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唐詩之路的創(chuàng)新與影響略說

何方形

（臺州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浙江 臨海 317000）

王勃（650？—676？）《〈入蜀紀(jì)行詩〉序》：“山川之感召多矣，余能無情哉！”可視為唐代山水詩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總結(jié)。唐代是個偉大而獨特的時代，作為這一時代的忠實代言人，唐人被歷史巨變所震撼，廣泛吸收經(jīng)驗，產(chǎn)生了無愧于這一時代的詩篇，其中標(biāo)志性之一就是人們視為“唐詩之路”的創(chuàng)作展現(xiàn)模式，可以說是思想和生活實錄。客觀而論，“唐詩之路”應(yīng)該有幾個層次，以詩即可觀世。大的方面，只要有唐人走過并創(chuàng)作有大量詩歌的通道都可稱為“唐詩之路”，如兩京、巴蜀、關(guān)隴，甚至嶺南等，均不乏唐人遠游窮覽之后對自然山水的吟賞與真情實意的抒發(fā)。李德輝《唐代兩京驛道——真正的“唐詩之路”》提出“典型的真正的唐詩之路”一說：“唐代聯(lián)通長安、洛陽兩京的驛道是全國最重要的一條通路，沿線的交通量大，景觀密集，經(jīng)行的文人眾多，產(chǎn)生的唐詩也多，其與唐詩發(fā)展的關(guān)系是很密切的。無論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功能上看還是從實際效果上看，較之于人們所熟知的浙東那條‘唐詩之路’，它都堪稱一條更典型的真正的唐詩之路?！保?］何謂“典型的真正的唐詩之路”，需要歷史檢驗。本文所論的“浙江唐詩之路”指唐人（指非浙籍的北方人士）南下進入現(xiàn)在的浙江區(qū)域（含歷史上的浙西地區(qū)，今杭州、嘉興、湖州一帶）并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也包括浙江本土作家描寫浙江區(qū)域的山水文學(xué)（主要是山水詩）。而人們所熟知的“浙東唐詩之路”，嚴(yán)格地說也有兩條：其一，逆錢塘江而上，進入睦州（治今建德市梅城鎮(zhèn)）、婺州（今金華），然后西進衢州或南下處州（今麗水）、溫州，也可以稱“錢塘江唐詩之路”，如孟浩然《浙江西上留別裴、劉二少府》：“西上浙江西，臨流恨解攜。千山疊成嶂，萬水瀉為溪。石淺流難溯，藤長險易躋。誰憐問津者，歲晏此中迷?！逼涠?，渡過錢塘江，從蕭山西興一帶進入浙東運河，轉(zhuǎn)進曹娥江，沿剡溪溯流而上，以天臺山為基本目的地，然后或東出明州（今寧波），或到臺州州治臨海直至繼續(xù)南下至溫州等地，窮山海之勝，這是最為狹義的“浙東唐詩之路”，也就是李文提及的“人們所熟知的浙東那條‘唐詩之路’”。

“浙江唐詩之路”舉目即畫，觸處是詩，游山泛水之間自可滌蕩胸中積悃，奇意妙趣自生，于是自發(fā)而作，對山水景象在真切描寫之余更有了深入引申和發(fā)揮的空間，斐然可觀。為敘述方便，特分為三個方面略作展開。

