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當代恐怖主義犯罪的犯罪學(xué)認定界標

張小虎

恐怖主義是21世紀人類社會所面臨的來自人類自身的最大威脅，其以動因的極端、手段的極端、涉眾的極端、危害的極端等而成為犯罪中的“極品”。(1)“恐怖主義”在其行為或活動的意義上，就是“恐怖主義犯罪”。因此，在沒有特指“思想”或“組織”等的一般語境中，“恐怖主義”即具有“恐怖主義犯罪”的含義。對此，《打擊恐怖主義、分裂主義和極端主義上海公約》第1條明確指出：“恐怖主義是指為本公約附件所列條約之一所認定并經(jīng)其定義為犯罪的任何行為?！卑l(fā)生在美國的“9·11”恐怖襲擊事件震撼了全世界，近3 000人在這次恐怖襲擊中喪生。(2)Adrian Guelke.Terrorism and Global Disorder.New York:I.B.Tauris Publishers,2006,p.2.反恐已成為世界各國空前一致的目標及行動，而實現(xiàn)聯(lián)合反恐及有效反恐的基本前提是對“恐怖主義”的明晰及厘清。對象不明則“無的放矢”。然而，目前在對“恐怖主義”的理解上卻頗存爭議。究竟什么是恐怖主義？如何看待國家支持的恐怖主義？國家的恐怖行為是否“國家恐怖主義”？恐怖主義是否必然依附于大型組織？“獨狼式恐怖主義”是否非組織形態(tài)的恐怖主義？恐怖主義是否有組織犯罪(黑社會犯罪)的形態(tài)之一？進而，恐怖主義是大型組織犯罪還是也包括獨立的個人犯罪？恐怖主義是源自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沖突還是基于單純經(jīng)濟謀利的非政治性攫取？應(yīng)當肯定，大型組織犯罪與獨立個人犯罪、意識形態(tài)沖突與單純經(jīng)濟攫取、國家戰(zhàn)爭與集團犯罪等之間存在著類型性的差異，繼而在應(yīng)對的具體方略及措施上也有著根本性的區(qū)別。本文試圖對作為有效反恐之基本前提的恐怖主義的本質(zhì)特征及具體類型，予以政治學(xué)、社會學(xué)、規(guī)范刑法學(xué)等多視角的考察及犯罪學(xué)聚焦的揭示。

一、恐怖主義本質(zhì)的法律及學(xué)說概覽

“恐怖”一詞首次被用作描述1789年法國革命后的雅各賓派的“恐怖統(tǒng)治”。而有關(guān)恐怖主義的界說及其法律應(yīng)對，可以追溯至20世紀20年代。可以說，“恐怖主義”是一個最為令人捉摸不定的術(shù)語。(3)Ben Golder & George Williams.“What is ‘Terrorism’? Problems of Legal Definition”.UNSW Law Journal,2004,27(2):270.

(一)國際條約或國內(nèi)法中的恐怖主義界說

對恐怖主義予以法律制裁，是各國立法的重要內(nèi)容。同時，為了加強各國在打擊恐怖主義中的合作，國際社會也出臺了許多相應(yīng)的國際條約。不過，我們應(yīng)當注意的是，這些立法或條約的制定主要是著眼于追訴犯罪的根據(jù)，側(cè)重于刑事規(guī)范學(xué)視角的展開。由此，為了使相關(guān)的規(guī)定具有更大的包容性與通俗性，以適應(yīng)各國懲治恐怖主義的現(xiàn)實需要，有關(guān)條文在對恐怖主義的界說上呈現(xiàn)出“描述性”與“擴張性”的特征。所謂描述性，即以恐怖主義通常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對之具體形態(tài)予以較為直觀的闡釋；所謂擴張性，即對恐怖主義做相對廣義的理解以避免在法律追究上可能出現(xiàn)的疏漏。

2001年我國與俄羅斯等國在上海簽署的《打擊恐怖主義、分裂主義和極端主義上海公約》第1條，對恐怖主義做了描述性的界說，突出闡明了恐怖主義的如下特征：(1)行為類型：劫持航空器與劫持人質(zhì)，或者制造恐怖主義爆炸事件；組織、策劃、共謀、教唆、實施針對平民的暴力襲擊等；(2)行為宗旨：上述恐怖活動的性質(zhì)或背景，旨在恐嚇居民與破壞公共安全，或者強制政權(quán)機關(guān)或國際組織實施或不實施某種行為。其他有關(guān)地區(qū)性或國際性的反恐條約，在具體內(nèi)容與調(diào)整重心等方面雖各有特點，但對恐怖主義的界說均呈現(xiàn)出描述性形式下對其行為類型與行為宗旨的重點揭示。這些條約包括《防止和懲治恐怖主義公約》(1937年)、《美洲國家組織關(guān)于預(yù)防和懲治恐怖主義行為的公約》(1971年)、《制止恐怖主義歐洲公約》(1977年)、《制止恐怖主義爆炸的國際公約》(1997年)、《制止向恐怖主義提供資助的國際公約》(1999年)等。

各國刑事法律上的恐怖主義通稱為“恐怖活動犯罪”，這是對恐怖主義做了法律上的擴張性表述。我國《刑法》有關(guān)恐怖主義的具體罪名也以恐怖活動犯罪的術(shù)語為主導(dǎo)。正如有關(guān)學(xué)者所說的，恐怖活動犯罪就是恐怖主義犯罪在刑法領(lǐng)域中的體現(xiàn)。(4)高銘暄、張杰：《關(guān)于我國刑法中“恐怖活動犯罪”定義的思考》，載《法學(xué)雜志》，2006(5)。2015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恐怖主義法》第3條，在以“行為類型”與“行為宗旨”的路徑對“恐怖主義”做了描述性界說之后，明確指出：“恐怖活動，是指恐怖主義性質(zhì)的”若干特定行為?！兜聡谭ǖ洹吩凇敖⒎缸锝M織罪”之外以第129條a獨立設(shè)置了“建立恐怖主義組織罪”，并且以殺人、滅絕種族、妨害人身自由、縱火爆炸等危害公共安全的具體犯罪行為，對恐怖主義組織的性質(zhì)做了具有較大包容性的表述?！抖砹_斯刑法典》第205條也專門規(guī)定了“恐怖行為罪”，而在對“恐怖行為”的界說上，同樣以“行為類型”與“行為宗旨”為其內(nèi)容的限定，具體列舉了“爆炸、縱火或其他構(gòu)成人員死亡、造成重大財產(chǎn)損失、帶來其他危害社會后果等危險的行為”。類似的立法例還有《法國刑法典》第二編第一章的“恐怖活動罪”、《意大利刑法典》第270條-2的“以恐怖主義和顛覆民主秩序為目的的結(jié)社罪”及第280條的“以恐怖主義或者顛覆為目的的侵害罪”等。

自1983年以來，美國國務(wù)院一直使用《美國法典》第22篇第2656f(d)節(jié)的恐怖主義的定義，這對英美社會有關(guān)恐怖主義的理解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該法典將恐怖主義定義為：基于政治動機，以非戰(zhàn)斗人員為攻擊目標，由次國家組織或秘密特工所實施的，通常旨在影響社會公眾的暴力罪行。這一界說凸顯了恐怖主義的三項標志性特征：(1)恐怖主義必須具有政治動機與目標。換言之，恐怖分子的行為旨在引導(dǎo)影響政府的政策。這是強調(diào)個體暴力犯罪的社會與心理的起因不同于恐怖分子的暴力起因。(2)恐怖分子的暴力指向非戰(zhàn)斗人員。這里的非戰(zhàn)斗人員是指非部隊服役人員或軍事人員。這是強調(diào)恐怖主義暴力指向那些并不屬于防御政治暴力的平民大眾或平民團體。(3)恐怖襲擊由次國家組織或秘密特工實施。這意味著由國家所實施的政治暴力，即使是非戰(zhàn)斗人員遇害也不是恐怖主義。例如，1941年日本轟炸珍珠港，1986年美國轟炸利比亞。(5)Charles L.Ruby.“The Definition of Terrorism”.Analyses of Social Issues and Public Policy,2002，22(1):10-11.

