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VP”型反復(fù)問句句末疑問語氣詞的消失

田永蘋

(清華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北京100084)

以往學(xué)界對“可VP”型反復(fù)問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可VP”型反復(fù)問句和“VP-neg-VP”型反復(fù)問句是否不在同一種方言中共存(朱德熙1985、王世華1985、張敏1990等)，二是“可VP”型問句的性質(zhì)歸屬(朱德熙1985、劉丹青1991等)，三是“可VP”型反復(fù)問句的產(chǎn)生(江藍生1990、張敏1990、張麗麗2016)。

已有學(xué)者指出現(xiàn)在使用“可VP”的方言，吳語的“阿VP”，江淮官話的“克VP”，西南官話的“格VP”都不在“可VP”之后安上一個用于是非問的疑問語氣詞(李崇興2007)。筆者在閱讀關(guān)于“可VP”型反復(fù)問句的研究中也不見“可VP”句末帶有是非問疑問語氣詞的報道。但漢語史上曾有大量的“可VP么”，如：

三藏道：“我問你一聲，國王可在殿上么？”管事的道：“我萬歲爺爺久不上朝，今日乃是黃道良辰，正與文武多官議出黃榜?！?《西游記》第六十八回)(1)本文考察了唐五代至清后期代表性文獻，包括：《敦煌變文集新書》《祖堂集》《全唐詩》《河南程氏遺書》《乙卯入國奏請》《三朝北盟會編》《朱子語類》《五燈會元》《古尊宿語要》《劉知遠諸宮調(diào)》《董解元西廂記》《張協(xié)狀元》《元刊古今雜劇三十種》《楊氏女殺狗勸夫》《小孫屠》《元典章》《通制條格》《元朝秘史》《孝經(jīng)直解》《大學(xué)直解》《全相平話五種》《老乞大》《樸通事》《水滸傳》(一百回本)《西游記》《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紅樓夢》(前八十回)《歧路燈》《儒林外史》《兒女英雄傳》《官場現(xiàn)形記》《老殘游記》《春阿氏》。

元帥道：“這酒澆到水上可清么？”眾人道：“其實清?！?《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五十回)

目前，學(xué)界對漢語史上“可VP”型反復(fù)問句句末疑問語氣詞的消失還鮮有討論。本文主要討論這一問題。有兩點需要說明：第一，漢語史上屬于“可VP”型反復(fù)問句的有“可VP”“豈VP”“頗VP”“寧VP”等，方言中屬于“可VP”型反復(fù)問句的有“可VP”“阿VP”“看VP”“格VP”等，其中的“阿”“看”“格”都和“可”有語音上的聯(lián)系(2)張敏(1990)指出江蘇省南部吳語區(qū)的“阿VP”中的“阿”是“可”的白讀形式脫落聲母造成的；高郵話的“看VP”中的“看”、云南話的“格VP”中的“格”都是“可”的變音形式。，綜合漢語史和方言兩個方面，“可VP”是使用時間最長、分布地域最廣的形式。漢語史上出現(xiàn)在“可VP”句末的疑問語氣詞有“耶”“不”“無”“否”“么”“嗎”，以“么”最為常見。因此，本文以“可VP么”為例，討論“可VP”型反復(fù)問句句末疑問語氣詞消失的原因。第二，學(xué)界對“可VP”型問句的性質(zhì)歸屬還不統(tǒng)一，本文擬不討論這一問題。本文依據(jù)朱德熙(1985)的提法，把“可VP”型問句稱為反復(fù)問句。

一、唐五代至清后期“可VP”“可VP么”

唐五代時期，反復(fù)問句“可VP”“可VP么”產(chǎn)生，這一點學(xué)界已經(jīng)達成共識(江藍生1990，張敏1990，張麗麗2016)。結(jié)合前人研究和本人考察，本文認為唐五代時期可以肯定的反復(fù)問句“可VP(么)”有12例：