山水詩情，相得益彰

宋之問（656？— 712？）在《宿云門寺》一詩中說：“庶幾蹤謝客，開山投剡中?！边M入唐代，浙江開始全面融入中華主體文化，原有的文化積淀與中原文化互為融合，富有生機的浙江秀山麗水被更多的北方士人所接受以至艷羨，所謂“東南江路舊知名”（權(quán)德輿《自桐廬如蘭溪有寄》），聞聽盛名馬上興致盎然，于兩浙山水間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然純美，先后相望，并具有共有心態(tài)與審美趨向。浙江大地的山水給唐代士人（主要是北方客籍人士）帶來強大的視覺沖擊和心理沖擊，激發(fā)他們的審美沖動，其才情文藻有了更為適當(dāng)?shù)陌l(fā)揮空間，也拓展了山水詩的地域空間；而瑰奇絕特的浙江山水也因唐人的登覽賦詠使盛名進一步流播四方。浙籍詩人能夠與一個時代的精英群體交往與唱和而快速成長，通過自身的努力，開始登上全國文學(xué)舞臺，抒懷暢志，占籍文壇一席之地，如駱賓王、賀知章、錢起、孟郊、項斯、羅隱等。唐詩之路的最終形成及輝煌也離不開浙江本土詩人自身的貢獻。這一切既得益于交通的便利，也與中國文化重心逐漸南移有關(guān)。唐代以前，固然也偶有涉及兩浙的山水詩篇，但除了謝靈運的一些作品外，數(shù)量極少，唐代得以激增，極大地拓展中國山水文學(xué)的題材領(lǐng)域，也是“詩想懷康樂”（儲嗣宗《得越中書》）的必然結(jié)果。

“天下風(fēng)光數(shù)會稽?！保ㄔ　都臉诽臁罚┤藗兏械阶约菏苊赖臎_擊，都會有表達這一感受的愿望。詩人流連于山水佳境而無倦游意，個性自會張揚，自然山水與個體生命體驗有了較完美的同一性，筆下山水也成了詩意般的存在。白居易（772—846）《元微之除浙東觀察使，喜得杭越鄰州，先贈長句》：“稽山鏡水歡游地，犀帶金章榮貴身。官職比君雖校小，封疆與我且為鄰?？菍ν媲Х逶?，江界平分兩岸春。杭越風(fēng)光詩酒主，相看更合與何人?！焙?、越兩地隔錢塘江相望，風(fēng)光無限，一一可為詩料，適合以平和、閑適之心把酒吟懷，在一番生命體驗后見出真心性，筆筆含情。元、白二人乃各自平生交往之情誼最親者。

宋之問《靈隱寺》：“鷲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霜薄花更發(fā)，冰輕葉未凋。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囂。待入天臺路，看余度石橋?！逼鹁鋽⒅車爸乱颜宫F(xiàn)一定氣勢，第二聯(lián)寫登臨之勝更為闊遠，遂為寫景名句，既是全詩之精神，也是最為充分展現(xiàn)浙江山水之美的經(jīng)典表述之一，自有畫筆不能到處。詩歌緊針密線，有效把握當(dāng)?shù)鼐坝^的美學(xué)特征，最后一聯(lián)更是滲入詩人的主觀聯(lián)想，拓展詩境?！队斡硌ɑ爻鋈粜啊罚骸坝硌ń癯剑跋寺吠?。著書聞太史，煉藥有仙翁。鶴往籠猶掛，龍飛劍已空。石帆搖海上，天鏡落湖中。水低寒云白，山邊墜葉紅。歸舟何慮晚，日暮使樵風(fēng)?！比粜?，即若耶溪。詩歌在自然美景的描繪中傳達心曲，而虛實之景又融合難分。兩詩的“捫”“登 ”“ 刳 ”“ 取”“到”“通 ”等系 列 詞語顯 示出行 游 進程主體的參與程度。孟浩然（689—740）《題云門山，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我行適諸越，夢寐懷所歡。久負(fù)獨往愿，今來恣游盤。臺嶺踐磴石，耶溪溯林湍。舍舟入香界，登閣憩旃檀。晴山秦望近，春水鏡湖寬。遠懷佇應(yīng)接，卑位徒勞安。白云日夕滯，滄海去來觀。故國眇天末，良朋在朝端。遲爾同攜手，何時方掛冠。”由“諸越”而言“臺嶺”，詩歌敘寫往來臺、越兩地的景況，人與山野交相呼應(yīng)，蕭散自然。

