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魏晉史札記三則

朱紹侯

一、阮瑀《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的深義

我在《赤壁之戰(zhàn)曹軍是大敗不是小敗》（《中國史研究》2017年4 期）一文中，曾引了《三國志·吳志·周瑜傳》注引《江表傳》一段話：“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保?］用以說明赤壁之戰(zhàn)，曹軍因遇疾疫，故曹操焚船自退，并不是周瑜之意用火攻之計打敗的。其實《江表傳》中這段話，是曹操委托阮瑀代筆寫給孫權(quán)的信中，壓縮、演化而來的，其目的也并不是單純?yōu)槠壮啾谥畱?zhàn)失敗的原因，而有更深遠的目的，但在《三國志·魏志·阮瑀傳》中并未收錄此信，而《昭明文選》則收錄了此信的全文，并附有注文釋義。

按阮瑀，字元瑜，陳留郡尉氏人，是阮籍的父親。在東漢末年，政治腐朽混亂，阮瑀不愿為官，想過隱士生活。曹操知道他是蔡邕的弟子，才華出眾，曾多次聘請他入朝為官，他才被迫出山。曹操任命他為軍謀祭酒，兼管記室，故曹操的書信檄文多為阮瑀所作。曹操委托他代筆《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①的信文字較長，不便全文照引，故我想把此信原文分成四大段，除第二段文字因與《江表傳》有所不同，而照引原文外，其他三段基本不引原文，而作札記略抒己見。

這封信第一段文字的大意，是曹操要拉攏孫權(quán)，用敘說親情手段，以緩解赤壁之戰(zhàn)的敵對情緒，特別強調(diào)孫曹兩家是兒女親家（指曹操之子曹彰娶孫賁之女；曹操之侄女嫁孫策之小弟之事），又說曹孫兩家，并沒有劉邦奪韓信楚國之仇，劉秀奪彭寵之權(quán)之恨，我們恩義已深，違異之事常淺。我們兩家的仇恨，是劉備等人從中挑起的結(jié)果。他們說“孤苞藏禍心”，有篡權(quán)奪位之意，這都是因為“孤之德薄位高”引起的猜忌。我希望咱兩家和好，“除棄小事，更申前好，二族俱榮，流祚后嗣，以明雅素，中誠之效，抱藏數(shù)年，未得散意”。信中后邊這句話，意思是上邊所說的話，在我心中隱藏多年，今日才說出來。

信中第二段話原文如下：

昔赤壁之役，遭離（罹）疫氣，燒船自還，以避惡地，非周瑜水軍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盡谷殫，無所復(fù)據(jù)，徙民還師，又非瑜之所能敗也。荊土本非己分，我盡與君，冀取其余，非相侵肌膚，有所割捐也。思計此變，無傷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復(fù)還之。

上引有關(guān)赤壁之戰(zhàn)的一段文字，所提的問題比《江表傳》要多一些。《江表傳》只提“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而在阮瑀《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的信中，則提到三點：一是燒船自退；二是棄守江陵；三是荊州本不是曹操的本土，故讓給東吳，三者都說明是曹操主動撤軍，并不是被周瑜軍打敗而撤退的。以上三點，其實都是因曹軍在赤壁被周瑜打敗而撤退的結(jié)果。曹操本想漂白自己，其實越描越黑，成為“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笑料。

在本信中也有難于理解之處，即“思計此變，無傷于孤，何必自遂于此，不復(fù)還之”。我認為這段話中必有失誤，可能有錯字、漏字，甚至失掉一段話，幸有《文選》注文作解釋，說：“言我尚冀君之余地，何必荊州之土，不復(fù)還我哉。”使我有所領(lǐng)悟。我認為這段話的完整意義是，荊州本是劉表的地盤，被我一度占領(lǐng)，今又被你奪去，你還想占地，是絕對不可以的。我還想占領(lǐng)你的地盤呢，荊州為啥不還給我？以上所謂的“領(lǐng)悟”，有我想象的成分。我是根據(jù)赤壁之戰(zhàn)前后所生的情況而作出的理解，是否合乎《文選》注的原意，我尚無把握，愿意聽到方家評議。

與孫權(quán)書第三段文字，其主要含義是向?qū)O權(quán)勸降。首先說明曹操已在譙（安徽亳縣）造舟船練水軍的情況，暗示曹軍已能對抗東吳水軍。其次是說長江雖然長而廣闊，“夫水戰(zhàn)千里，情巧萬端”，長江也有防御不到的地方，你以為“若持水軍，臨江塞要，欲令王師終不得渡，亦未必也”。我寫這封信，目的“將修舊好，而張形勢，更無以威脅重敵人”之意。以上這些話，在赤壁之戰(zhàn)時沒有說，“然有所恐，恐書而無益，何則？往者軍逼而自引還，今日在遠，而興慰納，辭遜意狹”，說了恐怕將軍認為我力量已盡，更加重你的驕傲，不足以使將軍動心，但古人有例在先，淮南王劉安、隗囂、彭寵不聽良言相勸，而致禍。梁孝王劉武、竇融二賢投漢獲福，請將軍留意自圖。

