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卓，她的春天不是曇花一現(xiàn)

余馳疆　范雨瑩

譚卓 1985年生于吉林，2009年因出演電影《春風沉醉的夜晚》出道。2013年，參演話劇《如夢之夢》。2018年，因主演電影《我不是藥神》和宮廷劇《延禧攻略》被大眾熟知。2019年12月，由其主演的電影《誤殺》《被光抓走的人》同日上映，前者連日登頂賀歲檔票房冠軍。

徐崢是個預言家。

2017年春天拍《我不是藥神》，幾個主演戲里戲外像一股繩，到哪兒都一起。有戲拍的人拍戲，沒戲的人就在旁邊看著，或者干脆到附近的空地去擺古怪姿勢，讓工作人員拍下來。有時還搞惡作劇，比如到大街上假裝認錯人。一次，譚卓在人行道上對來往人群唱“南京歡迎你”，徐崢對她說：“再瘋兩天吧，等紅了就不能這樣了?！弊T卓心想：“??？紅了？”

沒多久，《我不是藥神》拍散伙飯那場戲，譚卓在彩排時差點淚崩，徐崢覺得她的情感、眼神、細節(jié)都完整極了，讓導演趕緊開拍。這場重頭戲結束，徐崢看著眼前幾位還不算知名的演員，感嘆道：“好演員的春天要來了?！?/p>

2018年夏天，《我不是藥神》上映，席卷整個暑期檔，譚卓作為“賣藥小分隊”里唯一的女演員，深受好評。兩個星期后，她參演的宮廷劇《延禧攻略》上線，點擊率一個月內(nèi)破百億，“高貴妃”多次登上微博熱搜。整個2018年，譚卓共有6部作品上映，她終于在出道的第十年迎來了春天。

2019年冬天，譚卓又有兩部電影同天上映——《誤殺》和《被光抓走的人》。前者憑借好口碑實現(xiàn)逆襲，賀歲檔票房奪冠，成為12月電影的最大黑馬。同時，她第七年出演的話劇《如夢之夢》，也在圣誕前開啟巡演，一票難求。

像徐崢說的，好演員的春天一旦來臨，便不會輕易過去。

一邊接受采訪，一邊公開吐槽

如今中國女演員有個趨勢，花旦總愛端著，青衣倒各個棱角分明——近兩年爆紅的袁泉、陶虹，私底下都個性十足。一直被稱為“文藝片大青衣”的譚卓，也有幾件圈內(nèi)流傳的個性故事。

2018年春節(jié)，譚卓的經(jīng)紀公司組織了一場微信拜年，請公司各位演員到媒體群和記者互動。別的明星客客氣氣送祝福，安安靜靜發(fā)紅包，流程走完就退場。只有譚卓，一進群就像機關槍一樣連發(fā)十幾條語音，帶著東北口音，從麻將牌九聊到日常糗事，邊說邊發(fā)表情包。最后她也沒發(fā)紅包，而是送了幾幅自藏的藝術品，還撂下一句話：“給錢沒意思?！?/p>

她就是這么個很颯的女演員，從里到外都透著一種酷?！段也皇撬幧瘛穭”緡x，她素面朝天，戴著眼鏡，披著襯衫走進房間，一臉嚴肅，嚇得王傳君一愣一愣的。她的行事風格也很帶勁，采訪從不看提綱，不許工作人員給記者設限?！澳欠N行為不是我們現(xiàn)在的時代該有的，那樣的時代早過去了?！彼f，“我也不想做一個你不用問，我就準備答案的采訪，這個行為特別不環(huán)保，是浪費所有人生命?！?/p>

也許是這種原則使然，每當遇到宣傳密集期，譚卓總能感到比演戲更巨大的疲憊。她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采訪，是在兩部電影車輪式的路演之后，開場她就對這樣的行程安排向經(jīng)紀人提出“抗議”：“這種忙碌其實是一種虛假繁榮，之后呢？我又不是要做一場脫口秀?！焙苌倥輪T像她這樣，一邊接受采訪，一邊公開吐槽。

密集的宣傳期還有一件趣事?！侗还庾プ叩娜恕泛汀墩`殺》都由譚卓主演，兩部電影同日上映，火藥味頗重。《被光抓走的人》首映當天，譚卓看主創(chuàng)們探討起學術問題，臺下觀眾已經(jīng)開始玩手機了，就拿起話筒，宣傳起《誤殺》，嚇得同場的王珞丹一個箭步，趕緊捂住了她的嘴。

“我一方面是希望活躍一下氣氛，另外就覺得我在這邊宣傳那個，在那邊宣傳這個，讓兩撥不同的觀眾都知道，1加1是大于2的。”譚卓對記者解釋，“不是有一句古話這么說嘛，利可共而不可獨。”

