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秦觀詞探析

董晉豪 程建虎

【摘要】《淮海詞》為秦觀仕宦及遷謫各地所作，其中四十余首作品有明顯的地理信息和空間要素。其中數(shù)量較多的“樓”“舟”“柳”等地理意象傳達出秦觀羈宦漂泊的孤寂情緒和因多離別而產(chǎn)生的思歸念歸之情，這與其身陷黨爭的處境和多愁善感的天性不無關(guān)系。揚州空間建構(gòu)的大開大合、汴京空間的由外及內(nèi)、瀟湘空間的回環(huán)錯綜，均與詞人當時具體的“身處”緊密綰合，而揚州——汴州——瀟湘的空間脈絡，勾勒出他由心懷壯志到惆悵失落，最終沉潛迷茫的心路歷程。

【關(guān)鍵詞】文學地理學；淮海詞；空間建構(gòu)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4-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14

一、秦觀詞中的地理空間及要素

秦觀一生命途多舛，其幼年便博覽群書，三十五歲時終于三試及第，后經(jīng)蘇軾舉薦步入仕途。在九年宦海沉浮后，由于新黨還朝，舊黨失勢，秦觀也開始了他艱辛的貶謫之路，最終在復命途中結(jié)束了坎坷的一生?？v觀秦觀短暫的五十一年生涯，他的足跡遍布江浙、湖南、京城等地，并在各地留下了各具特色的作品，其中豐富的地理信息，自覺的空間意識及多樣化的空間書寫，頗具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意義。

秦觀祖籍江蘇高郵，年少居家耕讀以備科舉，此時他常游歷于江南吳越的山水之間，后進入汴京為官，隨后屢遭貶謫，輾轉(zhuǎn)南方各地。經(jīng)統(tǒng)計，《淮海詞》中有四十余首作品有明顯的地理信息與鮮明的空間特點：首先在創(chuàng)作地點方面，主要集中在會稽、汴京和郴州三地，分別對應其家鄉(xiāng)、任職處和貶謫地，詞作具體地理分布和數(shù)量如下：郴州九首，汴京七首，會稽四首，處州四首，高郵三首，長沙三首，雷州兩首，蔡州兩首，鎮(zhèn)江兩首，杭州一首，徐州一首，揚州一首，湖州一首。由于秦觀在家鄉(xiāng)經(jīng)常交游，在任職處頻繁出入風月場所，在貶謫途中身心俱疲，故呈現(xiàn)出此三地作品數(shù)量明顯高于其他城市的特點。其次從地理要素上看，其作品體現(xiàn)出自然地理要素與人文地理要素并重的特點，既有楊柳、塘畔和水邊，又有深巷、樓閣和館驛。從總體上看，在秦觀詞中總能體味到江南的細膩輕柔和意境的悠遠淡雅，這亦體現(xiàn)出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作家作品風格的直接影響。

二、秦觀詞的地理意象探析

秦觀詞中的地理意象具有典型的代表意義，是可以寄托情思的獨特文學意象，對作者感情的表達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此選取秦觀詞中出現(xiàn)數(shù)量最多的“樓”“舟”

“柳”三個典型要素進行分析。

（一）樓

秦觀詞中的樓主要有“青樓”和“西樓”兩種。在統(tǒng)計的四十首詞中，出現(xiàn)“樓”的詞有十二首，其中“青樓”兩首，“西樓”兩首。其余為“登樓”“小樓”“樓外”等非明確指向的地理意象。

“青樓”的出現(xiàn)，首先青樓原指青漆涂飾的豪華精致的樓房。在北宋時期，青樓的意義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妓院，是才子文人狎妓的場所。青樓空間要素大多出現(xiàn)在艷情詞、戀妓詞中，在《滿庭芳·山抹微云》中秦觀寫道：“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边@首《滿庭芳·山抹微云》上片借衰草、煙靄、寒鴉、孤村等環(huán)境要素表現(xiàn)凄婉的情調(diào)，整體的空間構(gòu)建是封閉的，蕭索的。下片直抒胸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傷感與迷茫，表面寫懷念男女情事的悲傷，但其中難掩對自身命途不順的感慨。

