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援堂內(nèi)五奇書，淵博精深世不如”*
——屈大均與江蘇藏書家的交游

蔡思明

（中山大學(xué)資訊管理學(xué)院 廣州 510006）

屈大均（1630-1696年），初名邵龍、邵隆，字翁山、介子，號非池、三外野人、八泉翁、泠君、髻人，為僧時，法名今種，字一靈，又字騷余。父宜遇，字原楚，別號澹足，幼時因家難而寄養(yǎng)于南海邵氏，故屈氏出生于南海。自小酷愛讀書，“少時，讀書過目成誦，每夜必就母黃紡織燈下，讀新書三十篇，晨起在父前背誦，不遺一字?！盵1]1855其父通醫(yī)理，“有暇，輒飲酒鼓琴，讀醫(yī)書，與經(jīng)、史、百家相間……家貧，每得金，必以購書”[2]。十七歲時，其父攜家返回番禺沙亭，復(fù)姓屈氏。

屈氏一生以復(fù)明為志業(yè)，為聯(lián)絡(luò)抗清人士和明朝遺民，一生曾五次北游。其大半生都在外漂蕩奔波，居無定所。從所留下的詩文中，其藏書和讀書處所有道援堂、四百三十二峰草堂、三閭書院、九歌草堂、古丈夫洞草堂、臥蓼軒、文選樓、祖香園、舂山草堂等處。屈氏著述豐富，《（宣統(tǒng)）番禺縣續(xù)志·屈大均傳》有“屈沱二十四種”[3]，朱希祖考述有三十種[4]。其中，《翁山易外》 《廣東新語》 《皇明四朝成仁錄》《翁山文外》及《翁山詩外》[5]被稱為“屈沱五書”。徐信符稱“道援堂內(nèi)五奇書，淵博精深世不如”[6]，“五奇書”即指“屈沱五書”。

在北游期間，屈大均多次輾轉(zhuǎn)于江蘇多地之間，結(jié)交了眾多文人學(xué)士，與錢謙益、顧炎武、黃虞稷等藏書家有往來。本文旨在考述屈氏在江蘇的行跡及其與江蘇藏書家的交游情況，著重關(guān)注其有關(guān)讀書、藏書、著書等往來情況。

1 屈大均江蘇行跡述略

參考汪宗衍和鄔慶時所著的兩版《屈大均年譜》以及屈氏《翁山文外》 《翁山詩外》《翁山文鈔》《翁山佚文》等文集，則屈大均往來江蘇①“江蘇”作為一個行政省的名稱，是在清乾隆二十五年八月己亥（1760年10月6日）確定下來的，并由江寧布政使司、蘇州布政使司分工管轄，故取兩衙門的首字合稱為“江蘇”，以江寧府（今南京市）為省會。所轄范圍包括江寧布政使司和蘇州布政使司兩司所轄之范圍。具體而言，江寧布政使司統(tǒng)轄范圍為江寧府、淮安府、揚(yáng)州府、徐州府、通州直隸州、海州直隸州、海門直隸廳；蘇州布政使司統(tǒng)轄范圍為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鎮(zhèn)江府、太倉直隸州。（參考：張華，楊休，季士家著.清代江蘇史概[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0.）各地的行跡如下。

清順治十五年（1658年），屈氏為尋訪函可（1611-1659年，字祖心，號剩人，廣東南海人）北上多年，直至康熙元年（1662年）才返粵。這期間，屈氏的行蹤遍布江蘇多地。因至遼東尋訪函可未果，于順治十五年冬客居廣陵（今江蘇揚(yáng)州），有《夢衣行》 （八首），其自序“冬夕宿維揚(yáng)客舍，夢孔君遺予繭襖”[7]。

次年（1659年）三月十九日，屈氏在白下（今南京市白下區(qū)）瞻仰了明孝陵。與林古度（1580-1666年，字茂之，福建福清人）、王潢（生卒年不詳，字元倬，上元縣人）、方文（1612-1669年，字爾止，安徽桐城人）等明遺民一起，在王潢之南陔草堂共同祭奠崇禎皇帝。 后又與魏畊（1614-1662，字繼白，號雪竇，浙江慈溪人）共同籌謀，助力鄭成功、張煌言抗清聯(lián)軍的軍事行動。是年，屈氏還游覽了蘇州鄧尉山、無錫蠡湖等蘇南名勝，又至常熟拜訪了錢謙益。次年三月十九日，屈氏仍至南陔草堂祭奠崇禎皇帝。后與黃生（1622-1696年，字扶孟，一字黃生，安徽歙縣人，長期隱于山林，不仕清）相識于揚(yáng)州，“典裘沽酒，高詠唱和，旁若無人”[1]1882。

