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韜 劉志月
1206—1227年,成吉思汗率領的蒙古大軍六踐夏土,摧毀了立國河西189年的西夏王國。在行將滅國之際,原駐守于沙州與肅州的西夏守將昔里鈐部、昔里都水(一作“舉立沙”)兄弟先后選擇了背離故主,歸降蒙古。戰(zhàn)后,昔里都水之子阿沙因其父獻城未遂慘遭殺害而被給予撫恤,受封肅州路世襲達魯花赤。昔里鈐部則隨蒙古西征中亞,立下赫赫軍功,又以斷事官佐政燕京行臺,最終在1251年受貴由汗派遣赴其封地大名路世襲達魯花赤。諸路總管府達魯花赤的起仕職級與怯薛世家的入流捷徑,為昔里氏子弟的宦途鋪平了道路。有元一代,至少22名昔里氏家族成員終仕至三品以上職官。其中,昔里鈐部之子愛魯仕至云南行省右丞,其孫教化甚至以擁立武宗之功升任中書省平章政事,幾乎位極人臣??梢婞S金家族之寵幸使昔里氏成為元朝中前期地位顯赫的唐兀人家族之一。
20世紀70年代末,記載昔里氏肅州路支系事跡的《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以下簡稱《肅州碑》)在甘肅省酒泉市重見天日;1990年與2013年,該家族大名路支系的《李愛魯墓志》和《小李鈐部墓志》又在河北省大名縣舊治鄉(xiāng)先后出土。新史料的問世吸引了大批學者投身相關研究,使昔里氏家族史成為元代西夏遺裔研究的熱點命題①史金波、白濱、湯開建、敖特根、王颋、張沛之、朱建路、鄧如萍等專家學者均曾撰文就該家族的族源、世系、居地與家族成員的各種政治軍事活動進行了充分的論述。分別見白濱、史金波:《〈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考釋——論元代黨項人在河西的活動》,《民族研究》1979年第1期;湯開建:《〈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補釋》,《中國史研究》1983年第4期;Herbert Franke(傅海波):Zur chinesisch-uigurischen Inschrift von 1361,Zeitschrift der Deutschen Morgenl?ndischen Gesellschaft,Vol. 153, No. 1 (2003)。敖特根:《西夏沙州守將昔里鈴部》,《敦煌學輯刊》2004年第1期;王颋:《元代大名路達魯花赤唐兀人昔李氏世系考》,《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張沛之:《元代色目人家族及其文化傾向研究》第三章《元代唐兀昔里氏家族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朱建路、劉佳:《元代唐兀人李愛魯墓志考釋》,《民族研究》2012年第3期;朱建路:《元代〈宣差大名路達魯花赤小李鈐部公墓志〉考釋》,《民族研究》2014年第6期;史金波:《河北邯鄲大名出土小李鈐部公墓志芻議》,《河北學刊》2014年第4期;鄧如萍(Ruth. W. Dunnell):《昔里鈐部及沙陀后裔的神話:宗譜的憂慮與元代家族史》,《西夏研究》2015年第4期;趙生泉:《〈元代唐兀人李愛魯墓志考釋〉補正》,《寧夏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朱建路:《元代唐兀人李愛魯墓志釋補》,《寧夏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就以上研究成果,張琰玲作出了全面的學術史梳理,總結了當前關于此命題的研究現狀(見張琰玲:《昔李鈐部家族研究述論》,《西夏研究》2016年第4期,第34—41頁)。。
在國內絕大多數相關研究成果中,昔里氏家族的族屬(或謂之“族源”)皆按照碑文的記載被考證為“沙陀貴種”之苗裔。然而,這一論斷卻存在些許疑點,值得進一步商榷,筆者擬從地方因素對家族集體記憶建構的角度出發(fā),重新解釋“沙陀貴種”出現在昔里鈐部神道碑中的原因。
