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藝術(shù)與言語的力量

王中翼

【作品簡介】

《戰(zhàn)國策》是一部國別體史書。原書由各諸侯國史官或策士輯錄，編次混亂，名稱繁多，后經(jīng)西漢學(xué)者劉向編校，定名為《戰(zhàn)國策》，分為十二國策，是研究戰(zhàn)國歷史的重要典籍。內(nèi)容以記載謀臣策士的言論和活動為主，反映了這一時期各國政治、外交情況和眾多人物的人生風(fēng)采?！稇?zhàn)國策》文筆委婉生動，人物形象鮮明，言說技巧高明，語言風(fēng)格獨(dú)特，文學(xué)成就突出，其中不少寓言故事和成語沿用至今。

原文

觸龍說趙太后

趙太后新用事①，秦急攻之。趙氏求救于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②，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qiáng)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fù)言令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p>

左師觸龍愿見③。太后盛氣而揖之④。入而徐趨⑤，至而自謝⑥，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⑧，故愿望見⑨?！碧笤唬骸袄蠇D恃輦而行⑩?！痹唬骸叭帐筹嫷脽o衰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1 1，乃自強(qiáng)步1 2，日三四里，少益嗜食1 3，和于身1 4?！碧笤唬骸袄蠇D不能?！碧笾俳狻?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1/14/qkimageszxbgzxbg202009zxbg20200905-1-l.jpg"/>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1 5，最少，不肖1 6，而臣衰，竊愛憐之，愿令得補(bǔ)黑衣之?dāng)?shù)1 7，以衛(wèi)王宮，沒死以聞1 8?！碧笤唬骸熬粗Z。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愿及未填溝壑而托之1 9。”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于婦人?！碧笤唬骸皨D人異甚?！睂υ唬骸袄铣几`以為媼之愛燕后2 0，賢于長安君2 1?！痹唬骸熬^矣2 2，不若長安君之甚2 3！”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2 4，則為之計深遠(yuǎn)2 5。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2 6，為之泣，念悲其遠(yuǎn)也2 7，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2 8，祭祀必祝之2 9，祝曰：‘必勿使反3 0。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p>

左師公曰：“今三世以前3 1，至于趙之為趙3 2，趙王之子孫侯者3 3，其繼有在者乎3 4？”曰：“無有?！痹唬骸拔ⅹ?dú)趙3 5，諸侯有在者乎3 6？”曰：“老婦不聞也?！薄按似浣叩溂吧? 7，遠(yuǎn)者及其子孫3 8。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3 9？位尊而無功4 0，奉厚而無勞4 1，而挾重器多也4 2。今媼尊長安君之位4 3，而封之以膏腴之地4 4，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4 5，一旦山陵崩4 6，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4 7？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后?！碧笤唬骸爸Z4 8，恣君之所使之4 9?！庇谑菫殚L安君約車百乘5 0，質(zhì)于齊5 1，齊兵乃出。

子義聞之曰5 2：“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5 3，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注釋

1趙太后：指趙惠文王之妻、趙孝成王的母親趙威后。當(dāng)時孝成王年幼，由太后執(zhí)政。新用事：剛剛掌權(quán)。用事，指當(dāng)權(quán)，掌管國事。

2長安君：趙威后的小兒子，封為長安君。質(zhì)：人質(zhì)。古代兩國交往，各派世子或宗室子弟留居對方作為保證，叫“質(zhì)”或“質(zhì)子”。

3左師：當(dāng)時一些諸侯國的官制有左師、右?guī)?，為掌?shí)權(quán)的執(zhí)政官。觸龍：人名。

4盛氣：怒氣沖沖。揖：據(jù)學(xué)者考訂及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應(yīng)為“胥”字傳寫之誤。胥：通“須”，等待。

5徐趨：用快走的姿勢，慢步向前走。徐，慢慢地。趨，小步快走。古禮規(guī)定，臣見君一定要用小步快速往前走，否則便是失禮。觸龍因年老病足，不能快走，又要做出“趨”的姿勢，只好“徐趨”。