(二)理論研究中的恐怖主義界說

在理論研究領(lǐng)域，恐怖主義同樣是一個備受爭議的概念。歸納各種界說，其理論聚焦主要呈現(xiàn)在“恐怖襲擊行為的宗旨”“實施人員的組織形態(tài)”“恐怖襲擊的對象目標”“恐怖襲擊的社會效應(yīng)”等方面。

關(guān)于恐怖襲擊行為的宗旨，存在著政治目標與意識形態(tài)目標的爭議。(1)政治目標。多數(shù)學(xué)者主張，恐怖主義屬于一種政治犯罪，這種犯罪行為不是出于貪婪和自私，而是以破壞或更替現(xiàn)存政府為意圖，并且，“與諸如出賣國家機密、間諜等一些政治犯罪不同，恐怖分子通過有組織地采取殺戮、摧毀與恐嚇等暴力，以脅迫個人、組織、社會團體或政府向其政治要求讓步”(6)Paul Wilkinson.Terrorism and the Liberal State.New York:Wiley,1977,p.49.。(2)意識形態(tài)。也有學(xué)者主張，恐怖主義有其獨特的思想體系基礎(chǔ)與意識形態(tài)目標，將恐怖分子設(shè)定為具有政治目標，這可能是錯誤的。一些恐怖分子試圖通過攻擊穿著皮大衣的女性或在勞資糾紛中破壞財產(chǎn)，掀起他們所主張的社會改革。(7)Jack Gibbs.“Conceptualization of Terrorism”.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89,54(3):330.因此，恐怖分子的活動可能旨在促進一種意識形態(tài)而非政治改革。

關(guān)于實施人員的組織形態(tài)(8)這里，本文并未使用“犯罪主體”的術(shù)語。顯然，該術(shù)語主要是刑法學(xué)的范疇，而立于事實學(xué)(犯罪學(xué))的視角，恐怖主義的直接實施者、恐怖主義的發(fā)起者、恐怖主義的組織形態(tài)、恐怖主義犯罪人等，它們之間的含義是有所差異的。，存在著僅限“組織犯罪”與可以“個體犯罪”，以及是否存在“國家形態(tài)”的爭議。(1)僅限組織犯罪。多數(shù)學(xué)者主張，恐怖主義以組織形態(tài)為主導(dǎo)?！?0世紀后半期，恐怖主義已成為分裂主義或極端主義的宗教團體和政治團體的工具。由此，其被廣泛地用作指稱左翼極端組織，諸如意大利的極左翼恐怖組織‘紅色旅’。該組織使用恐怖策略對抗‘強大世界’，以求推翻資本主義?！?9)Yevgeny M.Primakov.A World Challenged：Fighting Terror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Washington,D.C.：The Nixon Center and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2004,p.3.(2)可以個體犯罪。也有學(xué)者主張，不排除獨狼式的恐怖主義犯罪?！安⒎怯山M織指令而實施恐怖活動的人就是獨狼”，“他們很自然地將自身嵌入于目標社會，并且能夠隨時自主地擊發(fā)恐怖行為”(10)Fred Burton & Scott Stewart.“The‘Lone Wolf’Disconnect”.https://worldview.stratfor.com/article/lone-wolf-disconnect,2019-07-29.?！熬唧w特征是：單獨操作；并不隸屬于某個組織；犯罪的計劃與實施不受任何外部組織的直接指令”(11)Ramon Spaaij.“The Enigma of Lone Wolf Terrorism:An Assessment”.Study Conflict Terrorism,2010,33(9):854-870.。(3)非國家形態(tài)。多數(shù)學(xué)者主張，恐怖主義犯罪呈現(xiàn)為一種非國家形態(tài)?！翱植乐髁x是次國家組織通過對并不直接參與政策制訂的社會公眾，有預(yù)謀地使用或威脅使用極端暴力與暴行相恐嚇，以求獲得政治、宗教或意識形態(tài)的目標?！笨植乐髁x不同于國家軍隊以及像游擊隊這樣的非國家暴力組織。(12)Omar Lizardo.“Defining and Theorizing Terrorism:A Global Actor-centered Approach”.Journal of World-Systems Research,2008,14(2):93-96.(4)國家恐怖主義。也有學(xué)者主張，不能否定國家恐怖主義犯罪?！芭c其被用作指稱非國家主體的行為一樣，‘恐怖主義’也應(yīng)該用作指稱國家機構(gòu)的行為。縱觀歷史，由國家、政府及其代理人和同盟者所實施的，針對平民、政治家、異族成員或?qū)α⒆诮虉F體所實施的恐怖主義，比反國家恐怖主義更加極端地致命和更為普遍地存在。”(13)Charles W.Kegley.The New Global Terrorism:Characteristics,Causes,Controls.United States:Longman Inc.,2002,pp.106-138.

關(guān)于恐怖襲擊的對象目標。多數(shù)學(xué)者主張，恐怖分子的暴力行為以非戰(zhàn)斗人員為直接目標，恐怖主義的行為對象具有無差別性?！翱植乐髁x通常針對平民非法實施暴力，以謀求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目的”，“與戰(zhàn)爭中的軍事沖突不同，恐怖分子隨意性地針對平民大眾，對他們施加暴力行為”(14)。不過，這并不否認恐怖主義為了實現(xiàn)其政治目的，有時也會針對特定的政府首腦、宗教領(lǐng)袖等實施恐怖襲擊，以謀求對立政府的屈服?！皬膽?zhàn)略上來講，恐怖主義手段包含了指向政府權(quán)力的各種方法，包括綁架或殺害政府官員、經(jīng)濟破壞以及為恐怖活動籌集資金的販毒、搶劫等?！?15)J.Mitchell Miller.Criminology:A Reference Handbook.London:SAGE Publications Inc.,2009,p.534,p.535.

關(guān)于恐怖襲擊的社會效應(yīng)。多數(shù)學(xué)者主張，恐怖活動的本質(zhì)特征是制造社會恐怖，他們將實施恐怖襲擊、制造恐怖事端、引起社會驚恐、傳播恐怖感覺等作為恐怖主義的典型性特征。“恐怖主義就是使用暴力以實現(xiàn)其政治目的。”“恐怖主義的目的是在確定的敵人或特定的社會中制造恐怖。恐怖是恐怖主義的預(yù)期性結(jié)果，而不是副產(chǎn)品。因此，恐怖主義是恐嚇和脅迫的工具?！?16)Dina Siegel. Global Organized Crime：Trends and Developments.Holland: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3,p.160.更有觀點認為：“是否以‘制造社會恐怖’為犯罪目的，是區(qū)別恐怖活動犯罪和一般刑事犯罪的根本標志?！?17)陳忠林：《我國刑法中“恐怖活動犯罪”的認定》，載《現(xiàn)代法學(xué)》，2002(5)：27。不過，也有學(xué)者認為，“恐嚇的目標不是定義恐怖主義的首要標準”，而應(yīng)以“行為者為中心來貼近恐怖主義的理論定義”(18)Omar Lizardo.“Defining and Theorizing Terrorism:A global Actor-centered Approach”.Journal of World-Systems Research,2008,14(2):92-93.。

二、恐怖主義本質(zhì)的犯罪學(xué)分析

無論是在法律規(guī)定上，還是在學(xué)說層面上，恐怖主義均是公認的嚴重罪行，而不同的視角對恐怖主義本質(zhì)揭示的側(cè)重則有所不同。犯罪學(xué)是規(guī)范刑法學(xué)的理論與實踐基礎(chǔ)(19)Zhang Xiaohu.“The 40 Years Development and Prospects of Criminology Research in Contemporary China”.China Legal Science,2019,7(5):117.，犯罪學(xué)更是控制與預(yù)防犯罪的典型學(xué)科，立于犯罪學(xué)的知識平臺揭示恐怖主義的本質(zhì)具有重大價值。

(一)恐怖主義的犯罪學(xué)界說

恐怖主義是國際社會一種獨特的犯罪現(xiàn)象。這里之所以稱恐怖主義系“犯罪”現(xiàn)象，是因為，無論出于何種政治目的或者意識形態(tài)，通過大肆殘暴殺戮無辜平民的手段來實現(xiàn)其自身愿望的，都是對人類應(yīng)有的最基本的良知的公然與肆意的踐踏；恐怖主義的恐怖襲擊造成重大的人員傷亡與財產(chǎn)損失，給無辜的社會公眾帶來了巨大的損害，這也不能不說是對人類應(yīng)有的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與社會規(guī)范的破壞。在本質(zhì)上，我們將“嚴重侵犯了絕大多數(shù)人的共同利益的行為”(20)犯罪表現(xiàn)為嚴重背離一個社會主流社會規(guī)范的行為；犯罪應(yīng)當是嚴重侵犯一個社會絕大多數(shù)人共同利益的行為；犯罪的具體內(nèi)涵根植于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所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張小虎：《犯罪學(xué)》，第2版，54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7。界定為犯罪，顯然，恐怖主義正是這種以社會公眾的生命與財產(chǎn)為代價來換取自身利益的罪惡行徑。