就昔里氏家族之族屬或族源而言,白濱、史金波二位先生在20世紀70年代末根據《肅州碑》記載碑主系“唐兀氏”而將其判定為“黨項家族”②白濱、史金波:《〈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考釋——論元代黨項人在河西的活動》,《民族研究》1979年第1期,第69頁。。但湯開建先生旋即撰文指出元代文獻中的“唐兀”,并非指“黨項”,而是包羅所有不同民族的西夏遺裔所構成的政治體,依據傳世文獻所收昔里鈐部墓志,該家族應為沙陀人③湯開建:《〈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補釋》,《黨項西夏史探微》,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419—422頁。。此后,研究者多循湯氏結論,謂“其族屬,東遷至河東又回遷河西的沙陀”④王颋:《元代大名路達魯花赤唐兀人昔李氏世系考》,《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5頁?;颉白逶粗泻猩惩油回食煞帧雹輳埮嬷骸对咳思易寮捌湮幕瘍A向研究》第三章《元代唐兀昔里氏家族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1頁。。作為學術史的梳理者,張琰玲也再次重申了“昔李鈐部家族為沙陀人”⑥張琰玲:《昔李鈐部家族研究述論》,《西夏研究》2016年第4期,第40頁。的結論。
然而,以上研究者所依據的關鍵史料——“其先系沙陀貴種”,卻是僅見于《大元故大名路宣差李公神道碑銘并序(以下簡稱“昔里鈐部神道碑”)》(成文于1280年⑦按碑文謂愛魯“今進拜中奉大夫、參知政事、行云南等路中書省”;核查《元史·愛魯傳》,愛魯拜云南行省參知政事,事在至元十七年(1280年),是可知碑文撰于此時前后。)與《李愛魯墓志》(成文于1292年⑧按墓志謂墓主“以二十九年二月二十有七日葬之大名縣臺頭里之先塋”,鑒于墓志多隨墓主下葬,可知此志文亦當撰于此時前后。)中的兩例孤證。
為何稱之為孤證?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予以理解:其一,就墓碑的載體類別而言,“其先系沙陀貴種”僅見于立于昔里鈐部陵冢之側,供世人所瞻仰的神道碑,而不見于隨之入葬并深埋地下的墓志銘中。其二,就時代的早晚而言,出現于13世紀末昔里氏家族的兩方碑銘中的“沙陀貴種”先世,在14世紀的文獻記載中銷聲匿跡,無論1308年立石的《李愛魯神道碑》或是程鉅夫所撰的《魏國公先世述》,抑或是1347年成文的《野速普花(昔里鈐部曾孫)墓志》,甚至是明初官修《元史》①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汪古部阿剌兀思剔吉忽里家族,《元史》本傳中清晰的記載該家族“系出沙陀雁門之后”。,都未見類似記載。其三,就家族內的不同宗支而言,被稱為“沙陀貴種”后裔的昔里鈐部與愛魯皆為昔里氏家族大名路宗支成員,而世襲肅州路的昔里都水宗支后裔在撰述《肅州碑》時卻并未言及他們與沙陀人之間有何關系;與此同時,昔里鈐部堂兄束南玉紺部后裔的墓志中也同樣不見事關沙陀之敘述。
表1 不同文獻中昔里氏家族的先世記載
上述跡象表明,昔里氏源出“沙陀貴種”的傳說很有可能只是昔里氏大名路支系在13世紀末所公開聲稱的世系,而并未被接納成為整個家族內部不同支系所共同認可的集體記憶。鄧如萍(Ruth. W. Dunnell)更進一步將這個族源傳說的始作俑者指名道姓的點出,謂沙陀后裔世系的出現和消失“表明那是教化首先做出的虛構。教化很可能是在13世紀70年代中期空想出了其家族與中國北方中亞統(tǒng)治者的聯系,這可以美化他的世系,有助于重建其家族在充滿權貴爭斗的蒙古政治建構中的聲譽”②鄧如萍(Ruth. W. Dunnell):《昔里鈐部及沙陀后裔的神話:宗譜的憂慮與元代家族史》,《西夏研究》2015年第4期,第35頁。。
