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命救援

孫華友

一、十萬火急

假期最后一個星期天，吃過早飯，趙凌云把他的越野車開出車庫，他要先送兒子去輔導班，然后再去參加救援隊的常規(guī)訓練。多年前，趙凌云牽頭成立了一個由志愿者組成的救援隊，他取名“希望之光救援隊”。趙凌云立下隊規(guī)，每逢節(jié)假日，如果沒有突發(fā)救援任務，所有隊員都要參加各種復雜情況下的救援演練。

趙凌云的兒子叫趙子騰，今年剛滿十三歲，他背著書包鉆進車內(nèi)，臉上寫滿了不樂意。趙凌云的妻子楊娜透過車窗，冷著臉對趙凌云說：“這次考試，子騰又掉了好幾名，他明年就要中考了，趙凌云，你那些事能不能先放放，在兒子學習上多用點兒心！”

說實話，在救援隊成立之初，楊娜對丈夫還是挺支持的，但隨著趙凌云在救援隊上投入的精力跟金錢越來越多，隨之對家庭的照顧越來越少，特別是在兒子學習上，他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這讓楊娜忍無可忍。

面對妻子的嘮叨，趙凌云只得咧嘴嘿嘿一笑，說：“好的，老婆，我都聽你的！”話音剛落，沒等妻子說話，趙凌云一踩油門，車子已經(jīng)躥出老遠。望著越來越遠的車影，楊娜的心里突然一陣煩亂，不知為什么，她隱隱覺得，今天會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車子開出不久，趙子騰急忙扭頭回望，發(fā)現(xiàn)媽媽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街頭拐角處。他立馬換了一副臉色，沖父親嬉皮笑臉地說：“爸，商量個事唄，你再給我請個假，帶我去參加你們的訓練吧?！?/p>

在此之前，趙凌云拗不過兒子的軟磨硬泡，利用他上輔導班的機會，偷偷帶他參加了幾次救援隊的訓練，沒想到這小子這么不禁慣。趙凌云一邊駕車，一邊歪頭瞥了一眼兒子，搖搖頭說：“這回真不行，剛剛你也看到了，這要是讓你媽逮到了，咱爺倆非得吃不了兜著走不可?！?/p>

趙凌云雖然一口拒絕，但語氣并不堅決，趙子騰一聽，就知道事情有回旋余地，于是故伎重施，扭動身子撒嬌道：“好爸爸，你就帶我去吧，我也想成為你們救援隊的一員！”聽兒子這么一說，趙凌云就覺得心頭一暖，他心想，如果能培養(yǎng)兒子成為一個富有愛心跟奉獻精神的人，確實比多上幾節(jié)輔導班更有用。

就在這時，車載電話響了，趙凌云低頭一看顯示屏，電話是市消防隊隊長張龍打來的。這些年來，趙凌云的救援隊跟市消防隊早已成了合作伙伴關系，救援隊也是市消防隊強有力的補充跟后援力量，而趙凌云跟張龍經(jīng)過多年交往，也早就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了。

經(jīng)驗告訴趙凌云，只要張龍來電，必有險情發(fā)生，他急忙按下接聽鍵。果然，張龍焦急的聲音傳來：“趙隊長，你趕緊帶幾個身材瘦小的隊員來仙霧峰，十萬火急！”

掛掉電話，趙凌云哪里還顧得上送兒子去輔導班，他一打方向盤，越野車沖城南仙霧峰的方向急駛而去。

一邊開車，趙凌云一邊撥通了救援隊副隊長陳志強的電話：“志強，有緊急任務！你現(xiàn)在帶上所有裝備跟隊員，立馬趕往仙霧峰，小賈跟小陸是必到的！記住，不是演習！”

二、棋入死局

一直以來，趙子騰對父親的救援工作充滿了憧憬和好奇，現(xiàn)在一聽說有緊急情況，他感到既刺激又緊張，就盼著父親把車開得再快點兒，好早一點兒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

仙霧峰位于城南郊外，趙凌云對那里簡直太熟悉了。以前，那兒有個仙霧峰度假村，趙凌云就曾在度假村工作。后來，發(fā)生了那場大地震，山體發(fā)生了大滑坡，整個度假村被掩埋于地下?，F(xiàn)在的仙霧峰，早已變成一片荊棘叢生的荒郊野嶺。

趙凌云開著車一路揚塵，很快來到了仙霧峰腳下，見兩輛消防車已經(jīng)停在那里了。趙凌云停好車，叮囑兒子道：“你老實待在車里，沒我的話，不準隨便下車！”說完，沒等兒子回答，他就打開車門跳下了車。