(1)若是世間七寶，只首交汝難求，可能舍得己身，與我充為高座？大王當(dāng)時聞?wù)Z，心中歡喜非常，但知說得蓮經(jīng)，此事有何不得！(《敦煌變文集新書·妙法蓮花經(jīng)講經(jīng)文》)

(2)憐君馬瘦衣裘薄，許到江東訪鄙夫。今日正閑天又暖，可能扶病暫來無？(白居易《答張籍因以代書》)

(3)月明臺上唯僧到，夜靜坊中有酒沽。朝省入頻閑日少，可能同作舊游無？(張籍《寄元員外》)

(4)碧嶂為家煙外棲，銜紅啄翠入芳蹊?？赡苤倚臒o定？頻裊花枝拂面啼。(吳融《山禽》)

(5)暖塘爭赴蕩舟期，行唱菱歌著艷詞。為問東山謝丞相，可能諸妓勝紅兒？(羅虬《比紅兒詩(并序)》)

(6)欲教針線嬌難解，暫弄琴書性已便。還有蔡家殘史籍，可能分與外人傳？(戴叔倫《少女生日感懷》)

(7)深作四溟何浩渺，高為五岳太崢嶸。都來總向人間看，直到皇天可是平？(秦韜玉《問古》)

(8)芝術(shù)未甘銷勇氣，風(fēng)騷無那激剛腸。中朝舊有知音在，可是悠悠入帝鄉(xiāng)？(齊己《送謝尊師自南獄出入京》)

(9)桐井曉寒千乳斂，茗園春嫩一旗開。馳煙未勒山亭字，可是英靈許再來？(胡宿《沖虛觀》)

(10)有照成寺達性禪師贊嘆，問：“其理甚妙，真妄雙泯，佛道兩亡，修行性空，名相不實，如是解時，不可斷他眾生善惡二根，可是菩提耶？”師曰：“善惡二根，因心而有，窮心苦有，根亦不無，推心既空，根因何立？”(《祖堂集·司空山本凈和尚》)

(11)師勘東國僧，問：“汝年多少？”對曰：“七十八?！睅熢唬骸翱赡昶呤四?？”對曰：“是也?！睅煴愦蛑?。(《祖堂集·藥山和尚》)

(12)又問“和尚見道，當(dāng)見何道？道非色故，云何能觀？”師曰：“心地法眼能見于道，無相三昧亦復(fù)然乎？”馬師曰：“可有成壞不？”師曰：“若契于道，無始無終，不成不壞，不聚不散，不長不短，不靜不亂，不急不緩。若如是解，當(dāng)名為道。”(《祖堂集·懷讓和尚》)

作為助動詞的“可”一般緊接動詞，對事件的可能性進行判斷。但這12例“可”后都是完整的命題，例(1)至例(6)“能VP”本已表達可能性，從例(10)“是VP”、例(12)“有VP”的下文回答可以斷定“可”不是詢問可能性，而是一個純粹的疑問副詞。作為疑問副詞，“可”有兩種功能，一種是用在反詰問句中表示反詰語氣(3)張敏(1990)指出從元代起反詰副詞“可”的使用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從明代起越來越少，大多用在“可不VP”“可不是VP”中，現(xiàn)代北京話中還有“可不是么？”“可不是！”“可不！”的說法。，一種是用在真性疑問句中表示一般疑問語氣。反詰問句是無疑而問，說話人的傾向性明顯。這12例“可”所在問句都不帶有說話人的主觀傾向，是真正的有疑而問，這從例(10)、例(11)、例(12)的答句可以看出。因此，這12例中的“可”都是疑問語氣副詞，表示真正的詢問，和后面的VP構(gòu)成反復(fù)問句“可VP”，表達“VP不VP”的語義。