張祜（785—849）《題樟亭》就浙江潮水之勢而為，是晚唐難得的氣慨雄闊之作：“曉霽憑虛檻，云山四望通。地盤江岸絕，天映海門空。樹色連秋靄，潮聲入夜風(fēng)。年年此光景，催盡白頭翁?！睆堨镉钟小额}杭州孤山寺》：“樓臺聳碧岑，一徑入湖心。不雨山長潤，無云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鐘聲在北林?！闭愕厣剿c佛門勝景共同造就一種特有的靜謐氛圍。全詩構(gòu)圖精工，精細入微。選取一些具體而微的自然意象，給人留下思索余地。劉長卿（709—788）五排《送荀八過山陰舊縣，兼寄剡中諸官》：“訪舊山陰縣，扁舟到海涯。故林嗟滿歲，春草憶佳期。晚景千峰亂，晴江一鳥遲。桂香留客處，楓暗泊舟時。舊石曹娥篆，空山夏禹祠。剡溪多隱吏，君去道相思?！辈芏鸨⑾挠盱舳际钦憬赜械娜宋木爸?，富有十足的審美意味。劉昭禹（生卒年不詳）《蒼嶺》也別具意味：“盡日行方半，諸山直下看。白云隨步起，危徑極天盤。瀑頂橋形小，溪邊店影寒。往來空嘆息，玄發(fā)改非難?！毕葟难矍皩嵕罢归_，想象奇突，尺幅之中，波瀾頓生。尾聯(lián)將理思與山水形勝打成一片，初具宋調(diào)。

李紳（772—846）太和中擢浙東觀察使，有《新樓詩二十首》，如《望海亭（在臥龍山頂上越中最高處）》：“烏盈兔缺天涯迥，鶴背松梢拂檻低。湖鏡坐隅看匣滿，海濤生處辨云齊。夕嵐明滅江帆小，煙樹蒼?？退济?。蕭索感心俱是夢，九天應(yīng)共草萋萋。”亭已得景色之勝，詩更因切合時地而情志深婉。

浙江本土詩人更是深情吟唱，李頻（818—876）《及第后歸》所謂“家臨浙水旁，岸對買臣鄉(xiāng)”，如錢起（722？— 783？）《登秦嶺半巖遇雨》：“屏翳忽騰氣，浮陽慘無暉。千峰掛飛雨，百尺搖翠微。震電閃云徑，奔流翻石磯。倚巖假松蓋，臨水羨荷衣。不得采苓去，空思乘月歸。且憐東皋上，水色侵荊扉。”翠巒層迭之地，飛雨不期而至，別具一番情致。施肩吾（780—861）《蘭渚泊》給人以身臨其境的畫面感：“家在洞水西，身作蘭渚客。天晝無纖云，獨坐空江碧?！痹偃绶礁桑?09—888）《因話天臺勝異仍送羅道士》：“積翠千層一徑開，遙盤山腹到瓊臺。藕花飄落前巖去，桂子流從別洞來。石上叢林礙星斗，窗邊瀑布走風(fēng)雷。縱云孤鶴無留滯，定恐煙蘿不放回。”詩僧貫休（832—912）《寒望九峰作》寫家鄉(xiāng)風(fēng)貌，全然水墨畫法，自得天趣：“九朵碧芙蕖，王維圖未圖。層層皆有瀑，一一合吾居。雨歇如爭出，霜嚴(yán)不例枯。世猶多事在，為爾久躊躇?！本欧澹荷矫?，在今蘭溪市南。

