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百年文學史里的女性命運

余雅琴

張莉，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浮出歷史地表之前》《姐妹鏡像》《持微火者》《眾聲獨語》《遠行人必有故事》及《來自陌生人的美意》等。獲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華文最佳散文獎、圖書勢力榜十大好書獎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委員，茅盾文學獎評委。 2020年，《浮出歷史地表之前》再版，更名為《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發(fā)生（1898—1925）》。

2018年起，學者張莉展開了一項關(guān)于作家性別觀念的調(diào)查。她的采訪對象都是當代文壇的中堅力量，包括梁鴻、馮唐、雙雪濤、蔣方舟等人，年齡層主要集中在30到50歲，最終收到127位作家的回應(yīng)。在此之外，她還對十位文壇前輩（鐵凝、施叔青、林白、遲子建;賈平凹、韓少功、阿來、閻連科、蘇童、畢飛宇）進行了同題采訪，試圖對比不同代際作家之間的性別觀念差異。

問卷只有五問，設(shè)計并不復雜，卻足夠表現(xiàn)出作家對性別問題的思考，甚至引發(fā)他們的自我拷問。問題包括：你認為女性寫作的意義是什么？你是否愿意自己的寫作被稱為女性寫作？（男作家：在書寫女性形象時，你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性別的嗎？你在創(chuàng)作中會有意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識”嗎？）;女性身份在寫作中的優(yōu)長是什么？缺陷或不足是什么？（男作家：最早的性別觀啟蒙是在中學期間嗎？你如何理解女性主義與女性寫作？）;喜歡作家或作品及其理由;伍爾夫說，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你怎樣看這一觀點？

這些問題的設(shè)定，帶著張莉從事文學研究多年之后對自己女性身份的思考，也帶著她對整體女性命運的共情。她想知道在“五四運動”一百年后的當下，女性寫作是怎樣的，以及作家的性別觀念和當年比有何變化。張莉的博士論文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代文學中最早的女性作家群體，于2010年出版成書，第一版叫《浮出歷史地表之前》。

在這個復雜變動的性別時代里，一方面“她”經(jīng)濟讓消費市場充盈著女性的氣息;一方面深入骨髓的“厭女癥”依然宰制著多數(shù)女性的命運。2020年的今天，拉姆、方洋洋等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消逝。

令張莉詫異的是，即使每年都有無數(shù)事件在滌蕩社會思潮，在中國當代女性文學中，我們卻鮮少看見反映性騷擾、家庭暴力等問題的作品，而女作家又普遍不愿意被認為只會寫“女人的問題”。

2020年，張莉的這本書再版，書名也改為更直接的《中國女性寫作的發(fā)生（1895-1925）》。10年過去了，她自己也沒有想到，當年文學史意義上的研究，因為當下劇烈變動的性別觀念，被賦予了別樣的當代性。這項調(diào)查讓張莉回到了自己研究的原點，似乎具有一種偶然中的必然。

百年間，女性的命運如何相連接

在張莉成長的年代，女孩子普遍不會去思考自己的一些遭遇是基于性別原因。大學畢業(yè)后，張莉結(jié)婚生子，生活過得安穩(wěn)，后來又有一個重返高校學習的機會，她進入清華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學位。

最初，因為迷戀張愛玲的小說，她想把自己的研究重點放在“張學”上。但導師建議她，張愛玲的研究已經(jīng)足夠豐富，作為北方人，張莉可能更能理解蕭紅。恰巧，張莉讀到了學者劉禾的文章《重返<生死場>》，其中使用非常激烈的女性主義視角來看待蕭紅的作品。劉禾指出蕭紅的寫作讓女性的“身體”成為一個意義產(chǎn)生的場所，與民族國家的空間之間有了激烈的交叉和沖突。

研究生期間，《浮出歷史地表》的作者之一孟悅在課堂上為張莉授課，而這本在中國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重要著作也打開了她的視野。這本書在緒論就開宗明義地指出“女性問題不是單純的性別關(guān)系問題或男女權(quán)利平等問題，它關(guān)系到我們對歷史的整體看法和所有解釋。女性的群體經(jīng)驗也不單純是對人類經(jīng)驗的補充或完善，相反，它倒是一種顛覆和重構(gòu)，它將說明整個人類曾以什么方式生存并正在如何生存……”