為了能使“沙陀貴種”的族源傳說看起來更加具有可信度,教化還將家族的族姓也重新作出了解釋。該家族之姓氏在元代文獻中有“昔里”“昔李”“小李”等多種寫法,似乎只是某一少數民族姓氏發(fā)音Sire的漢譯。但姚燧卻依據教化提供的行狀和家乘,在愛魯墓志中寫道“康懿之先,七世相夏,同其王李姓,以小大稱”①[元]姚燧著,查洪德編校:《牧庵集》卷一九《資德大夫云南行中書省右丞贈秉忠執(zhí)德威遠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太師上柱國魏國公謚忠節(jié)李公神道碑》,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302頁。。言外之意,由于西夏國主自拓跋思恭以后被賜姓為李氏,故同樣被唐朝賜姓,但身為西夏臣民的教化先祖不得不將姓氏屈稱為“小李”。
教化對族姓的解釋,甚至迷惑了以考據見長的乾嘉學者,讓錢大昕將“昔里氏”注為“小李,訛為昔里”②[清]錢大昕著,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增訂本)·廿二史考異》卷九四《元史九》,鳳凰出版社,第1546頁。,今人更是根據墓志和神道碑中的蛛絲馬跡,勾勒出該家族姓氏的來龍去脈:唐末,李國昌(朱邪赤心)部眾受吐谷渾人赫連鐸偷襲,“被打散而流落在陜隴間,那支‘河西貴種’卻遷到了肅州地區(qū)……西夏占領河西以后,這支‘李氏’沙陀投降了西夏,并世代為西夏高官”,他們“并非姓‘小李’,而是對西夏王室的一種屈稱”,昔里氏之來源乃“‘小李’之訛,‘小李’又源于沙陀李姓”③湯開建:《〈大元肅州路也可達魯花赤世襲之碑〉補釋》,《黨項西夏史探微》,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424—425頁。。
然而,無論“康懿之先,七世相夏”的高門家世④“康懿”即昔里鈐部之父,西夏“必吉”達加沙。據《元史》本傳,昔里鈐部生卒年為1190—1259,其父達加沙應生活于12世紀后半葉至13世紀前半葉,按20年一代計算,達加沙之七世祖的生活年代應為11世紀中期,約在元昊、諒祚、秉常及乾順統(tǒng)治前期。然而,元昊以后西夏國相長期為沒藏訛龐、梁乙埋、梁乞逋、任得敬等外戚所把持,昔里氏先祖并無染指國相之可能,故所謂“七世相夏”顯然是溢美之詞。,還是昔里氏因西夏國主姓李而不得不屈稱“小李”,都存在著明顯的疑點。就后者而言,西夏國主以李姓冠之的記載幾乎全部出自遼、宋、金方面,西夏國內文獻則多用元昊所改之姓“嵬名”,極少見其自稱李氏。又據《金史·交聘表》,西夏赴金使節(jié)中凡李姓者有李子美、李元吉、李元貞、李元膺、李公達等23人之多⑤[元]脫脫:《金史》卷六〇、卷六一、卷六二《交聘表》(上、中、下),中華書局,1975年,第1385—1490頁。,而未見有屈稱姓氏為“小李”者??梢?,唐朝所賜之李姓,在西夏國內本就無須避諱,無論昔里氏家族還是其他西夏李姓官宦世家,都沒有屈稱“小李”的必要。“同其王李姓,以小大稱”更像是一種從遼、宋、金的漢文史料出發(fā),根據字面意思對“小李”所進行的解讀。更何況出身于這個家族的孛蘭奚和野速普花,直到元末至正間也依舊在使用“昔李”作為姓氏,并未改稱“李氏”;就連教化自己,在至順年間成書的《鎮(zhèn)江志》中也被纂修者稱為“昔里教化的”⑥[元]俞希魯編纂,楊積慶等點校:《至順鎮(zhèn)江志》卷一九《人才·寓賢》,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71、774頁。。明朝初年官修《元史·昔里鈐部傳》中,也稱其系“昔里氏”⑦[明]宋濂:《元史》卷一二二《昔里鈐部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011頁。。由此可見,教化試圖將族姓Sire釋為“小李”的努力,并未被包括全體家族成員在內的元人所完全接受。
