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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芳四溢的早晨

    2020-01-07 07:28:00劉玉棟
    小說月報 2020年11期
    關鍵詞:馬東奶糖姑姑

    這是多年前的一個故事了。那時候,馬東和馬南還是兩個孩子。馬東十歲,而馬南剛剛八歲。他們在棗樹林里碰到陌生人的那一天,正好是馬南八歲的生日。馬南的生日在農(nóng)歷的七月,用奶奶的話說,剛好是小棗紅屁股的時候。在我們這一帶,小棗紅了屁股,就說明開始變甜了,變得好吃了,如同一個姑娘的皮膚變得光滑紅潤,開始讓人想入非非。

    應該是秋閑的季節(jié),而老人和婦女的戶外活動卻猛地多起來,她們來到離村子較近的地頭上,坐在棗樹下面忙她們該忙的事情。捏著針納鞋底的,晃著梭子織漁網(wǎng)的,搖著紡車紡線的,擇臭韭菜爛蔥的……反正都是些針頭線腦、雞零狗碎的雜活,有一搭沒一搭做著,嘴里卻不停地嘮叨著,七葷八素,張家長李家短的,隨時會爆發(fā)出毫無忌憚的大笑,震得棗樹葉子嘩啦嘩啦響。實際上,每個人都明白,她們是在守著自己家的棗樹,防著那些偷棗的蟊賊。有時候,孩子們不上學,也跟著跑過來瞎湊合。一時間,女人罵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孩子才不管呢,爬樹、追鳥,玉米被撞得東倒西歪。

    這一天天氣晴好,太陽早早地從東邊鉆出來。馬東和馬南就像兩個新兵蛋子一樣,從一大早,便開始做準備。馬東把曬干的膠泥蛋子收進一個布袋子里,馬南接過來晃一晃,布袋子里便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膠泥蛋子圓圓的、硬硬的,如果打在麻雀頭上,麻雀就會像小棗似的從樹上掉下來。

    “‘撲通’一聲,”馬南笑著說,“‘撲通’就掉下來了,大冬瓜,你說是吧?!?/p>

    馬南叫馬東大冬瓜,馬東叫馬南嘎小子。

    “一會兒咱走的時候,千萬要躲開那個孟姜女。”馬東把嘴巴湊在馬南的耳朵上,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很有點神秘地說,“聽到?jīng)]有,嘎小子。”

    馬南正使勁地拽著彈弓上的皮筋,并且瞇縫著一只眼,做出瞄準的姿勢,然后他松開皮筋,朝馬東點點頭。他們知道妹妹馬紅現(xiàn)在正盯著他們,每到他們想出去玩的時候,他們的妹妹馬紅總像一個“跟屁蟲”似的跟著他們。

    “就像一根尾巴,甩都甩不掉。”馬南說。

    “還愛哭,整天撇著嘴,跟孟姜女一樣?!瘪R東說。

    于是,他們開始叫妹妹馬紅“孟姜女”“尾巴”和“跟屁蟲”。

    他們的叔叔馬權從偏房里走出來。馬權的手里提著一把刀。刀是木頭把的,窄窄的、長長的,上面落滿灰塵,刀背上生滿醬紅色的鐵銹。馬權來到棗樹下面,他拿刀使勁地敲了幾下樹干,刀背上的鐵銹紛紛地掉下來。馬東和馬南有些好奇,他們是第一次看到這把刀,他們沒想到他們家的偏房里還藏著這么一把刀。他們來到叔叔身旁。

    馬南說:“哪來的一把刀,這么長?”

    叔叔馬權沒理他,他正拿指甲蓋試著刀刃,他的指甲蓋黑黑的、硬硬的、臟兮兮的,刀刃滑過去,一點痕跡都沒有。

    馬東說:“你拿刀干什么?”