6自謝：主動請罪。謝，道歉。

7竊：私下，私意，表謙敬的副詞。自?。涸徸约?。

8玉體：貴體，敬詞。有所郄（xì）：有什么毛病。郄，同“隙”，空隙，引申為毛病。

9望見：這是一種表敬的說法，意思是不敢走得太近，只能在遠(yuǎn)處望望。

1 0恃：依靠，憑借。輦（niǎn）：古代用人拉的車子，后來多指皇帝、皇后坐的車。

1 1殊：很，特別。

1 2強(qiáng)（qiǎng）步：勉強(qiáng)散散步。

1 3益：增加。嗜食：喜愛吃的食物。

1 4和：這里是舒適的意思。

1 5賤息：謙稱自己的兒子，類似于現(xiàn)在說“犬子”。息，子息，兒子。舒祺：觸龍幼子的名字。

1 6不肖：指兒子不成材、不成器。肖，像，似。

1 7令得：讓（他）能夠。“令”后省略兼語“之”，指舒祺。黑衣：指衛(wèi)士。王宮衛(wèi)士穿黑衣，所以用“黑衣”借代衛(wèi)士。

1 8沒（mò）死以聞：冒著死罪請求（太后）。沒，冒昧。聞，使……聽聞，稟告，這里可譯為“請求”。

1 9愿及：希望趁著。填溝壑：指死后無人埋葬，尸體丟在山溝里。這是對自己死亡的謙虛說法。托之：把他托付給（您）。

2 0媼（ǎo）：對老年婦女的尊稱。燕后：趙太后的女兒，嫁給燕王為后。

2 1賢于：勝過。

2 2過：錯。

2 3之甚：這么厲害。甚，深，嚴(yán)重，厲害。

2 4子：這里泛指子女。

2 5計：打算，考慮。

2 6踵（zhǒng）：腳后跟。燕后上了車，趙太后在車下還要握著她的腳后跟，舍不得她離去。

2 7念悲：惦念并傷心。

2 8非弗：不是不。

2 9祝之：為她祈禱。祝，向神祈禱。

3 0反：同“返”。古代諸侯的女兒嫁到別國，只有在被廢或亡國的情況下，才能返回本國。所以趙太后為燕后祈禱：一定別讓她回來。

3 1今三世以前：從現(xiàn)在算起上推三代（趙孝成王—趙惠文王—趙武靈王）以前。

3 2至于：到，直到。趙之為趙：趙氏家族建立趙國的時候。趙國國君原是晉文公大臣趙衰的后代，公元前403年，韓、趙、魏三家分晉，趙烈侯由晉國大夫變?yōu)橹T侯，正式建立趙國。

3 3子孫侯者：被封為侯的子孫。定語后置句。侯，用作動詞，封侯。

3 4繼：活用為名詞，繼承人。在者：仍然保有侯位的人。

3 5微獨(dú)：不僅僅，不只是。

3 6諸侯有在者乎：這句話承前文省略，完整表達(dá)是“諸侯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諸侯，指趙以外的其他諸侯。

3 7此：這，指代上面說的三世以前封侯的，他們的子孫沒有繼承侯位這件事。身：指“侯者”自身。

3 8遠(yuǎn)者及其子孫：“及”前省略了“禍”字。

3 9必：一定，必定。

4 0尊：尊貴，高貴。

4 1奉：同“俸”，俸祿。

4 2重器：寶物、珍寶。

4 3尊：使……尊貴，形容詞使動用法。

4 4膏腴：比喻土地肥沃。

4 5及今：趁現(xiàn)在（您在世）。

4 6山陵崩：古代用以比喻國君或王后的死，表明他們的死不同尋常，猶如山陵崩塌，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這里指趙太后去世。