隨著閱讀和思考的深入，張莉開始思考：這些女性是如何成為作家的，在成為作家之前，她們在做什么。后來，她的碩士論文就討論了早期的女學生和現(xiàn)代愛情之間的關(guān)系，試圖分析現(xiàn)代愛情這個話語是如何進入現(xiàn)代中國的。這些思考和寫作成為張莉繼續(xù)深入研究女性主義文學的契機。

張莉發(fā)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早的女性寫作者都是學生，加上當時自己的身份也是學生，因此對中國歷史上什么時候出現(xiàn)女學生、出現(xiàn)愛情話語，女學生如何和新女性掛鉤等問題產(chǎn)生了好奇。為了弄清這些問題，張莉跑遍了北京的圖書館，甚至將當年出版的《新青年》《婦女時報》《婦女雜志》等悉數(shù)找出翻閱和記錄。

她曾在接受《北京青年報》采訪時回憶過這段經(jīng)歷：我翻《少年中國》，看到當年人們暢想“心目中的理想女子”，有位女士說，未來男女之間應(yīng)該是平等的、沒有階級的;女子是自由的、不受束縛的;男女之間應(yīng)該相互扶助、女子不應(yīng)當依賴男子;女子不應(yīng)該遵守男子不遵守的法律、男女之間交際應(yīng)該公開……那是1919年，一百年過去，那個理想實現(xiàn)了嗎？應(yīng)該說大部分是實現(xiàn)了的，但其實還有一些不如愿。

在漫長的資料耙梳過程中，張莉慢慢認識到女性問題的重要性，“當我意識到百年前的女性和自己產(chǎn)生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時候，等于是開始重新理解一些事情。包括我們今天不用纏足，也可以任意選擇發(fā)型。而這種身體、精神和行動上的變化都是在那時候產(chǎn)生的。原來我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和這段歷史是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h3>從女學生寫作到女人的寫作

2004年，張莉進入北京師范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她開始致力于研究第一代中國女作家，想要探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女性寫作是如何發(fā)生的。事實上，北師大的源頭之一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正好是誕生中國第一批女大學生的地方?！敖裉熘匦禄剡^頭來看，我當時憑著一腔熱情去做，也有一些不太滿意的地方，但在女學生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發(fā)生方面，我是開了一個頭。雖然也許沒有做得那么好，但這個發(fā)現(xiàn)很重要。它讓我意識到關(guān)于婦女解放的很多問題?！睆埨蚧貞?。

“當時有一個背景，所有人在研究女性文學的時候，都在使用西方的女性主義理論，但我始終覺得哪里有一些問題，這些女性作家最初寫作時，可能沒有接受過那么多女性主義理論的熏陶，但是她們卻寫出了具有女性主義色彩的文本。是什么讓她們可以這樣寫？我覺得這個問題更重要。在討論女性寫作的時候，西方的現(xiàn)代女性主義理論固然是一個視角，但它不是全部。因此我其實是從發(fā)生學的角度去探討這些女作家是在什么樣的歷史語境里成長的。”

最初，年輕的張莉持有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覺得成名作家的寫作更值得研究，對于另外一些作家所面臨的困難和障礙還不能切身感受。10年過去，當她重新理解這些女性的生命體驗時，才開始理解一些人為何能夠成為優(yōu)秀作家，另外一些為什么沒有。在學術(shù)研究之外，她還有一種對命運感的理解?！爱敃r我覺得她們寫得不夠好，但現(xiàn)在我就能知道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里，她們已經(jīng)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做得很好了，這和女作家的時代語境有很大關(guān)系?！?/p>

一個女性想要寫作，所克服的東西是很多的。張莉談到作家廬隱，她一邊勇敢地追求愛情，一邊渴望成為一個好的作家，但卻因為難產(chǎn)而死。即使在中國文學史占據(jù)重要位置的冰心，也一生受制于“女學生”的形象，最初寫作時都會拿給自己的父母看，也會擔心被人對號入座。

到了丁玲等人，寫作實踐就產(chǎn)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后來的蕭紅、張愛玲無不以時代的叛逆者形象開始對女性生命歷程的書寫。當“女學生”開始擺脫和反抗父權(quán)制的凝視時，中國的現(xiàn)代女性形象才真正在文學史中建立起來。

這幾年，張莉在給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專業(yè)研究生上課時，也會在課上和大家一起討論女性寫作的不自由和困難。她逐漸意識到，我們今天有了克服各種桎梏的機會，而在當時，一個女人想要在寫作上有所前進，每一步都可能付出巨大的代價?！皫е@種理解，不再以文學成就判斷早期女性作家的時候，反而看到了更多的豐富性?！?h3>“遠方無數(shù)的人都與你有關(guān)”