相較于與沙陀貴種的傳說,筆者懷疑“昔里”更有可能是某個西夏黨項族姓的同音譯寫。北宋時期,就被有稱之為“息利族”①[元]脫脫:《宋史》卷五《太宗紀二》,中華書局,1977年,第76頁?;颉跋だ濉雹赱宋]錢若水修,范學輝校注:《宋太宗皇帝實錄校注》卷三三雍熙二年四月辛丑條,中華書局,2013年,第329頁。[宋]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七九《外制集》卷一《悉利族軍主嗟移可都軍主制》,中華書局,2001年,第1144頁。的黨項部落生活于陜北地區(qū),其中居住于府州附近的一支宗族歸附了當地豪族折氏,成為北宋所管轄的蕃戶③湯開建:《五代遼宋時期黨項部落的分布》,《黨項西夏史探微》,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27頁。,而生活于銀夏地區(qū)的息利族宗支則隨著元昊的稱邦建國成了西夏臣民,按照黨項人以部族名為姓氏的慣例推測,他們也有可能是元代的昔里氏家族的真正先世。但這一推論是否準確,還有待更多史料的佐證。
從論證視角來看,無論是將昔里氏家族的族屬判定為沙陀,還是將其姓氏確認為“李氏”的觀點,都傾向于將神道碑與墓志銘中的記載視為真實的史實予以考訂④為此,鄧如萍批評道:“宣揚杰出的先祖是常見的事情,盡管無法辨其真?zhèn)?,而令人驚詫的是,學者對此竟一直未加校核,甚至還要設法證實它。”(鄧如萍:《昔里鈐部及沙陀后裔的神話:宗譜的憂慮與元代家族史》,《西夏研究》2015年第4期,第34頁)。,而缺少對神道碑與墓志銘類史料的批判和反思⑤對于元代神道碑與墓志銘的史料價值,陳高華先生以謹慎的態(tài)度論述道:“神道碑作者既奉皇帝之命,又受人之幣,所依據的是家屬認可的行狀,當然不免有許多諱飾不實夸大溢美之詞?!薄八勒咝袪睿渲斜厝怀錆M溢美之詞。據行狀寫成的墓志、墓志銘自然為死者歌功頌德,成為眾所周知的慣例。”(參見陳高華:《元代墓碑簡論》,《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16、225頁),即“在利用它來進行相關研究之前,首先要做的是對它的編纂者、編纂目的、編纂過程及其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進行研究,否則我們就不具備利用這些材料進行研究的前提”⑥趙世瑜:《說不盡的大槐樹:祖先記憶、家園象征與族群歷史》,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54—155頁。。相較之下,鄧如萍是為數不多將昔里氏家族構建沙陀認同動機置于元初歷史背景下予以考量的學者:“有些少數民族和漢族移民曾經參與過蒙古帝國的初創(chuàng),其后代就不厭其煩地爬梳其家族事跡的史料,以求獲得乃至擴展他們在新的社會政治秩序中享有的世襲特權?!雹哙嚾缙迹骸段衾镡j部及沙陀后裔的神話:宗譜的憂慮與元代家族史》,《西夏研究》2015年第4期,第30頁。如鄧氏所說,“維持家族地位”或“拓展世襲特權”固然可以作為昔里教化構建先世的動機,但其建構對象為何是“沙陀貴種”而非其他北方唐宋少數民族(如突厥、回鶻、吐蕃、契丹等)顯貴?鄧如萍并未給予充分的論述。要回應這一問題,我們更應從地方因素著眼,聯系“沙陀貴種”在大名的歷史地位予以進一步考察。
關于地方文化資源在宗族建設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目前學界已有一定認識。正如劉志偉先生所說,明清族譜中以傳記、行狀、墓志銘或世系圖表等方式出現的歷代祖先事跡,“不能只以其所記述事實本身是否足信來評價,而應考慮到有關歷代祖先故事的形成和流變過程所包含的歷史背景,應該從分析宗族歷史的敘述結構入手,把宗族歷史的文本放到當地的歷史發(fā)展的脈絡中去解釋”①劉志偉:《附會、傳說與歷史真實——珠江三角洲族譜中宗族歷史的敘事結構及其意義》,上海圖書館編《中國譜牒研究:全國譜牒開發(fā)與利用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9頁。?;谶@種研究態(tài)度,歷史人類學者相繼解構了南雄珠璣巷移民徙入珠三角,山西洪洞大槐樹徙入北方諸省以及寧化石壁村為客家源流等移民傳說,指出歷史上各地土著將本地流傳的移民傳說編入先世敘述,進而實現身份合法化或凝聚宗族力量,最終獲得政治經濟利益的現象。