關(guān)鍵是，如何將這種恐怖主義的犯罪性予以理論上的規(guī)范化表述，使之與其他相關(guān)的社會現(xiàn)象明確界分開來，進而成為有效的反恐怖措施的靈魂性概念。在筆者看來，人們之所以感覺恐怖主義的概念令人困惑，一個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各種關(guān)于恐怖主義的界說在觀察視角及價值取向上存在著差異。也就是說，不同的立場及方法對恐怖主義的定義，會呈現(xiàn)出對其本質(zhì)揭示的不同的理論深度及實踐意義，進而也會影響到對恐怖主義具體外延的劃定。對此，法律界說與事實界說是兩種基本的與典型的界說類型。顯然，它們對恐怖主義的解釋視角與最終定位是有所差異的。(1)法律界說關(guān)注對恐怖主義的刑事制裁，因此，對行為特征的描述與一定程度的擴張就成為這一視角下界說的重心。具體地說，“恐怖活動犯罪”成為恐怖主義的核心術(shù)語，行為的方式、行為的對象、行為的主體(21)應(yīng)予注意的是，這里的“行為主體”是一個規(guī)范刑法學(xué)意義上法律概念，與其相對的是立于事實學(xué)(犯罪學(xué))視角的“犯罪人”概念。“行為主體”描述行為成立犯罪所需的實施行為的人的法律資格，在此，“犯罪成立所需的行為人的法律要素”是焦點問題；而事實學(xué)意義上的“犯罪人”揭示實施犯罪行為的人的人格特征，在此，“犯罪人的形成原因及其防治”是焦點問題。、行為的動機等事實特征系對恐怖活動犯罪予以限定的要素，這是犯罪成立條件的類型性(具體犯罪輪廓)的描述。(2)事實界說關(guān)注對恐怖主義的預(yù)防與控制，由此需要揭示恐怖主義的形成機制(罪因機制)，進而促成恐怖主義存在與發(fā)生的一些獨特的社會因素及其相互作用關(guān)系就成為理論的聚焦。這也是將恐怖主義作為一種獨特的社會現(xiàn)象，對之予以社會事實特征的限定。這樣，如下問題也就凸顯了出來：恐怖主義究竟是以政治為目標還是以意識形態(tài)為宗旨？是否存在國家恐怖主義？恐怖主義與軍事沖突有何關(guān)系？恐怖是否恐怖主義的典型特征？等等。

綜上分析，筆者認為，“恐怖主義”是一種獨特類型的犯罪，恐怖主義的事實界說是犯罪學(xué)對恐怖主義的科學(xué)定義，其構(gòu)成恐怖主義的法律界說(恐怖活動犯罪)的理論基礎(chǔ)，或者說為恐怖活動犯罪的立法提供了符合社會事實的理論根據(jù)。(22)犯罪在形式上由刑法界定，然而這一界定的背后卻有其社會事實本質(zhì)的基奠。而犯罪學(xué)對犯罪本質(zhì)的揭示，正是彰顯法定犯罪的社會事實根基，其透過犯罪概念的刑法學(xué)表述，依據(jù)社會事實現(xiàn)象，揭示法定犯罪的社會應(yīng)然內(nèi)容。而作為一種事實界說，恐怖主義的定義需要考究其事實界說所凸顯出來的一些問題，也就是上文所述的“恐怖襲擊行為的宗旨”“實施人員的組織形態(tài)”“恐怖襲擊的對象目標”及“恐怖襲擊的社會效應(yīng)”這四個方面的理論爭議。對此，基于罪因機制在犯罪學(xué)理論中的核心地位(23)狹義的犯罪學(xué)就是犯罪原因?qū)W。以及恐怖主義概念應(yīng)有的“個性”特征(24)一個過于寬泛與模糊的概念等于取消了這個概念本身。因此，恐怖主義的界說應(yīng)當闡明其獨特的本質(zhì)，使恐怖主義清晰地區(qū)別于其他相關(guān)的社會現(xiàn)象，包括相關(guān)的犯罪現(xiàn)象，諸如“有組織犯罪(黑社會犯罪)”“無差別殺人犯罪”“仇恨犯罪”等。，筆者主張，恐怖主義，是指出于權(quán)端民族主義、權(quán)端宗教主義以及其他極端主義思想，以宗教集團組織或其他恐怖集團勢力為依托，采用爆炸、放火、綁架等殘暴的大規(guī)模殺傷與侵害性手段，肆意殺戮與摧毀不特定的社會公眾、有關(guān)重要人士或政治目標，由此制造社會驚恐，旨在給對立國家或地區(qū)勢力施加政治壓力，試圖以此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圖謀的行為。

(二)恐怖主義本質(zhì)的犯罪學(xué)展開

上述筆者對恐怖主義的犯罪學(xué)界說，基于以下有關(guān)恐怖主義的事實分析：恐怖主義兼有政治制度及意識形態(tài)的宗旨、恐怖分子具有組織的依托與承載、暴恐襲擊針對平民及權(quán)威人士實施，恐怖效應(yīng)并非恐怖主義的本質(zhì)。

恐怖襲擊行為的宗旨?？植乐髁x襲擊，既可能為了政治目標，也可能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宗旨。例如，20世紀50年代起源于馬格利布(Maghreb)法國移民社區(qū)的民間自發(fā)組織“紅色之手”(The Red Hand)，是由法國政府支持的一個恐怖主義組織(25)由國家支持的恐怖主義組織不等于國家恐怖主義。前者，國家只是恐怖主義組織的支持者；而后者，則是將國家本身定位為恐怖主義。筆者并不贊成國家恐怖主義的概念，詳見本文下段。，其是法國針對阿爾及利亞反叛者的秘密和準軍事戰(zhàn)爭的主要組成部分。(26)Thomas Riegler.“The State as a Terrorist:France and the Red Hand”.Perspectives on Terrorism,2012,6(6):23.顯然，這種恐怖主義具有政治目的。又如，“博科圣地”(Boko Haram)是尼日利亞的一個激進的恐怖主義組織，其當今的目的不僅是要與現(xiàn)代國家斗爭，而且還要確保伊斯蘭教規(guī)成為尼日利亞的政治組織和市民社會生活的基礎(chǔ)。(27)Atta Barkindo.“‘Join the Caravan’:The Ideology of Political Authority in Islam from Ibn Taymiyya to Boko Haram in North-Eastern Nigeria”.Perspectives on Terrorism,2013,7(3):40.可見，這種恐怖主義具有較強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其實，在許多場合，政治目標與意識形態(tài)宗旨是交替在一起的，前者是思想指導(dǎo)下的制度謀求，后者是依托于制度改革的思想體系更替。

實施人員的組織形態(tài)。恐怖主義是一種組織犯罪，并且是一種非國家形態(tài)的組織犯罪。在此，需要特別說明的問題有二：(1)獨狼式的恐怖主義是否可以被認為是一種非組織形態(tài)的恐怖主義？對此，筆者認為，獨狼式的恐怖主義，只要將其定位于一種恐怖主義，那么它就是一種組織形態(tài)的犯罪；反之，某個個人針對社會公眾實施的暴恐襲擊，這未必就是恐怖主義。在此，關(guān)鍵是應(yīng)當將無差別殺人犯罪與獨狼式的恐怖主義界分開來(28)無差別殺人犯罪是因個人生活挫折所形成的社會不滿情緒而實施的極端行為，而獨狼式的恐怖主義是在恐怖主義極端思想的蠱惑與指導(dǎo)下而實施的極端行為。張小虎：《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基本思想與制度建構(gòu)》，119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8。，不能認為，具有針對無辜平民、實施暴恐襲擊、造成恐怖效應(yīng)的特征，這就是恐怖主義。因為除了這些特征之外，恐怖主義組織的極端思想鎖鏈更是恐怖主義活動的要素，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地接受恐怖主義思想，只有在這種思想支配下實施的行為，才能被冠以恐怖主義活動。由此，獨狼式的恐怖主義，看似個人行為，但其受恐怖主義思想體系“洗腦”，該個人已成為恐怖主義組織的“終端”(29)可以說，恐怖主義組織是恐怖主義的“心臟”，恐怖主義思想體系是恐怖主義的“血脈”，它們是恐怖主義的本質(zhì)屬性。獨狼式的恐怖主義，經(jīng)由“血脈”到“心臟”，它看似由個人發(fā)動，實則受著這種“血脈”的滋養(yǎng)，它仍然是恐怖主義組織活動的一部分。；反之，出于個人對自身生活的絕望而試圖制造極端事件以發(fā)泄社會不滿及引發(fā)社會關(guān)注，這種極端行為與恐怖主義思想無關(guān)，只是無差別殺人犯罪。(2)是否可以將國家納入恐怖主義的范疇而稱為“國家恐怖主義”？對此，筆者認為，作為一種獨特的犯罪形態(tài)，恐怖主義系反叛國家之“亞國”的犯罪組織的行為。具體地說，首先，國家恃強凌弱不是恐怖主義。就其形成與存在而言，恐怖主義是弱勢組織集團在缺乏足夠的力量與對立的強勢組織集團正面抗衡的情況下所采取的非常規(guī)手段；反之，強勢國家對弱小國家或者民族實施的暴恐統(tǒng)治，這不是恐怖主義。例如，希特勒政權(quán)對猶太民族的血腥屠殺，這是一種恐怖統(tǒng)治，但不是恐怖主義。其次，以弱抗強的國家也不是恐怖主義，國家不應(yīng)被稱為恐怖主義。任何概念均應(yīng)有一個定位，將國家也納入恐怖主義的范疇，這會使恐怖主義這個概念變得過于寬泛與模糊?？植乐髁x既是國際法上的犯罪，也是國內(nèi)法上的犯罪，這幾乎是人類的共識。而犯罪是一種否定性的價值評價，這就需要確立其最終的可操作性的判斷標準。以暴恐襲擊的方法謀求自身利益的弱小國家，可能被其對立的國家稱為恐怖主義，但是該弱小國家不會承認自己是恐怖主義；再者，手段的無價值的判斷也不是絕對的，針對無辜平民暴恐襲擊的罪惡也可能為其所謂正義的目的所掩蓋，這就是為什么眾多的恐怖主義分子認為自己在進行著“圣戰(zhàn)”。這意味著在恐怖主義界說上，不同的國家之間以及不同的社會群體之間存在價值觀上的沖突，我們只能以針對非國家組織的國家決斷來定義恐怖主義，也只能以國家之間的協(xié)約來定義國際恐怖主義，一個國家將另一個國際社會上公認的主權(quán)國家形態(tài)稱為恐怖主義，這是對恐怖主義概念的濫用。(30)2019年4月8日，美國破天荒地將伊朗革命衛(wèi)隊列為“恐怖組織”，即為典型適例。《破天荒！這個國家的軍隊被美國列為“恐怖組織”》,參見鳳凰網(wǎng),http://finance.ifeng.com/c/7ljLjnfT5q9,2019-08-15。因此，否定“國家恐怖主義”的概念，至少使恐怖主義在一個國家之中成為一個確定的概念，即這是一種反叛國家之“亞國”的組織行為(31)這里，強調(diào)恐怖主義組織是反叛國家之“亞國”，也意味著恐怖主義組織擁有強大的勢力與嚴格的組織體系，這種勢力和組織體系是一般的犯罪組織所無法比擬的，也正因為如此，恐怖主義雖弱勢于國家，但又能與國家相抗衡。，是為國家所否定的一種特殊的犯罪。