名篇迭出，超然絕塵

《舟中曉望》是孟浩然離開越地前往臺州之作，也是吟詠浙江山水的名篇：“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fēng)潮。問我今何適？天臺訪石橋。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biāo)?！痹娙恕盀槎嗌剿畼罚l作泛舟行”（《經(jīng)七里灘》），表面平淡而內(nèi)蘊深沉，意余象外，有虛靜空靈的審美意境，超然絕塵。崔顥（？—754）《舟行入剡》屬于才高藝精之作：“鳴棹下東陽，回舟入剡鄉(xiāng)。青山行不盡，綠水去何長。地氣秋仍濕，江風(fēng)晚漸涼。山梅猶作雨，谿橘未知霜。謝客文逾盛，林公未可忘。多慚越中好，流恨閱時芳?！惫P勢騰挪，產(chǎn)生靈動變幻的審美情致，也構(gòu)成一種內(nèi)在氣勢。宗白華《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指出：“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xiàn)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保?］崔顥作品應(yīng)該就寫于這樣的時刻。《入若耶溪》中，詩人以體驗入微后的心靈感悟去尋找無言山水，一展發(fā)現(xiàn)美的驚喜，無意于佳而自佳，是出神入化的杰作：“輕舟去何疾，已到云林境。起坐魚鳥間，動搖山水影。巖中響自答，溪里言彌靜。事事令人幽，停橈向余景?！?/p>

李白（701—762）“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心地澄明，不雜濁思，成了時代精神的最佳代言人?！秳e儲邕之剡中》充分表達對浙江山水的向往，稱得上是篇中無多字而篇外有余韻：“借問剡中道，東南指越鄉(xiāng)。舟從廣陵去，水入會稽長。竹色溪下綠，荷花鏡里香。辭君向天姥，拂石臥秋霜?！薄端陀讶藢ぴ街猩剿愤M一步寫出以越中為代表的浙江山水的神奇與逸麗，情韻相生：“聞道稽山去，偏宜謝客才。千巖泉灑落，萬壑樹縈回。東海橫秦望，西陵繞越臺。湖清霜鏡曉，濤白雪山來。八月枚乘筆，三吳張翰杯。此中多逸興，早晚向天臺?！薄锻讶酥坌杏闻_越作》等詩也明顯述及自己漫游的收獲與感思，表現(xiàn)內(nèi)心的切實感受?！短炫_曉望》情趣充盈：“天臺鄰四明，華頂高百越。門標(biāo)赤城霞，樓棲滄島月。憑高登遠覽，直下見溟渤。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風(fēng)潮爭洶涌，神怪何翕忽。觀奇跡無倪，好道心不歇。攀條摘朱實，服藥煉金骨。安得生羽毛，千春臥蓬闕？”作品有很好的通體構(gòu)思，雄壯闊大的山水摹寫，使全詩開闊宏偉；尾句尤具語言張力，詩人的遐思也引人神往。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并序》從創(chuàng)作目的與詩題看都是一首標(biāo)準(zhǔn)的送別詩，但卻是最符合“唐詩之路”格局的山水詩，主體構(gòu)思與山水擘畫都極見創(chuàng)造性，展現(xiàn)了作者征服題材的智慧。作品在一種宏闊的文化視野背景下袒露情懷，展現(xiàn)詩人對江南山水的一片深情，也融入李白自身豐富的社會人生體驗，注入一定的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所涵蓋的信息極為深廣。詩篇是對人類風(fēng)尚與時代趣味的真實記錄，書寫方法也有一些創(chuàng)變，具備一種變化性和層次感，意象大幅度跳轉(zhuǎn)，具縱橫馳騁之勢，與復(fù)雜情懷的抒發(fā)極為諧拍。大氣包舉，氣勢豪宕，承轉(zhuǎn)分明，千載獨步：