與上述研究不同的是,昔里鈐部家族并非大名路土著,而是由河西遷入的少數民族移民,作為大名路的世襲達魯花赤,他們所面臨的問題是如何論證自己統(tǒng)治大名的合法性,得以使他們世代在此獲取政治利益。而樹立高大的碑石,無疑可以使他們向治下表達政治宣示②“碑與墓志不同,志長埋于地下,不能為時人所見,屬于一種相對私密性的個人表述,而規(guī)模宏大的神道碑、德政碑則不同,其往往立碑于主墓前或通衛(wèi)要道之間,為往來行人所目,是一種公開性的政治宣示,具有顯著的景觀效應……古人素有刊石勒銘、永志不朽的美好希冀,巨型石碑作為一種巨大的政治景觀與權力象征,其展示的永久性與紀念性,對于古人的生活世界而言具有深刻的影響。對于無數普通的庶民而言,在其庸碌的一生中可能都從未有機會接觸到上層政治,但巨碑作為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政治象征,無疑是庶民了解政治變動的少數管道之一。即使對于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而言,一塊巨碑所展示的政治意義都是不難理解的?!保ǔ鹇锅Q:《唐末魏博的政治與社會——以〈羅讓碑〉為中心》,余欣主編《存思集——中古中國共同研究班論文萃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88—189頁)。正因為墓志與神道碑有著社會功能的差異,教化并未在昔里鈐部墓志中加入族出沙陀等先世書寫,而僅僅只是在神道碑中進行宣示。。作為遷入大名的第一代,昔里鈐部神道碑的碑文書寫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
一個最為直觀的例子是神道碑文對昔里鈐部赴任大名的年代以及委派者的改寫。按《元史·昔里鈐部傳》記載“丙午,定宗即位,(昔里鈐部)進秩大名路達魯花赤”,其史源當為《李愛魯神道碑》中的“歲丙午,定宗即位,曰:‘是大名,昔朕分封,卿往為監(jiān)’”,由是推測,昔里鈐部是在“丙午年”,即1246年被貴由派遣到自己的封地大名路擔任達魯花赤的。然而,《昔里鈐部神道碑》卻記載道“憲宗皇帝獎其舊臣,處內地便之,命錫金虎符,充大名路都達魯花赤”,將昔里鈐部就任大名書寫為受蒙哥派遣。顯然,這種書寫模式受到了蒙古汗權由窩闊臺系轉移到拖雷系的影響。在13世紀末元廷面臨察合臺系與窩闊臺系西北諸王叛亂的歷史背景下,碑文的書寫者試圖忘卻貴由派遣昔里鈐部統(tǒng)治大名的真實歷史,而將其統(tǒng)治權力的來源解釋為蒙哥的授予。
除了反復宣揚碑主追隨黃金家族屢立戰(zhàn)功,將統(tǒng)治權力來源解釋為元朝皇室,尤其是拖雷系的給賜以外,立碑者教化還試圖接續(xù)歷史上沙陀貴族在大名的影響。按《昔里鈐部神道碑》載:“鈐部李公其人也。公諱益立山,其先系沙陁貴種,唐亡,子孫散落陜隴間。遠祖曰仲者,與其伯避地,遁五臺山谷,復以世故,徙酒泉郡之沙州,遂為河西人?!雹踇元]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校》卷五一《大元故大名路宣差李公神道碑銘》,中華書局,2013年,第2377頁。碑文中雖未明言先祖之名諱,但所謂李姓之“沙陀貴種”,極易讓碑文的讀者聯想到因鎮(zhèn)壓龐勛起義有功而被“賜國姓并名”且“敕令編籍鄭王房”①孫光憲撰,賈二強點校:《北夢瑣言》卷一七《朱邪先代》,中華書局,2002年,第317頁。的沙陀人李國昌(原名朱邪赤心)一族。
而李國昌后裔染指元代大名路故地,則始于裔孫李存勖奪取魏州(治今大名縣東北)。915年,與河東處于敵對中的后梁政權趁原天雄軍節(jié)度使(即魏博節(jié)度使)楊師厚去世,將天雄軍原轄的六州一分為二,“置昭德軍于相州,割澶、衛(wèi)二州”“仍分魏州將士府庫之半于相州”;然而“魏兵皆父子相承數百年,族姻盤結,不愿分徙”②[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六九后梁貞明元年三月丁卯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8787頁。,遂發(fā)動兵變,脅迫后梁新任節(jié)度使賀德倫款投河東。兩月后,李存勖自晉陽至魏州,受賀德倫所上印節(jié),正式兼領天雄軍節(jié)度使。魏博遂成為沙陀李氏繼河東以后所獲得的第二鎮(zhèn),也成了李存勖經營河北諸鎮(zhèn)的大本營——“晉王為尚書令,置行臺于魏州”③[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七一后梁龍德元年正月甲辰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8861頁。。
