整版篇幅介紹該書及其續(xù)集,并給予高度評價:“就其母親一生的性情言論行事際遇,表見東方之靈魂和真精神,恰是為歐洲人提供了認識中國的一個形象視角?!比绻朗⒊稍诜▏鴮懽骷俺霭娴那劢?jīng)過,可能有會更多感觸。
盛成在南部蒙伯利埃大學攻讀蠶桑學和生物學,他熱心政治活動,傾向無政府主義,愛好寫作和演講。一九二○年八月到法國才七個月,他就成為第一個給羅曼·羅蘭寫信的中國留學生。最初他以“同志”“老兄”“你”稱呼羅曼·羅蘭,到了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日的信,才改用尊稱:“我將要出版《和平中國》(La Chine pacifique)兩篇演說詞,曾經(jīng)在塞特市世界語工人小組上宣讀過的。里昂《戰(zhàn)爭退伍軍人》雜志社的朋友建議我向您請序。”
盛成致羅曼·羅蘭的第一封信(1920年8月)
世界語和反戰(zhàn)是當時無政府主義者的潮流,《和平中國》以中國古代和平主義為題,批判西方侵略中國。
羅曼·羅蘭是著名的和平主義者,對所有宣傳和平主義的作品都很重視。他當時臥病在床,收到文稿后很快讀完,不到十天便回信。他同意作序,但要求首先修改對基督教的攻擊。沒有想到這封信開罪了盛成,他寫了一封怒火沖天的反駁信,拒絕修改。然后,他自信說服了對方,安靜地等候序言。
等了兩個月,寫了兩次催序信,沒有得到答復。到了十月份,他從蒙伯利埃到巴黎,以南部學生代表身份,參加中國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總會組織的爭分庚款運動。羅曼·羅蘭收到他的信后,熱心支持,同時告訴他沒有時間替《和平中國》寫序。盛成收信后沒有反應,原來他在籌備會議上遇到了麻煩,由于領取法國外交部的助學金,他被人指責賣身給法國政府?!耙驗檫@些誤解,我不得不拒絕了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學年的助學金,并且退回已經(jīng)收取的第一季度部分,以免惹人猜疑?!保ㄊ⒊芍铝_曼·羅蘭信,1926年12月13日)
在盛成離開巴黎之前,羅曼·羅蘭把他推薦給國際婦女爭取和平與自由聯(lián)盟,參加明年夏天的聯(lián)盟年會,又讓法國分部主席杜修納夫人與他見面,轉(zhuǎn)達邀請。出乎意料,盛成回到南部過新年,寄來一封古怪的賀年信,不僅拒絕邀請,還諸多嘲諷,形容參加者是“善唱的鶇鳥,肥胖的麻雀,夜出的貓頭鷹,和平的鷹”,如此等等。原來這時他已經(jīng)解決了《和平中國》的出版問題,出版社同意另找人寫序。羅曼·羅蘭還以為這是青年人不夠成熟,在回信中責備了幾句,仍然期望他改變主意。沒有想到盛成幾個月來積聚的各種各樣不如意的情緒,此時洶涌而出,寫了一封長信逐點反駁,越說越起勁,最后翻出寫序舊事來,指責對方言而無信,要求“文明人應該道歉”。
我拒絕為你的小冊子寫序言,因為其中表現(xiàn)了一種對基督教的狹隘無知,夾帶著仇恨。因為我的意見沒有使你改變初衷。
我不受任何宗教或世俗信仰的約束,但我要求尊重西方或東方的高度精神價值。我拒絕助長亞洲的排斥異己或不理解,這與歐洲的不理解和排斥異己同樣有害。
盛成法文演講集《和平中國》(1927)
當時復印技術不發(fā)達,羅曼·羅蘭的回信沒有留下副本,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八年間寫給盛成的七封信,大部分用來指導和規(guī)勸他,如果收信者不公開,永遠沒有人知道內(nèi)容。一九六六年,盛成重到法國居留,把珍藏的羅曼·羅蘭回信全部贈送給法國國家圖書館,讓公眾閱讀,信件打字文本的頁端注明“根據(jù)盛成在一九六九年轉(zhuǎn)交的影印抄錄”(copié sur photocopie transmise par Cheng Tcheng en 1969)。在這件事上,盛成表現(xiàn)出過人的度量,對羅曼·羅蘭的說話不以為忤,反而希望能夠永遠保存下來,他意識到這些書信是重要的歷史見證。