該信的第四段，其主要內(nèi)容是破壞孫劉聯(lián)盟。其文云：“若能內(nèi)取子布（張昭字），外擊劉備。”意即對內(nèi)聽張昭的降曹意見，對外要襲擊劉備，“以效赤心，用復(fù)舊好”。如此“江表之任，長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觀。上令圣朝無東顧之勞，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榮，孤受其利，豈不快哉”。以上說的都是順耳好聽的話，但下文筆鋒一轉(zhuǎn)，又說：“且又百姓，國家之有，加懷區(qū)區(qū)，樂欲崇和，庶幾明德，來見召副，不勞而定，于孤益貴，是故按兵守次，遣書致意，古者兵交，使在其中，愿仁君及孤，虛心回意，以應(yīng)詩人補袞之嘆，而慎《周易》牽復(fù)之義。翟鱗清水，飛翼天衢，良時在茲，勖之而已?！弊詈筮@段話是軟硬兼施，恩威并用，具有威脅性。其大意是說，百姓的希望很簡單，都崇尚和平，希望你能順應(yīng)百姓的意愿，不用戰(zhàn)爭而得到和平。我對百姓的意愿是很珍視，所以按兵不動而給你寫信（暗示你若不聽，我就動兵），希望你我都虛心轉(zhuǎn)意，以應(yīng)詩人補過之嘆，而慎思《易經(jīng)》吉祥之義，現(xiàn)在游龍在清水洗鱗，飛龍沖天之時，我們只要勉勵而為就可以了。

阮瑀替曹操寫給孫權(quán)的這封信，充分展示了他的才華，也表達了曹操的意向。信中引用了很多歷史典故及注文，我多刪除了。我認為如果照抄《文選》注文，并無必要，如果另查書重寫注文，也有“畫蛇添足”之感，故省略。如果若問此信起沒起作用？我想說起了點作用。在赤壁之戰(zhàn)后，孫劉之間因“借荊州”的問題，引起了爭議。劉備入川，留關(guān)羽坐鎮(zhèn)荊州。關(guān)羽對吳傲慢無禮，又引起東吳的不滿，在關(guān)羽北伐時，東吳偷襲了荊州，并攻殺了關(guān)羽，還把其頭送給曹操，從此孫曹之間往來增多，而后又發(fā)生吳蜀的“夷陵之戰(zhàn)”。以上諸事，都是多種因素引起的，而這封信不能不說是孫劉聯(lián)盟被破壞的苗頭。

二、周處知錯即改

《除三害》是戲劇界的保留劇目。它雖然不像《武家坡》《楊門女將》那樣具有轟動的吸引力，但它的教育力卻感動人心。特別是《除三害》是真實的歷史典故，并非戲劇家虛構(gòu)的情節(jié)?！冻Α返氖穼崳d于《晉書·周處傳》［2］1569-1571，所記內(nèi)容比戲劇更為豐富動人，可以成為教育人民改過自新的典范。

據(jù)《晉書》本傳記載：“周處，字子隱，義興陽羨（今浙江宜興市）人也。父魴，吳鄱陽太守。”周處是三國時吳國的高級門閥士族。周處年輕時，“膂力過人，好馳騁田獵，不修細行，縱情肆欲，州曲患之”。也就是說，周處出身于豪門，力氣過人，好騎馬打獵，行為粗暴，任意而為，鄉(xiāng)里人都很厭惡他。周處年長后即有改惡從善之意。他曾問一位父老：“今時和歲豐，何苦而不樂邪？”父親嘆息地說：“三害未除，何樂之有？”周處又問父老三害指的是什么？父老答曰：“南山白額猛獸（虎），長橋下蛟，并子（你）矣。”周處說：“這三害為患，我怎樣做才能除掉？”父老曰：“子（你）若除之，則一郡之大慶，非徒去害而已。”周處聽了父老的話后，“乃入山射殺猛獸，因入海搏蛟（龍）。蛟或沉或浮，行數(shù)十里，而處與之俱（追之）。經(jīng)三日三夜，人謂其死，皆相慶賀。處果殺蛟而反（返）”。殺蛟歸來后，聽說鄉(xiāng)親們認為他已死，皆相慶賀，才知道鄉(xiāng)親們仇恨自己已到了多么嚴重的程度，于是乃去吳郡（今江蘇蘇州市）拜訪陸機、陸云兩大文豪，請教如何才能學(xué)做讓人不恨且讓人尊重的好人。當(dāng)時陸機不在，陸云根據(jù)人之常情告訴他：“欲自修而年蹉跎，恐將無及。”又說：“古人貴朝聞夕改，君前途尚可，且患志之不立，何憂名之不彰?！敝芴幩靹钪竞脤W(xué)，有文思，志存義烈，言必中信，克己基年，而成謙恭文雅之人，州府長官都來請他出任官職，后來他擔(dān)任吳國東觀左丞。孫皓末年，周處又任無難督。吳因被晉滅亡后，晉國將領(lǐng)王渾在建業(yè)宮宴請吳國官員，舉杯對吳國官說：“諸君亡國之余，得無慼乎？”意思是說，你們都是亡國之臣，難道都不感羞愧嗎？周處對曰：“漢末分崩，三國鼎立魏滅于前，吳亡于后，亡國之慼，豈惟一人?！敝芴幍膶Υ鸱浅Ｓ辛?。因為王渾原是魏國之臣，而投降西晉，也是亡國之臣，哪有資格諷刺吳臣。王渾聽了周處的話，自感失言，而感慚愧。周處入晉，初任新平太守，“撫和戎狄，叛羌歸附，雍士美之”。之后又改任廣漢太守。廣漢郡積壓的案件很多，有經(jīng)三十年而未判決。周處到任后，立即處理積案，“詳其枉直，一朝決遣”，把積案處理完畢，而無怨者。后以母亡而辭官。守喪之后，政府又任命他為楚國內(nèi)史，未到任又命他為散騎常侍（中央散騎省長官，三品）。周處曰：“古人辭大，不辭小?！彼燹o去散騎常侍，而到地方去任楚國內(nèi)史。