4 7何以：憑什么。

4 8諾：應(yīng)答之詞，表示同意，可譯為“對，好吧”。

4 9恣：任憑。使之：支使他，派遣他。

5 0約車：套車。約，捆縛，套。乘（shèng）：古代一車四馬叫“乘”。

5 1質(zhì)：做人質(zhì)，用為動詞。

5 2子義：趙國賢人。

5 3尊：用作名詞，指尊貴的地位。

參考譯文

趙太后剛剛執(zhí)政，秦國就加緊進(jìn)攻趙國。趙國向齊國求救。齊國說：“一定要用長安君來做人質(zhì)，援兵才能派出?！壁w太后不答應(yīng)，大臣們極力勸諫。太后明白地告訴身邊的近臣說：“有再說讓長安君去做人質(zhì)的人，我一定朝他臉上吐唾沫！”

左師觸龍希望能拜見（太后）。太后怒氣沖沖地等著他。觸龍進(jìn)入宮中，緩慢地努力用小步急走，到了太后面前向太后道歉說：“老臣的腳有毛病，連小步快跑都不能，因此很久沒能來看您了，私下里我自己寬恕自己，可又總擔(dān)心太后的貴體有什么不舒適，所以想來看望您?！碧笳f ：“我全靠坐車走動?！庇|龍問：“您每天的飲食該不會減少吧？”太后說：“每天靠吃點(diǎn)粥罷了?！庇|龍說：“我近來特別不想吃東西，可是勉強(qiáng)自己去走走，每天走上三四里，就慢慢地稍微增加點(diǎn)食欲，身上也比較舒適了?！碧笳f：“我這個老太婆做不來。”太后的臉色稍微舒展了一些。

左師先生接著說：“老臣犬子舒祺，是我最小的孩子，不成才，而我又老了，私下疼愛他，希望能讓他補(bǔ)充進(jìn)入黑衣衛(wèi)士的名額，來保衛(wèi)王宮，我冒著死罪請求太后?！碧笳f：“好的。年齡多大了？”觸龍說：“十五歲了。雖然還小，希望趁我還沒入土就托付給您?！碧笳f：“你們大男人也疼愛小兒子嗎？”觸龍說：“疼得比女人還厲害?！碧笮χf：“婦女疼得特別厲害?！庇|龍回答說：“我私下覺得，您疼愛燕后，超過了疼愛長安君?！碧笳f：“您錯了，不像疼愛長安君這么厲害！”左師先生說 ：“父母疼愛子女，就得為他們考慮長遠(yuǎn)些。您送燕后出嫁的時候，拉著她的腳后跟為她哭泣，這是惦念她嫁到遠(yuǎn)方而傷心，也夠悲傷的了。她出嫁以后，您也并不是不想念她，可您祭祀時，一定為她禱告，說 ：‘千萬不要讓她回來啊。這難道不是為她作長久考慮，希望她的子孫一代一代地做燕王嗎？”太后說 ：“是的?！?/p>

左師先生說：“從這一輩往上推到三代以前，一直到趙國建立的時候，趙國君王那些被封過侯的子孫，他們的后代中還有繼續(xù)保有爵位的嗎？”趙太后說：“沒有?！庇|龍說：“不僅僅是趙國，其他諸侯國國君的被封侯的子孫當(dāng)中，他們的后繼人有仍然在爵位上的嗎？”趙太后說 ：“我沒聽說過。”“這是因?yàn)檫@些封侯者當(dāng)中，禍患來得早的就殃及自身，禍患來得晚的就降臨到了子孫頭上。難道國君的子孫就一定不好嗎？這是因?yàn)樗麄兊匚蛔鹳F卻沒有功勞，俸祿豐厚卻沒有勞績，并且占有的珍寶太多了啊。現(xiàn)在您讓長安君的地位那么高貴，又把肥沃的土地封給他，給他很多的珍寶，卻不趁現(xiàn)在這個時機(jī)讓他為國立功，一旦您仙逝之后，長安君憑什么在趙國安身立命呢？我覺得您為長安君考慮得太短了，因此我認(rèn)為您對他的愛比不上燕后。”太后說：“好吧，任憑您怎么指派他吧?！庇谑翘缶吞骈L安君準(zhǔn)備了一百輛馬車，送他到齊國去做人質(zhì)，齊國于是派出了援兵。