在當時,這封信似乎起了作用,盛成改變主意,接受了赴會邀請。但是他很快就遇到更大的煩惱,由于被迫退回法國助學金,失去主要的生活來源,要向家庭緊急求助,又要替人補習來補充。這種先勤工后儉學的日子,他從來沒有試過,僅僅堅持了五六個月,就決定拋棄學業(yè),中止已經(jīng)開始的博士論文,打算離開法國,去蘇聯(lián)的莫斯科中山大學。
一九二七年八月,他從蒙伯利埃出發(fā),前往巴黎。在羅曼·羅蘭的催促下,他打算首先繞道去日內(nèi)瓦,參加國際婦女爭取和平與自由聯(lián)盟的年會。羅曼·羅蘭在閉會前三天的九月五日到達,盛成第一次和他見面:“我與羅氏,通信結交己七年,至今方相識,我們在花園草徑上,走了一刻,多少人全來圍他,偉大的生活,實在是不好受!”(盛成《海外工讀十年紀實》,下同)
羅曼·羅蘭六十壽辰照片(1926)
會議在九月八日結束,盛成與在年會上結識的加皮夫人(Marcelle Capy,1891-1962)乘搭同一趟火車去巴黎。
在巴黎,他得到加皮夫人的慷慨幫助。她本人是作家,在瑞士聚會的晚間活動時,曾經(jīng)聽過盛成朗讀《我的母親》片斷,于是建議他整理成書,好拿去出版社換錢。她讓盛成到自己家里來工作,向妹夫借來打字機,教他打字,一式五份,打成后為他“斧削了一下”,讓他去尋找出版社。在此期間,盛成沒有收入,“加皮夫人叫我到她那里去吃飯,無論中晚。她說:‘我們有飯大家吃!”
提到出版,盛成首先想起羅曼·羅蘭,書稿還未整理好,就趕緊在九月十三日發(fā)出一封長信,開頭以瑞士年會作話題,說了一大通話,然后進入正題:
我正在寫《我的母親》,打算不日完成?!矣胸熑蜗蚍▏蜌W洲公眾介紹我的母親。我不知道如何著手。你是否愿意能夠在這方面給我一些指點,以助《我的母親》出版?請告能否寄上手稿。
回信很快來到,但復信人不是羅曼·羅蘭,由妹妹馬德蘭代書,建議他去找《歐洲》月刊的出版商里德印書局。羅曼·羅蘭移居瑞士后,不再踏足法國,馬德蘭則每到年底,都去巴黎會見親朋戚友?;匦藕蟛痪?,她到巴黎,約見過盛成,請他吃了一頓飯。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底,盛成一封信寄到奧爾加別墅,像前一年那樣,又是一封古怪的賀年信,以抒情詩形式寫成,通篇充滿“沉默”兩個字。
……
沉默是一首美麗的樂曲,陰影是一張美麗的圖畫。
在沉默中,我更單純,更真實,我是我自己。
在陰影中,我看見自己頭上罩著一個光環(huán),單純由顫動的淚珠連續(xù)組成。
……
沉默也會表達。
表達我的心靈和情感。
……
我的沉默把那些平庸的人,但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輕藐和不快埋葬在我心底……
盛成的“詩意”從何而來?原來在這兩個多月中,盛成的命運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他在等候羅曼·羅蘭回信的同時,拿著幾份稿件到不同出版社碰運氣,沒有一家愿意接受。倒是加皮夫人明白法國的情況,在知道這一切后跟他說:
瓦萊里在巴黎寓所客廳(20世紀30年代)
她問:“你還認識些甚么偉大人物?”
我說:“皮育克喬治,罷兒比斯—他在俄國—以及《進化雜志》之加邦底野,這都是我所認識的左派偉人!”
她說:“這些都是無濟于事的人物,你還認識甚么偉大人物?!?/p>
我說:“我曾同瓦乃理氏通過信?!薄?/p>
加皮夫人讀完了瓦氏的信,叫道:“你的救命星到了!”