張莉博士畢業(yè)后，雖然一直關(guān)心女性寫作，但所寫的相關(guān)論文不多，主要還是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的工作。大概四五年前，張莉和幾個朋友吃飯，席間一位女漢學家問起她的研究，在她談話的過程里，一位中國文化界的男人不停地試圖打斷她，甚至說出“中國的女性地位很高了”“女人最可愛的是子宮，不是頭腦”這樣的言論。在座的所有女性都很驚訝，而那一瞬間，張莉覺得自己應(yīng)該重新回到女性文學研究的領(lǐng)域。

平時，張莉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敏感的人。但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清醒起來。后來，她開始著手發(fā)起了作家性別觀的調(diào)查，并且慢慢意識到，自己日常感受到的百年間中國人性別觀的進步，有可能只是一個幻覺。她自知個人的能力有限，但需要行動起來做點事，于是開始做新女性寫作專輯，并更多地投身到推進中國女性文學的工作中。

張莉（中）和戴錦華（左）、季亞婭在新書發(fā)布會

張莉從自己發(fā)出去的問卷中了解到中國作家的性別觀念，她意識到100年前在中國女性身上出現(xiàn)的問題，今天依然存在。2020年7月，張莉主編的《2019女性文學作品選》面世，這是中國文學史上唯一的女性文學作品年選。學者戴錦華在了解到張莉重回女性文學研究的原因后，鼓勵她一定要把女性文學作品年選堅持下去，做出一個規(guī)模。因為只有這樣，女性文學才會慢慢發(fā)酵。“我要做一些實際的事情，雖然這些行動未必會立竿見影，但要在一個具有可見度的空間里持續(xù)推動這件事?！?/p>

女性文學選的意義在于，它將之前散落在網(wǎng)絡(luò)和各種報刊的女性短篇小說放在一起，形成了多聲部的女性聲音。張莉希望這樣的文選有一天可以代表這個時代的女性生存狀況。

考察百年來中國女性文學的書寫，女性作者始終要面對各種文學之外的困擾。冰心當年面臨的擔憂，今天的女作家一樣需要面對。與此同時，由于現(xiàn)在的女性作家普遍是社會上的中產(chǎn)階層，她們?nèi)狈返鹊讓計D女的理解。這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她們的寫作。

張莉認為，真正好的作家既可以對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進行深刻剖析，又能超越自身，去關(guān)懷更廣闊的世界。她想起一百年前早逝的女作家石評梅的一篇小說，寫到女主人公很想和一個男人戀愛，但那個男人家里有一位纏足的妻子，她每次想到那位妻子時，心里就不安生，就不愿意跟這個男人談戀愛了，因為這個小腳女人和她一樣，都是女人。

最初讀這篇小說的時候，張莉會覺得惋惜，在那個提倡自由戀愛、沖破封建枷鎖的時代話語中，一個知識女性追求愛情，和情投意合的男人相愛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但現(xiàn)在重新看，張莉認為石評梅帶著一種自覺的社會性別意識，她的解放不僅是個人意義的，更具有一種群體性。

張莉很喜歡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小說敘述者的丈夫去世了，她感到很悲傷，后來去一個村子里，認識了一個礦工的妻子，她的丈夫失蹤了，這個女人每天拼命地喝酒、罵人，帶不同的男人回家。直到最后，敘述者才發(fā)現(xiàn)女人有一個巨大的秘密，她的冰箱里藏著早已死去的男人。因為這個礦工的尸體如果找不到，礦難的事故等級就會不同。在發(fā)現(xiàn)秘密的這一刻，敘述者意識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世界上所有的悲傷是共通的。這部小說實際上寫出了階層破壁的東西。她認為偉大的作家可以超越自己所處的位置，而不僅執(zhí)迷于自己階層的經(jīng)驗。

“另外中國太大了，呆在房里的寫作者會有一種幻覺。我曾和一位作家通話，她說其實中國女作家地位很高了，中國女性的地位也不低。我問她，你真的這么覺得嗎？我覺得一個藝術(shù)家不能僅以身邊所見下判斷，‘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你有關(guān)，很多女孩沒有學上，各種潛在的性騷擾，就業(yè)的不公平……我們不能對這些視而不見。作為寫作者，我們不能忽視那些看不見的地方?！?h3>女性寫作需要自己的場域