王屋山人魏萬，云自嵩宋沿吳相訪，數(shù)千里不遇。乘興游臺越，經(jīng)永嘉，觀謝公石門。后于廣陵相見，美其愛文好古，浪跡方外，因述其行而贈是詩。

仙人東方生，浩蕩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獨往失所在。魏侯繼大名，本家聊攝城。卷舒入元化，跡與古賢并。十三弄文史，揮筆如振綺。辯折田巴生，心齊魯連子。西涉清洛源，頗驚人世喧。采秀臥王屋，因窺洞天門。朅來游嵩峰，羽客何雙雙。朝攜月光子，暮宿玉女窗。鬼谷上窈窕，龍?zhí)断卤紳?。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里。逸興滿吳云，飄飖浙江汜。揮手杭越間，樟亭望潮還。濤卷海門石，云橫天際山。白馬走素車，雷奔駭心顏。遙聞會稽美，且度耶溪水。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佇，入剡尋王許。笑讀曹娥碑，沉吟黃絹語。天臺連四明，日入向國清。五峰轉(zhuǎn)月色，百里行松聲。靈溪咨沿越，華頂殊超忽。石梁橫青天，側(cè)足履半月。忽然思永嘉，不憚海路賒。掛席歷海嶠，回瞻赤城霞。赤城漸微沒，孤嶼前峣兀。水續(xù)萬古流，亭空千霜月?？N云川谷難，石門最可觀。瀑布掛北斗，莫窮此水端。噴壁灑素雪，空濛生晝寒。卻思惡溪去，寧懼惡溪惡。咆哮七十灘，水石相噴薄。路創(chuàng)李北海，巖開謝康樂。松風(fēng)和猿聲，搜索連洞壑。徑出梅花橋，雙溪納歸潮。落帆金華岸，赤松若可招。沈約八詠樓，城西孤岧峣，岧峣四荒外，曠望群川會。云卷天地開，波連浙西大。亂流新安口，北指嚴(yán)光瀨。釣臺碧云中，邈與蒼嶺對。稍稍來吳都，裴回上姑蘇。煙綿橫九疑，漭蕩見五湖。目極心更遠，悲歌但長吁?；貥锍瓰I，揮策揚子津。身著日本裘，昂藏出風(fēng)塵。五月造我語，知非儓儗人。相逢樂無限，水石日在眼。徒干五諸侯，不致百金產(chǎn)。吾友揚子云，弦歌播清芬。雖為江寧宰，好與山公群。乘興但一行，且知我愛君。君來幾何時，仙臺應(yīng)有期。東窗綠玉樹，定長三五枝。至今天壇人，當(dāng)笑爾歸遲。我苦惜遠別，茫然使心悲。黃河若不斷，白首長相思。

魏萬（生卒年不詳）是李白詩風(fēng)的有力追隨者。在詩歌中，李白展示了一次奇特的審美發(fā)現(xiàn)，以行程結(jié)構(gòu)全篇，主體部分較為完整地介紹了浙江山水的神奇與美麗，如“路創(chuàng)李北海，巖開謝康樂”云云，體現(xiàn)詩人的歷史關(guān)懷，描寫的橫亙縉云與麗水之間的括蒼古道，向為溫、處地區(qū)北上入京孔道，是“浙江唐詩之路”的重要路段，可惜知之者甚少。詩歌又展開豐富的想像與幻想，使現(xiàn)實之美得以升華，繁而不亂。但面對勝景，又難消愁情，最后落到相思的主題上來。詩中之景既是客觀世界的寫真，也經(jīng)過詩人主觀化、心靈化的釀造?？v觀全詩，筆意縱橫，氣象壯闊。