后梁滅亡前夕,李存勖在魏州開展了一系列塑造其正統(tǒng)地位的活動,將其在魏州統(tǒng)治的合法性徹底穩(wěn)固。首先,編造傳國玉璽現世并被沙陀李氏收納的政治傳言。按李存勖最初本欲“令有司市玉造法物”,卻偶得“魏州開元寺僧傳真獻國寶,驗其文即受命八寶也”。但此璽的來源,史籍只見“黃巢之破長安也,魏州僧傳真之師得傳國寶,藏之四十年”④[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七一后梁龍德元年正月甲辰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8861頁。等寥寥數語。值稱帝前夕,失落四十年的玉璽竟現身于李存勖所在的魏州,未免太過于巧合,極可能是沙陀李氏政權自行炮制的,用于論證天命所在的一出戲。其次,將使君與僚屬之關系改塑為皇帝與臣子之關系。因親信宦官張承業(yè)的阻撓,李存勖稱帝之議最初“諸將賓僚無敢贊成者”;此后,唐朝遺臣蘇循被征至魏州,“入衙城見府廨即拜,謂之拜殿。時將吏未行蹈舞禮,及循朝謁,即呼萬歲舞抃,泣而稱臣”⑤[宋]薛居正:《舊五代史》卷六〇《蘇楷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812頁。,沙陀政權之君臣名分至此始定。再次,祭壇告天,大赦改元。自漢魏以來,禪代稱帝者多先在都城南郊祭天而后稱帝,沙陀李氏亦然:“晉王筑壇于魏州牙城之南,夏,四月,己巳,升壇,祭吿上帝,遂即皇帝位。國號大唐,大赦,改元?!雹轠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七二后唐同光元年二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8881頁。最后,建立宮室,定都更號。李存勖稱帝后,“宰相豆盧革因進擬為興圣宮”⑦[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七二后唐同光元年二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8883頁。,改故魏州牙城為宮城。與此同時,魏州還被改為興唐府,先后被稱為東京、鄴都。在后唐時人的奏議中,鄴都通常與“三京、諸道州府”并稱,足見其地位之特殊。
總而言之,李存勖稱帝前后在魏州進行受璽、筑壇、祭天、稱帝、建都等政治活動,大大提升了后唐政權在魏州的影響力,使沙陀李氏統(tǒng)治魏州乃至整個中原地區(qū)得到了合乎于傳統(tǒng)儒家禮法的解釋。
繼莊宗即位的后唐明宗起家于魏博戍卒的嘩變,自然也極為重視保全沙陀李氏政權在鄴都的影響力,故以“鄴都士庶馳誠,表章繼至,思朕車御暫到”①[宋]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一一四《帝王部·巡幸第三》,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246頁。,“昨者以全魏名邦,興唐霸國,當去弊除奸之后,是安民撫眾之時”②[宋]王欽若等編纂,周勛初等校訂:《冊府元龜》卷一一四《帝王部·巡幸第三》,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246頁。為由,計議親往鄴都巡行,只不過因“軍士愁怨,大臣頗以為言”③[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五四《鄭鈺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620頁。而最終放棄。