疫情期間，張莉和《十月》雜志的編輯季亞婭一起發(fā)起了“新女性寫作專輯”。在這期的前言里，張莉?qū)懙溃骸靶屡詫懽鳌笔且环N理想意義上的女性寫作——真正的女性寫作是豐富的、豐饒的而非單一與單調(diào)的，它有如四通八達的神經(jīng)，既連接女人與男人、女人與女人，也連接人與現(xiàn)實、人與大自然。

張莉認為，她所說的“新女性寫作專輯”，是“新的女性寫作”，它與“個人化寫作”“身體寫作”“中產(chǎn)階級寫作”等命名有重要區(qū)別。強調(diào)寫作者的社會性別，將女人和女性放置于社會關(guān)系中去觀照和理解而非抽離和提純。它看重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隱秘的性別關(guān)系。它認識到，兩性之間的性別立場差異其實取決于民族、階層、經(jīng)濟和文化差異。同時，它也關(guān)注同一性別因階層及國族身份不同而導致的立場/利益差異。

有這樣的體會，是張莉在對不同的女性作家進行調(diào)查后的深刻觀察。一位漢學家托朋友問她，中國是否有深具女性意識的知識分子寫作。面對這個問題，張莉和好幾個朋友面面相覷，找不到答案?？梢钥隙ǖ氖牵@樣的寫作三四十年前是有的，比如鐵凝的《玫瑰門》、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還有林白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都是非常犀利的女性主義作品，是可以和丁玲、張愛玲、蕭紅等人的作品比肩的。但不得不說，這樣的作品近20年變得很少了。

按理說，與40年前的社會環(huán)境相比，今天寬松了不少，女性寫作者早就是一個十分龐大的群體，卻鮮少有人以一個先鋒的女性主義姿態(tài)來寫作。張莉甚至犀利地指出，當下的女性寫作是一種“察言觀色”的寫作。如果以一種“去性別化”的方式來寫，反而容易獲得更好的發(fā)表機會。因為一旦女性作家自稱為“女性寫作”的話，就很容易被視為邊緣和小眾的。

“真正遺憾的是，現(xiàn)在的規(guī)避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更年輕的女性作家的作品明明體現(xiàn)出很強的女性主義色彩，卻不愿意承認這點。她們一邊喜歡簡·奧斯汀、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愛麗絲·門羅的作品，渴望成為這樣的作家，一邊又會說“自己可以寫得更好，沒有任何性別”。張莉也采訪了鐵凝、遲子建、林白和翟永明等上一代女性作家，她們無一例外都承認自己受益于性別視角。張莉感覺到了兩代作家之間的微妙差異，“我們這個社會給女作家的壓力很大，所以只有到了一定程度，作家才可以勇敢承認自己的性別意識?！?/p>

對比男女作家的不同，張莉發(fā)現(xiàn)女作家往往會說，自己會努力寫得更加沒有性別意識;而男作家則會反問，為什么需要規(guī)避性別意識，自己就是男人，從男人的角度寫女人有何不可？這背后的差異部分來源于男性和女性在安全感上的差異，男性會覺得自己的男性視角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女性總是處在一種不安全感之中，她們會怕自己的作品得不到更好的評價，畏懼自己的性別意識。

“新女性寫作專輯”得到了文學界的普遍關(guān)注，事實證明，只要給女性一個空間，她們就會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性別觀念。她對張?zhí)煲淼摹段抑幌胱隆酚∠笊羁?，小說寫一個女大學生要坐好幾天火車，一個男性列車員請她坐在自己旁邊的座位。因為太困太累，女生沒有拒絕，她和列車員并排坐著，對方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不停地摸。女孩一邊在心里咒罵自己，一邊也沒反抗，她覺得比起一直站著的痛苦，她寧愿就這么忍受著……這篇小說寫出了遭遇性騷擾后女性微妙的心理體驗，也寫出了性騷擾問題的復雜性。

張莉和同仁所做的工作，就是努力為女性作家提供一個發(fā)表的場域，讓她們尖銳的觀點也能具有可見性?！芭詫懽鞯那斑M是時勢使然，是一個必然的，同時也是可以突破當下文壇平庸寫作的非常銳利的視角。很多人都能意識到這點，只是看有沒有勇氣寫，或者是否能夠理解，這是一個應(yīng)該能解決的問題，也是我一直努力呼吁女性寫作的原因?！?/p>

也有女作家向她表示自知自己在規(guī)避性別視角，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直抒胸臆。張莉則樂觀地回復：“有一天你會成為乘風破浪的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