康熙四年（1665年），屈氏再次北上，經(jīng)金陵而至關(guān)中。在《贈金陵李子》詩前有序：“乙巳春，歸隱金陵，方治黃白之術(shù)。予過而憫其窮苦也”[8]。此次北游，屈氏主要在陜西一帶活動較多，至康熙八年（1669年）自秦地歸粵時，又途經(jīng)揚(yáng)州、南京。過揚(yáng)州又與黃生相見，有《寄答新安黃黃生》，詩云“黃生洪仲吾知己，分手維揚(yáng)已十年”[9]，離順治十五年時客居廣陵相識黃生，恰有十年。在南京秦淮河一帶也有短暫停留。

康熙十八年（1679年），因參與吳三桂兵變，屈氏攜妻兒北上避難，經(jīng)江西、湖北等地到達(dá)江蘇。是年九月，至太倉訪王攄（字虹友，號汲園，江蘇太倉人），入冬同汪士鋐等游揚(yáng)州。

次年，屈氏至金陵黃虞稷千頃堂借書，并作《過黃俞邰藏書樓作》，后又于南京雨花臺建衣冠冢。屈氏有《自作衣冠冢志銘》序云：“予于南京城南雨花臺之北，木末亭之南，作一冢，以藏衣冠。自書曰‘南海屈大均衣冠之?！?，不曰‘處士’，不曰‘遺民’，蓋欲俟時而出，以行先圣人之道，不欲終其身于草野，為天下之所不幸也”[10]。此衣冠冢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查繳屈大均詩文的文字獄中被牽連出來，時任兩江總督高晉命江寧藩司閔鶚元前往雨花臺察訪衣冠冢之所在，但因時近百年，遍尋未果[11]。

屈氏一生以遺民自居。明清之際，蘇南是文人結(jié)社活動活躍的地區(qū)。從上述行跡來看，屈氏出游均帶著抗清復(fù)明的政治目的，順治十六年至十七年因鄭成功、張煌言聯(lián)軍籌謀抗清，在南京有過較為集中的長時間逗留，其余則多是短暫停留。在社會活動之余，屈氏也留下過在江蘇訪求文獻(xiàn)的記載。在《復(fù)吳綺園書》中，便有屈氏在南京三山街一帶搜羅文獻(xiàn)的足跡：

仆行年遂已六十，道德未成，文辭何補(bǔ)。欲于五經(jīng)寶書有所纂撰，往往以無書考訂，擱筆久之，誠所謂“左氏門庭雖多筆硯，稚川史籍不滿巾箱”，可為嘆息者此也。每恨僻處嶺南，圖書鮮少。徒欲萬卷，咸披不得，百城長擁，面墻而立，欲信無征。蓋天之窮予，不在于不逢堯與舜禪，而在于孤生瘴鄉(xiāng)，涂耳目而拘神智，安得遂舍桑梓，乘長風(fēng)，與白頭老母，駕蘇耽之胎禽；黃口小兒，躡鮑靚之鳧舄，直至秣陵三山街口，遍購群書，廣借藏帙，勒完五經(jīng)之私本，更裁諸史之大成，與足下輩三四人，日夕編摩，迭相參訂，為懸諸日月不刊之書乎。[12]

上文披露了屈氏因感嶺南之偏僻，而文獻(xiàn)書籍之匱乏，致其所編撰之文集擱置許久，而憶及其在南京三山街一帶搜羅群書之事。其中提及之“廣借藏帙”，或意指其曾于黃虞稷千頃堂借《易疏》之事。因而，屈氏在南京有過搜羅文獻(xiàn)之經(jīng)歷。在與藏書家的往來中，也有書籍訪求之事，下文略加展述。

2 屈大均與錢謙益

錢謙益（1582-1664年），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老人、虞山先生，江蘇常熟人。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考中進(jìn)士。錢氏藏書為江南之最，藏書處有拂水山莊、半野堂、絳云樓、芙蓉莊（又稱紅豆山莊）。有《絳云樓書目》及《絳云樓題跋》傳世。與毛晉、黃居中、趙琦美、黃宗羲、曹溶等藏書家往來密切。順治七年（1650年）絳云樓不幸失火，藏書幾近全毀。若干余存，多歸其族孫述古堂主人錢曾。