由此可見，盡管青樓作為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娛樂場所，帶給作者無限的美好回憶，但其在詞作中的出現(xiàn)是作為往昔時光的標志，為作者抒發(fā)對青樓知己的懷念和留戀愜意生活提供了地理空間線索。也正是因為青樓的銷魂美好與眼前的現(xiàn)實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所以被賦予了感傷的情調(diào)。

其次作品中出現(xiàn)較頻繁的是西樓。西樓本指女子的居所，后來逐漸引申為言愁、相思、懷人和離別等含義。“西”包括了中國古代獨特的文化意蘊。從五行來看“西”為金，主肅殺；從季節(jié)歸屬來看“西”屬秋，象征蕭條衰??；從音律來看“西”主商，即悲傷之意；從陰陽來看“西”屬陰，對應為女性。故“西樓”往往表現(xiàn)哀傷凄婉之情，成為寄托詞人傷感的特定意象。秦觀《風流子》中寫道：“誰念斷腸南陌，回首西樓。”根據(jù)“腸斷”可以肯定這是懷念青樓舊好的詞，離愁別恨難以訴說。此詞寫于作者離京貶謫途中，所以此作應是懷念同時遭貶謫的友人，同時將身世之感融入艷情，懷念“西樓”的同時更有萬般愁緒在心中糾結(jié)。《木蘭花》：“西樓促坐酒杯深，風壓繡簾香不卷?！贝颂帯拔鳂恰敝缸髡吲c妓女宴會飲酒的地方。此詞作于少游貶謫長沙之時，有位義妓與他彈弦飲酒，他自然流露出酒逢知己、相見恨晚之感，此地的“西樓”成了他心靈暫避的港灣，作者也借“西樓”表達了與義妓“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苦愁難消。

（二）舟

秦觀詞中的舟主要有輕舟和蘭舟兩種。首先輕舟意指輕快的小船?！饵c絳唇》中說：“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边@首詞首句便營造出世外桃源的意境，醉泛輕舟，自在漂流。后兩句暗含對現(xiàn)實生活無計可施的苦悶，下片更是描寫了四種令人感傷的事物，與“輕舟”的怡然自得形成對比，實際詞中蘊含了千萬斤重的凄楚之感。“輕舟”本無地理信息，但借由“輕舟”這個工具“引向花深處”，完成了空間的延伸與轉(zhuǎn)換，此處的“輕舟”成了書寫空間的媒介，并以此構(gòu)建了一種迷茫悵然的空間。

第二種舟的類型是蘭舟。蘭舟原指木蘭樹所造的船只，后來成為船的美稱。在《長相思》中不禁發(fā)問：“想花陰，誰系蘭舟？”這首詞是作者途經(jīng)鎮(zhèn)江所作，此時正是他再試落第的悲傷之時，他登上秋末的“十二層樓”，不禁回想起揚州的溫柔鄉(xiāng)，便想乘著蘭舟尋藝妓居所。此時的蘭舟成了秦觀追尋往日戀情的必要工具。蘭舟本是靜止的，但“花陰處”的地點與“系蘭舟”的動作完成了此處的空間構(gòu)建，與之前“溫柔鄉(xiāng)”共同聚合成了惆悵迷惘的空間。

由于秦觀的行程集中在南方，水路便成了最便捷最重要的出行方式，其中舟成了最常見的野外地理空間要素。作者乘舟即是物我合一，將自身融入空間，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表達思鄉(xiāng)或思人的情感。舟的漂流象征著人的沉浮，“漾舟”“歸舟”“系舟”都表現(xiàn)的是一種空間的轉(zhuǎn)換與流動：漾，空間的不定，寓意漂泊；歸，指向家園，空間的確定，寓意厭倦漂泊；系，空間的確定，寓意向往穩(wěn)定的生活。舟本身無空間含義，而通過動詞的修飾，有了明顯的空間建構(gòu)的意義。于是舟船在古代詩詞中不再是單純的交通工具，而是與羈旅漂泊的孤寂和感慨自身的命運緊密結(jié)合在了一起。

