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晴的時候

四三九九

六月中旬，揚(yáng)州仿佛在河邊滑了腳，一下就跌入淅淅瀝瀝的梅雨季節(jié)。

老街巷道石板的縫隙里藏著青苔，石頭墻壁被潮氣洇了半面的深色，頂上的電線如同塞在兜里又被洗衣機(jī)攪了一遍的耳機(jī)般纏作一團(tuán)，宋曜聞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拉著行李箱，向著巷子最里邊的一戶走去。

房東帶他到二樓閣樓，推開門走到對角的床鋪距離不過五六步，床邊有個微微發(fā)霉的衣柜，床腳的老舊木頭書桌上要是有個綠色罩子的臺燈就能直接作民國電視劇的布景。

“東西齊全的呀，你看還有個窗戶！往外看能遠(yuǎn)遠(yuǎn)瞧見瘦西湖，門票都省了呢?！?/p>

房東傾力地夸著，好像擔(dān)心宋曜聞?chuàng)u頭拒絕。

哪里能看見瘦西湖？窗戶被兩棵茂盛得快把枝葉伸進(jìn)屋子里鳩占鵲巢的合歡樹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不過男生什么也沒說，掏出手機(jī)付了押金，簽訂合約，看著房東轉(zhuǎn)身從“咯吱咯吱”的樓梯口下樓的背影無所謂地聳聳肩。

——反正也只要湊合堅(jiān)持一段時間就行了。

半個月前的宋曜聞，還是一個在北京好好地學(xué)小提琴，夢想成為音樂家的高二藝術(shù)生，身形挺拔，氣質(zhì)溫和，長相是課間經(jīng)過走廊時，總會有女生裝作不經(jīng)意地目送他離開的好看模樣。

而生活在他父親接連一周都不曾露面之后發(fā)生了改變。那天晚上母親急匆匆地回家，二話沒說取下柜子頂?shù)男欣钕洌吔o他收拾衣服邊安排。

“別擔(dān)心，不是什么大問題，爸爸公司只不過是遇上了點(diǎn)麻煩而已，你要相信，我們會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好。讓你離開北京只是怕對方對你不利，你在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纯催€有什么必需品要帶嗎。日用品到那邊再買吧，能少帶就少帶點(diǎn)。過段時間，爸爸媽媽親自接你團(tuán)聚?！?/p>

宋曜聞想說我可以和你們在一起，我們一家三口共同渡過這個難關(guān)。可他也知道，自己繼續(xù)待在北京，除了讓爸爸媽媽在解決麻煩的時候擔(dān)心自己以外，什么忙也幫不上。

男生聽話地接過行李箱，他想討個擁抱的計(jì)劃在母親忙不迭的關(guān)門聲里失敗了。臨走前，宋曜聞想了想，還是回屋把他的小提琴小心翼翼地裝在琴盒里帶上。

小巷里的人白天都會出去工作，四下一片寂靜。宋曜聞?wù)驹谂f衣柜前，把小提琴架在左肩上。衣柜門上有一面鏡子，他抬抬胳膊，調(diào)整了一下小臂的角度，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達(dá)到了一種自然而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時，才慢慢拉出了第一個音。

夏日悶熱，梅雨加碼成滂沱大雨，敲得窗外剛開的緋紅合歡花零落摧折，他的心事比承受不住雨水的花瓣還沉重，一合眼，腦海里都是擔(dān)憂和悵惘，牽掛沿著來時的路席卷而回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家里。昨夜淺眠，翻來覆去，恨不得下一秒父母就發(fā)來一句“沒事了”的消息。

琴音越來越急促，比雨打窗欞的聲音更嘈雜，宋曜聞知道自己搶了好幾個拍，漏了好幾個音符，可他卻停不下來，直到“嗡”的一聲，琴弦崩裂，斷成了兩截彎彎曲曲的廢線。

“咔嗒！”