子義聽到了這件事，說 ：“國君的兒子，雖然是國君的親骨肉，尚且不能依仗沒有功勛的高位、沒有勞績的俸祿，保守住金玉這樣的重器，更何況做臣子的呢！”

賞讀

我國南朝著名文學(xué)理論家劉勰說：“一言之辯，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qiáng)于百萬之師?！?/p>

德國詩人海涅說：“言語之力，大到可以從墳?zāi)箚拘阉廊耍梢园焉呋盥?，把侏儒變成巨無霸，把巨無霸徹底打垮?！?/p>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流工具，而言語則是人們運(yùn)用語言進(jìn)行交際的行為，即言談?wù)f話、口語交際。言語、說話本是人的一項基本技能和交際行為，但在社會交往中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上述兩位中外名人的話，就是對言語的重要作用、巨大威力的生動概括。

古今中外都有許多各種人物巧言妙語的故事，有的是片言只語，有的是長篇大論，有的散見于各類典籍，有的被收集匯編成集。我國古代這類資料非常豐富，先秦散文中，《論語》《孟子》《莊子》《韓非子》等諸子散文就有大量精彩的對話、論辯文字，歷史散文中的《左傳》《戰(zhàn)國策》則尤其以記錄了眾多謀臣策士的游說、外交辭令而著稱。后世集中記載趣事雋語的著作則有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明代曹臣的《舌華錄》等。而大量的歷史著作和文人著述中，妙答巧對也是琳瑯滿目，像《史記》還專門有一篇《滑稽列傳》，記載了淳于髡、優(yōu)孟等滑稽多辯之士的有趣事跡。

說到以言辭巧妙、口才超群而大顯神威、大放光彩的故事，不勝枚舉，如眾所周知的晏子使楚、毛遂自薦、燭之武退秦師、召公諫厲王弭謗、唐雎不辱使命、蘇秦張儀巧舌如簧合縱連橫、藺相如完璧歸趙、鄒忌諷齊王納諫、楊震說四知、諸葛亮隆中對策、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曹植七步成詩……這些言語故事風(fēng)格不一，各具特色?；蚝钗?，或正言直辯；或詼諧幽默，或慷慨陳詞；或借古諷今，或設(shè)喻明理；或語重心長、和顏悅色，或鋒芒畢露、氣勢逼人 ；或高談闊論、妙語連珠，或坦蕩真誠、樸實(shí)無華。但無不以針對性強(qiáng)、思維敏捷、邏輯嚴(yán)密、技巧高超而膾炙人口，令人拍案叫絕，閃耀著古人智慧的火花，成為語言藝術(shù)的瑰寶。

《觸龍說趙太后》是《戰(zhàn)國策》中的名篇，敘事生動，人物形象鮮明，尤以老臣觸龍在看似毫無可能的條件下，迂回巧諫，成功說服趙太后的驚人言說藝術(shù)而備受稱道，歷久不衰。

