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后院

冷火秋煙

在我關于童年的美好回憶中，總是有后院的影子。說它是后院，其實談不上，因為在別人看來，它不過是兩棟宿舍間一道圍墻圍起來的小土坡。但它的鳥、花、蟲子和土磚墻，是我童年的顏色。

與大院中的其他宿舍比起來，我們這兩棟無疑是特別的，因為它們并排筑在一座不高的小土山上，上來需要爬上數(shù)十級曲折而樹木掩映的石階。如果不親自走上來，是看不到我們在玩什么的。而我們則可以派出哨兵到后院最高處的一棵泡桐樹下，爬上石桌，去偵察平地上那些宿舍樓里的孩子在玩什么游戲。等他們把格子畫好，我們就跑去一起跳。但他們不能隨意上來參加我們的游戲。特別是玩“國王與王后”時，突然闖上來的“入侵者”是要遭受泡桐種子的攻擊的。當然我們也不是總能贏，“國王”和“王后”時常被他們用閃卡拐跑。

最靠近后院那戶人家的防盜窗上，總是掛著一對青色布簾包住的鳥籠，里面黑灰色的小東西天天滴哩咕唧地叫，直到太陽落山才停歇。我的回憶里有鳥鳴聲，我甚至知道它們的技巧，演唱到了最末一節(jié)，便要拔高音調作“唧——”的一聲長鳴，也知道它倆的鳴聲略有不同。

可我們并不懂得這兩位歌唱家的辛苦，總是用它們作瞄準的目標——把樟樹掉下來的成熟果子外面那層縮皺的黑色果皮去掉，將里面的棕色小圓種子填進硬直吸管中，鼓起腮幫子猛地吹氣。那堅硬的種子便會像子彈一樣，打在其中一只的身上?？粗鼈冊讵M小的籠中驚慌地亂跳，撲騰起一團團灰，我們心中便有種奇怪的快樂。

湖南的五月可以下一整個月的雨。梔子花的香味是雨洗出來的。雨后，一切都鮮亮起來：桂花樹泛著紅色的葉，油石頭鋪就的小路，水泥墻上的斷磚，青苔，爬山虎和樹。我們有時要去后院玩，卻被大雨阻住了腳步，于是只好在各家陽臺上等。看著雨簾，等著雨后的布谷，等紫薇花卷皺的瓣子抖落細碎的水珠。我的童年回憶里有著濕潤的綠，那是后院雨后青苔的顏色。

后院花壇里的花可以隨便摘，沒有人管，但長在邊上的菠蘿麻要管。它用它劍一般的硬尖葉子扎我們的屁股，我們便去拔它最中心新長的玉色嫩葉，用來“舞劍”。這實在稱不上什么嫩葉——？一根根又硬又尖的長刺套在一起，可以像筍殼一樣剝開。剝至最里層，才能摸到一點兒柔軟，不過居然很香。

花壇中的螞蟻窩很多且大。這些芝麻樣細黑的小家伙，每天排著隊庸庸地不知忙些什么，于是我們常欺負它們。或者當兩只螞蟻相遇，正像老學究似的點頭招呼時，用一根草將其中一只拂開，剩下的那只便會忽然慌了手腳?；蛘咄蝗话岩蝗何浵価R心協(xié)力搬運的食物拿掉，看它們黑壓壓的一群沒頭腦地狂奔，四處尋找。我們有時也會發(fā)善心賞它們一點兒吃食，特意把食物放在某一只六手空空的螞蟻面前。可它似乎并不熱心，用觸角稍碰兩下就繞道走了。再試，仍是這樣。我們便失了興致。等到想起來再去看時，它已喊來一群力士，把那餅干或糖塊搬出幾尺遠了。

有年流行捉“豆蟲”（不知學名是什么，似乎是鼠婦？），這種蟲生活在后院墻根的腐葉下，雖然身披灰色鎧甲，但其實膽小得很，輕輕一碰便馬上蜷縮成一顆小豆，動作之迅速令人咋舌。

這種蟲玩法很多，我們常用它“打彈子”。先把一只蜷成球的豆蟲放在平地上，再曲起中指用力將它如彈珠般彈射出去。落到地上，滾動一停，它就立刻展開身體，劃動幾只細腿，飛也似的逃起命來。這時，早就候在一旁的伙伴趕緊把捏在手中的豆蟲朝它前進的方向彈去。若判斷準確，兩只豆蟲相撞，之前那只只顧埋頭逃跑，被這驟然一撞嚇得不輕（我猜它若是人，必會跳起大罵），登時蜷成一團，一動不動了。伙伴這時便拍手：“好！又多一只！”大步走過去，把兩只豆蟲撿起，裝在玻璃瓶里。輸了蟲的也不惱，反正墻根底下多得很，隨便抓。