（三）柳

秦觀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柳”的意象，但大多都是作為一種地理空間要素，常出現(xiàn)的有“柳下”“柳外”“柳邊”等。無論是下，處，還是邊，詞人都是把空間分割為兩塊，自己在一個空間，以“柳”為前景，分割于另一個空間，而伊人在另一個空間，寓意分別。在《沁園春》中秦觀寫道：“柳下相將游冶處，便回首、青樓成異鄉(xiāng)?！边@里的“柳下”是作者與青樓知己相與游玩時的地點，而如今青樓早已遠離，下片觸景生情，傷春懷人?！傲隆闭f明作者將自身置于空間場景之中，以俯視的視角聚焦“柳下”的空間，使人感同身受作者的離別之殤。

他在《虞美人·行行信馬橫塘畔》中又寫道：“鴛鴦驚起不無愁。柳外一雙飛去、卻回頭。”這里描寫了采蓮女與船夫劃艇而來，他們“偷顧”暗戀，驚起了一對柳外的鴛鴦，真鴛鴦飛去時卻回頭望見船上的“假”鴛鴦，一副妙景顯示出無限的自然情趣?！傲痹谄渲谐闪锁x鴦的棲息地，營造出了清新秀麗的氣氛，表現(xiàn)了水鄉(xiāng)男女含蓄的愛情?！傲狻闭f明此時作者身處空間場景之外，以第三人稱視角觀察一對鴛鴦，表達出作者的傾慕之情。

在《水龍吟》中再次出現(xiàn)了“柳”：“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此處指的是戀人的居所，處在柳樹邊的深巷中，花叢中的一道道門內(nèi)。此時他已與女子分別，回首望去她的住所卻有“不堪”的痛苦，因為和他一樣多情的只有明月，分照著兩地的戀人?！傲叀笔菍ε幼√幍目臻g記憶，表達了離別后的相思和無奈。

柳條婀娜柔媚，搖曳多姿，就像女子的曼妙身體和男女之情的纏綿，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重要意象，成為歷代作家借景抒情的對象。因“柳”與“留”同音，暗喻挽留惜別之意。秦觀詞中的柳不單是一種春季的代表植物，而往往與自己的回憶和戀人的美好愛情結(jié)合在一起，以“柳下”“柳外”“柳邊”構(gòu)建的空間常常渲染出離別和相思的氣氛，有時也傳達出一種離別時的依依不舍和思念之愁。

三、秦觀詞的空間分析

秦觀筆下出現(xiàn)的地理空間具有不同的韻味和象征含義，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他結(jié)合了各地不同的景觀特色，表現(xiàn)出個性鮮明的情感特征。在此選取揚州、汴京、瀟湘三個最具代表性的地理空間進行闡釋。

（一）揚州

揚州地處長江和京杭大運河的交匯處，因漕運的繁榮而興起。揚州紙醉金迷的奢靡生活讓人對其心馳神往，而在宋代經(jīng)過戰(zhàn)亂的摧殘，揚州已不復當年之盛，成了較為邊緣化的城市，喪失了大部分都市生活的娛樂氣息。秦觀正是出生在這樣一個揚州，他在揚州高郵應試科舉，同時經(jīng)歷了與蘇軾的交游，隨后赴越省親，游歷了江南吳楚，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以后的此作中也透露出對此段漫游歲月的懷戀與不舍。

試看秦觀對揚州的描述《望海潮》：

星分牛斗，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òl(fā)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東風。豪俊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里介紹了揚州的疆域廣袤，人口稠密，自然風光秀美如畫，其中更是豪俊人物頻出，氣勢如虹。然而以上均是“追思故國繁雄”，如今風光不再，一番蕭索景象，作者卻“揮毫萬字，一飲千鐘”。秦觀的飽滿的人格力量因此而張揚，充滿了豪氣沖云的壯闊氣概，給人巨大的精神鼓舞。

上片“星分”“疆連”“萬井”“十里”宏大的視角表現(xiàn)了空間的發(fā)散性擴展性，隨后視野轉(zhuǎn)入“珠簾”“飛蓋”的人文地理空間，最后收縮到“巷中垂楊”和“畫橋翠煙”中，這是一個視野由大到小的過程，全景式展現(xiàn)了揚州的都市景觀和江南風韻。此處揚州的空間構(gòu)建具有一種大開大合的氣勢，這與秦觀此時壯志凌云的抱負和慷慨豪邁的志氣是緊密聯(lián)系的。