因文章內(nèi)容涉及當(dāng)時的背景和趙國的歷史，這里先簡單介紹一下。趙國始于“三家分晉”，存在的歷史并不長，只有一百多年（公元前403年—公元前228年）。春秋末期，曾經(jīng)的中原霸主晉國，國君大權(quán)旁落，軍政大權(quán)由六卿把握，后來又集中在韓、趙、魏三家手中。前403年，韓、趙、魏正式封侯建國，晉國名存實(shí)亡，到公元前376年，三家最終將晉國瓜分完畢。趙國開國之君是趙烈侯。到趙武靈王時，施行著名的“胡服騎射”政策，國力大增，開始稱王；其子趙惠文王也很能干，特別是他在位時，隨著藺相如、樂毅、廉頗、趙奢等一批能臣名將逐漸登上歷史舞臺，趙秦逐漸分庭抗禮，“完璧歸趙”就發(fā)生在這個時期。強(qiáng)悍的趙國是秦國東進(jìn)的巨大阻礙，兩國一直明爭暗斗，互相較勁。公元前265年，趙惠文王薨，其子趙孝成王繼位，因年幼，由其母趙太后攝政。秦國以為機(jī)會來了，想趁趙國政權(quán)交替之機(jī)大舉攻趙，并已占領(lǐng)趙國三座城市。趙國形勢危急，向齊國求援，而齊國一定要趙太后的小兒子長安君（即趙孝成王的小弟弟）為人質(zhì)，才肯出兵相助?？墒勤w太后寵溺幼子，死活不同意，致使國家危機(jī)日深。正是在這種嚴(yán)重的形勢下，眾人一籌莫展之際，觸龍出面了。

觸龍要勸說的趙太后，就是趙威后，即趙惠文王的妻子、趙孝成王的母親。她雖然年事已高，卻絕非尋常老婦，而是一位很強(qiáng)勢很厲害的人物。她雖只執(zhí)政短短兩年，卻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女政治家。她最出名的事，不是“觸龍說趙太后”，而是《戰(zhàn)國策》中另一篇盡顯這位女強(qiáng)人執(zhí)政理念和自身獨(dú)特魅力的《趙威后問齊使》，其氣勢之凌厲，辭鋒之銳利，令人贊嘆。我們先來看看她的風(fēng)采吧。

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書未發(fā)，威后問使者曰：“歲亦無恙邪？民亦無恙邪？王亦無恙邪？”使者不說，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豈先賤而后尊貴者乎？”威后曰：“不然。茍無歲，何以有民？茍無民，何以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耶？”

乃進(jìn)而問之曰：“齊有處士曰鐘離子，無恙耶？是其為人也，有糧者亦食，無糧者亦食；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是助王養(yǎng)其民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葉陽子無恙乎？是其為人，哀鰥寡，恤孤獨(dú)，振困窮，補(bǔ)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徹其環(huán)瑱，至老不嫁，以養(yǎng)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業(yè)，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

這事顯然發(fā)生在求救于齊之后。齊國有恩在前，此刻又是齊王特意派使者來問候自己，照理說，應(yīng)當(dāng)客客氣氣、周周到到。在齊國使者想來，不但應(yīng)該先向齊王問好，而且或許心底里還希望趙國說一番感激的話。不料書信還沒有啟封，威后就這樣問使者說：“今年的年成好嗎？老百姓好嗎？齊王好嗎？”一連三問，先聲奪人。

齊國使者不可理解，心有不悅，于是質(zhì)疑趙威后“先賤而后尊貴”，對齊國、對齊王不夠尊重。應(yīng)該說，齊使的不滿和疑問也是情理之中的，按照外交禮節(jié)，確實(shí)應(yīng)該先向齊王問好。這種禮儀至今如此。

萬萬沒想到趙威后更加居高臨下、理直氣壯地予以駁斥，竟然又一連用了十二個問句，不但給齊使上了一堂“民貴君輕”“民為邦本”的思想政治課，還進(jìn)而批評了齊國用人、為政的不當(dāng)之處。氣勢如虹，問問相逼，“懟”得齊使目瞪口呆、啞口無言，讓他好好領(lǐng)教了這位威后的凜凜威風(fēng)。

你看，趙威后就是這樣一位有思想、有個性、不太按常規(guī)出牌的人，她作風(fēng)潑辣，咄咄逼人，行事完全按自己的想法來，讓人難以招架。跟這種人打交道，會容易嗎？觸龍要說服她，真是難于上青天啊！