恐怖襲擊的對象目標?？植乐髁x是恐怖組織與敵對國家的抗爭，而其襲擊的對象既可能是該敵對國家的政治代表、金融大亨、軍事首腦、宗教領(lǐng)袖，也可能是該敵對國家具有政治責(zé)任予以維護及保護的無辜平民?？植乐髁x組織弱勢于國家的特征，決定了其難以采取正面戰(zhàn)爭的方式奪取敵對國家的政權(quán)及全面更替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因此，恐怖襲擊成為其謀求政治目標的當然手段。襲擊國家首腦、宗教領(lǐng)袖等對象，固然是實現(xiàn)恐怖主義政治目標的組成部分，消滅了這些領(lǐng)袖人物也就便于摧毀其所領(lǐng)導(dǎo)的權(quán)力體系。不過，正是由于恐怖主義的極端危險及危害，這些特定人員會受到國家嚴密的保護，這也使得恐怖主義針對他們的襲擊往往難以得手。于是，為了摧毀敵對國家的政治統(tǒng)治，恐怖主義將襲擊的目標轉(zhuǎn)向構(gòu)成國家統(tǒng)治前提及成效的社會穩(wěn)定，試圖通過對無辜平民的襲擊，造成社會秩序的混亂，由此給敵對國家施加政治壓力，并且向社會公眾及世人宣示國家統(tǒng)治的無能，進而迫使敵對國家作出政治讓步。

恐怖襲擊的社會效應(yīng)?？植佬?yīng)固然是恐怖主義的必要并重要的特征，但絕不是恐怖主義特征的全部，甚至不是恐怖主義的本質(zhì)特征?？植乐髁x的本質(zhì)特征，應(yīng)當從恐怖主義的形成與發(fā)生機制上去考察。恐怖主義組織與敵對國家之間經(jīng)濟狀況的巨大懸殊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尖銳沖突，是恐怖主義形成與存在的根本原因。而這種原因背后所表現(xiàn)出的是，恐怖主義有著高度整合并趨于極端的思想體系，在這種思想體系下也形成完全專制與極具軍事化的組織制度，這種思想體系及組織制度與恐怖主義的政治目標及意識形態(tài)宗旨又是相輔相成、互為融合的。恐怖效應(yīng)只是恐怖主義的外在表現(xiàn)，是恐怖主義實現(xiàn)其政治目標與意識形態(tài)宗旨的手段呈現(xiàn)?？梢姡植乐髁x的思想體系、組織制度、政治目標及意識形態(tài)宗旨，使恐怖主義不僅有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個人犯罪，而且也不同于黑社會犯罪。(32)恐怖主義與黑社會犯罪雖然都是一種大型組織形態(tài)的犯罪，但是恐怖主義系公然與國家對立的政治性犯罪，暴恐襲擊是其主導(dǎo)的手段，而黑社會犯罪則是腐敗官員庇護下的企業(yè)性犯罪，走私、販毒等是其主導(dǎo)的行為?？植乐髁x總是伴隨著恐怖效應(yīng)，但是存在恐怖效應(yīng)未必就是恐怖主義。

三、恐怖主義劃分的狀況及要旨

恐怖主義的劃分或恐怖主義的形態(tài)，是對恐怖主義本質(zhì)的經(jīng)驗性呈現(xiàn)。同樣，基于政治立場及思想觀念等的差異，目前所劃分的恐怖主義形態(tài)種類繁多、樣態(tài)紛呈。然而，過于多樣化的恐怖主義形態(tài)的列舉，并不一定有利于揭示恐怖主義的本質(zhì)與核心。

(一)恐怖主義劃分的狀況

早在20世紀初，世界范圍內(nèi)的恐怖主義就已經(jīng)存在。(33)Henry E.Mattox.Chronology of World Terrorism,1901—2001.North Carolina:McFarland & Company,2004,p.10.1928年誕生的穆斯林親兄弟會，被認為是穆斯林原教旨主義恐怖組織的原型，其一些成員后來創(chuàng)建了哈馬斯和基地組織等組織。(34)Christine Sixta Rinehart.Volatile Social Movements and the Origins of Terrorism.United Kingdom:Lexington Books,2013,p.17.如今，恐怖主義已蔓延于世界各地，成為人類社會的公敵。目前，存在著各種類型的恐怖主義。2012年9月21日，美國國務(wù)院根據(jù)美國移民與國籍法(INA)第219條，指定了52個“外國恐怖組織”(FTOs)。(35)Jennifer L.Hesterman.The Terrorist-Criminal Nexus.London:Taylor & Francis Group,2013,p.313.2003年12月，中國公安部公布了第一批恐怖主義組織名單，包括“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東伊運)、“東突厥斯坦”解放組織、世界維吾爾青年代表大會、“東突厥斯坦”新聞信息中心。(36)《公安部反恐怖局:中國期待與國際社會合作打擊“東突”》,參見中國網(wǎng)，http://www.china.com.cn/chinese/2003/Dec/461409.htm,2019-08-19。2002年月9月11日，聯(lián)合國安理會正式將“東伊運”列入恐怖主義組織和個人名單，并且對其實行包括旅行限制、凍結(jié)資產(chǎn)、武器禁運等的制裁措施。(37)《關(guān)于聯(lián)合國安理會制裁阿富汗委員會將“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列入受制裁實體名單的通知》,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wǎng)，http://www.gov.cn/gongbao/content/2002/content_61790.htm,2019-08-19。2016年7月15日，英國內(nèi)政部也將“東伊運”列入其最新公布的《被禁恐怖組織名單》中。(38)《英國將“東突”列入恐怖組織名單》,參見環(huán)球網(wǎng),http://world.huanqiu.com/hot/2016-07/9198926.html,2019-08-19。