即便是后唐滅亡之際眾叛親離,走投無路的末帝李從珂,亦不忘“朕且幸魏州,徐圖興復”④[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七九,后唐清泰元年三月甲子條,中華書局,1956年,第9112頁。,足見后唐皇族在魏州根基之深厚。而李從珂計劃中東山再起的根基,則當是遷入魏州駐守和定居的大量沙陀士卒⑤李存勖在采取措施維持沙陀人在魏州影響力的同時,還將原在晉陽的沙陀勁旅也帶入了魏州駐扎。史載917年8月李存勖“大閱于魏州”,參與閱兵的除幽、滄、刑、洺、易、定等州步騎和奚、契丹、室韋、吐谷渾部落兵外,還有“河東、魏博之兵”。梁將劉鄩圍太原時,認為“晉兵盡在魏州”,可推測其調動規(guī)模之大。據朱玉龍《五代十國方鎮(zhèn)年表》,后唐與后晉時共17人曾任天雄軍節(jié)度使,其中9人為沙陀人,3人雖族屬不詳但同樣出身自河東集團 ,這些武將在魏州鎮(zhèn)守時,帳下勢必有為數不少的沙陀士兵,其余胤也有可能繼續(xù)留居魏州。,他們的后裔歷宋金統(tǒng)治二百余年而及于元。
因此,當元初昔里鈐部家族再一次以外來少數民族身份監(jiān)臨魏州故地大名路時,出身西夏且使用“益立山”“玉里止吉住”“達加沙”等典型非漢語人名昔里氏家族無法將先世追認為某個在中國北方具有影響力的漢人世家,卻幸而在大名路地方文化資源中找到了曾經在此完成了統(tǒng)治權力合法性建設的沙陀李氏家族。他們便將姓氏“昔里”改寫為讀音相近的“小李”,又通過神道碑文的敘述將自己描述成了李國昌流寓陜隴間的余胤,李存勖的親族。于是乎,一個西夏遺裔家族的初來乍到就變成了二百余年前沙陀貴種的卷土重來,沙陀李氏對魏州和大名路的統(tǒng)治權力就這樣被合法接續(xù)了起來。
可惜的是,教化費盡心機搭建起來的家族譜系并未上升為整個昔里氏家族的集體記憶,而是隨著家族地位的逐漸穩(wěn)固被遺忘。從現有史料來看,直遲于1308年⑥是年教化因擁立武宗而立下大功,“屬當代邸之迎,功參平勃,繼預漢廷之拜,位次蕭曹”([元]程鉅夫著,張文淑點校:《程鉅夫集》卷二《特進平章政事教化特加開府儀同三司太子太保太尉平章軍國重事上柱國封魏國公制》,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16頁)而被加封為魏國公。,大名昔里氏家族已不再于各種文獻中強調自己“沙陀貴種”的族源,而是更加重視祖先“河西著族”的籍貫和“七世相夏”的政治地位。至于昔里氏為何會出現選擇性“失憶”的現象,其原因尚不得而知。
雖然教化搭建的沙陀先世譜系最終沒有被其后代傳續(xù)下來,但卻為我們理解元代西夏后裔的先世書寫展現了一種新的角度。在蒙元大一統(tǒng)的時代格局下,無數唐兀人主動或被動的遷徙至全國各地定居。與文化同質性較高的漢族雜居的分布格局,以及當時民間爭相構建遠代世系的影響,使得元代唐兀人紛紛從定居地的地方文化資源中去尋找自己前西夏時期(即漢唐以來)的先祖,以獲取某種政治經濟利益,留下了許多有疑點甚至根本不能自圓其說的先祖?zhèn)髡f。①融入除漢族以外其他民族的唐兀人,也大致有這樣一個自我認同發(fā)生變遷的過程:《史集》載“正如現今,由于成吉思汗及其宗族的興隆,由于他們是蒙古人,于是各有某種名字和專稱的各種突厫部落。如札刺亦兒、塔塔兒、斡亦刺惕、汪古惕、客列亦惕、乃蠻、唐兀惕等,為了自我吹噓起見,都自稱為蒙古人,盡管在古代他們并不承認這個名字,這樣一來,他們現今的后裔以為,他們自古以來就同蒙古的名字有關系并被稱為蒙古。”([伊朗]拉施特著,余大鈞、周建奇譯:《史集》(第1卷第1分冊),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66頁),久而久之,這些“自我吹噓”為蒙古的唐兀人便融入了蒙古族。元代由自靈州遷至西寧的西夏遺裔(該是否為西夏皇族后裔存在爭議,但西夏遺民的身份應無太大疑問)李南哥家族及其后裔,亦在明清兩代先后構建了西夏皇族和李克用后裔的血緣認同,最終融入了土族。