垂范后代，法門無限

黃宗羲（1610—1695）《南雷詩歷·題辭》：“古今志士學(xué)人心思愿力，千變?nèi)f化，各有至處，不必出于一途。今于上下數(shù)千年之中，而必欲一之以唐，于唐數(shù)百年之中，而必欲一之以盛唐。盛唐之詩，豈其不佳，然盛唐之平奇濃淡，亦未嘗歸一，將又何所適從耶？是故論詩者，但當(dāng)辨其真?zhèn)?，不?dāng)拘以家數(shù)?！保?］極是。浙江唐詩之路的作品抒寫游山戲水之真情，物象和情感交織，追求切當(dāng)，務(wù)取生新，開啟后人無數(shù)法門。張繼（生卒年不詳）《會稽郡樓雪霽》：“江城昨夜雪如花，郢客登樓齊望華。夏禹壇前仍聚玉，西施浦上更飛沙。簾櫳向晚寒風(fēng)度，睥睨初晴落景斜。數(shù)處微明銷不盡，湖山清映越人家?！痹姼鑴e出奇筆，以雪霽帶動視線，注重語言深度的開掘，寫出夏禹壇、西施浦等越地特有風(fēng)姿，蕭閑雋永。尾句更是全詩最精彩的點睛之筆。薛據(jù)（生卒年不詳）《西陵口觀?！穼懢磅r明如畫，從一個特定視角展示了人們所熟知的盛唐氣象，這是李白、杜甫、孟浩然等同一代詩人所沒有涉及的觀察角度與寫作思路，別樹一幟：“長江漫湯湯，近海勢彌廣。在昔胚渾凝，融為百川泱。地形失端倪，天色潛滉漾。東南際萬里，極目遠無象。山影乍浮沉，潮波忽來往。孤帆或不見，棹歌猶想像。日暮長風(fēng)起，客心空振蕩。浦口霞未收，潭心月初上。林嶼幾邅回，亭皋時偃仰。歲晏訪蓬瀛，真游非外獎?！痹娭械摹伴L江”指錢塘江。劉禹錫（772—842）《浪淘沙九首》其七為經(jīng)典名篇，傳頌不衰：“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shù)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薄端驮喩先诉m越》集中了浙東山水、文化的迷人與神奇，山姿水色互相映發(fā)并構(gòu)成和諧畫境：“孤云出岫本無依，勝境名山即是歸。久向吳門游好寺，還思越水洗塵機。浙江濤驚獅子吼，稽嶺峰疑靈鷲飛。更入天臺石橋去，垂珠璀璨拂三衣?！痹。?79—831）《以州宅夸于樂天》：“州城迥繞拂云堆，鏡水稽山滿眼來。四面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臺。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驚從地底回。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痹姼柚ひ捥赜幸馊ぃ扔骶?，最后道出以“謫居猶得住蓬萊”而自足，別具境界。元稹《送王十一郎游剡中》題為送別，實則山水：“越州都在浙河灣，塵土消沉景象閑。百里油盆鏡湖水，千峰鈿朵會稽山。軍城樓閣隨高下，禹廟煙霞自往還。想得玉郎乘畫舸，幾回明月墜云間。”寒山（生卒年不詳）《盤陀石上坐》：“盤陀石上坐，溪澗冷凄凄。靜玩偏嘉麗，虛巖蒙霧迷。怡然憩歇處，日斜樹影低。我自觀心地，蓮花出淤泥。”詩歌寫山水相互依傍的凄迷之麗，有豐厚的現(xiàn)實內(nèi)蘊，旨意含蓄。主體構(gòu)想較為接近的寒山詩有《隱士遁人間》：“隱士遁人間，多向山中眠。青蘿疏麓麓，碧澗響聯(lián)聯(lián)。騰騰且安樂，悠悠自清閑。免有染世事，心靜如白蓮?！?/p>