（二）汴京

汴京是北宋時期全國人口最多、經(jīng)濟最繁榮的城市。秦觀自考取進士后，便開始了在汴京長達九年的仕宦生涯。在此期間他由于卷入朋黨傾軋的政治漩渦，幾經(jīng)沉浮，心灰意冷，因此在他的詞作中沒有直接出現(xiàn)“汴京”二字，多是京都繁華的追憶與留戀。請看這首《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開篇便寫梅花稀疏，冰河融化，隱喻此時年華“暗換”。后兩句中金谷園、銅駝路雖是代表洛陽的名勝古跡，但在此處卻是用以借指汴京的金明池和瓊林苑，而非實指。下片的用西園、華燈、飛蓋、蘭苑描寫了往昔的歡愉盛況，而如今繁華已成云煙，作者酒樓獨倚，無奈嗟嘆。全詞運用對比的手法，即景抒情。用昔日之歡樂，表現(xiàn)今日之悲苦，用反襯的方式，借美好之物，抒愁怨之情。

此處汴京的空間構(gòu)建具有一種隱秘感和朦朧感，“礙月”“妨花”“時見”“暗隨”體現(xiàn)出空間的不明朗與若有若無的感受，正與秦觀此時為官數(shù)載的無奈憤懣心境彼此呼應，隨后倚樓極目遠眺，“棲鴉”喚起了“歸心”，從向外的空間轉(zhuǎn)入內(nèi)心的自嘆，因此汴京成為作者情感遞進的關(guān)鍵空間要素。

（三）瀟湘

瀟湘，一是指湘江；二是指瀟水和湘水的合稱；三是指古鎮(zhèn)，在今湖南永州市西北；四是泛指湖南地區(qū)。秦觀的貶謫之路途經(jīng)湖南，主要停留在長沙和郴州，所以他的詞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瀟湘”一詞，為研究其地理空間提供了線索。請看《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此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秦觀因新舊黨爭先貶杭州通判，再貶監(jiān)州酒稅，后又被羅織罪名貶謫郴州，削去所有官爵和俸祿，可見作者精神上的痛苦。結(jié)合上片寂寞凄冷的環(huán)境，下片遠方友人寄來的書信，虛實結(jié)合，作者心中的“恨”已經(jīng)砌成高墻，卻只能無可奈何的發(fā)問。這里的“瀟湘”委婉曲折地表達了作者失意愁苦的哀怨之情，引發(fā)了作者的深沉感慨。

此詞的上片出現(xiàn)了“樓臺”和“津渡”和“桃源”等地理信息，但作者卻“迷失”在了這樣開放式的空間中，隨后作者將自身置于“孤館”，關(guān)閉的門隔絕了春寒，也鎖住了作者求索的心，在“杜鵑聲里”空間逐漸轉(zhuǎn)向封閉。下片瀟湘的空間更具一種收縮性和封閉性，“郴江幸自繞郴山”構(gòu)建了一幅內(nèi)斂式的，回環(huán)往復式的場景，這同樣是因為作者內(nèi)心的郁結(jié)的情緒在外在空間的運用表現(xiàn)。最后一句“流下瀟湘”又將空間向遠處延伸，作者的內(nèi)心的悲憤似乎也像郴江一樣向北流去。整體上看，此處瀟湘的空間構(gòu)建是由開放到封閉，由壓縮轉(zhuǎn)向流動，這種變化是與作者的情緒起伏是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

四、結(jié)語

秦觀善于在詞中營造各種空間，其中涉及山水草木、亭臺樓閣等，這些不僅是真實客觀的地理空間，而且在作者的主體觀照下被賦予了不同的情感內(nèi)涵，在藝術(shù)加工后形成了“地理思維和文學思維”的統(tǒng)一。同時秦觀在創(chuàng)作中有強烈和自覺的空間意識，這是源于其對外界的敏銳感受及其漂泊的人生遭際。秦觀除了在家鄉(xiāng)交游時期的心境是輕松愜意以外，在京生活與貶謫途中均是“隔閡疏離”，盡管有無限風光和男女情愛，在少游這里也化為了離愁別緒，感傷幽怨。以文學地理學的視角分析秦觀詞的創(chuàng)作，有助于體會詞中包含的細膩復雜感情，更全面地了解秦觀及其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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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董晉豪，男，漢族，陜西寶雞人，西安工業(yè)大學文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程建虎，男，漢族，陜西韓城人，西安工業(yè)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漢唐文學與文學地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