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掠而過的人

蔓越小莓干

1

現(xiàn)在是上午八點。

太陽已經(jīng)從樹冠上升起，持續(xù)傳送著熱意。不一會兒，頭頂開始發(fā)燙，臉頰刺痛，感覺腦袋四周被小太陽包圍著烤。而校長仍在不緊不慢地講話。

此時所有人都面向升旗臺，自然也就直面著太陽，活脫脫像一大片向日葵花田，齊刷刷地接受陽光的照射。黎妙恨不得做里面最蔫的一朵。

為了能低頭躲避太過強烈的太陽光，黎妙揪著校服，開始十分認(rèn)真地檢查線頭、水性筆印、粉筆灰、涂改液跡等。認(rèn)認(rèn)真真檢查了三遍，黎妙微微拉開袖子看看腕表，才過了三分鐘，校長還在臺上說著跑題的第二大點第三小點。黎妙嘆了口氣，稍稍挺直身板伸了個小小的懶腰。背佝僂得久了，脖子開始發(fā)酸。伸完懶腰，黎妙繼續(xù)低著頭駝著背，用手背冰著發(fā)燙的臉頰，恨不得躲進前邊同學(xué)的影子里。

又是十多分鐘，校長終于說完了。站在一旁的主持人趕緊上前講串詞，請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易書陽上臺發(fā)言。

易書陽！頓時，臺下幾乎所有垂著腦袋的女同學(xué)都迎著太陽抬起了頭。

少年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著校服，頭發(fā)很短，很干凈。他神色平靜，掃視了一圈臺下的同學(xué)，舉起話筒開口：“親愛的老師、同學(xué)們，大家好。”鞠了一躬后接著說，“我是高三1班的易書陽，十分榮幸能夠站在這里給大家分享一些學(xué)習(xí)經(jīng)驗……”少年聲線干凈，吐字清晰，聲音沉穩(wěn)有力，有種令人信服的魔力。

周圍響起女生們刻意壓低但仍清脆悅耳的聲音，聊到某個點，大都激動地抖動著身體。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雙頰粉若桃花的懷春少女。

黎妙把手搭在頭頂，垂眼看著有些臟的鞋頭。周圍嘰嘰喳喳的，可易書陽的聲音仍一絲絲鉆進黎妙的耳朵，癢癢的。黎妙下意識抬手撓撓耳朵，把搭在耳邊的劉海撥到耳后。

臺上的易書陽說一句，黎妙便在心里跟讀一句。估摸著快結(jié)尾了，黎妙抬起頭，看向升旗臺。上午的陽光很耀眼，太陽在少年身后，少年比太陽更耀眼。雙份的耀眼呀。黎妙瞇起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一些。

念到結(jié)尾處，易書陽的眼神從演講稿上抽離，望向底下站得密密麻麻的學(xué)生。在少年的目光掃過來之前，黎妙突然記起撥到耳后的頭發(fā)，急忙將一縷頭發(fā)抽回來，復(fù)搭在臉頰邊。很快，她意識到自己的急切，為這個下意識的動作羞紅了臉。

但少年的目光總是掃過。她知道，少年的目光如鴻雁般掠過，飄向了很遠的地方。

黎妙覺得他從來就不屬于這個小鎮(zhèn)，他從來就與小鎮(zhèn)的男孩女孩不同。也許很多人都覺察到了，所以才會有這么多女生被這份不一樣吸引吧。

黎妙感覺空氣都黏稠起來，但鼻腔干燥，呼吸起來有點疼。她開始不自覺地咬手指，盯著升旗臺上的少年出了神。耳朵里灌進好多竊竊私語，激動、欣賞、愛慕，大膽直白，全都不加掩飾。直到指頭向大腦傳遞疼痛的信息，黎妙才回過神來。好不容易養(yǎng)長一點的指甲又給咬短了，黎妙低頭看著禿禿的食指，欲哭無淚，又氣又后悔。