瓦萊里(Paul Valéry,1871-1945)是著名詩人和作家,他的家鄉(xiāng)在塞特,就是盛成求學的地方。這年五月,瓦萊里回鄉(xiāng)料理母親喪事后要返回巴黎,盛成在蒙伯利埃車站瞥見他,寄了一首詩給他表示吊唁。對方按禮節(jié)寫了一封復信,盛成一直帶在身邊。
加皮夫人拿了筆與紙過來,不由我分說,叫我坐下,寫這封李白上韓荊州的書。
……我信寫好了的時候,加皮夫人念過一遍,她在提囊中,拿出五法郎,叫我去發(fā)快信。信是去了?;貋碇?,加皮夫人,又簽了一張支票交給我,我先后已用了她八百法郎。
瓦乃理接信之下,他正啟程赴英,到牛津大學去演講,他囑書記給我回信。他回來之后,我去看他。
話說得很簡略,實情更為復雜。瓦萊里有一位好朋友莫諾(Julien Monod,1879-1963),酷愛文學,對瓦萊里尤其崇拜,兩人結識后成為莫逆之交。莫諾為瓦萊里處理不擅長的日常事務,連帶財務、稿費、出版合約也包攬下來,部分信件由他作答。莫諾的忠誠完全沒有條件,只有一個愿望,收集他的偶像的所有作品版本,以及來往書信和傳媒評論,建立一個瓦萊里博物館,傳之后世。他的收藏如此豐富,超過一萬兩千種,成為研究瓦萊里的無價之寶,現(xiàn)在保存在巴黎杜塞文學圖書館,研究者稱之為瓦萊里典藏室(Valeryanum)。
典藏室有一本莫諾整理的資料集,題名《〈我的母親〉研究》(?tude pour Ma Mère),里面收集了有關的盛成書信、自撰生平、瓦萊里序言手稿、打印稿和排印稿,以及報刊評論的剪報等,都是原件,裝訂成一冊。盛成的第一封來信也在資料集中,寫于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日,直截了當請求出書。這類信件幾乎每天都有,自然不會得到正面的回應,莫諾代為答復,介紹他去找布薩爾出版社(?ditions Bossard)。但盛成鍥而不舍,一次又一次來信,既寫給瓦萊里,又寫給莫諾,反復請求幫助,又提議把瓦萊里的詩歌《海邊墓園》譯成中文。
到了十一月四日,他寄來一封信,開頭是一首詩,悲嘆鞋子破了,沒有吃,沒有喝,沒有錢交租,面臨被逐出旅館的命運,最后兩句呼喊:“精神萬歲!打倒物質(zhì)!”瓦萊里在十五日讀到這封信,觸動了惻隱之心,在二十一日第一次以自己的名字復信(打字信),首先責備他“你在信中強迫所有打擾你的聲音停下來,好讓你聽到自己高呼‘精神萬歲的叫聲”,然后好言安慰,建議他自行去找出版社。信后還有一段附言,囑他帶此信去見著名的《新法蘭西雜志》主編,希望能選用一些章節(jié)。
十二月一日,盛成再次來信,訴說路路不通,希望能與瓦萊里見面,請他“寫幾行序言”。可能像《和平中國》一樣,他在接觸出版社過程中,曾經(jīng)提到瓦萊里的名字,出版社不會錯過建議他請序。
在這封信第一頁上端,有莫諾以鉛筆留下的筆跡:“五日復信,同意一封序言信。”幾個星期之后,十二月二十一日,瓦萊里在家里接見了盛成。見面后第二天,盛成首先寫成那封給羅曼·羅蘭的“詩意”賀年信,再越一天,才寫信感謝瓦萊里。
對文學史家來說,瓦萊里這樣的舉動不常見,數(shù)十年后,雅雷第教授在二○○八年的《瓦萊里傳》里寫道:“這一次,這篇序言不屬于那些他心甘情愿大量撰寫的序言,為了應酬,或者為了糊口(besognes alimentaires)而作出犧牲,而是一個真正的友好舉動。”瓦萊里對盛成的幫助不限于寫序,盛成曾回憶說:“其實瓦乃理為人,非常誠懇!他低聲對我說:‘你沒有錢時,可來對我說?!边€有另一個沒有記下來的更大幫助,瓦萊里把好朋友班樂衛(wèi)介紹給他認識。
勤工儉學留學生都知道班樂衛(wèi)(Paul Painlevé,1863-1933)的名字,這位知名的數(shù)學家在法國政壇很活躍,多次出任總理和內(nèi)閣部長。他對中國很友好,在他的推動下,法國同意仿效美國,把退還的庚子賠款資助中國留學教育,并且成立巴黎中國學院(L?Institut des Hautes ?tudes Chinoises de Paris),這個機構存在至今,官式譯名漢學研究所,隸屬法蘭西學院。他曾在一九二六年訪華,接受北京大學頒授名譽博士學位,成為得到這種名銜的第一個外國人。
班樂衛(wèi)當時擔任中國學院董事會主席兼院長,學院開設七門課程,其中“中國科學”一直未找到合適人選,暫時以講座形式進行。為了解決盛成的經(jīng)濟困境,班樂衛(wèi)出面讓盛成得到這份工作,講題“比較蠶桑學”,從一九二八年三月開始,每周兩次,至五月結束,總共二十四次,酬勞一萬八千法郎,幾乎等于大學教師的兩年薪金。他從南部到巴黎時口袋里只有三十法郎,這不啻是一場黃金雨,他寫信給莫諾說:“以前我站在干涸的泉水前嘴干唇焦,現(xiàn)在面對一個大海。”講座名稱很清楚,比較西方和中國的蠶桑業(yè)歷史及現(xiàn)況,但是盛成另有想法:
盛成題贈羅曼·羅蘭的《我的母親》(1928)
先一日,已有人對我說過,我的課,不能草率從事。還有人說,近代的中國青年,不知中國。啊唷,我的肩兒要硬些才好,不然,擔當不起啊!還要我這黃帝子孫,不要丟了世界學府巴黎大學的面子。真難真難。
那末,我就來講《易學》,“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
講這沒有西方人能了解的中國科學!