下一秒生了銹的門鎖發(fā)出的聲響伴隨著斷線聲落下，如同休止符橫亙在焦慮的五線譜樂章上。

男生睜開眼，呆愣愣地看著面前的景象，表情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驚愕困惑封鎖了他的思維，讓他甚至忘了手里還舉著摯愛的小提琴。

一秒，兩秒，三秒。

仿佛商量好的靜默。

門口女生青黛般的眉眼如半彎皎月，左邊臉頰顯出一汪清淺的梨渦，即便穿著寬大又不成形的普通校服，也散發(fā)著少女自帶的明艷色彩。她站在門外，好笑地看著男生：“挺舒緩的一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你怎么拉得比《賽馬》還著急？”

宋曜聞宕機(jī)的思維這才再次運(yùn)作，他眼神跟著女生踱步的軌跡漂移，然后發(fā)出了試探的疑問：“你……”

“我？哦，我是你這屋房東家的親戚，就住樓上。你新搬來的嗎？叫什么名字呀？要住很久嗎？”女生湊過來，繞著圈打量著宋曜聞那用云杉木打磨得光彩照人的小提琴，艷羨地說，“會拉小提琴，長得又這么帥，就別總帶著苦大仇深的焦慮情緒嘛，我聽著都替這琴委屈?！?/p>

“你……”

男生欲言又止。

“有問題就問啊。”

“你怎么，不去上學(xué)？”

“啊，這個……眼睛前幾天做了手術(shù)，”沈萱輕巧地說道，仿佛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其實(shí)我剛剛靠你那么近，也沒看清你帥不帥啦！”

兩人都很無聊，沈萱干脆給他講起這屋里的故事：上一個租客是個公司職員，喝醉了酒愛唱歌還總跑調(diào)，吵得要命；上上個租客是個老師，能窩在屋里一動不動讀一天的書，十分無聊；上上上個租客……記不得了，大家來去匆匆，像漂泊不定的浮萍，氣流、漩渦，隨便什么理由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巷口見過很多人，但又留不住什么人。

宋曜聞聽著，覺得出于禮貌該講講自己的故事，結(jié)果被沈萱一揮手打斷：“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你不用講的。”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水滴在葉脈匯聚，攢成一顆亮晶晶的珍珠滴落。

沈萱清亮而略微有些失焦的眼眸眨一眨，打趣地問道：“剛剛那陣‘咕嚕嚕的聲音，也是小提琴發(fā)出來的嗎？”

宋曜聞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摸著空虛到“抗議”的肚子：“這幾天一直沒心情，吃不下什么東西……你有沒有什么喜歡的，我請你！”

“看來還真是個貨真價實(shí)的有錢少爺。”沈萱坐在桌子上慢悠悠地說，聲音懶洋洋的，像窗外搖搖欲墜的花蕊，“你鎖壞了，就這么敞著房門，東西不怕別人給順走??？”

最后兩人決定點(diǎn)外賣，沈萱撕了掛著奶酪的一角披薩吃了，又猛吸一口可樂，冰涼直沖眉心，凍得皺眉之余還不斷感嘆快樂肥宅水誠不欺我。

男生又?jǐn)Q開瓶蓋給她倒?jié)M：“慢點(diǎn)慢點(diǎn)?！?/p>

“好久沒吃了，我姨媽，哦，就是你房東，她說動了手術(shù)要飲食清淡，真是想不通眼睛跟嘴有什么關(guān)系?！?/p>

“所以你最近每天就在家玩玩睡睡？過得還挺滋潤?！?/p>

“那你不是嗎？”沈萱放下披薩，忽然變得認(rèn)真起來，“雖然我不好打聽你家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但至少父母健在，身體健康，有自己的理想，有不錯的未來，就算生活遇到了些困難，還能想辦法去解決，比毫無意義地重復(fù)昨天，還時時刻刻擔(dān)心著會不會有朝一日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的我有著更精彩的生命，所以你在傷感什么呢？”