況且，觸龍出場之時，面臨的就是一個看似無法打破的僵局。在他出面之前，“太后不肯，大臣強(qiáng)諫”，其他大臣們該說的話、能用的辦法都說完、用盡了，不但沒有奏效，還激怒了太后，她已放出狠話 ：“有復(fù)言令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边@等于已經(jīng)把進(jìn)諫之門完全封死了，連要長安君做人質(zhì)的事，提都不準(zhǔn)提了。以她的威風(fēng)，誰還敢開口？更別提要勸她改變主意了。這不是難上加難嗎？

可是秦軍已攻城略地，步步緊逼，趙國局勢日益危急，怎么辦？趙國上下憂心如焚，一時卻毫無辦法，氣氛十分緊張。

正所謂“當(dāng)上帝關(guān)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只是另一扇門不是那么容易找到，也不是一般人就可輕易進(jìn)去。正當(dāng)大臣們焦頭爛額的時候，觸龍自告奮勇，主動承擔(dān)起勸說太后的任務(wù)。他此行肯定不是臨時起意，貿(mào)然行事，而是深思熟慮之后的精心之舉。

縱觀他勸說太后的整個過程，我們發(fā)現(xiàn)，他由遠(yuǎn)及近，不慌不忙，但每一步都成竹在胸，環(huán)環(huán)相扣，達(dá)到了預(yù)期的效果。其中很重要的一點(diǎn)就是知己知彼，找到共同的話題，制造出和諧友好的對話氛圍。這可以說是對話有效、勸說成功的前提和關(guān)鍵。

因?yàn)樵捳Z交際是一種雙邊的或多邊的語言行為，為保證交際的順利進(jìn)行，交際者必須共同遵守一些原則：合作原則、禮貌原則、接話原則。而此時此刻，任何人求見，太后都知道是為勸說長安君做人質(zhì)一事而來，思想上已有了充分的警惕和準(zhǔn)備。“以長安君為質(zhì)”是任何人都不可碰觸的敏感話題，太后已與所有人構(gòu)成心理對立；她的敵對心理，讓她對任何人的求見都處處設(shè)防、時時戒備，因此保證談話的順利進(jìn)行的幾個原則都不成立：她“有復(fù)言令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的警告不僅令合作原則、禮貌原則蕩然無存，還帶著殺機(jī)。另外，她也根本就沒打算接話。如果再一味強(qiáng)諫苦勸，話不投機(jī)半句多，稍不小心，一旦觸“雷”，就可能引爆太后的火藥，而被她狗血淋頭，唾沫呸臉，掃地出門，落得個自取其辱，無功而返，甚至大禍臨頭的后果。

在這種根本不存在有效對話氛圍的條件下，觸龍進(jìn)諫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而勸諫的方式則不能直諫，只能婉諫。婉諫就是巧諫，就是委婉含蓄、迂回曲折地勸諫，更能體現(xiàn)說話的技巧。既要保全臉面、性命，又要成功說服太后，保全趙國，觸龍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沒有高超的游說藝術(shù)是難以想象的。

觸龍的勸諫對策，看似無心插柳、平常至極，實(shí)則是在知己知彼的基礎(chǔ)上精心周密謀劃的連環(huán)計。所謂知己知彼，在這里主要體現(xiàn)在觸龍充分利用了他自己身份的特殊性，努力找到自己與太后的共同點(diǎn)，從而有針對性地制造話題，創(chuàng)設(shè)情境，拉近距離，消除交際障礙，在不動聲色的迂回包抄之中，讓趙太后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自己的“圈套”。這也就是觸龍找到的破解門徑。