例(2)、例(3)的謂語是由助動詞“能”構(gòu)成的，句末是“無”。已有研究指出唐代句末的“無”已經(jīng)是疑問語氣詞了，轄域擴展到“Aux+V(O)”(Aux即auxiliary,是與時、體、情態(tài)有關(guān)的助動詞、副詞等)(楊永龍2003)。例(12)的動詞是“有”，和句末的“不”構(gòu)成“有……不”格式。俞理明(2004)指出動詞“有”可以用“不有”作否定形式，但否定答語應(yīng)該是“未有”或“無有”，如“其佛問波坻槃拘列：‘化者而有所從行不？’答言：‘無所從行’?！?支讖《阿阇世王經(jīng)》)由于否定回答不是用“不”，而是用“無”，句末“不”表示正反對舉兩項中否定項的意義就模糊了。遇笑容、曹廣順(2002)指出中古時期“VP不”受是非問句“VP乎”“VP耶”的類化作用，句末的“不”已經(jīng)在相當(dāng)程度上虛化了。由以上前輩學(xué)者的研究可知，例(12)句末的“不”是疑問語氣詞。

這12例“可VP”型反復(fù)問句有5例句末帶有疑問語氣詞“無”“不”“摩”“耶”，約占總數(shù)的一半。可見，反復(fù)問句“可VP”在產(chǎn)生之初就有句末帶疑問語氣詞和不帶疑問語氣詞兩種形式，兩種形式都很常見。

宋、金、元時期有14例“可VP”型反復(fù)問句，如下：

(13)皇子又云：“與天池可相照否？”回答云：“更絕疎遠也?！?《乙卯入國奏請(并別錄)》)

(14)曰：“請和尚說?！睅熢唬骸袄仙圆恢??！痹唬骸昂喂什恢?？”師曰：“教我作么生說？”曰：“可不許學(xué)人會道？”師曰：“會什么道？又作么生會？”曰：“某甲不知?！?《古尊宿語要·池州南泉普愿和尚語要》)

(15)師問座主：“所習(xí)何業(yè)？”云：“講維摩經(jīng)。”師云：“維摩經(jīng)步步是道場，座主在什么處？”主無對。師令全益代座主語。全益云：“只者一問，可識道場么？”師云：“你身在道場里，心在什么處？”(《古尊宿語要·趙州真際禪師語錄下》)

(16)其他人無知，如此說尚不妨，你平日自視為如何？說盡道理，卻說出這般話，是可怪否？(《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三十九)

(17)問：“靈源與潘子真書，今人皆將做與伊川書，謂伊川之學(xué)出于靈源也?？趾笕艘匀雮鳠翡浿校缤酥?。不知可寓于何書注破？”云：“某舊十年前聞此事，則半夜起來為作文矣！其好辯甚也。”(《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二十六)

(18)時方道梗，柔直在湖南，乃宛轉(zhuǎn)寄詩存問云：“曾聞避世門金馬，何事投身寨石牛！千里重湖方鼎沸，可能同上岳陽樓？”則其汲汲人物之意，亦可見矣?！?《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

(19)問：“君子‘明庶政，無敢折獄’，本義云‘明庶政’是明之小者，無折獄是明之大者，此專是就象取義。伊川說此，則又就賁飾上說。不知二說可相備否？”曰：“‘明庶政’是就離上說。無折獄是就艮上說。離明在內(nèi)，艮止在外，則是事之小者，可以用明。(《朱子語類》卷第七十一)

(20)公曰：“畢竟如何曉會？”通曰：“驀直去?！惫烈?。通曰：“可更吃茶么？”公曰：“不必?！蓖ㄔ唬骸昂尾豁ッ磿?？”(《五燈會元·圓通旻禪師法嗣》)

(21)紅娘報鶯曰：“張兄鼓琴，其韻清雅，可聽否？”鶯曰：“夫人寢未？”紅娘曰：“夫人已熟寐矣?！柄L潛出戶，與紅俱出。(《董解元西廂記》)

(22)(外末云：)你使一個小鬼，去望鄉(xiāng)臺上看他尸首可在？(閻王答云：)才使人去看，尸首不在，魂靈在。(《元刊雜劇三十種·岳孔目借鐵拐李還魂》)