宋曜聞啞然，他看著女生洞察一切的樣子，原來，她也沒有看起來那么自由快樂。

男生小聲地說：“可是我都這么大了，還無法為父母分擔(dān)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憂慮?！?/p>

“你不需要為他們分擔(dān)憂慮，你要做的，是帶給他們希望?！?/p>

他們有他們要承擔(dān)的事情，而作為一個孩子，做到好好長大就夠了，如果你沒有讓自己快樂，才是他們最大的擔(dān)憂。同樣你也有自己要承擔(dān)的事，比如考上夢寐以求的學(xué)府，比如完成開演奏會的愿望。

這句“好好長大”，沈萱既是說給宋曜聞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宋曜聞問：“那我該怎么辦呢？”

“好辦?！鄙蜉娉弥猩蛔⒁鈸屵^最后一片披薩，塞了滿嘴，嘟嘟囔囔地回答，“先去把你的小提琴弦換了，認(rèn)真練習(xí)，不要再‘賽馬了?！?/p>

晚上快睡覺的時候，沈萱依舊坐在桌前發(fā)呆，宋曜聞從低矮的公共水龍頭前刷完牙回來，險些叫沒燈的樓梯絆了一跤。

“小心點(diǎn)兒啊，這可不是北京新蓋的高級公寓?！?/p>

男生裝作聽不懂她的調(diào)侃，問：“你，還沒走??？”

沈萱嘆氣，說：“換鎖的明天才能來，房東怕你一個人睡在這里會害怕。”

宋曜聞嘴硬：“我不怕！”

“好的，那我回去了，晚安?！?/p>

女生作勢要走，可被在門口的男生堵個正著。

“認(rèn)輸認(rèn)輸！”

宋曜聞抱著枕頭拖著行李老實(shí)地跟著上了樓。

夜雨輕悄，蟲鳴聲中夾雜著一兩滴水落的聲音。

沈萱洗漱回來就看見屋里的男生正若有所思地摸著小提琴，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后，趕忙收了動作。她裝作沒看見的樣子，慢慢地說：“其實(shí)我能理解啦，畢竟是爸媽嘛，他們遇到困難，當(dāng)兒子的怎么會不掛念呢？所以拜托你要快點(diǎn)真正堅(jiān)強(qiáng)、開心起來。”

“我會努力克服的。”

“好，那就去地上克服吧。”

“??？”

男生被突然的轉(zhuǎn)折搞得摸不著頭腦。

“有什么問題嗎？當(dāng)然是我睡床你睡地上了，女孩子睡地上那像話嗎？”沈萱理直氣壯地爬上床去，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還不忘撐著腦袋吩咐，“拉個小夜曲聽聽，不然屋里突然多一個人我睡不著……你那是什么表情，以后登上大舞臺了，給一個觀眾演奏也要像給一百個觀眾演奏一樣地重視，懂嗎？快點(diǎn)！”

“……”

男生站在窗邊，月輝如水般傾瀉，細(xì)雨又纏綿起來，溫柔的琴音隔著玻璃親吻窗外一朵嬌羞的合歡花，時間在這一刻如熬得又濃又稠的麥芽糖漿，封鎖了山楂果鮮紅的酸，保持住了透明的甜意。

宋曜聞覺得，南方的梅雨季似乎不像別人說的那么難熬。

他每天早起練琴，沈萱就坐在窗臺上聽，女生背后的合歡花愈發(fā)茂盛，從星星點(diǎn)點(diǎn)連成一片珊瑚色的云，她在云里是風(fēng)景，是畫中仙，是故事里的夢。