    “宰人。”他們的叔叔馬權猛地抬起頭,朝他們吼了一嗓子。

    這時候,一顆紅透了的小棗正好落下來,砸在馬南的頭頂上,馬南嚇得“哇”地叫了一聲。這顆小棗肯定遭蟲咬了,現(xiàn)在還不到小棗紅透的時候。奶奶說,蟲子一咬,小棗就紅。小棗紅了,就會從樹上掉下來。馬東拾起那顆小棗,攥在手里。他看了看叔叔馬權。他發(fā)現(xiàn)叔叔馬權臉色鐵青,眼珠通紅,胡子也黑了許多。他們的叔叔馬權耷拉著臉,真像要宰人的樣子。

    “倔騾子這是怎么了?跟狼狗似的?!瘪R南說。馬東和馬南背地里管叔叔馬權叫“倔騾子”。

    馬東和馬南躲開叔叔,他們抬頭看看太陽。白亮白亮的太陽已經(jīng)高過偏房的屋脊,就像一個風箏似的懸在空中。

    太陽一熱,玉米葉上的露水就沒有了。馬東和馬南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討厭早晨的露水,弄得身上濕乎乎的,不舒服極了?,F(xiàn)在,露水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于是他們對了對眼神,便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準備走出家門。他們沒想到,妹妹馬紅就像一匹小馬駒似的從屋里闖了出來。

    “站住,馬東?!瘪R紅的頭發(fā)披散著,嘴里叼著一塊饅頭,兩手邊跑邊向上提著褲子。

    “你們想扔下我,沒門兒。”馬紅氣勢洶洶的,如果不是頭發(fā)長點,活脫脫的一個野小子。這丫頭剛剛六歲,就神氣得有點過頭,這是奶奶說的。

    但現(xiàn)在,馬東和馬南必須停下來,他們都害怕馬紅那驚天動地的哭聲。馬南拿手捂住腰里的膠泥彈子,扭過身子,仰著頭看天。

    馬東說:“你干什么馬紅,一驚一乍的?!?/p>

    馬紅說:“你們想扔下我不管。”馬紅一口把饅頭吞進嘴里,然后拍了拍手。

    馬東說:“我們就沒想出去?!瘪R東梗著脖子,咧著嘴,腰里的彈弓把硌得他肉皮疼。

    還是馬南聰明,他知道把話題引開。他把目光從天上拉回來,馬上露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他說:“馬紅,咱姑姑咋樣了?咱姑姑的病好了沒有?”

    馬紅一聽這話,小臉立刻嚴肅起來,她伸出兩只胳膊,踮起腳尖,摟住馬東和馬南的脖子,把他們的腦袋瓜攏到她臉前,聲音低低地說:“姑姑光哭,姑姑從那天回家來后,就不停地哭。眼睛腫得跟水蜜桃那么大。姑姑不能吃東西,一吃就吐,爺爺正準備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請大夫呢?!?/p>

    馬東和馬南都瞪大了眼睛。他們不能不相信馬紅的話,因為馬紅和奶奶、姑姑睡一間屋。姑姑哭,馬紅既能聽到,也能看到。姑姑在城里的紡織廠做工,都好幾年了,做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么被爺爺和父親接回家來。奶奶跟別人說,馬靜生病了。馬靜就是姑姑了。奶奶跟別人說話時,臉陰得像要下雨的樣子。母親和奶奶一向合不來,兩個人老是指桑罵槐地斗幾句嘴。盡管還在一個大門里進進出出,可勺子早就不在一個鍋里攪和了。這幾天,奶奶滿臉陰云密布。母親呢,卻是一臉的陽光燦爛。母親似乎也比往日勤快得多,一大早,就哼著小曲兒下地干活去了。

    馬東和馬南問過母親:“姑姑這是咋回事?”

    母親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打地洞?!?/p>

    馬東和馬南不明白,說:“這與老鼠有啥關系?”

    母親說:“母雞能變成鳳凰嗎?”

    母親盯著馬東和馬南問,有些趾高氣揚的樣子,搞得他倆一頭霧水。

    馬東搖搖頭說:“沒見過鳳凰?!?/p>

    馬南說:“母雞也不錯啊,可以下蛋,也可以吃肉?!?/p>

    母親朝著馬南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就你奶奶的知道吃?!?/p>

    不過,漆黑的夜里,懵懵懂懂的馬東還是聽到了一段父親和母親的對話。

    母親說:“強扭的瓜不甜,不行就散伙拉倒啊?!?/p>

    父親說:“馬靜都做了流產(chǎn)手術,這要是傳出去,咋活呀?”