他抬頭一看，仙霧峰上圍了一大群人，他立即手腳并用，奮力向峰頂爬去。仙霧峰不是很高，不多時，他就爬了上來。事發(fā)現(xiàn)場拉起了一道警戒線，把一些圍觀的人隔離在外面。一看到趙凌云來了，張龍立刻走了過來，急切地問道：“趙隊長，剛剛我說的人呢？你帶來了沒有？”

趙凌云喘了口粗氣，說：“志強帶著他們馬上就到！張隊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張龍指著警戒線中心，說：“就在一個小時前，一個三歲小女孩不小心掉進那個洞里了！現(xiàn)在孩子哭聲微弱，或許受了驚嚇，或許受了傷，具體情況還不能確定！”趙凌云順著張龍所指的方向定睛細看，在雜草叢中，有一個黑黝黝的小洞口，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

趙凌云見狀，不由心頭一緊，此時，張龍又道：“現(xiàn)在的情況是，小女孩被卡在洞內(nèi)大約十米處，但由于她年齡偏小，不能主動配合營救工作。而那個洞口很小，洞壁上全是參差不齊的亂石，我們消防隊所有隊員都試過了，誰都不能順利下降到營救位置，沒辦法，我才給你打了電話?！?/p>

趙凌云環(huán)顧四周，他很清楚，腳下的這片山頂，是那場大地震引起的大滑坡形成的，看似結實，其實十分松散。小女孩不慎落入的那個小洞，就是雨水沖刷后形成的，這種地形，使用大型機械跟救援設備都容易引起塌方，因此，只能采用人工救援的辦法。

趙凌云有些想不明白，這荒郊野嶺的，平時都鮮有人來，一個年僅三歲的小女孩，怎么會平白無故跑到這里來，還偏巧就掉進了那個不起眼的小洞里？張龍看透了他的心思，于是一努嘴，示意他往遠處看。遠處的山坡上，有幾位消防員圍著一對中年男女，不用說，那就是小女孩的父母了。

張龍在一旁道：“剛剛我了解了，這一家是從外省來的，也不知撞了哪門子邪，一大早就跑到這荒山野嶺來玩，大人沒照顧好孩子，就發(fā)生了這種事！剛剛我看那對夫妻情緒有些失控，怕影響救援，就派人把他們隔離在那邊了?！壁w凌云對這對夫妻是既同情又惱恨，像這種因為監(jiān)護人監(jiān)護不到位而導致未成年人受傷害的意外事件，每年都會發(fā)生很多次。但事已至此，再多責怪的話都無濟于事。

就在這時，陳志強帶著隊員們趕到了。

在所有救援隊員中，就小賈跟小陸的身形瘦小，趙凌云把他倆喊到張龍跟前，說：“張隊長，你看看他倆怎么樣？”

趙凌云見狀，急忙從地上爬起身，他顧不上跟陳雄說話，只是在他肩上用力拍了拍，就快速越過警戒線，沖著兒子飛奔過去，剩下陳雄一個人傻傻地跪在那里。

原來，由于倒立時間過長，導致腦部充血過多，趙子騰還沒觸及小女孩，就出現(xiàn)了極度不適的情況，現(xiàn)場指揮張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及時叫停了救援行動。望著臉色通紅，呼呼喘著粗氣的兒子，趙凌云心如刀割，此時山風陣陣，寒氣襲人，但趙子騰卻大汗淋漓，身上的內(nèi)衣都濕透了。

張龍急忙把羽絨服披在趙子騰身上，心疼地說：“小伙子，實在不行，就算了吧！”誰知趙子騰一仰臉，語氣堅定地說：“我能行！讓我歇會兒再下去，剛剛我差點兒就碰到小妹妹了?！?/p>

趙凌云知道，平常人如果突然長時間倒立，會有不適的感覺，但隨著倒立次數(shù)跟時間的增加，人體會逐漸適應，不適感也會隨之減弱，所以他沒有反對兒子的決定。

這時，洞里突然傳出一陣小女孩的哭叫聲，聽到哭聲，所有人的心都隨之一緊，但也都同時松了口氣，小女孩還活著！陳雄也遠遠地聽到了女兒的哭聲，他的情緒失控，當即就要闖過警戒線，被兩位消防員緊緊拉住了，他身子一軟，雙膝慢慢跪在了地上……