李敬方（生卒年不詳）存詩不多，但作于臺州刺史任上的《登天姥》卻極為成功：“天姥三重嶺，危途繞峻溪。水喧無晝夜，云暗失東西。問路音難辨，通樵跡易迷。依稀日將午，何處一聲雞?！痹姼枨鞍雽憣崳鎸嵖尚?，“何處一聲雞”的寫法承前啟后，最得空靈之趣，頗為精警。張祜《登天臺山》在描寫浙江山水尤其是天臺山方面可謂是長篇巨制：“崔嵬海西鎮(zhèn)，靈跡傳萬古。群峰日來朝，累累孫侍祖。三茅即拳石，二室猶塊土。傍洞窟神仙，中巖宅龍虎。名從乾取象，位與坤作輔。鸞鶴自相群，前人空若瞽。巉巉割秋碧，媧女徒巧補。視聽出塵埃，處高心漸苦。才登招手石，肘底笑天姥。仰看華蓋尖，赤日云上午。奔雷撼深谷，下見山腳雨。回首望四明，矗若城一堵?；璩垮闱B(tài)，恐動非自主?？伫]大夢中，坐覺身栩栩。東溟子時月，卻孕元化母。彭蠡不盈杯，浙江微辨縷。石梁屹橫架，萬仞青壁豎。卻瞰赤城顛，勢來如刀弩。盤松國清道，九里天莫睹。穹崇上攢三，突兀傍聳五?？昭陆^凡路，癡立麋與麈。邈峻極天門，覷深窺地戶。金庭路非遠，徒步將欲舉。身樂道家流，惇儒若一矩。行尋白云叟，禮象登峻宇。佛窟繞杉嵐，仙壇半榛莽。懸崖與飛瀑，險噴難足俯。海眼三井通，洞門雙闕拄。瓊臺下昏側(cè)，手足前采乳。但造不死鄉(xiāng)，前勞何足數(shù)?！痹姼枰哉憬剿幕癁楸尘?，對天臺山進行了全方位的描摹，畫面錯落有致，尾句饒有理趣。

許渾（791？— 858？）《早發(fā)天臺中巖寺，度關(guān)嶺，次天姥岑》創(chuàng)作手法上出現(xiàn)一些新變，可以說是唐詩之路的重要收獲：“來往天臺天姥間，欲求真訣駐衰顏。星河半落巖前寺，云霧初開嶺上關(guān)。丹壑樹多風(fēng)浩浩，碧溪苔淺水潺潺。可知劉阮逢人處，行盡深山又是山。”作品先照應(yīng)詩題，完整介紹實境及此行目的，二三兩聯(lián)連續(xù)展示臺越山水的奇異。詩人覺得意有未已，再結(jié)合迷離傳說以突出，最后落在“行盡深山又是山”，首尾關(guān)合。許渾又有《泛五云溪》：“此溪何處路，遙問白髯翁。佛廟千巖里，人家一島中。魚傾荷葉露，蟬噪柳林風(fēng)。急瀨鳴車軸，微波漾釣筒。石苔縈棹綠，山果拂舟紅。更就千村宿，溪橋與剡通。”詩歌以并不多見的五排形式展開，設(shè)問起句，逗人意味，即給人以飄逸迷人之趣。萬物依次而現(xiàn)，似雜而不亂，動靜相生，色彩自然。曹松（828—903）《天臺瀑布》除去首聯(lián)以夸張與比喻點題，后純以想像方式展開也頗具創(chuàng)意，想落天外，飄逸空靈：“萬仞得名云瀑布，遠看如織掛天臺。休疑寶尺難量度，直恐金刀易剪裁。噴向林梢成夏雪，傾來石上作春雷。欲知便是銀河水，墮落人間合卻回?！?/p>

《莊子·逍遙游》載：“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4］如果把唐詩定位為中國詩歌史上發(fā)射出無限光芒的“日月”，浙江唐詩之路就可以說是其中最為燦爛奪目的時刻?？傮w而言，唐人志向閎遠，富有青春旋律，多具犖犖不群之神情，在取境上借助最具地域特征的意象選擇，景致如見，獨辟蹊徑，博宗諸家，形式多樣，詩筆或峭奇，或平實，最終蔚為大觀，是詩歌創(chuàng)作因時而變，因境而變的完美結(jié)晶。袁枚《隨園詩話》卷二：“后之人未有不學(xué)古人而能為詩者也。然而善學(xué)者，得魚忘筌；不善學(xué)者，刻舟求劍?！保?］生當(dāng)唐人之后，如何成為一個“善學(xué)者”一直是人們著力追求的目標(biāo)，無須拘于門戶?！罢憬圃娭贰备舸庙?，各有所成，漫游吟誦之風(fēng)后繼有人，俟他日另文以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