譬如在西夏尚未滅亡前出使宋朝不返,最終定居無錫的倪氏家族,便將江南梅溪倪氏的先世插入到家族的譜系中,自稱“姓倪氏,系出漢御史大夫寬”②[元]虞集著,王颋點校:《虞集全集·道園學古錄》卷五〇《倪文光墓碑銘》,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80頁。,“倪之先,漢御史寬之裔也”③[元]倪瓚:《清閟閣遺稿》卷十四《元處士云林倪先生墓志銘(周南老)》,《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95),書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708頁。,胡亂攀附的譜系引得后人“閱之噴飯”④“倪云林《清秘閣集》,以世系冠編首,其裔孫所為,閱之噴飯。一世為漢御史大夫寬;二世曰浩,官樞密院使鄭國公,四世曰朋,官監(jiān)察御史拜中書令,六世曰嗣祖,官四鎮(zhèn)節(jié)度使;八世曰承贊,官參知政事。不知唐宋官名,何以兩漢已有之?至二十四世曰思注,乾道進士,蓋文節(jié)公也。按文節(jié)六子,祖義、祖常最賢,乃云二子訛,尤為不經。且文節(jié)系南宋人,而譜在三十二世,乃入宋;三十四世允清,慶歷四年應舉,官至樞密使。時代前后,舛謬顛倒,似一不識字人為之。異哉云林,二百年后,乃有此辱!”([清]獨逸窩退士輯,武銘點校:《笑笑錄》卷四《云林譜系》,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27頁。);由靈州東遷的王翰家族,在離開故土的第四代尚能維持“靈武”的籍貫認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的后人亦已改宗太原王氏,對祖先的記憶,也加入了來自南京烏衣巷等敘事⑤《沙堤鄉(xiāng)王氏溯源》,王金城、王孝謙主編:《太原王氏沙堤鄉(xiāng)志》,1992年,第173頁。,與福建當地之“開閩王氏”的族源記憶逐漸趨同;湖北羅田的一支余闕后裔則在家譜中聲稱:“宋參知政事同知樞密院事封奉化公余天錫,弟兵部尚書天任,及元副使僉都元帥府事余闕皆同宗”⑥[清]管貽葵修,陳錦纂:《(光緒)羅田縣志》卷八《雜志·后裔》,第28頁?!吨袊街炯伞ず备h志輯》第21冊,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所收《(光緒)羅田縣志》僅七卷,第八卷內容見國家圖書館數字方志數據庫所收義川書院藏版《(光緒)羅田縣志》,網址鏈接:http://mylib.nlc.cn/web/guest/search/shuzifangzhi/medaDataObjectDisplay?metaData.id=822978&metaData.lId=827459&IdLib=40283415347ed8bd0134833ed5d60004(2017年3月21日查閱)。,并構建了余闕之祖先于宋金之交因兵亂而被掠入西夏的歷史記憶,這顯然也是為了攀附蘄春義川余氏而編纂出來的;元代晚期權臣伯顏之妻怯烈真氏在追述生母唐兀氏孛羅真的家世時,稱其乃“唐貞觀賢相之裔”⑦[清]沈濤撰:《常山貞石志》卷二四《秦王夫人施長生錢記》,《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三),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第405頁。;即便高貴如西夏皇族后裔的李世,也選擇了銘記與祖先自稱元魏后裔相矛盾的另一套說辭,“惟李氏家隴西成紀者,實秦將信諸孫。漢至六朝,門閥甚峻,惟與崔、盧、鄭世姻,不連他族”⑧[元]姚燧著,查洪德編校:《牧庵集》卷一二《資善大夫中書左丞贈銀青榮祿大夫平章政事謚武愍公李公家廟碑》,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73頁。。
無論倪寬、太原王氏、余天錫、“貞觀賢相”還是秦將李信,大多都在當時被視為各地漢族土著大姓的先祖。從影響來看,各支內遷西夏遺裔在構建前西夏時期的世系時大量摻入了定居地的文化資源,這種血緣認同取代了元代唐兀人對河西故地的鄉(xiāng)土認同,泯滅了他們區(qū)別于當地居民的自我意識,最終融入其他民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