趙子騰深吸了幾口氣，對張龍說：“叔叔，現(xiàn)在可以了，放我下去吧！”趙凌云對張龍說：“張隊長，這次讓我親自來吧！”張龍用力點點頭，沖趙凌云說：“好！咱哥倆一起來！”

張龍從消防員手中接過安全繩，趙凌云抱起兒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倒立了過來，兒子那瘦小的身軀，此時在他懷里仿佛有萬斤之重！

趙凌云的世界，在兒子進洞的一剎那，一下變得安靜了：周圍的嘈雜聲，山風呼呼吹過的聲音，頭頂飛鳥掠過的鳴叫聲，都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發(fā)生的事情，此時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兒子……

洞中，趙子騰倒立著身子，在平穩(wěn)中緩緩下降，他瞪大眼睛，極力躲避著洞壁上那些參差不齊且尖銳的石角，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可就在他的手就要觸及小女孩時，意外情況又發(fā)生了，他的衣服被一塊凸起的石塊掛住了。

這時，洞中的小女孩也聽到了動靜，她抬起頭，一眼看到了滿臉漲紅的趙子騰。小女孩立刻伸出兩只小手，哭喊著想要去抓趙子騰的兩只手，趙子騰拼命去夠小女孩的手，可任憑他如何努力，兩雙小手的距離，總是差那么一點點！

趙子騰沒辦法，只好高聲呼喊，守在洞口的趙凌云跟張龍趕緊用力往回拉安全繩。小女孩一看大哥哥要走，哭得更厲害了，趙子騰沖她喊道：“小妹妹，你別怕，哥哥一定會把你救上來的！”

趙子騰再次被拉回地面，趙凌云一看兒子，眼淚差點兒又掉下來。此時，趙子騰后背的衣服不但被扯開了個大口子，他的后背也被刮去了一大塊皮，滲出的鮮血把衣服染紅了一片。一旁的消防員見狀，趕緊拿來了醫(yī)療包，迅速給趙子騰清理傷口。

趙子騰好像沒有感覺到疼痛，他抹了一把汗，埋怨道：“都怪這衣服，要不是被石頭掛住了，這回就成功了！”說完，他三下五除二，把身上那件僅存的薄內(nèi)衣也脫了。寒風中，趙子騰赤膊站在那里，未發(fā)育完全的身子雖然略顯單薄，卻也散發(fā)出一股小小男子漢的英雄氣概。

一切語言，現(xiàn)在都是多余的了，趙凌云跟張龍對望了一眼，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趙凌云俯下身子，再次抱起兒子，就在他要再次把兒子送入洞口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叫罵聲：“趙凌云，你混蛋！”趙凌云一聽，知道壞事了，他趕緊放下兒子回頭一看，看到妻子楊娜哭叫著從坡底爬了上來。

趙凌云走后，楊娜正在做家務，突然接到朋友的電話，說：“你快看看朋友圈吧，你兒子成英雄了，他正在仙霧峰救人呢！”原來早有好事的圍觀者，把趙子騰救人的視頻散布到網(wǎng)上了。楊娜一看視頻，當即差點兒暈倒，作為一個母親，她不想自己的兒子成為什么英雄，她只想兒子平平安安！沒等看完視頻，楊娜就發(fā)瘋一般沖出家門，她打了個車，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救援現(xiàn)場。

張龍見狀，知道救援行動不能再進行下去了，他趕緊用羽絨服把趙子騰包好，對趙凌云說：“趙隊長，你還是先安撫一下嫂子吧！”

趙凌云沒辦法，只好轉身迎著妻子走了過去。楊娜一碰到趙凌云，照著他的胸口沒輕沒重的就是一頓捶，一邊捶一邊哭。趙凌云沒有反抗，等楊娜捶夠了，他一把把楊娜擁進懷里，低聲說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這時，趙子騰也跑了過來，對媽媽說：“媽媽，不怪爸爸，是我自己愿意的！”

楊娜一把推開趙凌云，緊緊拉住了兒子的手，轉身就往山下拖。趙子騰見狀，使勁往后墜著身子，都快急哭了，說：“媽媽，我不能走，洞里還有個小妹妹等著我去救呢！”

這時，站在不遠處的陳雄看到了這邊的情況，他心里十分明白，現(xiàn)在能救自己女兒的，只有眼前這位少年。他哪里還顧得上許多，當即跑了過來，“撲通”一聲跪在了楊娜面前，連連磕了幾個頭。趙凌云見狀，趕緊使勁兒把陳雄從地上拉了起來，此時的陳雄，已經(jīng)語不成聲了。