對于當今的諸多恐怖組織，學(xué)者們也各抒己見，所分類型極不統(tǒng)一。不過，綜觀這些分類，可以看出，較為典型及具有價值的是，基于恐怖主義的目標宗旨、恐怖主義的組織基奠，或者結(jié)合兩者所進行的分類。例如，美國學(xué)者盧茨(Lutz)將恐怖主義分為三類：(1)共同體型恐怖主義，即一種以相同的宗教或種族的社區(qū)為載體的恐怖主義；(2)意識形態(tài)型恐怖主義，即以擁有相同的思想體系的團體為載體的恐怖主義；(3)實用主義型恐怖主義，即以注重謀求自身的實際利益為目標的恐怖主義。(39)James M.Lutz & Brenda J.Lutz.Terrorism Origins and Evolution.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5,p.11.又如，美國著名犯罪學(xué)家西格爾(Siegel)將恐怖主義分為：(1)革命恐怖主義，即用暴力恐嚇掌權(quán)者及其支持者，試圖以另一基于新的政治或宗教思想觀念的政治制度或生活方式取代現(xiàn)有政府。(2)政治恐怖主義，即針對一些人員或團體，這些人員或團體屬于反對恐怖分子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或被恐怖分子定義為必須被摧毀的“局外人”。(3)生態(tài)恐怖主義，即通過參與暴力行動來保護環(huán)境的政治恐怖組織。在這類恐怖團體中，地球解放陣線(ELF)或許是最著名的。(4)民族主義恐怖主義，即其行為系促進少數(shù)民族或宗教團體利益的那些團體，這些團體在多數(shù)民族統(tǒng)治下或在試圖建立自己獨立家園時受到迫害。(5)報復(fù)性恐怖主義，即為了取得特定的目標或客觀目的，而使用暴力作為影響、說服或脅迫的方法的那些團體。(6)國家支持的恐怖主義，即由一個壓制性的政府政權(quán)，為了迫使其公民服從、壓迫少數(shù)民族和鎮(zhèn)壓政治異議而實施的恐怖主義。(7)邪教恐怖主義，即邪教的領(lǐng)導(dǎo)人要求其追隨者通過暴力或恐嚇來證明他們的忠誠。這些邪教領(lǐng)導(dǎo)人被視為擁有神一般的力量，甚至是一個重要宗教角色的轉(zhuǎn)世。(8)犯罪恐怖主義，即參與販毒、綁架甚至出售核材料等普通法罪行的恐怖組織。這些非法活動有時可能很有經(jīng)濟收益，以致其代替了該組織原先的中心目標。(40)Larry J.Siegel.Criminology.11st edition,California:Wadsworth Publishing,2012,pp.388-396.

(二)恐怖主義劃分的要旨

筆者認為，在考察恐怖主義的基本樣態(tài)時，既要排除非恐怖主義的成分，也應(yīng)簡明恐怖主義的劃分。罪因機制的獨特性是犯罪學(xué)上犯罪類型劃分的最基本的邏輯標準(41)這一犯罪學(xué)的基本理念，自犯罪學(xué)鼻祖加羅法洛提出著名的自然犯與法定犯的界分時就已經(jīng)確立。參見加羅法洛：《犯罪學(xué)》，29頁，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這就意味著，恐怖主義的罪因機制是恐怖主義界說的核心要素，而恐怖主義的政治目標與思想體系又是考察恐怖主義罪因機制的關(guān)鍵。因此，這種政治目標與思想體系的特征，既是恐怖主義區(qū)別于其他犯罪的重要標志，也是對恐怖主義本身進行亞劃分的重要根據(jù)；以此為邏輯線索展開恐怖主義的具體形態(tài)，可以更為深刻地切中恐怖主義的特質(zhì)，進而更為集中地展示恐怖主義的具體外貌。

排除界說之外的恐怖主義類型。(1)否定國家恐怖主義。恐怖統(tǒng)治不是恐怖主義，國家也不應(yīng)被納入恐怖主義的范疇。因此，應(yīng)當否定“國家恐怖主義”的稱謂，其也不能成為恐怖主義的一種獨特形態(tài)。所謂“國家支持的恐怖主義”，也不宜作為恐怖主義的一種獨特的類型。一方面，這種稱謂有肯定“國家恐怖主義”之嫌；另一方面，“國家支持的恐怖主義”，這種說法也是較為模糊的，盡管恐怖主義是世界各國的公敵，但是當今國際社會的現(xiàn)實是價值多元化及利益集團化，的確有許多國家為了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及經(jīng)濟利益，或在暗中、或變相地、或在某一時期、或針對某一具體問題，傾向性地給予一些恐怖組織精神或物質(zhì)上的支持，這種情形幾乎是當今恐怖主義組織存在的常態(tài)，這樣所謂“國家支持的恐怖主義”實際上是一個泛化的概念。(2)否定犯罪恐怖主義。上文美國學(xué)者盧茨與西格爾所稱的“實用主義型恐怖主義”或“犯罪恐怖主義”，實則是黑社會犯罪與恐怖主義交叉的灰色地帶，對于這種交叉犯罪形態(tài)的歸屬，應(yīng)當以其主導(dǎo)的特征為據(jù)。易言之，不能因為恐怖主義系屬一種組織形態(tài)的犯罪，就將恐怖主義歸屬于黑社會犯罪?？植乐髁x不同于黑社會犯罪，兩者存在著多重區(qū)別，其中較為關(guān)鍵的在于，黑社會犯罪的核心宗旨是經(jīng)濟謀利，而恐怖主義的核心宗旨是政治企圖。因此，盡管兩者均可能從事販毒、販賣軍火、洗錢等只有大型犯罪組織才擁有能量實施并取得高額回報的犯罪，但是，如果從事這些犯罪活動只是為了經(jīng)濟謀利，則應(yīng)當將之歸屬于黑社會犯罪；反之，如果從事這些犯罪活動是為了實現(xiàn)恐怖主義的政治企圖而籌措資金，則應(yīng)當將之統(tǒng)轄于恐怖主義。由此，以經(jīng)濟謀利為核心宗旨的“實用主義型恐怖主義”或“犯罪恐怖主義”，實則是黑社會犯罪。

簡潔界說之內(nèi)的恐怖主義類型?；诓煌倪壿嫎藴?，對恐怖主義進行劃分，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分類脈絡(luò)。例如，根據(jù)恐怖襲擊的直接發(fā)動機制的特征，可以劃分出“獨狼式的恐怖主義”；根據(jù)恐怖主義之思想政治傾向的典型差異，可以界分出“極左翼恐怖主義”與“極右翼恐怖主義”；根據(jù)凝聚恐怖主義組織之宗教思想的不同形態(tài)，可以劃分出“宗教極端主義恐怖主義”與“邪教恐怖主義”；根據(jù)恐怖主義組織的活動區(qū)域與危害的不同，可以劃分出“國內(nèi)恐怖主義”與“國際恐怖主義”“超級恐怖主義”；根據(jù)恐怖主義思想傳播的現(xiàn)代特征，又有“網(wǎng)絡(luò)恐怖主義”的稱謂。如此，界分出的恐怖主義類型會呈現(xiàn)出紛繁復(fù)雜的樣態(tài)。然而，過于煩瑣的列舉未必就有利于對恐怖主義具體形態(tài)的把握，簡潔明確的類型劃分更有助于對恐怖主義的精準認識。為此，較為可取的做法是，在方法上適宜于以一個主導(dǎo)的標準為核心，在內(nèi)容上仍以恐怖主義的罪因機制的類型為根據(jù)，具體考察恐怖主義的基本樣態(tài)。具體地說，原則上基于“恐怖主義之思想觀念的類型性”的特征，可以將恐怖主義分為極端宗教主義恐怖主義、邪教恐怖主義、民族分裂主義恐怖主義、極左翼恐怖主義(無政府主義恐怖主義)、極右翼恐怖主義(極端種族主義恐怖主義)、單一議題恐怖主義。而以下的恐怖主義則缺乏典型的類型性：(1)“獨狼式恐怖主義”，根據(jù)其思想動因的基源，可以歸類于以宗教極端主義、民族分裂主義、極端種族主義等類型的恐怖主義，而在罪因機制上“獨狼式恐怖主義”仍屬一種組織形態(tài)的犯罪而沒有獨立的價值。(2)“國際恐怖主義”，即行為動機或組織機構(gòu)或后果影響跨越了國家邊界的恐怖主義(42)Suman Gupta.The Replication of Violence:Thoughts on International Terrorism after September 11th 2001.London:Pluto Press,2002,p.3.，其是當今恐怖主義的主流形態(tài)?，F(xiàn)代各國的恐怖主義總是與國外的勢力相互勾結(jié)，恐怖主義組織及其活動范圍的國際化不失當今各種恐怖主義的重要特征。(3)“網(wǎng)絡(luò)恐怖主義”，有兩種含義：A.針對計算機信息存儲設(shè)備或信息網(wǎng)絡(luò)施以恐怖襲擊，試以要挾政府實現(xiàn)政治目的；B.利用信息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搜集情報、散布思想、招募人員、傳播暴恐技能及擴大組織影響。其中，A種網(wǎng)絡(luò)恐怖主義雖有手段的特征，卻無罪因機制的獨特性。而在B種含義上，當今的恐怖主義也都可謂是網(wǎng)絡(luò)恐怖主義。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絡(luò)的日益發(fā)達及通信技術(shù)的迅猛發(fā)展，傳統(tǒng)的紙質(zhì)信函、面面相授的交流方式不再是信息及情報傳遞的主流，網(wǎng)絡(luò)傳遞及無線通信等信息革命的成果已飛速地應(yīng)用到各行各業(yè)，顯然，利用這一現(xiàn)代科技的成果散布與傳播恐怖主義思想、吸收與網(wǎng)羅恐怖主義組織成員，已成為當今各種恐怖主義的常態(tài)。