(23)夏侯嬰出班奏曰：“王可尋思？”帝曰：“但奏，寡人隨之?！?《全相平話五種·前漢書平話》)

(24)[倘秀才]有等人道宜掃雪烹茶在讀書舍里，又道是宜羊羔爛醉在銷金帳底，不知道他陶學(xué)士風(fēng)流可也勝如黨太尉？誰說起，寒江上一蓑歸，那漁翁的凍餒。(《楊氏女殺狗勸夫》)

(25)(柳、胡云：)嫂嫂，你看今日哥哥醉了，可是我兩個背回來？(《楊氏女殺狗勸夫》)

(26)問妾身道：“后門口是誰殺了一個人，你可知么？”妾身回言不知道。當(dāng)夜教孫大喚柳隆卿、胡子轉(zhuǎn)替背出去，兩個百般推辭，只不肯來。(《楊氏女殺狗勸夫》)

例(13)、例(16)、例(19)、例(21)“可VP”句末是“否”?！胺瘛北臼欠Q代性否定詞，用于對謂詞性成分的否定，但它從不修飾動詞?！胺瘛笨梢灾苯又糜凇癡P+neg”格式的neg位置，用于對各種意義和各種層次的謂詞性成分進行否定，如果句中有AUX(AUX即auxiliary,是與時、體、情態(tài)有關(guān)的助動詞、副詞等)，一定包括在它的轄域之內(nèi)(楊永龍2003)。由此可知，這4例句末的“否”是疑問語氣詞。

這14例“可VP”型反復(fù)問句中有7例句末帶有疑問語氣詞，占到總數(shù)的一半。這說明宋、金、元時期句末有疑問語氣詞的“可VP”和句末沒有疑問語氣詞的“可VP”一樣常見。

明代，“可VP么”是最常見的形式，“可VP否”只有極個別用例，不見“可VP乎”“可VP耶”。據(jù)筆者統(tǒng)計，《西游記》中“可VP”有118例，“可VP么”有71例，“可VP么”與“可VP”之比約值為0.6。《金瓶梅詞話》中“可VP”有14例，“可VP么”有7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為0.5?！缎咽酪鼍墏鳌分小翱蒝P”有7例，“可VP么”有8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約為1.14。明末的《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中“可VP”有76例，“可VP么”有232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約值為3.05。由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知，整個明代“可VP么”和“可VP”都是當(dāng)時常見的句式。

《西游記》《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中“可VP”“可VP么”用例如下：

(27)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jīng)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西游記》第十四回)

(28)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西游記》第十四回)

(29)白來創(chuàng)道：“哥你只會醫(yī)嗓子，可會醫(yī)肚子么？”(《金瓶梅詞話》第五十四回)

(30)玉樓便問金蓮：“真?zhèn)€他爹和這媳婦可有？”金蓮道：“你問那沒廉恥的貨甚的？”(《金瓶梅詞話》第二十五回)

(31)夫人問道：“武城縣一個晁鄉(xiāng)宦，見任通州知州，兄弟，你可認得他么？”(《醒世姻緣傳》第十八回)

(32)薛婆子說：“你可是為他那些生氣？”素姐說：“我自家也不知道是為甚么惱他?！?《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五回)

(33)萬歲爺?shù)溃骸斑@傳國寶可載在典籍上么？”天師道：“就載在《資治通鑒》上?！?《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九回)

(34)元帥道：“你們可曉得？”眾人道：“還不曉得。”(《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五十回)

清中葉，《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可VP”有118例，“可VP么”有8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約為0.07?！度辶滞馐贰分小翱蒝P”有143例，“可VP么”有20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約為0.14?！镀缏窡簟分小翱蒝P”有11例，“可VP么”有17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約為1.54。和明代相比，清中葉的同一部文獻中“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整體上呈下降趨勢，“可VP么”顯現(xiàn)出衰落的跡象。

《紅樓夢》(前八十回)、《儒林外史》、《歧路燈》中“可VP”“可VP么”用例如下：

(35)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鳳姐道：“有什么不能的?！?《紅樓夢》第十三回)