    母親嘆一口氣,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唉,也不能喝藥尋死啊?!?/p>

    父母說的話,馬東聽不明白,一歪脖子,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爺爺和父親從屋子里走出來。爺爺穿得很板正,黑褲子和黑布鞋都是新的,大熱的天,爺爺還戴著他那頂帽子。爺爺?shù)念^發(fā)都掉光了,所以一年到頭,爺爺都是戴著那頂帶遮檐的黑帽子。爺爺手里提著一個黑色人造革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用說,那準是給大夫帶的酒和點心。爺爺把人造革提包挎在自行車把上,推起自行車,便急匆匆地走出門去。爺爺從他們身邊走過時,根本就沒瞅他們?nèi)齻€一眼。爺爺太陽穴上的那顆黑痣不停地抖動著。

    “姑姑得的什么?。俊瘪R南問馬紅。

    馬紅搖搖頭說:“誰知道?她又不說話,她光哭。”

    “生病了就治病唄,也不能整天哭啊?!瘪R東說。

    “就跟孟姜女似的?!瘪R南說。

    “孟姜女?孟姜女是誰?”馬紅很認真地問。

    馬東和馬南猛地笑起來,他們看著馬紅滿臉迷惑的樣子,便笑得更歡。

    “馬紅,你過來?!备赣H站在屋檐底下,他用舌頭舔了舔卷好的紙煙,叼在嘴上。

    馬紅聽到父親喊她,便回過頭去問干什么。父親說:“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备赣H的嗓門猛地大了許多,模樣看上去很兇,以往父親可不是這個樣子。

    馬紅噘著嘴,扭著小屁股向父親走去。這時候,叔叔馬權把那塊磨刀用的大青石搬出來,還端來一盆清水,放到棗樹下面。叔叔正準備磨那把生銹的刀。

    馬東捅了捅馬南的腰,脖子使勁朝外一扭。馬南立刻就明白過來,他們悄悄地退出大門,然后撒腿便跑,他們咯咯地笑著,幾乎一口氣跑出村子。

    “總算甩掉了這條尾巴。”馬南停下來喘著氣,又回頭看了看村子。

    他們最害怕馬紅呼天搶地地追上來,這次還好,村里的街道上只有一只黑狗瞪著眼睛瞧他倆。馬東掏出彈弓,朝著黑狗晃了晃。黑狗齜開牙,想叫沒叫出聲來。馬南就把馬東拽跑了。他們跑到村子東邊的破窯上。

    馬東說:“咱們?nèi)ツ睦???/p>

    馬南說:“北菜園吧。”

    馬東說:“為什么去北菜園?那里樹少,樹少鳥就少。咱去南崗子,那里樹多,樹多鳥就多?!?/p>

    馬南說:“可北菜園有菜園子,菜園子里有嫩茄子,嫩茄子可甜了?!?/p>

    馬東說:“我們?nèi)ゴ蝤B還是去吃嫩茄子?”

    馬南說:“吃了嫩茄子,我們才有勁兒打鳥啊。我們又沒吃早飯?!?/p>

    馬東說:“那好,剪子包袱錘?!?/p>

    馬東和馬南掄開膀子,高聲喊道:“剪子包袱錘?!瘪R東挨剪了。

    “好吧,那就去北菜園。”馬東噘著嘴,老大的不情愿。

    馬南樂得嘎嘎笑,他像一陣風似的從破窯上跑下來。兩個人一前一后,沿著小河溝往北走。正是吃早飯的時候,地里根本見不到人影,滿世界都是蟬的聒噪聲,偶爾有幾只麻雀從豆子地里飛起來,又一頭扎進棗樹林里。河岸上長滿深綠色的紫穗槐,河邊上全是茂盛的蘆葦和香蒲,連接紫穗槐和蘆葦、香蒲之間的坡上,長滿了野草。野草也不示弱,使著勁兒往上長,黃的、紅的、紫的野花星星點點,在早晨,尤其鮮艷。農(nóng)歷七月的村野,大地蓬勃,芬芳四溢。

    馬南手里拿著一根柳樹條子,邊走邊抽打身邊的野花,嘴里還發(fā)出“嗨哈”的聲音。馬東跟在后面,手里提著彈弓,垂著頭,好像還在為去北菜園而悶悶不樂。馬南突然喊道:“哇,快看?!彼麖澫卵⒅輩怖?,露出很驚奇的樣子。馬東緊走兩步,來到馬南跟前,低頭一看,不屑地說:“大驚小怪?!?/p>

    馬南說:“大螞蚱背著小螞蚱,還不奇怪???”