他特別為“還有人說,近代的中國青年,不知中國”這一句加了一條注解:
恐怕是白希和先生說的。相傳有一位中國某大學教授,到巴黎大學預備博士論文,文成而不可印者再,最后人情面子,將這篇論文通過了,因此白希和對新博士有感而發(fā),此一網(wǎng)打盡驚倒華山之論!
白希和這句話在當時的巴黎漢學界引起很大波瀾,恰好出現(xiàn)在聘請盛成的時刻,甚至有人流傳,這是學院循例向白希和征詢聘請盛成意見時的回答。
講座大約在五月底結束,瓦萊里也在這個月的二十一日寄出《我的母親》序言。這本書早已排好版,序言一到,不出一個月,便在六月印制完成上市。一九二八年的瓦萊里,經(jīng)常代表國家參加國際文化活動,被視為法國的官方作家。盛成的作品在他的序言護航下,加上這是在陳季同之后,第一本中國人以法語撰寫的當代中國題材作品,在文壇上引起的反響超出他本人的預料。本來準備書出后便回國,看到這種情況立即決定推后出發(fā)日期,留下來推銷這本書。
最早的推廣活動通過莫諾的人際網(wǎng)絡,盛成接到比利時和瑞士一些講座邀請,而阿丁階出版社的母公司在瑞士,也為他在瑞士安排一些活動。早在當年七月初,盛成寄了一本《我的母親》給羅曼·羅蘭,這本書現(xiàn)在收藏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手稿部,扉頁有盛成的題辭:
我相信這本小書比我自己的解釋更清楚,因為這是沉默的聲音,黑影的光明,神圣的“一”:真理!
仍然充滿弦外之音,但是書到得不是時候。這一年六月,羅曼·羅蘭旅次巴黎,得了感冒,引發(fā)支氣管炎,回到瑞士后感覺很疲勞,在七月初住了半個月療養(yǎng)院。出院后沒有回家,由瑪?shù)绿m陪同直接前往洛桑附近的瑞吉山。此山高不過一千八百米,二十五歲的歌德在一七七五年登上此山,驚其美景,封其為“群山之后”,令此山成為十九世紀歐洲最著名的登山圣地。羅曼·羅蘭愛其清靜,可以集中精神整理關于印度的文集?,?shù)绿m負起秘書之職,替他回復每天一大堆的請求信件:改稿、求序、畫肖像等等。八月中旬,盛成來信告知即將到瑞士宣傳《我的母親》,并追問是否接到贈書,羅曼·羅蘭例外親自答復,給他最后一次勸告:
我想你最好返回中國,而且刻不容緩?!锩械膰易兓瘶O為快速。今天的中國不再是孫逸仙的中國,更何況孔夫子的中國。這一切已成過去,我們不需要以過去來創(chuàng)造今天!今天才重要。你要去那里重新接觸現(xiàn)在的中國,留心傾聽,成為它的現(xiàn)在聲音,用來和歐洲的聲音對照!你在巴黎或者伯爾尼是聽不到的。
盛成沒有即時反應,過了一個月才寫了一封簡短的回信,像過去那樣,否定羅曼·羅蘭所有觀點:
今天晚上,我要在洛桑演講“一個中國人眼中的中國”。
地球人比火星人更理解地球。因為地球有自己的歷史和起源。地震不過是一個短暫的事實。物理學家看不到棍子在水中歪斜。
我不久將出發(fā)到中國去。
地球人愛地球,因為他要單獨承受地球的災害。
只要把信中“地球人”換成“中國人”,“火星人”換成“西方人”,便知道盛成在說西方人不了解中國,外國人描繪的中國不是中國,只是中國的“地震”。中國人不需要西方人,自己可以解決自己的問題。自此之后,羅曼·羅蘭再沒有回答盛成任何來信。
三個月之間,盛成從一個無名的中國人,成了巴黎知名一時的人物。最初被聘為中國學院講座教師時,還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知沒有博士文憑,在致莫諾信中謙稱“夸張的教授”(professeur “emphatique”)。等到作品印出來,傳媒熱鬧了好一陣,他相信已經(jīng)成名,炎夏天氣,不辭勞苦跑到瑞士兜圈子,因為“名人處處要到,才得出名,更出名”。