我們看到，首先，作為趙國老臣，觸龍對趙太后的性格為人、身體狀況乃至心理都是非常了解的。其次，觸龍與趙太后都年事已高，身體都不太好，都有老年人的苦惱。再說，年邁又腿腳不便的觸龍晉見，趙太后再怎么怒氣沖沖，比起其他大臣來，禮節(jié)、情面上多少還是要克制一些吧。再次，趙太后有年幼的小兒子長安君，觸龍也有未成年的小兒子舒祺，懂得她寵溺幼子的心理，都有老年人的心事。特別是趙太后的性格為人，以觸龍的閱歷見識，應(yīng)該知道她是一個明事理、有遠(yuǎn)見、識大體、顧大局的人，她雖然固執(zhí)倔強(qiáng)、顯得蠻橫無理，但只是愛子心切，一時糊涂，并不是一個目光短淺、冥頑不化的昏庸老婦，因此她是完全有可能被說服成功的。這種可能性，是觸龍出面勸諫以及最終成功的先決條件，如果是油鹽不進(jìn)，頑石一塊，那也是對牛彈琴，白費(fèi)心思。

而勸諫的核心和關(guān)鍵，就在于讓她真正明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的道理。一旦她明白過來，一切就迎刃而解，自然也就不用再多說什么“應(yīng)該讓長安君去做人質(zhì)”之類的話了，這已經(jīng)是不言而喻、勢所必然的事了。

這就是觸龍勸說技巧最高明的地方：你太后禁忌人家說“令長安君為質(zhì)”，那我就自始至終都不提這個敏感話題，但一番交談之后，太后茅塞頓開，主動提出“恣君之所使之”，水到渠成地達(dá)到最終目的——“令長安君為質(zhì)”。

下面我們來看具體的勸諫過程。總的來說，觸龍采取迂回包抄的戰(zhàn)術(shù)，步步為營，巧妙布局，把本是劍拔弩張的緊張局面，化解成了一場輕松愉快的交談。

第一步：關(guān)心問候，打破僵局。萬事開頭難，這一步很是關(guān)鍵。太后滿是反感和敵意，“盛氣而揖之”，滿以為觸龍會自討沒趣，然而，當(dāng)老臣觸龍邁著急促而蹣跚的步子進(jìn)見時，太后等來的不是勸諫之辭，而是滿懷歉意的自責(zé)、親切而又溫暖的問候和關(guān)心。這顯然出乎她的預(yù)料，而觸龍正是要避其鋒芒，先故意改變說話目的，假裝此行根本與長安君的事無關(guān)似的，關(guān)切地詢問太后的起居飲食，讓趙太后造成錯覺，以為他不是來勸諫，只是來請安問好拉家常的，一下讓她放下戒備之心，于是開始接話，而觸龍則絮絮叨叨地交流起養(yǎng)生之道來。兩個桑榆老人，境況相似。趙太后心里那根繃得很緊的警惕之弦不自覺地放松了，“太后之色少解”，怒氣也漸漸消除了。這樣一來，敵對情緒消除了，氣氛也隨之緩和了，僵局得以初步打破，保證了談話的順利進(jìn)行。

第二步：投其所好，喚起共鳴。觸龍和太后接上了話，但談話才剛剛開始，太后也只是“色少解”，還得小心翼翼，否則太后馬上會翻臉不認(rèn)人。觸龍繼續(xù)避開正題，順著拉家常的線索，說自己有個小兒子，非常疼愛他，但他不太成器，自己年紀(jì)大了放心不下，所以想趁自己健在之時為兒子作長遠(yuǎn)打算，請求太后給他安排個宮廷侍衛(wèi)的差使。疼愛孩子，希望他有個好的歸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人之常情，對老人而言，心情更加殷切。觸龍這么做，是為了讓太后產(chǎn)生共鳴，從而引出她的心事。果然很快就勾起了太后的愛子之情。在她看來，觸龍簡直可以算得上是同病相憐的“知己”了。她不僅“笑曰”，而且饒有興致地與觸龍爭論起誰更疼愛幼子的問題，開始毫不掩飾地向觸龍?zhí)宦缎氖铝?。觸龍此舉，無形之中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不但使得氣氛頓時變得輕松友好，談話得以繼續(xù)，而且使得事情向著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目標(biāo)──勸諫長安君做人質(zhì)，慢慢靠近。太后不知不覺中往觸龍的“圈套”邁出了關(guān)鍵一步。