采訪中，譚卓不止一次提到兩部電影“手心手背都是肉”?！墩`殺》里，她飾演性格怯懦、姿態(tài)卑微的家庭主婦阿玉，在女兒被警察局長之子迷奸后，和女兒一起“誤殺”惡少。譚卓與飾演丈夫的肖央、飾演警察局長的陳沖有了一場場酣暢淋漓的對手戲。為了接近角色，譚卓把皮膚曬得黝黑又粗糙，將平凡主婦最后的掙扎展現(xiàn)得攝人心魄，即便面對陳沖老到又充滿爆發(fā)力的演技，也毫不遜色。

而《被光抓走的人》里的譚卓，展現(xiàn)的是更生活化的演技。片中，她與黃渤飾演一對夫妻，在全世界相愛的人被一道白光帶走后，他們被留了下來——他們并不相愛?！斑@其實是一個中國版《婚姻故事》，講我們每個人在婚姻里的困惑和迷茫。所以，要在戲中展現(xiàn)出對這些東西的反思，更需要潤物無聲的詮釋。”影片最后，夫妻倆和解，譚卓在黃渤懷里哭泣，沒有聲音，微微顫抖，導演董潤年評價：“演出了真實?！?/p>

“怎樣可以做到扮演的角色千人千面？”

“我沒有防備心，把自己撕開了全扔進角色?！弊T卓回答，“有一種演員是技術型，各種方法、各種經(jīng)驗讓自己哭，做該有的情緒和動作;有一種是感受型，沒什么設定，感受當下，觸動到了什么就發(fā)生什么。我屬于后者?！?p>

電影《誤殺》里，譚卓飾演性格怯懦、姿態(tài)卑微的家庭主婦阿玉（左）

電影《被光抓走的人》里，譚卓與黃渤飾演一對夫妻。

近十年的樸素時光

感受型的演員一定感知和共情能力極強。在徐崢的印象里，譚卓就是一個“看《新聞聯(lián)播》都會哭的人”。王傳君形容她：“看起來很酷，但細膩柔軟的東西又很多，沒事兒就在那兒嗷嗷哭?！弊T卓記得一次坐飛機，窗外兩名地勤檢查完畢向后退，示意飛機起飛，她眼淚唰地流下來——這種儀式感讓她感動不已。前兩年，她看電影《老獸》，電影講的是落寞老炮兒和兒女的沖突、矛盾，她被其中的無力感折磨得難受：“每個人到世上都是苦難之旅，為什么造物主要讓我們經(jīng)歷這些？”后來，她在北京三里屯看到賣氣球的老爺爺，一下買了所有氣球，舉著一堆氣球回了家。

“我知道一己之力改變不了什么，但我就是想做點什么?！彼姓J自己在一些時候有無用的理想主義。她的書單里，《希臘神話》是雷打不動的必選項?！皬男∫恢笨吹酱?，喜歡那種英雄情結和悲壯色彩。可能，內(nèi)心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就來源于此吧？”大學讀播音主持，她經(jīng)常思考一些關于藝術、社會甚至人性的問題，想到半夜3點也沒睡著，第二天找老師接著討論。最后，老師建議她改行做導演。

譚卓的確是想改行。“我做過新聞主播、電臺主持人、現(xiàn)場主持人，非常不喜歡這個工作，因為完全不是你自己，你是被駕馭的，經(jīng)常要說些模式化的語言。”一次，她在去超市的路上接到電話，有個導演來選角。她被老師力薦，沒有受過表演訓練就當了主角，第一次收到片酬?！澳菚r所有人都覺得我不會演戲，我拍完就想溜。但是也覺得當演員不錯，比主持人自由?！?/p>

大學畢業(yè)簽了經(jīng)紀公司，沒演幾部戲就等到了婁燁的《春風沉醉的夜晚》，這樣的開局對一個演員來說堪稱幸運。“當時我對行業(yè)比較無知，也不知道婁燁到底多厲害，只知道他是個好導演?！?/p>

而在婁燁印象里，譚卓真實、直接，具有深沉的情感和思考，很適合演劇本中那個壓抑又細膩的制衣廠女工。相較于拍攝過程，電影首映對譚卓的影響更為深遠。2009年，《春風沉醉的夜晚》在戛納首映，婁燁帶著主演去了趟法國。譚卓第一次對電影世界有了完全不同的認識，她被那里的氣息和底蘊觸動，回來以后，找了法國著名女演員伊莎貝爾·于佩爾的所有電影來看，看完對經(jīng)紀人說：“我們也要像她那樣接電影?！睆拇?，高起點的譚卓一腳踏進了文藝片里，開啟了近十年的樸素時光。