好不容易頂著大太陽回了教室，卻發(fā)現(xiàn)桌上放著數(shù)學(xué)周測卷。看著少得可憐的分?jǐn)?shù)，黎妙心肝兒都痛了，心情更加郁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生，竟然“肖想”可望而不可即的那個人，總是會不自覺地胡思亂想很多，越想心情越沉重。好在黎妙自我安慰能力很強，很快就恢復(fù)了斗志，把一腔無法送出的熱情付諸學(xué)習(xí)。

這也是能靠近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萬分之一的機會。

秋天來了，易書陽升入高三，黎妙也讀高二了，時間的指針越轉(zhuǎn)越快，沒辦法慢下來。

2

高中的孩子大多是扳著手指頭數(shù)回家的日子，回家意味著睡懶覺、刷手機、吃美食、暫時拋開作業(yè)，只是每過兩三周才能得一天半的舒坦日子。往往到了周五下午，大家就開始騷動，靜不下心來聽課，一響鈴就背起書包跑了。黎妙是個慢性子，怕吵、怕擠。她總是慢吞吞地收拾東西，一定要等人潮過了才會背著書包出校門。

校園漸漸安靜了。黎妙路過籃球場，拐了個彎，先去高三樓大廳那邊用自助機器充值水卡。

果然是放假了，自助機器前空無一人。輸入密碼。密碼是八個8，黎妙輸入幾個，忘記數(shù)了，便用手指戳著屏幕數(shù)，哪承想手指剛碰到屏幕，密碼便自動清空了。身后傳來輕輕的一聲笑，是一個男生的聲音。

黎妙聽得出，這笑帶著善意，不是嘲笑，但還是騰地紅了臉。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輸入密碼，塞紙幣。系統(tǒng)顯示充值成功，她立馬抓起卡頭也不回地走了，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快下完臺階時，黎妙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確認(rèn)。透過玻璃門，熟悉的側(cè)臉讓黎妙怔住了——易書陽正在那里低頭輸入密碼。

耳朵熱熱的、癢癢的，那聲輕笑仿佛就在耳邊，那么近，鉆進腦海里，雙腿突然就軟綿綿的了。黎妙逼自己把頭轉(zhuǎn)回來，魂卻還在拼命朝后望。

3

高三放榜了。

自然有很多人打聽易書陽的成績和意向。黎妙沒有關(guān)注，她知道他一定考得很好。

在即將進入高三的暑假，黎妙咬著牙刷題、記知識點、查漏補缺，一遍遍循環(huán)。拼命向前，為著不知結(jié)局的那兩天，自我懷疑、迷茫、無助、焦慮。在疲倦的片刻，想起易書陽，會傷感、無力，卻又有了前進的動力。

黎妙沒有易書陽的聯(lián)系方式，也漸漸聽不到他的消息。但仰望還是無聲無息地堅持著，不肯落下。周五下午的交集，足夠回味很久，一想起就會笑。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黎妙有一種飄飄然的錯覺，覺得他們或許還會有交集。但事實是，她在他眼前只如鴻雁般掠過，而后消失不見，像葉子飄落那般稀松平常。他不會記得。而他也是在她心里一掠而過，她遠遠地看著他消失了，然后回憶與向往像潮水，不斷地涌上心頭。

她看見他的場景總是有很長一段清晰的記憶。大段大段的鋪墊，只是為了他出場的那一刻。升旗臺上的他，人群中的他，打球的他，遠遠的他。她和他之間總是隔著很多很多人。黎妙總會感知到周圍的嬉笑打鬧，她能在回憶中看到當(dāng)時的自己。很多時候，她恍惚覺得自己是個旁觀者。

黎妙不是，她也是其中的一員。她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可又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同。

我們過著我們自己的喜怒哀樂，日子有好有壞，可是對別人來說，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天，無數(shù)普通的一天便成了我們的平凡一生。

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到底平不平凡。

她不愿做一掠而過的人，也想留住那個一掠而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