周處原是因為作惡而令人恐懼的“三霸”之一，但他勵新改過而上山射殺猛獸，入海斬了惡蛟，又向陸云學(xué)習(xí)為人之道，成為謙恭愛民之人。他為官清正，斷案如神，不計名利，辭大官而任小官，堪稱人之楷模，值得后人學(xué)習(xí)。

三、周虓寧死不屈

據(jù)《晉書·周訪傳》附《周虓傳》［2］1584-1585記載：“虓，字孟威，少有節(jié)操?！奔粗芴嵶陨倌陼r起，就注重節(jié)氣品行的人。成年后，州官召他為祭酒，后歷任西夷校尉領(lǐng)梓潼太守。寧康初年（373年），前秦苻堅大將楊發(fā)進攻梓潼（今屬四川），周虓固守涪城（四川綿陽市東）。遣步兵、騎兵送其母、妻從漢水抵江陵（今屬湖北），被苻堅捕獲。周虓為保全母親的性命而投降苻堅。苻堅欲任周虓為尚書郎。周虓說：“蒙國（晉）厚恩以至今日，但老母見獲失節(jié)于此，母子見獲秦之惠也，雖公侯之貴，不以為榮，況郎任乎。”苻堅遂止其任命。但仍讓他入朝議政，從此每次入朝見到苻堅，“箕踞而坐，呼之為氐賊，堅不悅”。但苻堅還是對他寬容。有一次召開元旦慶賀會，威儀甚盛，苻堅問周虓：“晉家元會，何如？”周虓攘袂厲聲地說：“戎狄集聚，譬猶犬羊相群，何敢比天子?！眳喂夥钴迗灾稣魑饔颍叭质慷f，旌旗數(shù)百里”，苻堅又問周虓：“朕眾何如？”周虓答：“戎夷以來未之有也?！避迗圆肯抡J為周虓言語不遜，多次請求苻堅除掉周虓，苻堅不肯，“待之彌厚”。周虓更給晉荊州刺史桓沖秘密寫信，告訴苻堅欲征東晉的計劃。太元三年（378年）周虓又暗中去漢中，與晉聯(lián)絡(luò)，因消息泄露，被苻堅派兵中途追回。苻堅仍待之如初。之后，周虓又與苻堅兄之子苻苞合謀襲殺苻堅。事泄，苻堅審問周虓謀殺的原因？周虓答曰：“昔漸離、豫讓，燕、智之微臣，猶漆身吐炭不忘忠節(jié)，況虓世荷晉恩，豈敢忘也。生為晉臣，死為晉鬼，復(fù)何問乎？”前秦眾臣都主張?zhí)幩乐芴?，苻堅說：“今殺之，適成其名矣?！彼鞊橹?，徙于太原，最終病死于太原。苻堅將其尸體送歸東晉，受到晉人的普遍哀悼。冠軍將軍謝玄吊唁，并上疏對朝廷說：“臣聞旌善表勸，崇義明節(jié)，所以振揚聲教，垂美來葉（世），故西夷校尉、梓潼太守周虓，執(zhí)心忠烈，厲節(jié)寇廷，遂嬰禍荒裔，痛寘泉壤，臣每悲其志，以為蘇武之賢，不復(fù)過也……伏愿圣朝追其志心，表其殊節(jié)，使負霜之志，不墜其地，則榮慰存亡，惠被幽顯矣?！睍x孝武帝下詔曰：“虓厲志亮節(jié)，無愧古烈，未及拔身，奄隕厥命，甄表義節(jié)，國之典也。贈龍驤將軍，益州刺史，賻錢二十萬，布百匹?！庇仲犢n其家?！稌x書》卷五十八史臣曰：“孟威（周虓字）陷跡虜廷，抗辭偽主，雖國史所載，何以加焉?！币陨蠈χ芴嵉谋碚庙灀P，我認為都是周虓應(yīng)得，但對苻堅的寬容大度，也應(yīng)該予以肯定，因客觀上有利于民族團結(jié)，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不能因為苻堅是一位最終失敗的君主，就一概抹煞，我想這也是研究中國古史的學(xué)者，應(yīng)該注意的問題。

注釋

①參見《文選》卷四十二《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