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

張世程

“凡，最括也。從二，二，偶也。從，，古文及?！边@是《說文解字》給“凡”作的解說。也就是說，所謂“凡”，它的意義是最大限度地囊括，即全部。而字形，采用“二、”會意，“二”代表偶數(shù)，“”是古文寫法的“及”字。可會意成這樣子，跟“凡”相去甚遠，倒是篆體的“凡”，很接近于今天的“凡”。

由此看來，“凡”的本義是“一概，全部”，我們平時說的“凡是”“大凡”就是這個意思。而今天，我們用“凡”組詞，用得最多的恐怕還是“平凡”，不用解釋，人人都懂。這一意思應(yīng)該就是從“一概，全部”引申來的。想想也是，任何事物的“全部”必然帶有普遍性，因此就是普通的、平常的、一般的。

《紅樓夢》中的“金陵十二釵”，可以說釵釵不凡吧?？墒瞧幸烩O“凡鳥偏從末世來”，她就是王熙鳳。這句判詞，開頭就稱“凡鳥”，兩個字合起來是繁體的“鳳”字，即“鳳”，請看這字，的確就是“凡鳥”二字的完美組合。

不過，這“凡鳥”合為“鳳”還有一點來歷。話說南朝宋劉義慶編撰的《世說新語》里頭說了這樣一個故事：晉代有一個叫呂安的，有一回去造訪嵇康，可嵇康不在家，他哥哥嵇喜請客人到屋里坐，呂安卻沒有進去，只在門上寫了一個大大的“鳳”字就離去了。這做哥哥的看了很高興，以為客人說他是神鳥?？墒钦f不準(zhǔn)，這呂安是鬼聰明，來了個一語雙關(guān)：我本想跟不凡之“鳳（鳳）”來聚談聚談，可不承想偏偏不在，倒是遇上了“凡鳥”哥哥，庸才一個，好不掃興，于是回也回也。要是嵇喜悟到這一層，不知他還歡喜得起來不？唐朝時王維寫了一首詩《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其中有兩句就化用了這一典故：“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毕胂攵际呛苤档猛嫖兜?。

“鳳（鳳）”，天經(jīng)地義應(yīng)該是不凡之鳥，可這字偏偏是“凡鳥”組合。所以，《說文解字》說鳳（鳳）是神鳥，“從鳥，凡聲”，分明是把它當(dāng)作形聲字。然而竊以為它其實是形聲兼會意：“鳳”原本就是“凡鳥”，可是它“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莊子》），就能練成不凡的“神鳥”鳳凰；再說“神鳥”鳳凰一旦下到凡間，它與其他鳥兒在一起，也都是一樣的，并無二致。你看那動人的傳說中七仙女下凡之后，就與普通的女子沒有二致，同樣質(zhì)樸善良，同樣美麗動人，自然也同樣要食人間煙火，乃至于承受苦難。

還是說回“凡鳥偏從末世來”的王熙鳳，她容貌不凡、才氣不凡、本領(lǐng)不凡，而且也曾出盡風(fēng)頭，真可謂人中鳳；可她偏偏身在凡塵，生逢末世，最終也免不了“哭向金陵事更哀”，連同她曾經(jīng)為之效力的賈府也“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安环病币裁獠涣恕胺病敝嚯y與哀痛。

忽然又想起了另一個人，一位了不得的作家，他是路遙。路遙英年早逝，42歲就離我們而去，平凡的人生在一個很短的時間段里畫上了句號?？伤降撞黄椒?，他給我們留下了一部稱得上鴻篇巨制的小說《平凡的世界》，還被改編成電視劇，影響了多少平凡人的人生。

再說這部小說，這里邊的人，生活在平凡的世界，和我們的生活很相似，可這其中，就有一些平凡而又不凡的人，頭一名要數(shù)孫少平。他僅高中畢業(yè)，回家鄉(xiāng)做了一名教師。他與田曉霞建立了友情，在田曉霞的幫助下關(guān)注著外面的世界。他有著青春的夢想和追求，因此也激勵自己到外面去“闖蕩世界”，他從漂泊的攬工漢成為正式的建筑工人，最后還獲得了當(dāng)煤礦工人的大好機遇。他整個的人生，真可謂平凡極了，可是到底彰顯了自己的不平凡。

還有一樣，無論身處何地，無論做何種工作，少平始終在看書在思考在進步，所以他才會感悟：“幸福，或者說生存的價值，并不在于我們從事什么樣的工作。在無數(shù)艱難困苦之中，又何嘗不包含人生的幸福？”他會珍惜溫暖的人情，他感悟人生：“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以顯示出一個人人格的偉大來。”這都是平凡人生活中不平凡的寫照，他的生活是平凡的，但他的精神世界竟是如此的不平凡?？磥?，平凡與不平凡在孫少平這里，竟也是如此驚人的和諧。

前不久，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幾個學(xué)生找到我，說今年是雅風(fēng)文學(xué)社創(chuàng)辦20周年，應(yīng)該紀(jì)念一下。我作為2003年至2005年的指導(dǎo)老師，想請我寫點紀(jì)念文字。他們還帶來了當(dāng)時的社刊《雅風(fēng)》，他們就是憑刊上的名字找到我的。雜志有點舊了，但還是顯得那樣小清新。我欣然翻到目錄頁，“雅風(fēng)吹動青春”幾個字赫然入目，記起這是文學(xué)社在北京獲得全國大獎時著名作家肖復(fù)興先生給題的。再看扉頁，有這樣幾行字：“寫作，其實是釋放生命的能量和活力，如同音樂、舞蹈和詩歌那樣?！边@是我寫的本刊寄語，出自當(dāng)時的獲獎?wù)撐摹蹲屩袑W(xué)生寫作表現(xiàn)生命》。更有一個個熟悉的小作者：蔡璇，歐陽靜文，鄭子琳，辛林衡，龍垚……瞬間記起了他們稚嫩的面容，不禁想：辛林衡已當(dāng)了老師，成了我的同事，不時聯(lián)系著；那其他幾位呢，都走過了一段有文學(xué)相伴的平凡又不平凡甚至?xí)r露崢嶸的青蔥歲月，現(xiàn)在都到哪兒了？都還好嗎？

哦，真是巧了，《寫在扉頁》欄目的短文（當(dāng)時的社長蔡璇寫的），有一段就寫鳥兒也不凡，這里抄錄下來——

曾有一只羽翼未豐的鳥兒落到一棵年邁的樹上……鳥兒說，風(fēng)起時，我就要飛走了。老樹傷心地問它為何，鳥兒答道，因為，我還有夢！風(fēng)起時，鳥兒果然走了，帶著它的夢和一片老樹的葉子飛向遠方。鳥兒想，我一定會回來，帶著已實現(xiàn)的夢想。

文字略顯稚嫩，寫的是小小鳥兒的棲息與飛翔，為了青春與夢想而飛向遠方。似乎這也道出了當(dāng)時文學(xué)少年也是文學(xué)社乃至人生的平凡與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