抓蟲子喂蜘蛛是頂有味的。后院中僻靜無人的角落是蜘蛛的樂園，它們在這無人打擾的地方鋪鋪張張地結起網(wǎng)來。我有時背著陽光，仰著頭，靜靜地看它們工作。后院中的蜘蛛是很勤勉的，不知別處的是否如此。它們沿著出生時就定在命中的軌跡，從腹中抽出一根極細的絲，從這頭踱到那頭，來來回回，織個不停，總不歇氣。不知過了多少工夫，它可算是停歇了，像個小老頭一樣坐在網(wǎng)子上緣，不動了。我想遞給它一桿旱煙，看它拿著煙桿子在網(wǎng)子邊上磕磕，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蜘蛛的這種守株待兔的營生是很不好做的，有時接連幾天網(wǎng)子上都空空如也。每當這時，我總會升起一種責任心，覺得很有必要喂飽這位后院的成員，于是四處尋蟲子喂它。活蚊子不好抓，把拍死之后的放在它網(wǎng)上，它又熟視無睹。幸而后院有一種黑色的大螞蟻，生有一對尖螯，會咬人。用這種螞蟻喂蜘蛛最好，一來它們容易抓到；二來它們力氣大，被蛛網(wǎng)黏住之后會死命掙扎，弄得蛛網(wǎng)震顫不已，蜘蛛馬上就能感覺到。

見有獵物送上門來，“獵人”觀望一陣，從盤踞的角落探出頭來，劃拉著八條纖細的長腿，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獵物身邊。這時黑螞蟻感覺危險迫近，六只腳踢蹬得更加厲害，一對觸須連同三節(jié)身子齊齊抖動起來。蜘蛛毫不在意它的踢打，在邊上停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從何下手。忽然，它爬到黑螞蟻身上，毫不客氣地壓了下去，抽出絲線就開始捆扎。幾乎透明的絲線在黑螞蟻身上繞了幾圈，它漸漸不動了。等到黑螞蟻變成一個銀白色的絲線口袋，蜘蛛才停下來，好像一邊喘氣，一邊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隔天再來看，銀絲口袋破了，里面只剩一具螞蟻形狀的空殼。

我也有不喜歡蜘蛛的時候，特別是聽說碰了蜘蛛網(wǎng)手上會長蜘蛛蛋之后，我就常拿個石頭把它的網(wǎng)子打爛。網(wǎng)破了，蜘蛛急匆匆趕來查看。洞實在太大，沒辦法修補，它爬了兩遭，在破洞邊不動了。我好像聽到它在嘆息。

除了蟲子，后院還提供很多玩耍的方法。有一年，單位派伐木工來把幾株大樟樹擋人窗戶的枝丫伐了，伐下來的樹枝一齊碼放在后院的一塊空地上，堆得像座小山。這是多么好玩呵，足以與世界上任何一座游樂場相比。我們折去一些枝條，在樹枝堆中間掏了個“窩”，又四處扯來許多蒲草墊在里面，美其名曰“樹屋”。

我那時因看的雜書多，遇上什么都能說出個道道，所以得了個“小博士”的稱號?？晌疫@個博士不做學問，?？匆呻y雜癥。白天的樹屋就是我的診室，“病人”來了，號脈、看舌苔，不管什么毛病，一律先去樹屋后面做手術。到了晚上，我們一起躺在樹屋里，頭枕著蛐蛐的歌兒，從頭頂樹枝的罅隙里去捕月的光。樟樹的味道好香，沾在我的頭發(fā)、衣服上，又被我?guī)У奖桓C里。我的童年若有一點兒香氣，便是從這而來的。

有一天放學回來，空地空了，我們的樹屋不見了蹤影。盡管我們把它藏得那樣好，用鳳尾蕉的葉子把它層層覆蓋，但它還是消失了。墻角有一只雨青色的蜻蜓，它飛得那樣低，可我們誰也沒去捉。它在潮濕的空氣中旋了兩圈，兀自飛去了。