    馬東說:“啥大螞蚱背小螞蚱,它們這是在配對。”

    馬南瞪著大眼說:“咋是配對呢?你看大螞蚱這么大,小螞蚱那么小!大螞蚱肯定是媽媽,小螞蚱肯定是孩子??隙ㄊ菋寢尡持⒆樱δ苁桥鋵δ??配、配對也得差不多大吧。”馬南急得都結巴了。

    這下子,馬東實在忍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幾乎要打滾。馬南不笑,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受到嘲弄而憤憤不平。他急得身子打轉(zhuǎn)兒,兩只眼睛瞪得像探照燈。他猛地看到一對紅蜻蜓。一只紅蜻蜓落在另一只紅蜻蜓的背上,在蘆葦叢上面飛。他舉著柳樹條子指著紅蜻蜓說:“你看你看,你快看,這兩只蜻蜓才是配對呢。你看它們一般大吧?!瘪R東還在不停地笑,他根本沒看那一對紅蜻蜓。馬南又被水里的蛙聲吸引住,他抻著脖子,看到水邊上有一對青蛙,一只青蛙正趴在另一只青蛙身上,他又舉起柳樹條子,指著河邊說:“你看看,那對青蛙,趴在上面的是小了一點,但不至于差這么大啊?!?/p>

    馬東不笑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草屑。他不再說什么,繼續(xù)向北走。馬南還沒回過神來,他又愣了一會兒,朝著馬東的后背哼一聲,嘟囔著說:“啥事都想得這么流氓?!?/p>

    他們跨過一座磚壘的土橋,再向北走不遠,就是北菜園。菜園嘛,肯定是在河邊上。他們看到了河邊蘆葦叢中的那架水車。水車早已經(jīng)廢棄了,但它就那么一直豎立在河邊。沒有人用它,也沒有人管它。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它整天吱溜吱溜,嘩啦嘩啦地響。馬東還能記得水車轉(zhuǎn)動的樣子,可馬南就沒有見到過。包產(chǎn)到戶后,菜園都變成了自家的菜園,澆菜園也變成了抽水機。

    馬東見到水車,就特別親,他記憶中還存有水車的神奇。所以,離好遠,馬東便朝水車跑去?,F(xiàn)在,悶悶不樂的變成了馬南。馬南朝著馬東奔跑的身影“呸”的一聲,他在河岸上停下來,撒一泡尿,他瞄準那些野花,極力地把尿澆在上面。他看到野花被沖得東倒西歪,嘴里便呵呵地笑出聲來。他把目光又向遠處拉了拉,他看到更多鮮艷的野花,可是,他的尿已經(jīng)夠不到了。他想朝前邁一步,卻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野花在不停地抖,他往野草棵下一看,禁不住驚呆了。他看到一條蛇,不,是兩條,兩條灰白色的蛇,背上生著鮮紅的花紋。他看到它們的身子緊緊地纏在一起,纏成了麻花狀,扭著在堤坡上爬。

    當馬南看清楚這是兩條蛇時,他忍不住大叫一聲,把手里的柳樹條子一扔,扭頭朝著馬東跑去,邊跑邊哇哇哭著大叫。馬東扭過身子,愣在那里。馬南跑到他跟前,一頭扎進他懷里,哭著說:“蛇,那邊有蛇,兩條,纏得像麻花似的?!瘪R南的樣子,讓馬東猛地覺得自己高大不少。馬東拍拍馬南的肩膀,輕輕推開馬南,說:“等著,我去看看。”

    馬東手里提著彈弓,他來到剛才馬南尿尿的地方,抻著脖子瞅了半天,又向前找了一段,快到土橋時,他停下來,然后往回走。

    他回到馬南身邊,說:“找不到了。”

    馬南驚魂未定,結巴著說:“兩條,好粗,身上全是紅花紋,纏得像麻花,嚇死我了……”

