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含
“來,孩子。”在我的生命彌留之際,有人慈悲地對我說,“回答我的三個問題?!?/p>
“你是誰?你要到哪里去?你為了什么而活?”
天,這如何應(yīng)答得上來,這是連柏拉圖、蘇格拉底都困惑的難題,可為了不讓他失望,我開始試著回顧自己走馬燈一般短暫而凄迷的人生。
先說我的父親,他曾是這世上最榮華的匠人,一個人偶師,有浩歌狂熱的追捧者,更是個出彩的藝術(shù)家,時時被眾星捧月??晌覐牟桓腋嬖V他,我畏懼那些空洞無神的玻璃眼珠,卻只熱愛意大利斜體講述的文字。我渴望成為一名詩人,那“眼里一片海,我卻不肯藍”的句子令我深深著迷,“以我之力,追我所愿,掙脫世間繁雜的束縛,去往內(nèi)心無垢的星空”這般雕琢的詩句讓我淪陷。
可如我所料,當(dāng)我捧著那張寫滿筆記的牛皮紙歡快地讀給父親聽時,他將它撕作漫天深咖色的雪。
“不是這樣的?!彼f,“你也將要成為一個人偶師,成為從前我的樣子?!?/p>
的確如此,為了父親的希冀,放棄一些雖浪漫卻虛無的詩,有何不可?
于是我拋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投身十年如一日的、令人作嘔的練習(xí),直到我能做出超越父親手藝的鎏金關(guān)節(jié)、白瓷臉蛋,當(dāng)然還有粉紅的釉漆,在宮廷的大理石上牽著絲線為王爵獻上華美的人偶共舞。我看見他們笑了,我卻想哭。
天幕回歸墨色,燭火化為一捧星塵,木偶癡癡地看著我,迷惘又不知所措,而我卻在沉思這場大戲的主演究竟是誰。
而后我發(fā)現(xiàn)我戀愛了。那個總穿著巴洛克大擺裙的吉卜賽女郎,熱情狂放,有如卡門一般勾人的魅力,她是個舞者,八音盒上旋轉(zhuǎn)的紅舞鞋小人都不如她,那躍動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我患得患失。我喜歡觀察她唇邊的小痣和接吻時會泛紅的耳根,她不施脂粉的臉卻比我做過的所有人偶都漂亮,是暮靄中的那一絲天光,是傳道者口中的迦百農(nóng)。
可當(dāng)我把她帶給母親看時,母親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孩子,子爵的二小姐已經(jīng)準備好成為我們的家人?!?/p>
的確如此,為了我可愛的母親,為了尊敬的子爵,為了嬌貴的小姐不落下珍珠似的晶瑩的淚,放棄一段癡迷的愛情和一個悲戚的女郎,又有何不可?
于是我們在潔白的教堂里舉辦白玫瑰簇成的婚禮,那可憐的戀人甚至沒有得到一句抱歉。
我成家了,并有了一雙可愛的兒女,他們擁有我這樣金黃的卷曲軟發(fā),也有如同他們母親一般海藍色的眼睛。幼孩甚是可愛,唧唧喳喳纏繞膝間,我為這些純真而唇角上揚。但他們成長得超乎我想象的快,像小麥灌漿抽芽瘋長,很快學(xué)會索取,學(xué)會用無辜的目光期待,我無法強硬地拒絕他們的任何請求,哪怕是要晨昏蒙影之時那一顆荒蕪的啟明星,我也要搭著天梯去取下來,放到他們張開的手心里。
“父親。”他們說,“不是這樣的,我們想要更富麗的生活,更美好的未來?!?/p>
的確如此,為了柔美妻子的應(yīng)許,為了兒女似乎并不過分的要求,放棄我的健康和毫無意義的自由,又有何不可?
于是我加緊工作,重復(fù)那暗無天日的日子,排練室的簾子底下透出斑駁的光,而我卻只嗅到了柵欄的鐵銹味與曼珠沙華囿困靈魂的淡香。
我的后半生紙醉金迷,給丈人舞蹈,為孩子奔波,替使臣表演,向國王祝酒。我為了金幣微笑,只替賞賜下跪。我得到了許多人一輩子渴求的,卻并不快樂。
聽到了嗎?我并不快樂。
他笑了,輕輕抬手撫過我羸弱的四肢,白皙脆弱的手臂上便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纏繞的紅絲線,仿若隱晦刺白的檞寄生纏繞于頸脖。纏綿過來索命的,那是誰的繭?我用手覆上涕泗橫流的臉,矛盾撕扯,是陷落海底的沫影和淹沒于現(xiàn)世的痛苦,不得呼吸,左心房猛然卷起刺痛,只剩曠世的悲涼。
我是誰?我愛誰?我為誰?
萬物枯榮生滅,而我腐朽潰爛,如我渴望那般的人生劇本,本不應(yīng)當(dāng)是父母的續(xù)集、子女的前傳,更非權(quán)貴的外編。
“孩子,我親愛的人偶師,你這一生,又做了誰的人偶?”
他笑得慈悲。
點評
這是一篇性靈之作,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才華綻放的樣子。作者想要討論的是人應(yīng)該為自己而活還是為別人而活這個永恒的話題。作者沒有將之寫成自己與他人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討論,而是用了一種更委婉深刻的方式:用“人偶師”的職業(yè)暗喻失去自我為他人而用的一生,“鎏金關(guān)節(jié)”??“吉卜賽女郎”“向國王祝酒”等細節(jié)描寫為文章增添了濃郁的異國風(fēng)情。全文細節(jié)豐滿,思想深刻,結(jié)尾意味深長,將“人應(yīng)該為自己而活”這一觀點表述得很有藝術(shù)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