左:瓦萊里《鴨綠江》自印版封面,右:盛成書寫的中文標題
實際情況不如想象那么簡單。盛成在九月十日到達日內(nèi)瓦,直到十九日寫信給羅曼·羅蘭的時候,還沒有舉行過一場演講。他在給莫諾的信中私下訴苦,邀請他來的教會組織臨時取消了活動,交給他一個信封,內(nèi)有五十瑞士法郎,約合二百五十法郎,作為報酬,相當于來回路費。很可能組織者在最后一刻,才發(fā)現(xiàn)他反教會的激進立場。
法國漫畫盛成,《歐洲人》周刊訪談插圖(1929)
但是他不甘心白走一趟,自行安排了另一場演講會,趕制廣告?zhèn)鲉闻砂l(fā),在給羅曼·羅蘭的信中也夾上一張。上面沒有講座的組織者名字,只有售票地點,那是一家旅行社。由此看來,這是盛成自費租賃場地,由旅行社代售門票。
踏進一九二九年,盛成在巴黎已經(jīng)無事可做。一本新書的壽命不過幾個月,過后就要把書店櫥窗的位置讓給更新的書。他在四月離開法國前往中東,三個月后,他寫的續(xù)集《中國革命中之母子》(Ma Mère et Moi à travers la première Révolution chinoise)出版。這一次,再沒有瓦萊里序言,傳媒回復到對待不知名作者的態(tài)度,只有簡短的出版消息。
盛成返回中國后,繼續(xù)給兩位大師寫信。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他為了“故宮盜寶案”的調(diào)查工作再到歐洲,詳細的經(jīng)過記錄在一九九三年出版的《舊世新書》中。據(jù)該書所述,他在一九三五年三月初路過瑞士,“十二日早晨,我見到了瑞士女畫家瑪莎·蘇黎士,并住在她家?!以蛩闳タ戳_曼·羅蘭,但瑪莎說他已不住在瑞士,回法國去了”。羅曼·羅蘭四年后才遷居法國,這條消息不知從何而來。盛成還見過“奧地利母親”鮑楷詩夫人和閻宗臨夫婦,他們都在奧爾加別墅出現(xiàn)過,盛成沒有向他們查詢,錯過了和大師見面的最后機會。
盛成三月下旬去看了瓦萊里,“當時徐悲鴻托我?guī)Я艘环嬎退?,是?jīng)亨頤的水仙。還有梁宗岱帶給他的兩方圖章,一陰一陽?!M矣袡C會時把他在甲午戰(zhàn)爭時寫的《鴨綠江》譯成中文。當時他在哈瓦斯當秘書。我看了這篇文章之后,才曉得他對中國的認識,對中國文化的融化實屬驚人。難怪他在寫《我的母親》序時下筆萬言”。
一九三一年劉海粟歐游歸來,宣布一九三四年再往歐洲舉辦中國繪畫巡展。徐悲鴻知道后,搶先在一九三三年來歐舉辦中國近代繪畫巡展。出發(fā)前,盛成把他介紹給瓦萊里和莫諾,幫助他順利舉辦了巴黎展覽,經(jīng)亨頤的水仙畫就是感謝禮物之一。
至于《鴨綠江》(Le Yalou)一文,這是瓦萊里一八九五年的舊作,一九二八年為盛成《我的母親》作序時,翻出手稿印刷了三十份,以私人征訂方式出售。巴黎杜塞文學圖書館收藏的一份夾著一張散頁,上方瓦萊里手寫的書名及簽名,下方三行直寫中文字,“鴨綠/瓦乃李保祿/千八百九十五年”,右下角有瓦萊里備忘筆跡,“盛成手書”。根據(jù)上面盛成的回憶,當是這次見面時寫下的。
盛成和兩位大師的交往到這一天結束?;厥姿@方面的經(jīng)歷,留學生中除梁宗岱外,再找不到另一個有他那樣的好運氣,兩位大師盡管性格不同,立場各異,但對中國留學生的友好態(tài)度,愛才惜才,多方指點,熱心幫助,卻是一致的。
二○一九年十一月二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