    “那是兩條蛇配對呢?!瘪R東皺著眉頭說,“老人說,看到蛇配對不好??欤R南,趕快閉上眼,朝著天,連說三聲我瞎眼了。心誠的話,要扇著自己的耳光說。”

    馬南這次很聽話,他仰起頭來,閉上眼,左右開弓,一邊扇著自己的臉,一邊說著我瞎眼了,我瞎眼了。馬東背過身,偷偷地笑起來。

    早晨的菜園子鮮亮鮮亮的,跟大片大片的莊稼地不同,菜是一畦一畦種的,這一畦種的是蘿卜,那一畦種的是辣椒,色彩斑斕,模樣各異,比莊稼地好看多了。正是碩果累累的季節(jié)。紅彤彤的西紅柿上還掛著露珠;圓圓的烏紫的茄子亮晶晶的;長長的辣椒一串串的,紅綠相間;綠色的大南瓜趴在地上,像一個一個的大娃娃;白菜的大葉子翠綠翠綠的,如同玻璃做成的……馬東和馬南在菜畦里穿梭著,他們知道什么樣的西紅柿、黃瓜和茄子最好吃。他們摘了兩個嫩茄子、兩根黃瓜和兩個西紅柿,馬南把衣服撩起來,兜在懷里。

    馬東說:“走,到河邊洗洗去?!?/p>

    馬南說:“我,我害怕。”馬南皺著眉頭,眼角瞄著河岸,撇撇嘴,要哭的樣子。

    馬東說:“怕啥,有我呢。走吧?!?/p>

    說完,馬東便甩開胳膊往河邊走去。馬南只好跟在馬東后面,兩手兜著衣服,慢慢地朝前走。來到河岸上,馬南再也不敢向前一步。馬東只好抱著西紅柿、黃瓜,自己跑到河邊,洗干凈了,把它們遞給馬南。

    馬東和馬南,兩個孩子,坐在岸邊的土埂上,明晃晃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南面吹來的風,變得干燥炎熱。他們面對著一片片的菜畦,一口一口地嚼著黃瓜,啃著茄子。菜畦的那邊,是一片棗樹林,三三兩兩的麻雀從棗樹林里飛過來,嘰嘰喳喳地叫著,落在菜地里。

    馬南說:“看,有兩只大鳥。”馬南“噌”一下站起來,興奮地指著棗樹林和菜地的交界處。馬東當然看到了,那是兩只斑鳩。不過,馬東可不像馬南那么沉不住氣,他知道,樹林里什么鳥都有,只是多少的問題。

    “那是野鴿子?!瘪R東告訴馬南。這里的孩子,認識野鴿子,但不知道它叫斑鳩。

    “走吧,咱快打野鴿子去吧?!瘪R南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著急,吃完了黃瓜?!瘪R東穩(wěn)穩(wěn)地坐在土埂上,嘎吱嘎吱地嚼黃瓜。馬東知道,即使他們跑過去,野鴿子早就飛得無影無蹤。

    獵物是碰到的,而不是追到的。馬東正想著,一只土灰黃色的鵪鶉沿著菜畦,朝他們這邊跑過來。鵪鶉沒有尾巴,樣子像沒長大的小雞,跑得飛快,它可能看到了他倆,出溜一下鉆進菜畦里。這下子,馬東坐不住了,他把吃了半截的黃瓜朝空中一拋,抄起彈弓就追過去,邊跑著,邊把一顆泥丸加進彈弓里。他弓著身子,邁著貓步,朝菜畦里尋找著。馬南跟在他身后,也學著馬東的樣子。兩個人瞪著大眼,像發(fā)現(xiàn)敵情似的,悄無聲息地找了半天,也沒看到鵪鶉的影子。最后,馬東直起腰來,使勁兒吐一口氣,說:“跑了,讓它跑了?!瘪R南也直起腰,可能是緊張的,臉上都冒出了汗水,說:“是野鴿子嗎?”馬東一下子笑了,鬧半天,這個嘎小子連鵪鶉毛都沒看到啊。