順治十四年（1657年），龔鼎孳（1616-1673年）持錢謙益書信至粵，拜訪道獨(dú)（1600-1662年，字宗寶，號空隱，南海人，在海幢寺期間選屈大均為侍者）以搜輯憨山大師（1546-1623年，名德清，俗姓蔡，安徽全椒人）《夢游全集》，文集后由屈氏為之?？薄Ｇ?、錢二人雖未見面，但由此建立起了聯(lián)系。此事錢氏在后續(xù)為屈大均所作《羅浮種上人詩集序》中提及云：“日者，余征憨山大師遺文于曹溪，華首和尚揵椎集眾，付殺青也?！盵13]

順治十六年（1659年），屈大均時年三十歲，經(jīng)道盛（1592-1659年，字覺浪，號杖人，俗姓張，福建柘浦人，晚年主持江蘇金陵天界寺）引薦，至常熟拜訪錢謙益。在此次拜訪中，錢氏讀了屈大均的詩文為之激賞，稱“此非少年上人耶？何其詩之似山翁也？”[13]錢氏后來在與毛晉書中推介屈氏詩才道：“羅浮一靈上座，真方袍平叔。其詩深為于王所嘆，果非時流所及”[14]。錢氏之推重大大提高了屈氏在江浙文人群體中的影響。

屈大均在《訪錢牧齋宗伯芙蓉莊作》：“四面煙波繞，藏書有一樓。興亡元老在，文獻(xiàn)美人留。橋細(xì)穿荷葉，舟輕及素鷗。愛予初命筆，交廣有春秋?！盵15]據(jù)陳永正校箋，此詩“末兩句，謂時正作《皇明四朝成仁錄》”[16]。

按：《皇明四朝成仁錄》是屈大均為明崇禎、弘光、隆五、永歷四朝殉難的仁人志士所作傳記。屈氏在各地奔走之余，還一邊搜集資料，一邊從事編撰。錢氏為藏書大家，閱歷豐富，交游眾多。此行于其編纂《皇明四朝成仁錄》一書，或有裨益。

3 屈大均與顧炎武

顧炎武（1613-1682年），字寧人，號亭林，亦自署蔣山擁，后人尊稱亭林先生，江蘇昆山人。顧氏出身書香門第，其先祖三代均有藏書，受家風(fēng)影響，自小手不釋卷，博覽群籍。著述多且精深。明亡后不仕，輾轉(zhuǎn)北方各地從事秘密串聯(lián)的抗清政治活動。

其藏書并無固定處所，所藏最初源自顧氏先祖所傳下來的五六千卷藏書，后在其遷徙奔波中散失過半。“其書以選擇之善，較之舊日雖少其半，猶為過之，而漢、唐碑亦得八九十通，又鈔寫之本別貯二麓，稱為多且博矣?！盵17]

康熙二年（1663年），屈大均因參與“通海案”①“通海案”是指清順治十六年（1661年）鄭成功、張煌言組織抗清聯(lián)軍北伐，清政府由此大規(guī)模地搜捕抗清之士。屈氏與浙江慈溪魏畊（1614-1662，字繼白，號雪竇，浙江慈溪人）為其謀劃。兵敗后，魏畊被告發(fā)，逃至山陰（今浙江紹興）祁氏寓園，后于臺州被捕。受此牽連的祁理孫、祁班孫兄弟均入獄，后在抗清人士的解救下，祁理孫出獄，但不久后憂憤而離世，祁班孫被流放遼東寧古塔。而攜母北上避難，于康熙五年（1666年）在山西代州初識顧炎武。顧炎武有七律稱屈氏“弱冠詩名動九州，紉蘭餐菊舊風(fēng)流”[18]，以屈原后裔來贊其才學(xué)品質(zhì)。顧氏在離開雁門關(guān)之際，屈大均和雁門關(guān)參將趙劻鼎一起送行，顧氏又寫下《出雁門關(guān)屈趙二生相送至此有賦二首》。此次見面，屈氏有詩《送顧寧人》，其中有“飄零且覓藏書洞，慷慨休聽出塞歌”[19]，又有《送寧人先生之云中兼柬曹侍郎》，有句云：“君追孔氏著麟書，我學(xué)三閭持橘頌”[20]。詩句是對顧炎武在奔波中仍然堅(jiān)持著述的贊揚(yáng)，同時也表明了自己懷抱著與之同樣的氣節(jié)。