四、當代各種恐怖主義的基本形態(tài)

在恐怖主義犯罪學(xué)界說的框架下，當代各種恐怖主義可以劃分為典型形態(tài)、重要形態(tài)和非典型形態(tài)，這些不同的形態(tài)既具有恐怖主義的本質(zhì)特征，又有恐怖主義的獨特類型性表現(xiàn)。

(一)當代恐怖主義的典型形態(tài)

宗教極端主義恐怖主義，是當今世界各國恐怖主義類型中的主導(dǎo)形態(tài)。在美國指定的“外國恐怖組織”中，阿布沙耶夫集團、安薩爾聯(lián)盟、伊斯蘭集團、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巴基斯坦塔利班運動、基地組織等，均屬于這種類型的恐怖主義。我國公安部所公布的第一批恐怖主義組織名單，諸如“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東伊運)、“東突厥斯坦”解放組織等，也屬于這種類型的恐怖主義。宗教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具有如下特征：(1)宗教極端主義思想的狹隘性。他們竭力宣揚狂熱的宗教主義思想，排斥宗教教義以外的所有社會規(guī)則，對抗一切世俗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伊斯蘭極端主義即為這種狹隘性宗教極端主義的典型適例，其號召建立以伊斯蘭為唯一信仰的共同體世界，所有的民族、種族及國家均要統(tǒng)一于這一伊斯蘭共同體中，認為這是一項解放全人類的神圣運動與事業(yè)。凡是有違或阻礙這一“泛伊斯蘭目標”(pan-Islamic goals)實現(xiàn)的，都是他們的共同敵人(common enemies)。(43)Devin R.Springer,James L.Regens & David N.Edger.Islamic Radicalism and Global Jihad.Washington,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09,pp.51-52；Dale C.Eikmeier.“Qutbism:An Ideology of Islamic-Fascism”.Parameters：U.S.Army War College,2007,37(1):85-98.(2)宗教極端思想的強力黏合機制。宗教極端主義思想是恐怖主義組織整合其所有成員的強有力的“粘合劑”，互聯(lián)網(wǎng)則是恐怖主義組織傳播這一思想及吸納眾多成員的主要渠道。美國反恐專家施密德(Schmid)及格拉夫(Graaf)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精辟指出：“通訊是恐怖主義的核心?！?44)Alex P.Schmid & Janny de Graaf.Violence as Communication:Insurgent Terrorism and the Western News Media.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82,p.44.如今，網(wǎng)絡(luò)已成為恐怖分子展示自己的廣泛空間，他們在此創(chuàng)建了一個虛擬的“哈貝馬斯公共領(lǐng)域”(45)最明顯也是最成功的恐怖組織，是那些運用超越簡單信息傳播方式的現(xiàn)代通信系統(tǒng)進行交流的恐怖組織。基地組織就是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取得優(yōu)勢的領(lǐng)頭羊：從一開始，它的領(lǐng)導(dǎo)層似乎就直覺地抓住了互聯(lián)網(wǎng)的巨大交流潛力，并試圖利用這一力量來推進基地組織活動的戰(zhàn)略目標以及促進其戰(zhàn)術(shù)行動。參見Philip Seib & Dana M.Janbek.Global Terrorism and New Media.New York:Routledge,2010,p.44.(Habermasian public sphere)?？植婪肿永没ヂ?lián)網(wǎng)實現(xiàn)其傳播思想、組織人員、溝通信息、籌款和招募等目的。(46)Philip Seib & Dana M.Janbek.Global Terrorism and New Media.New York:Routledge,2010,p.43,p.54.(3)極端性的“圣戰(zhàn)”的行為方式。盡管“圣戰(zhàn)”在本意上是指“神圣的戰(zhàn)爭”，但是在宗教極端主義思想的框架下，這種“圣戰(zhàn)”也被推向極端的行為方式，從而充斥著暴力與恐怖的殺戮。例如，基地組織的意識形態(tài)實質(zhì)上是“圣戰(zhàn)-薩拉菲主義”(Jihadi-Salafism)，這是一個極端的伊斯蘭范式，即“對圣戰(zhàn)的絕對承諾”，其思想包括：“以一定的方式獻身于暴力及防御性的圣戰(zhàn)，是每個穆斯林的莊嚴義務(wù)”(47)Michael Scheuer.Imperial Hubris:Why the West Is Losing the War on Terror.Washington,D.C.:Brassey’s Inc.,2004,p.7.；“美國制造了壓迫、不公正、屠殺和掠奪的海洋，因此應(yīng)該得到像‘9.11襲擊’這樣的回應(yīng)”；“游擊戰(zhàn)和其他‘不對稱’戰(zhàn)略，是打敗甚至是規(guī)模最大、最尖端的武裝部隊的有力工具”?！翱植揽梢愿淖兪澜纭笔强植乐髁x的信念。(48)Angel Rabasa & Peter Chalk et al..The Global Jihadist Movement.California:The RAND Corporation,2006,p.9,pp.13-14.(4)宗教“圣戰(zhàn)”思想的自我撫慰。宗教極端主義將其暴恐襲擊，稱為是體現(xiàn)著神圣的正義性的“圣戰(zhàn)”，這就使其組織成員不僅擺脫了負罪感反而有了崇高感?！皯?zhàn)爭的暴行和圣戰(zhàn)分子的勇敢，是基地組織和類似組織的理想招募工具。”基地組織運用各種宣傳工具，不斷強化非穆斯林對穆斯林的壓迫，由此促使許多潛在的“圣戰(zhàn)”分子相信，世界穆斯林正不斷受到攻擊，如果他們加入戰(zhàn)斗就會成為英雄。(49)Daniel Byman.Al Qaeda,the Islamic State,and the Global Jihadist Movemen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103.這也意味著，“激進的極端分子也需要‘夢想’”，這里的“夢想”指的是一種革命性的“軟件”，它有助于讓武裝分子相信，他們的使命是公正的，他們是歷史的先鋒。這種對這一事業(yè)所抱有的簡單的信念，就足以支撐一些恐怖分子。(50)J.Bowyer Bell.The Dynamics of the Armed Struggle.Oregon:Frank Cass Publishers,1998,p.12.(5)宗教主義與民族分裂主義的復(fù)合。宗教極端主義試圖將其宗教族群從現(xiàn)存的國家體系中分離出去，建立以其宗教極端主義為唯一意識形態(tài)的所謂“獨立的”政教合一的宗教王國。例如，伊斯蘭極端主義將伊斯蘭教義推向極致，由此走向思想僵硬、行為偏激、政治極端?！霸谝了固m教的穆斯林之間存在著穆斯林溫和派和極端主義勢力之間的沖突。這是分裂主義勢力(伊斯蘭政治理想主義者)和一體化勢力(伊斯蘭世俗多元主義者)之間的沖突。后者將古蘭經(jīng)看作是一個多元經(jīng)文，肯定其他的傳統(tǒng)；而前者捍衛(wèi)的則是一種僵化的、法律主義的、非多元的信仰和理性觀念?！?51)Tahir Abbas.Islamic Political Radicalis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Ltd.,2007,p.296.在我國實施多起恐怖襲擊的“東伊運”，就是一個兼有伊斯蘭極端主義與民族分裂主義的恐怖主義組織。

(二)當代恐怖主義的重要形態(tài)