畫中仙最近很愛吃冰激凌，冰激凌又甜又涼，奶油融融，果汁清香。

宋曜聞看著她吃，指尖流淌出來的節(jié)奏也清新得像最頂上的新鮮菠蘿，起起伏伏，都是一派歡樂的明黃。

沈萱覺得他來一次揚(yáng)州不容易，一直叫他趁著煙雨蒙蒙去逛逛二十四橋?？扇サ哪翘煺s上周末，人多得不行，宋曜聞被擠在短短的石橋上動彈不得，絲毫沒有“玉人吹簫”的空靈幽靜氣氛，回來的時候還發(fā)現(xiàn)極力敦促他出去玩的始作俑者餓得快奄奄一息。

“家里不是有吃的嗎？就不會先墊墊肚子？”

“不行！”女生一骨碌爬起來抗議卻又因?yàn)闆]力氣而懨懨地倒下去，“我們明明有兩個人，為什么叫我一個人吃飯？”

“一個人怎么啦？我在家遇到爸媽忙起來的時候經(jīng)常一個人吃飯?！?/p>

“?。≌f起家倒是有個好消息，我夜觀天象，令尊俗事脫身，也就是說你馬上要回家啦?！?/p>

沈萱說得開心，可宋曜聞分明看到她眼中盛著窗外的梅雨。

女生是聰明的，猜得到宋曜聞的秘密，這次也算得準(zhǔn)。沒出兩天，宋曜聞就得知母親已經(jīng)給他買了回家的車票。

電話接起來的時候，沈萱很禮貌地回避到窗邊，仿佛在鉆研小提琴上面的花紋。宋曜聞?wù)驹诠褡忧翱粗R子里兩人的身影重疊，恍惚間回到第一次見面，一時間思緒飄遠(yuǎn)，連那頭的母親說了什么也沒聽見。

“聞聞？聞聞你怎么了？”

“……哦，媽，剛信號不好，你說什么？”

“我說你什么都不要帶回來，省得沉嘛。寶貝這段時間辛苦啦，回來媽媽送你個新的小提琴好不好，我們?nèi)ザㄖ埔话迅恋??！?/p>

宋曜聞收了線，走上前去輕輕地?fù)芰藫芮傧?，對著女生笑笑說：“你喜歡的話，送給你好不好？”

“不用，我有你送的禮物呀。”

“什么？”

宋曜聞看到沈萱掌心里，是他情緒最糟糕時弄斷的兩根琴弦。

“路上慢點(diǎn)，未來的小提琴家，我就不送啦。”

宋曜聞回到北京后繼續(xù)去音樂老師那里學(xué)習(xí)小提琴，老師驚訝于他的進(jìn)步，夸他對詠嘆調(diào)的情緒把握愈發(fā)飽滿，充滿了靈性的理解。他這下算是知道了普契尼邂逅的蝴蝶夫人是怎樣的天真與活潑，他同樣理解輝煌的浪漫相遇和不能重復(fù)的黃昏里的合歡，這是生命中無比赤誠與炙熱的珍貴時間，是每一天都作數(shù)的不會遺忘的回憶。

男生清楚，即便沈萱一直活在揚(yáng)州城中一段狹窄的巷子里，她也永遠(yuǎn)不會屬于唉聲嘆氣的那類人，她會見新的人，聽天南海北的方言，吃千奇百怪的食物，再過嶄新又忙碌的生活。

她能在花里聽雨吟詩，也能在泥巴旁聽蟲鳴的故事。

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才是那個走不出巷子的人，可樂的氣泡，斷了的琴弦，如呼吸般綿綿不盡的梅雨——他的靈魂心甘情愿地被這些“劫匪”挾持，還奉上了永遠(yuǎn)作禮物，以表忠心。

那天沈萱說不送他，但后來還是忍不住悄悄地趴到窗臺上，撥開樹枝看男生遠(yuǎn)去的背影。

她小聲地對自己親手送走的朋友說：“喂，以后就算一個人，也要好好吃飯哦。當(dāng)然，最好還是快快找到新的好朋友！”

揚(yáng)州梅雨季節(jié)結(jié)束時霎那天晴，萬里無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