沒了樹屋，還有土磚墻可玩。它不知從何時起，就立在一座小土山上，將后院里包圍起來。我們誰也沒想過墻后面是什么，直到一場暴雨后，它掉了兩塊磚。

從這兩塊磚大的小洞中漏下些天光，似乎還有樹影婆娑。我們輪流爬上去看，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有人看見枯枝枯木；有人看到一條小徑，旁邊長著白色扇子一樣的蘑菇；還有人甚至看到立著的、碑一樣的東西。那邊到底是什么秘境？還是原始叢林？只恨這爬滿蒼苔的土磚墻擋住了我們冒險的路！

于是，我提議，找工具。花壇里、天臺上、車棚里。嚯，得了——鄰居家的魏小子在車棚里找到一根碗口粗細的長木柱子。好東西！顧不得柱子上的霉點、爛泥，搬的搬，扛的扛，把它拖出了車棚。我們三四個人抱著它，一二三，起！起不動。再來！幾只手一齊用力——起！——這下終于起到了頭頂。

我們學著電視里攻城勇士的樣子，鉚足全力將那柱子往土磚墻上摜去。只聽得“轟”的一聲，泡了多日雨水的老墻角塌了半邊。小伙伴皆拍手叫好，紛紛似猴般爬上土山，從洞口魚貫而出。

墻后有什么？不過另一半土山罷了！那豎立的碑確實有，不過是勘定地形時留下的標記！

可這有什么關系呢？這兒有的是奇形怪狀的枯葉、枝干低垂的老樹，至于豆蟲、蚯蚓和蛐蛐，更是多得兩只手都抓不過來！每一塊披著青色苔衣的紅磚下面，都有一個蟲兒的王國。你將那磚一掀，有翅的“嗡——”地貼著耳朵遽飛而過，有足的四散狂奔，能躍者恨不能一躍三尺，善掘者如鉆頭穿穴，驚驚惶似黃河決口，忙忙亂如三峽潰堤。你若手腳稍慢，就會一無所獲。于是，撲，追著撲，哪管腳下亂藤叢生；截，用手做墻，圍追堵截；扯，用巧勁兒扯，太蠻可不行——別給人家拽斷嘍！

這番熱鬧不知持續(xù)了多久，直至一聲霹靂響起：“你們在搞么子？快給我出來！”可憐我們尚未探得山下是何地界，就被雞崽子一樣抓到了院里的保衛(wèi)科。

不需要半點手段，只要保衛(wèi)科的問一句：“哪一棟，哪個屋里的？”片刻前還說要一起去探險的家伙們或用手或用眼睛就把我出賣了。不過我也不虧，至少從中得了個教訓——以后若要舉大事，絕不能和這幫家伙共舉！保衛(wèi)科的當然沒有為難我，只是苦了我爸爸提了一桶水泥，在那蚊叮蟲咬的土山上涂抹了大半天。

我爸爸再次上這土山，是這年冬天的一場大雪后。他站在親手糊好的土墻前，居高臨下地跟我們七八個小鬼打雪仗。土山上雪厚，他不戴手套，赤手團出攻擊力很強的大雪球。我們雖然人多，但吃了地形的虧，自然不是對手。我們幾次想攻占他的領地，都被他用雪球打退了。

見強攻無效，我便想起我作為孩子的特權來。不消一會兒，奶奶來了：“你下來，回去炒菜！”我們于是大獲全勝。

爸爸拍了拍身上的雪，三兩步從土山上躍下。他的臉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興奮而變得通紅。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他將手掌覆于我頭頂，輕輕往下壓了壓。那一刻，我覺得他是快樂的。轉眼，我已到了他當年那個年紀，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作為成年人，如此暢懷是多么不易。倘能再回當年，我定然要與他再戰(zhàn)一番。

這之后，我們進中學，后院安靜了。等它再次熱鬧，我們的弟妹都長到七八歲，進了小學。高三考試前夕，我聽聞一位小時的玩伴查出了骨癌。坐在桌前，聽著樓下孩子們的笑聲，已經(jīng)成年的我忍不住大哭起來。我始終沒能成為治好她的“小博士”，曾經(jīng)的笑聲和那只雨青色的蜻蜓都飛去了。時光輕易地改變了一切。

后院最終還是冷清了。盡管它已經(jīng)被翻修一新，新種下的竹子節(jié)兒拔得很高，大雨后的梔子香成一團，土磚墻已被水泥整個封起，長了一層又一層碧苔。老宿舍里的職工大多搬去了新的集資房，住進來的租客在后院空地上拉了好幾根繩子，晾曬他們的床單被褥。

我偶爾回去，路過后院時總是不忍去看它。太安靜了。后院沒有小孩，鳥兒沒了聲音。只有那棵泡桐樹，還在簌簌地掉落著它淡紫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