樸素，一是形容角色。《Hello！樹先生》里山西鄉(xiāng)下的聾啞女孩，《追兇者也》里搔首弄姿的陪酒女郎，《暴裂無聲》里一臉病容的村婦翠霞，譚卓的大部分角色，出場時間很短，也不光鮮靚麗。

二是形容收入。2012年，譚卓主演了電影《小荷》，導演是新人劉姝。這是劉姝自編自導的北漂故事，投資一共60萬元，是她東拼西湊來的——她沒有任何導演經(jīng)驗，也不是科班出身。譚卓喜歡這個故事，沒收片酬就接了。戲拍完，團隊很快就散了。沒過多久，電影入圍威尼斯電影節(jié)國際影評人周單元，劉姝只能打電話請譚卓幫忙。譚卓立馬幫她找贊助，還自己搭錢，硬是帶著劉姝去了威尼斯。

2013年，譚卓接下賴聲川話劇《如夢之夢》，推掉眾多工作，兩年時間完全投入排練。她壓力大到失眠、焦慮、大哭，結果一演就是7年。演文藝片和話劇沒多少收入，譚卓笑稱最窮的時候“只夠買水喝”。

電影《我不是藥神》劇照，譚卓飾演的母親抱著她的孩子。

憑《延禧攻略》高貴妃一角，譚卓圈粉無數(shù)。

話劇《如夢之夢》，譚卓一演就是7年。

把5分角色變成10分

因為人好不貴，譚卓在圈內(nèi)留下名聲：要拍文藝片，就找譚老師。她有激情，有理想，有韌勁，甚至有點“一根筋”。她拍過一個文藝短片，導演希望她殺豬，她真的去學習了一番，連刀法都記住了。

拍《暴裂無聲》時，導演忻鈺坤對譚卓的專注印象很深。為了保持情緒，即便是調(diào)整機位和燈光，譚卓也會半小時、一小時地，一動不動保持坐姿。忻鈺坤說：“這是一個可以把5分角色變成10分的演員?！?/p>

于正第一次見到譚卓是在2017年，《延禧攻略》正在籌拍。他本來想讓譚卓按以往的銀幕形象，演一個溫良恭儉讓的角色?？梢娒鏇]聊幾句，于正改了主意：“你得演個狠角色。”譚卓佩服于正看人的眼力，因為她給自己的評價就是：“血管里淌著刀子。”

譚卓兒時家境優(yōu)渥，曾外祖母是滿清貴族后裔，“老太太有個御賜的黃花梨木柜子，平時她坐在炕上盤著腿，頭發(fā)沒有一絲是亂的”。高中，譚卓經(jīng)歷家庭破產(chǎn)，卻也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平時晚上下課就備課，周末去做家教賺錢”。后來，有位大師說她得改名轉(zhuǎn)運，譚卓一口拒絕，“名字是我的命運，即使再辛苦，我也愿意自己面對所有問題，過完我的一生”。

拍《我不是藥神》時，演員章宇形容譚卓“用一輩子的傷換了20秒”。為了演好跳鋼管舞的戲，譚卓練了一個月。劇組原本安排每天1小時課程，她改成了3小時。初練時腿和手被管子磨得血肉模糊。后來，電影拍出了經(jīng)典片段，譚卓落下了一個腳踝軟骨粉碎。

徐崢曾經(jīng)問她：“你在東北好好的，干嗎跑到北京來受苦？”

譚卓笑著回復：“因為東北這個地方，容不下我這條巨龍?！睆拇?，譚卓有了個新名字——譚巨龍。

2018年夏天之后，“譚巨龍”一飛沖天，真人秀邀約不斷，她全部推掉?！芭紶枮橹梢?，為了宣傳我是能接受的，但事實上當別人看了很多‘你的時候，他會不容易進入你的角色，這是很傷元氣的東西。這個代價很大，你可能獲得了一時的什么，但會損失更多真正的演員該有的東西。”

對身邊的工作人員，她也有不一樣的態(tài)度?！爸翱吹匠绦騿T猝死的新聞，我就天天催他們要吃飯要運動，宣傳組的同事微信上寫著‘每天10點睡覺。我到了10點問她在干嗎，她馬上回復‘怎么了，譚老師？我就提醒她你不是10點就睡覺嗎？”

“我會和他們說，要悠著點，要是你們倒下了，就沒人跟我一起戰(zhàn)斗了。要相信譚卓不是短暫的，譚卓不是曇花一現(xiàn)，還有兩年、五年、十年……”

她的語氣，特別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