顧炎武在遺民群體中有著很高的威望。盡管一生飄零，但留下了《天下郡國利病書》《日知錄》《金石文字記》 《亭林詩文集》 《肇域志》 《音學(xué)五書》《古音表》等大量著作，是清代學(xué)術(shù)思想史發(fā)展中的重要人物?？滴醵荒辏?682年），顧炎武卒于山西曲沃，屈氏寫下《哭顧征君寧人》（四首），詩中洋溢著對前輩離世的哀愁，以及對未竟事業(yè)之憂慮。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屈大均又作《哭顧亭林處士》，詩中感嘆“皓首悲難待，黃河忽已清”[21]，是時滿清王朝的統(tǒng)治日趨安穩(wěn)，屈氏已然意識到了復(fù)明大業(yè)的無望，不免隱痛。

4 屈大均與黃虞稷

黃虞稷（1629-1691年），字俞邰，號楮園，祖籍福建晉江。其父黃居中（1562-1644年，字明立，號海鶴）官任南京國子監(jiān)丞，于是隨父至南京定居。黃虞稷有千頃堂藏書，源自其父之千頃齋，后經(jīng)其廣泛搜藏，由6 萬多卷增益至8 萬余卷。編有《千頃堂書目》32 卷，“是著錄明代藝文最齊備的一部書目……在分類法上，它突破了前代正史藝文志的陳規(guī)，類目有增有減，時分時合，有其精辟獨(dú)到之處”[22]。當(dāng)年，黃氏與金陵藏書家丁雄飛（1605-1687年，字菡生，江浦人）訂立有《古歡社約》，約定互相抄借所藏之書，以補(bǔ)彼此之闕失?！肮艢g社”之舉得到晚清學(xué)者、藏書家繆荃孫的稱譽(yù)，謂“此約最為簡便，同志共讀書者可取之為法”[23]。

康熙十九年（1680年），屈氏“從黃虞稷（俞邰）千頃堂借《易疏》”[1]1938，為此而作《過黃俞邰藏書樓作》：

我生南海愁偏僻，經(jīng)史之外寡書冊。扁舟遙至金陵城，欲向名家求載籍。黃君父子世藏書，一室嘗開萬卷馀。欲使文章歸性命，豈將詞賦送居諸。六經(jīng)我道非糟粕，天地精神于此托。一畫能令日月開，古圣神明必有作。君家易疏幾青箱，借我無嫌歲月長。卦外始能知太極，圖中亦可得羲皇。君今繼述從何始，應(yīng)徵未與先朝史。文獻(xiàn)無稽是此時，春秋有志惟君子。秦淮水長連青溪，三月河房柳向西。欲邀雪客同揮管，吾學(xué)諸編更整齊。我且濃磨方氏墨，殷勤花下為君攜。[16]496

此詩詳盡地記載了其向黃氏借書之經(jīng)過，所借之書為《易疏》，乃屈氏為撰寫《翁山易外》而所需之文獻(xiàn)?！段躺揭淄狻饭财呤痪?，是屈氏關(guān)于《周易》的研究著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刻成。該書是研究《周易》的重要成果，“打破了歷來《周易》解釋上的神秘色彩。屈氏既繼承了傳統(tǒng)經(jīng)解之說，但又不死守五行生克的說法，而是以直覺方法觀察大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來解釋卦爻辭”[24]。

5 結(jié)語

從屈氏在江蘇的行跡來看，在江蘇所結(jié)交之人士眾多，且多為明朝遺民。可以看到，屈氏于江蘇一地的活動以及各種交游并不是以藏書為核心的。盡管如此，其在為反清活動奔走之際，仍不忘著述，與錢謙益、顧炎武、黃虞稷之往來均談及其著述事宜，且在南京三山街一帶有過訪求書籍的經(jīng)歷，為其日后之著述積累文獻(xiàn)資料。

分別言之，則與錢謙益之交游，二人年齡懸殊之大，不同于同輩之誼，而是虛心拜訪請教，錢氏也極力提攜，對其大加贊賞；與顧炎武之交游，兩人之相交并不是發(fā)生在江蘇地域，兩人唱和詩文多與時事有關(guān)。顧、屈二人志向和經(jīng)歷之相似，一生多漂泊不定，并不像錢謙益、黃虞稷等能建立起規(guī)?？捎^的藏書，二人之往來主要還是基于志向之相投。有學(xué)者研究認(rèn)為屈、顧兩人之互動在地域文化和治學(xué)思想方面相互有一定影響，“顧炎武并未來過嶺南，其著述有記述嶺南處，應(yīng)是屈大均北上會晤時提供之素材……顧炎武的治學(xué)思想和方法肯定對屈大均有所影響”[25]；與黃虞稷之交游，則主要是為借用藏書之事，其專作《過黃俞邰藏書樓作》，可見其從黃氏藏書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