1.邪教恐怖主義是當今世界各國恐怖主義的重要形態(tài)。美國(52)這里的“美國”，是指邪教創(chuàng)立人的國籍。顯然，邪教組織的活動范圍及信徒等，未必就局限于某一國。下同。的科學(xué)神教、人民圣殿教、大衛(wèi)教派、上帝之子、天堂之門教、曼森家族，法國的太陽圣殿教，日本的奧姆真理教，印度的奧修教，韓國的統(tǒng)一教，烏干達的恢復(fù)上帝十戒運動，我國的“法輪功”、我國臺灣地區(qū)的觀音法門等，均是較為典型的邪教。邪教恐怖主義具有荒謬邪說、教主崇拜、狹隘思想、專制組織、政治圖謀、暴力恐怖等特征。以日本的奧姆真理教為例：(1)荒謬的邪說。奧姆真理教成立于1987年，由麻原彰晃創(chuàng)立。這一邪教是佛教、神道教、印度教和新時代教義的雜燴，其以預(yù)測新千年的世界末日為理論基礎(chǔ)，而麻原彰晃則被標榜成一個救世主，具有超自然的非凡能力。為了掩蓋其邪說的本質(zhì)及蠱惑眾多的教徒，麻原彰晃將其教名冠以“真理教”的光環(huán)。(2)極端的教主崇拜。麻原彰晃被供奉為超人類的“神圣”，是無所不知、大智大覺的仙人。教徒們相信，麻原彰晃不僅能夠洞察客觀世界的萬物，而且更能識讀及看透人的內(nèi)心；不僅能夠控制現(xiàn)今的世界，而且能夠精確地預(yù)測人類的未來；擁有了他們的領(lǐng)袖麻原彰晃的神授，他們將成為世界末日的領(lǐng)導(dǎo)者和幸存者。(3)狹隘的思想體系。作為教義控制的思想手段，奧姆真理教徹底否定其教義之外的一切思想觀念與制度規(guī)范，認為所有的世俗都是低劣與骯臟的，而只有其教義思想及集團才是高尚的，所以只有信奉及加入其教義才能獲得痛苦的解脫及死后升天。懲罰這個世界是為了最終拯救它，在拯救之前必須加速世界末日的善惡大決戰(zhàn)。(53)M.R.Haberfeld & Agostino von Hassell.A New Understanding of Terrorism:Case Studies,Trajectories and Lessons Learned.New York:Springer,2009,pp.222-223.(4)專制封閉的組織模式。作為教義控制的制度手段，奧姆真理教的教徒們完全沒有人身自由與財產(chǎn)權(quán)利，并且與家庭及社會相對隔離，必須忍受教義所要求的節(jié)制飲食、剝奪睡眠等諸多折磨性的所謂修行，而這又使得教徒們精神恍惚，進而為控制教徒們的思想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教徒如有違反教規(guī)，將會招致殺身之禍。(5)利益圖謀及政治目標。奧姆真理教不僅大肆聚斂財物，以供教主揮霍、組織經(jīng)費及恐怖活動資金之用，而且也有鮮明的政治目標。麻原彰晃既要做精神領(lǐng)袖，更試圖使自己成為政治領(lǐng)袖，他組建了奧姆政黨，妄圖建立奧姆王國。在1992年的議會選舉中，因日本人民沒有投票給奧姆政黨當選，為此麻原宣布除奧姆教的成員以外，社會充滿了“惡業(yè)”而需要“神圣殺戮”，這種殺戮是為了幫助被殺者在來生獲得“善業(yè)”。(54)Alexander E.Raevskiy.“Psychological Aspects of the Aum Shinrikyo Aair”.Psychology in Russia:State of the Art,2014,7(1):37.(6)暴力恐怖色彩。奧姆真理教的暴恐襲擊涉及其組織內(nèi)外。對內(nèi)的精神威脅控制及專制修行模式，固然是一種暴力，對外則公然采取暴恐手段以實現(xiàn)其政治企圖。1995年3月，5名信徒受其領(lǐng)袖麻原的指令，在東京地鐵上釋放沙林毒氣，造成12人死亡、5 000多人受傷。(55)Philip N.Eate.“The Replication and Excess of Disciplinary Power in Sekigun and Aum Shinrikyo-A Foucaultian Approach”.New Voices,2008(2):154.有的邪教組織還利用教徒們的集體自殺、教徒的公然自焚等暴力恐怖事件來震撼公眾社會及向政府施壓。而指使教徒對重要政治人物或不特定社會公眾實施恐怖襲擊，則是邪教組織為達其政治目的的慣用伎倆。

2.民族分裂主義恐怖主義也是當今世界各國恐怖主義的重要形態(tài)。西班牙的埃塔、俄羅斯的車臣非法武裝、斯里蘭卡的泰米爾伊拉姆猛虎組織、土耳其的庫爾德工人黨(56)美國指定的52個恐怖組織之一，屬于民族分裂組織，也有的將之歸為極左翼組織。、愛爾蘭共和

軍(57)旨在謀求實現(xiàn)南北愛爾蘭的統(tǒng)一，此即意味著將北愛爾蘭(北方6郡)從英國分離出去，與此前1937年由南愛爾蘭(南部26郡)成立的愛爾蘭國合并，成立獨立的愛爾蘭共和國。、巴勒斯坦的阿克薩烈士旅等，即屬于這種類型的恐怖主義。民族分裂主義恐怖主義通常會借助民族宗教思想來實現(xiàn)其政治主張，從而其與宗教極端主義恐怖主義常常會呈現(xiàn)為重合的樣態(tài)。例如，俄羅斯的車臣非法武裝就利用車臣人信奉伊斯蘭教作為謀求獨立的神權(quán)政治國家的手段。(58)Artem Kroupenev.“Radical Islam in Chechnya”.https://www.ict.org.il/Article.aspx?ID=1057,2019-08-25。但是，民族分裂主義恐怖主義有時也未必借助民族宗教思想，有些民族分裂主義也會利用極左翼的思想體系。(59)Sarah Brockhoff,Tim Krieger & Daniel Meierrieks.“Looking Back on Anger:Explaining the Social Origins of Left-Wing and Nationalist-Separatist Terrorism in Western Europe,1970—2007”.http://ssrn.com/abstract=2107193,2019-08-25。例如，土耳其的庫爾德工人黨就將曲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作為謀求獨立的社會主義民族國家的一個思想基礎(chǔ)。(60)Ali Balci. The PKK-Kurdistan Workers’ Party’s Regional Politics. Switzerland: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AG,2017,p.114.不過，民族分裂主義恐怖主義也有一定的獨特性，這就是極端民族主義思想是其出發(fā)點，建立排他性的民族國家則是其政治歸宿。易言之，其采取恐怖主義方式追尋的是從現(xiàn)存的統(tǒng)一國家中分裂出去，而未必是推翻現(xiàn)存政府的政治統(tǒng)治及社會制度以取而代之。

3.極左翼恐怖主義可謂是無政府主義的恐怖主義。其以極端左翼思想為精神內(nèi)核，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理想世界。(61)Walter Reich.Origins of Terrorism. Washington,D.C.:Woodrow Wilson Center Press,1998,pp.49-50.日本赤軍、德國的紅軍派、意大利的紅色旅、法國的直接行動、美國的黑豹、地下氣象組織、希臘的反帝小組、秘魯?shù)墓廨x道路、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哥倫比亞民族解放軍等，即屬于這種類型的恐怖主義。目前，這些極左翼恐怖主義組織已日漸衰落，但并沒有完全銷聲匿跡。極左翼恐怖主義具有極端左翼思想的紐帶、青年學(xué)生的主導(dǎo)推進、摧毀現(xiàn)存制度的宗旨等特征。以意大利的紅色旅為例：(1)極端左翼思想。紅色旅用曲解的思想理念給自己的活動披上政治的光環(huán)，聲稱他們所從事的是拯救人類的事業(yè)。由此，政治使紅色旅的成員們?yōu)橹V迷，在他們看來，擁有了這種政治，他們就能夠解決所有阻礙人類共存的矛盾，他們的存在就具有更高的意義，進而也就使他們擺脫了作為邊緣人的地位而成為“英雄”。他們?yōu)榱巳祟惖睦娑x擇犧牲自己，肩負著領(lǐng)導(dǎo)被壓迫者和被剝削者走向光明王國的任務(wù)。(62)Alessandro Orsini.Anatomy of the Red Brigades:The Religious Mind-Set of Modern Terrorists.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1,p.31.(2)青年學(xué)生推進。意大利特倫托大學(xué)社會學(xué)研究所系該組織的最初發(fā)源地。20世紀60年代后期，“該研究所成了那些不受歡迎的領(lǐng)導(dǎo)者們的訓(xùn)練場所”。正是在這里，第一代紅色旅的許多成員開始了他們的政治生涯。紅色旅中最有影響的兩個人物庫喬(Renato Curcio)和卡爾(Margherita Cagol)，也是在這里邁出了他們走向所謂“革命道路”的第一步。校園激進思想演變成學(xué)生運動，進而米蘭成了學(xué)生運動的中心，并且活動范圍日益擴大。(63)Robert C.Meade.Red Brigades：The Story of Italian Terroris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1990,pp.1-4.(3)暴力激進方式。起初，紅色旅成員在米蘭等城市的中心街道上不斷游行，與警察及右翼極端分子作戰(zhàn)，破壞像倍耐力、馬瑞利等大型工廠的設(shè)備，沖擊工廠辦公室和工會總部。1974年以后，紅色旅的人數(shù)急劇增長，活動范圍也由米蘭、都靈擴展至羅馬、熱那亞及威尼斯，而且暴恐犯罪的類型不斷多元化，并以搶劫銀行、綁架、販賣毒品及軍火交易為主。1978年，紅色旅綁架了時任意大利總理莫羅(Aldo Moro)，殺死了其5名保鏢，55天后莫羅也被殘忍殺害。(64)R.Lumley.States of Emergency:Cultures of Revolt in Italy from 1968 to 1978.London:Verso,1990,p.282；“Aldo Moro Snatched at Gunpoint”.http://news.bbc.co.uk/onthisday/hi/dates/stories/march/16/newsid_4232000/4232691.stm,2019-08-28；“Italy Mourns Murdered Statesman”.http://news.bbc.co.uk/onthisday/hi/dates/stories/may/10/newsid_2522000/2522891.stm,2019-08-28.(4)摧毀現(xiàn)存制度。該組織試圖通過武裝斗爭建立一個“革命”國家，并將意大利從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中移除。(65)Kathryn Westcott.“Italy’s History of Terror”.http://news.bbc.co.uk/2/hi/3372239.stm,2019-08-28.他們在1975年的宣言中聲稱，紅色旅的目標是“集中打擊國家的心臟，因為這個國家是帝國主義的跨國公司的集合”，而帝國主義是其攻擊的主要目標。(66)“Red Brigades”.https://en.wikipedia.org/wiki/Red_Brigades,2019-08-28.他們認為，斗爭將使這個社會凈化，將會產(chǎn)生一個沒有沖突、不需要調(diào)停及妥協(xié)以及沒有骯臟的資產(chǎn)階級政治的社會，而為革命而殺戮是最高尚的姿態(tài)，是對正在等待被拯救的人類的愛的表現(xiàn)。(67)Alessandro Orsini.Anatomy of the Red Brigades:The Religious Mind-Set of Modern Terrorists.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11,pp.9-10.