趙凌云扶著陳雄，對妻子說：“娜娜，你聽我給你講幾句話，如果聽完了你還堅持帶兒子走，我不攔你！”此刻，楊娜對趙凌云是又恨又愛，她也不是鐵石心腸，聽丈夫這么說，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五、善因善果

趙凌云的記憶，一下被拉回到那年的五月十二號。

那天下午剛過兩點，趙凌云正在仙霧峰度假村上班，突然間一陣地動山搖，接下來就是天塌地陷，度假村后面的山體發(fā)生了大滑坡，整個度假村瞬間被深深地埋入了地下。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趙凌云醒來了，他一翻身，一陣劇痛襲來，他又暈了過去。

就這樣，趙凌云不斷地在疼痛跟饑渴中醒來，又在疼痛跟饑渴中暈過去，他覺得好像過了好幾個世紀那么久。在這期間，趙凌云時刻都在掛念妻子楊娜，更掛念剛剛咿呀學語的兒子趙子騰，他是多么盼望著有人來救他，可等來等去，他絕望了。

那一刻，趙凌云覺得這回真要死了，混沌中，他頭頂上突然出現(xiàn)一絲光亮，一張?zhí)焓拱愕哪橗嫵霈F(xiàn)在他眼前，緊接著，響起一個天籟般的聲音：“兄弟加油！我們來救你了……”當趙凌云再次醒過來時，他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里。

康復出院后，趙凌云到處打聽自己的救命恩人，但物是人非，他除了得知當時救自己的是一支來自山東的義務救援隊外，別無所獲。后來，趙凌云開始熱心參加公益事業(yè)，再后來，他干脆牽頭成立了“希望之光救援隊”。

十年的時光轉瞬即逝，但那張長著濃眉大眼的國字臉，和帶有濃重山東方言的口音，卻牢牢地刻在了趙凌云的腦海里，直到他看到陳雄的那一刻，自己被救時那一幕的記憶又被鮮活地喚醒了。

剛剛趙凌云講的這些，楊娜不知道聽多少遍了，現(xiàn)在再聽一次，她已經(jīng)無動于衷?？墒钦驹谝慌缘年愋勐犃?，卻一下瞪大了眼，因為他的記憶，也一下被喚醒了。沒錯，當時把趙凌云救出廢墟的，正是陳雄，但當時的趙凌云滿臉血污，因此陳雄對他毫無印象。

去年，陳雄的大兒子考上了一所大學，大學所在地就在趙凌云居住的這座城市。眼看春節(jié)假期結束，陳雄帶著妻子跟剛滿三歲的女兒妞妞來送兒子返校，安置好兒子后，他一時興起，就帶著妻女故地重游，畢竟仙霧峰是他曾經(jīng)揮灑過青春和熱血的地方。在游玩時，陳雄一直抱著妞妞，可是妞妞貪玩不聽話，吵鬧著要下地自己走。陳雄拗不過寶貝女兒，就把她放到地上，一轉眼的工夫，意外就發(fā)生了。

世界說大很大，說小就這么小，趙凌云跟陳雄誰也想不到，兩個人再次重逢，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

楊娜聽了陳雄的講述，驚得目瞪口呆，她無數(shù)次聽丈夫說起自己的救命恩人，覺得此生無以為報，現(xiàn)在讓趙凌云的兒子來救陳雄的女兒，誰說不是冥冥中有老天在安排！

看到楊娜低著頭沉默不語，張龍走了過來，對她說：“嫂子，現(xiàn)在的情況是，除了子騰，沒有人能救洞中的孩子！但是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可以理解，別人也是無權干涉的！”

時間像凝固了一般，現(xiàn)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楊娜的身上。突然，楊娜松開了緊緊拉著兒子的手，一下?lián)湓谡煞驊牙?，號啕大哭起來。張龍見狀急忙一揮手，示意救援行動繼續(xù)進行。

趙子騰脫光了上衣，第三次被放入洞中，在經(jīng)過多次嘗試后，他終于把兩個繩套套在了妞妞的兩個手腕上。趙子騰跟妞妞都順利出洞了，救援行動宣告成功，現(xiàn)場爆發(fā)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聲。

早有守在現(xiàn)場的醫(yī)護人員圍了上去，經(jīng)過初步檢查，妞妞除了受了點兒驚嚇跟皮外傷外，別無大礙。

陳雄忍不住淚流滿面，夫妻倆抱起寶貝女兒，在她臉上親了又親。這時，趙凌云帶著妻子跟兒子走過來，兩家人緊緊地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