(36)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紅樓夢》第三回)

(37)景蘭江道：“正是為些俗事纏著，這些時可有詩會么？”趙先生道：“怎么沒有？”(《儒林外史》第十七回)

(38)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來的？”嚴貢生道：“正是?！?《儒林外史》第六回)

(39)隆吉道：“后日初三，我們早到，可辦的出來么？”(《歧路燈》第十六回)

(40)錢萬里道：“那部咨是我小弟辦的，如今可出仕了？”紹聞道：“先父已經(jīng)去世?！?《歧路燈》第二十四回)

清后期，“可VP么”已相當(dāng)少見。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兒女英雄傳》中“可VP”有59例，“可VP么”僅有2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約為0.03。《官場現(xiàn)形記》中“可VP”有94例，“可VP么”有3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約值為0.03?！独蠚堄斡洝分小翱蒝P”有4例，“可VP么”有2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為0.5。民國初年的《春阿氏》中“可VP”有6例，“可VP么”有2例，“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約為0.33?！独蠚堄斡洝泛汀洞喊⑹稀分小翱蒝P么”和“可VP”之比值均高于《兒女英雄傳》和《官場現(xiàn)形記》。對于這種現(xiàn)象，我們還沒有比較好的解釋。但從明中葉至清后期同一部文獻中“可VP么”和“可VP”之比值來看，“可VP么”有一個從使用頻繁到極少使用的過程。聯(lián)系現(xiàn)在使用“可VP”型反復(fù)問句的方言也不見在句末加上是非問疑問語氣詞的情況，筆者認為從清中葉起“可VP么”開始衰落，清后期已相當(dāng)少見。

《兒女英雄傳》《官場現(xiàn)形記》《老殘游記》《春阿氏》中“可VP”“可VP么”用例如下：

(41)那掌柜的聽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問道：“客人，你問的可是那承辦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參的安太老爺?shù)募揖烀?？”安公子點頭道：“正是?！?《兒女英雄傳》第十一回)

(42)老爺又道：“太太想著可該如此？”太太道：“實在該的?！?《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

(43)制臺道：“吃頓大菜，你曉得要幾個錢？還要什么香檳酒、啤酒去配他。還有些酒的名字，我亦說不上來。貧民小戶可吃得起嗎？”……他坐在一旁難過，便插嘴道：“卑職這回出京，路過天津、上海，很吃過幾頓大菜，光吃菜不吃酒亦可以的?！?《官場現(xiàn)形記》第五十三回)

(44)捕快又道：“總爺可到小的家里坐一回去？”總爺?shù)溃骸安幌M心了?！?《官場現(xiàn)形記》第十六回)

(45)老殘道：“我姓鐵，來此訪個朋友。你這里可有舊書嗎？”掌柜的道：“有，有，有?！?《老殘游記》第七回)

(46)老殘坐定，問茶房道：“聽說你們這里有個黑虎泉，可知道在什么地方？”(《老殘游記》第三回)

(47)烏公道：“你說的這些話，可都是實情么？”(《春阿氏》第三回)

(48)真卿道：“你不用賴?！Z似道的芍藥詩你可記得？”(《春阿氏》第八回)

表1 明至清后期“可VP”“可VP么”數(shù)量及二者之比

綜上所述，“可VP”型反復(fù)問句產(chǎn)生之初有句末帶疑問語氣詞和不帶疑問語氣詞兩種形式，從唐五代至明末兩種形式都很常見。漢語史上出現(xiàn)在“可VP”句末的疑問語氣詞有“耶”“乎”“不”“無”“否”“么”“嗎”，其中以“么”出現(xiàn)時間最長，數(shù)量最多。清中葉，句末有疑問語氣詞的“可VP么”開始衰落。清后期，“可VP么”已相當(dāng)少見?，F(xiàn)在使用“可VP”型反復(fù)問句的方言也不在句末加上一個是非問句的疑問語氣詞。