第三步：因勢利導(dǎo)，曉之以理。在“愛憐其少子”的問題上，兩人有了共同語言，觸龍說“甚于婦人”，太后笑著爭辯說“婦人異甚”，形勢大好，觸龍于是順勢將話題引向了如何愛子的問題。他巧妙地運(yùn)用激將法：明知太后更愛長安君，卻說她愛燕后甚于長安君，悄悄地把長安君拉進(jìn)談話的范圍。“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這樣，在新一輪的爭論中，兩人大大方方地談?wù)撈痖L安君來——換作開頭，“長安君”三個字可是莫大的忌諱??！觸龍于是就勢接過話茬，先擺出自己的觀點(diǎn)：“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然后富有感情地回憶起太后給女兒送嫁時的悲傷不舍，以及出嫁后忍住思念之情，每逢祭祀，必定祈禱她“必勿使反”的情景，再針對太后的這些態(tài)度、表現(xiàn)，分析指出她這樣做是為燕后“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就是說，太后對女兒的前途是有長遠(yuǎn)考慮的，表明她深明大義，能用理智戰(zhàn)勝感情，對子女也有不溺愛的時候。這就論述了連她自己也沒想清楚的問題，也暗中對比揭示了她溺愛長安君的事實(shí)。太后承認(rèn)了這一點(diǎn)，說明她已認(rèn)識到，要真心愛子女，就要為子女做長遠(yuǎn)打算。至此，觸龍的意圖，已呼之欲出。

第四步：明以教訓(xùn)，水到渠成。緊接著，觸龍趁熱打鐵，以史為鑒，從趙國的歷史說開去，列舉了一系列反面的事實(shí)：“今三世以前，至于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微獨(dú)趙，諸侯有在者乎？”這是趙太后也非常清楚的事實(shí)，王侯們的子孫都地位不保、富貴俱滅了。這是為什么呢？觸龍于是順理成章地指明了其中的原因：“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边@是多么沉痛的歷史教訓(xùn)??！至此，時機(jī)已到，水到渠成，觸龍語重心長地警醒太后：“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但語意上還是承上文解釋了他認(rèn)為太后愛長安君不若愛燕后的理由。什么叫“及今令有功于國”？不就是讓長安君到齊國做人質(zhì)，以解趙國之危嗎！這才是“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嘛！但觸龍至此還是沒有說破，而趙太后終究是明白人，她幡然醒悟、心領(lǐng)神會，但她也心照不宣，只是痛快地說：“諾，恣君之所使之?！庇|龍一片苦心，歷經(jīng)千回百轉(zhuǎn)，終于一舉成功，圓滿完成勸諫的使命，也解救了趙國。

由此可見，說話是要講究技巧的，說話的藝術(shù)大有天地；同時，也可見語言的力量多么巨大，古人說“一言可以興邦”，確非虛言啊。

作為一篇敘事散文，《觸龍說趙太后》也是可圈可點(diǎn)的。全文筆墨細(xì)膩，對人物個性化語言、神態(tài)、心理的描繪精細(xì)傳神，在矛盾沖突中成功刻畫了觸龍和趙太后兩個鮮明生動、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文章敘事清晰，線索分明，情節(jié)生動，富有喜劇色彩。開頭寫“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兵乃出”，文末則“于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zhì)于齊，齊兵乃出”，首尾照應(yīng)，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也從側(cè)面彰顯了觸龍諫說的卓著成效。另外，觸龍和結(jié)尾子義所講的該如何“愛子”的道理，也給人深刻啟發(fā)，至今仍有強(qiáng)烈的現(xiàn)實(shí)意義，觸龍“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的名言，值得所有為人父母者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