(三)當代恐怖主義的非典型形態(tài)

1.極右翼恐怖主義可謂是極端種族主義的恐怖主義。也有學(xué)者在廣義上將極右翼恐怖主義理解為由下列各種意識形態(tài)及信仰所誘發(fā)的恐怖主義，包括反共產(chǎn)主義、新法西斯主義和新納粹主義以及反墮胎思想觀念。(68)“Right-wing Terrorism”.https://en.wikipedia.org/wiki/Right-wing_terrorism,2019-08-28.然而，在通常意義上，所謂極右翼恐怖主義，是指那些認為國家必須擺脫外國因素而保護其合法公民的新法西斯主義者和極右翼流氓等。(69)Assaf Moghadam & William Eubank.The Roots of Terrorism.New York:Infobase Publishing,2006,pp.57-58.這意味著極右翼恐怖主義以“排外”為其必要特征，而這一特征就將“單一議題恐怖主義”從中分離出來。意大利的新秩序、革命武裝核心，英國的C18、白色閃電，法國的維護法蘭西運動、歐洲民族行動聯(lián)合會，德國的新納粹黨、人民和家鄉(xiāng)聯(lián)盟，美國的愛國者極端民兵組織、三K黨等，即屬于這種類型的恐怖主義。嚴格而論，極右翼恐怖主義并非典型性的恐怖主義，其恐怖襲擊近似于一種有組織的針對異族群體的仇恨犯罪。(70)仇恨犯罪是一種新型的暴力犯罪，這一類型的暴力犯罪針對特殊類型的人員或者某種特殊群體的成員，這些人員之所以成為犯罪對象，只是因為他們擁有較為明顯的種族、宗教或者性別特征。仇恨犯罪既可以表現(xiàn)為獨立的個人作案，也可能是犯罪組織或恐怖主義的暴力行為。但是，“仇恨犯罪與恐怖主義并不是相互排斥的”(71)Jack Levin.Domestic Terroris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2006,p.42.，極右翼恐怖主義的極右翼思想紐帶、組織體系依托、經(jīng)濟政治利益宗旨、暴恐襲擊手段等特征，使其在主流上與恐怖主義具有較大程度的一致性。以美國的愛國者極端民兵組織為例，該組織具有如下特征：(1)種族排外。堅持白人至上主義的觀點，認為白種人優(yōu)越于其他種族。他們試圖維護現(xiàn)狀，或者退回到更早、更安全的歷史時期。這一恐怖活動的中心是民兵組織，其成員囤積武器，以防范外國勢力對美國主權(quán)的削弱企圖。民兵成員的行為出于一種片面認識，即政府軍隊已經(jīng)輕視美國公民應(yīng)有的憲法權(quán)利。(72)Jack Levin.Domestic Terroris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2006,p.29,p.41；Diane Eck.A New Religious America:How a“Christian Country”Has Become the Worlds Most Religiously Diverse Nation.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1,p.347.(2)反對政府。他們鄙視聯(lián)邦政府、共產(chǎn)主義者及國際銀行家，認為“如今我們面臨的最大威脅不是恐怖分子，而是我們自己的聯(lián)邦政府”，聲稱“自己是反抗暴政的堡壘”。這些民兵組織遍布美國各地，并且近期人數(shù)還在迅速增長。(73)Alex Hannaford.“The Truth Behind America’s‘Civilian Militias’”.http://www.telegraph.co.uk/news/worldnews/northamerica/usa/7944563/The-truth-behind-Americas-civilian-militias.html,2019-08-30.(3)暴恐襲擊。1995年4月19日，民兵組織的同情者麥克維(McVeigh)和尼古拉斯(Nichols)在俄克拉荷馬城的一幢聯(lián)邦大樓前引爆了一輛卡車炸彈，造成168人死亡及數(shù)百人受傷。這一爆炸使大多數(shù)美國人意識到這些組織及其成員潛在的暴力性質(zhì)。從1995年到21世紀初，數(shù)百名反政府極端分子和白人至上主義者因各種陰謀、合謀和暴力行為而被定罪。(74)Abraham H.Foxman.“The Resurgence of the Militia Movement”.https://www.huffingtonpost.com/abraham-h-foxman/the-resurgence-of-the-mil_b_538952.html,2019-08-30.

2.單一議題恐怖主義可謂是單一的制度或觀念變革型的恐怖主義。其在美國所稱的國內(nèi)恐怖主義(domestic terrorism in the United States)中較為典型，但其恐怖主義特征并不那么典型，不僅其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體系及試圖推翻國家政治制度的政治目標不夠明顯，而且其暴恐襲擊的對象也常常與其極端單一的思想主張密切相關(guān)而不是呈現(xiàn)為“無差別”。美國的反墮胎暴力、生態(tài)恐怖主義等，即屬于這種類型的恐怖主義，其恐怖組織包括地球解放陣線、動物解放陣線、神之軍隊等。單一議題恐怖主義具有如下特征：針對國家管理或者社會觀念中的某一具體問題，諸如動物保護、環(huán)境保護、墮胎問題等，堅持狹隘及極端的思想主張；基于極端狹隘的思想觀念，相關(guān)成員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具有一定組織形式的團體與聯(lián)盟，進一步向社會傳播其思想觀念；采取大規(guī)模的具有一定暴力性的抗議運動，或者通過制造相關(guān)的暴恐事件，試圖擴大其思想主張的社會影響，并迫使政府機構(gòu)作出讓步。試以美國的反墮胎暴力為例：(1)單一思想紐帶。反墮胎暴力針對的是那些提供墮胎的人或場所。那些參與或支持反墮胎暴力的行為者聲稱，其使用武力屬于正當殺人，或者說是為了保護胎兒生命的正當防衛(wèi)。他們認為，傳播這種暴力信息是必要的，它將阻止那些正在吞噬人類生命的人。(75)Jonathan White.Terrorism:An Introduction.2nd edition,California:West/Wadsworth Publishing,1998,p.224.(2)團體組織。神的軍隊就是一個致力于使用暴力反墮胎的基督教恐怖主義組織。盡管該組織內(nèi)外的一些人都懷疑是否應(yīng)該將它稱為一個組織，因為有些成員甚至從來就沒有見過面。但是，隨著恐怖和反恐這兩者的技術(shù)的相互攀升，在未來的年代里對組織將有不同于往常的理解?！半m然結(jié)構(gòu)依然是重要的，但思想的作用以及這一思想將個人連在一起的力量將會更為重要，尤其是在恐怖主義問題上?！?76)Jennifer Jefferis.Armed for Life:The Army of God and Anti-Abortion Terror in the United States.California:Praeger Publishers,2011,p.52.(3)暴恐活動?？植婪肿釉噲D通過攻擊墮胎場所和實施墮胎的人員來減少墮胎的發(fā)生率，具體行為包括針對墮胎診所的蓄意破壞、放火、爆炸，針對墮胎醫(yī)生的謀殺等。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發(fā)生了39起針對墮胎診所的爆炸襲擊案；1993年至1998年間，有7名墮胎醫(yī)生被殺或被傷害，這是全美各地的反墮胎極端分子訴諸一種特別的暴力手段來渲染他們的所謂事業(yè)。(77)Jack Levin.Domestic Terroris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2006,p.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