二、“可VP”型反復(fù)問句句末疑問語氣詞消失的原因

從表層結(jié)構(gòu)看，“可VP么”是反復(fù)問句“可VP”和是非問句“VP么”構(gòu)成的混合句式?，F(xiàn)代漢語疑問句研究表明漢語的是非問句和反復(fù)問句都是對一個命題提問，判斷命題的是非，提問的語境、提問的內(nèi)容、疑問程度、回答方式基本上沒有什么明顯差別(張伯江1997)。由此可見，單純的“可VP”和“VP么”都能達到相同的疑問效果，混合形式“可VP么”是一種冗余句式。袁毓林(1999)指出現(xiàn)在使用“可VP”型問句的地區(qū)一般沒有“VP-neg-VP”和“VP么”?？梢?，語言表達力求經(jīng)濟簡約，不允許“可VP”和“VP么”在同一種方言中共存。疑問語氣詞只是一種傳達羨余疑問信息的輔助性疑問手段，疑問代詞、疑問副詞或疑問結(jié)構(gòu)才是主要的疑問手段，負載主要疑問信息(陳妹金1995)?？梢?，“可VP么”的句末疑問語氣詞處于次要位置，并不是必有的。在語言表達經(jīng)濟性的要求下，“可VP么”句末疑問語氣詞“么”的消失是在情理之中的。

至于歷史上“可VP么”的存在，我們認為這和反復(fù)問句“可VP”在產(chǎn)生初期還相當(dāng)不成熟，句末的疑問語氣詞能夠幫助表達疑問語氣有關(guān)。產(chǎn)生初期“可VP”的不成熟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數(shù)量少，我們遍檢唐代10余部代表性文獻，僅檢索到12例；第二，VP的范圍十分有限，僅限于助動詞、判斷義動詞、存現(xiàn)義動詞。到了明代“可VP”已發(fā)展得相當(dāng)成熟，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第一，使用數(shù)量激增，明代僅《西游記》中就出現(xiàn)了一百余例“可VP”；第二，VP擴展到一般的行為動詞，如例(33)；第三，VP的構(gòu)成也更復(fù)雜，開始有副詞修飾，如例(14)、例(20)；第四，“可VP”能夠以賓語的身份進入小句，獨立表義，如例(17)、例(19)、例(24)。這四點表明無論是使用數(shù)量還是出現(xiàn)的句法條件，至明代“可VP”已經(jīng)發(fā)展得相當(dāng)成熟，已不需句末的疑問語氣詞幫助表達疑問了。

就我們考察的“可VP么”而言，句末疑問語氣詞“么”的消失和“么”自身的發(fā)展也有關(guān)系。疑問語氣詞“么”產(chǎn)生于唐五代，開始以用于是非問句為主，兼用于測度問句和反詰問句，這種局面持續(xù)到清中葉。據(jù)趙穎(2015)的研究，清中葉的《紅樓夢》(前80回)中“VP么”反詰問句占到“VP么”疑問句的44%，清后期的《兒女英雄傳》中“VP么”反詰問句占到“VP么”疑問句的73%?？梢?，從清中葉起疑問語氣詞“么”的功能發(fā)生了變化，“么”開始向用于反詰問句發(fā)展。反詰問是無疑而問，是說話者為了表達比較強烈的感情色彩而采用的一種修辭性問句，說話者的傾向性十分明確(楊永龍2003)?？梢?，用于反詰問句的“么”主觀性增強，疑問程度大大降低。與反詰問句不同，“可VP”表達“VP不VP”的語義，讓說話人在兩種情況中選擇回答，不帶有說話人的主觀傾向性。由此可見，從清中葉起疑問語氣詞“么”的功能發(fā)生變化，已不適合反復(fù)問句“可VP”了。

由以上討論可知，“可VP”型反復(fù)問句句末疑問語氣詞的消失和句式本身冗余而語言表達的經(jīng)濟性不允許冗余句式的存在、“可VP”自身發(fā)展成熟以及清中葉起“么”向主要用于反詰問句發(fā)展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