    看到馬東笑,馬南也笑了。兩個人對著傻呵呵地笑。

    正是這個時候,那個陌生的男人從棗樹林里走了出來。陌生人高高的、瘦瘦的,長長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就像樹枝上的老鴰窩,一件瘦瘦的花格子襯衫裹在身上,蓋住他窄窄的屁股,他的褲子更瘦,緊繃繃地捆著大腿,唯獨褲襠前面,高高地隆起一團。他背著一個綠色的書包,朝著馬東和馬南走過來。馬東和馬南愣愣地盯著這個陌生人。他們被這個人的穿戴驚呆了。他們從沒見過有人這樣穿衣服。他們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似的。走近一些才發(fā)現(xiàn),那個人眼窩深陷、臉色蒼白,身子歪歪斜斜的,衣服讓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顯然他是在樹林和玉米地里躲了好長時間。

    在西紅柿畦邊上,陌生人停下來,朝他倆笑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馬南看一眼馬東,眼神里滿是膽怯,身子不自覺地朝后躲了躲。馬東也沒回過神來,彈弓“啪”一下掉在地上,他急忙彎腰拾起來,塞進腰里。

    “你們倆是這個村子的嗎?”陌生人說話了。

    沒想到的是,這個人的聲音是這么好聽,就像鐵錘敲在銅板上,就跟收音機里的播音員似的,有一種獨特的磁力。

    馬東點點頭,說:“你是干啥的?”

    那人又露出白白的牙齒,他伸手托起一個通紅的西紅柿,拿手指輕輕地摸了摸,說:“我是來找人的。你們認不認識一個叫馬靜的女的?她在縣紡織廠做工?!?/p>

    馬東一聽是找馬靜的,張著大口,一下子愣住了。就在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時候,身后的馬南突然大聲說道:“馬靜是我姑姑?!?/p>

    “哦?!蹦莻€男人又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他的眼神也一下子亮起來,他向前跨一步,又停在那里,抬頭看了看天空。高高的空中有一只鷹,像一個風箏似的,輕輕地晃悠著。

    “你找我姑姑干什么?我姑姑病了?!瘪R南的膽子似乎變大了。

    “我知道你姑姑病了。我是她工廠里的同事,我來看看她啊。”那個男人皺著眉頭,像是很著急的樣子。

    “你一個男的,來看我姑姑干什么?”馬南的小嘴巴變成了一枚小鋼炮。相比之下,馬東的舌頭倒像是短了半截。

    “我是馬靜的領導啊,我代表廠里來看看她?!?/p>

    那個男人這么一說,馬南就不吱聲了。他和馬東對了個眼神。他們的眼里有些迷惑,他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那個男人突然把手伸進書包里,抓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東西,然后伸著手,朝他倆走過來,邊走邊說:“來,來,你們吃糖,大白兔奶糖?!闭f著,那個男人的手就伸到他們面前。

    大白兔奶糖!馬東和馬南聽說過,但沒有嘗到過。他們盯著那個男人的手,那是一只蒼白、細長、光滑的手,看上去是那么柔軟,村里的女人也沒有這么一只手啊。當然,他們看得更仔細的是這只手里的東西,那漂亮的彩色紙片上,那只可愛的大白兔。馬東和馬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他們不知道怎么辦。

    “快接著,吃吧,牛奶的,又甜又香。”那個男人齜著牙說。

    馬南似乎聞到了奶香味兒,嘴里立刻溢滿口水,手伸出去好幾次,只是瞅一眼馬東,又縮回來。馬東也在不停地咽唾沫,大白兔奶糖,別說吃了,見也是第一次啊??墒恰R東腦子里亂哄哄的,他不像馬南那么專注地盯著奶糖,姑姑滿臉的淚水和面前這個陌生男人雪白的牙齒老是疊加在一起,在他腦子里晃來晃去。

    馬南的手又一次伸出去。這一次,那個男人把手中一半的奶糖直接摁在他手里。馬南的手如同被燙了一下,迅速地抽回來,可是他發(fā)現(xiàn),大白兔奶糖已經(jīng)塞滿他的小手。馬南盯著手里的奶糖,眼睛再也不看馬東,他擰開糖紙,一下子把雪白的奶糖塞進嘴里,接著,嘴里便發(fā)出一種愉悅的聲音,臉上的笑容再也無法遮擋,燦爛如空中的驕陽。這時候,那個男人托起馬東的一只手,把剩下的奶糖放在他手里。馬東的胳膊軟綿綿的,他歪著脖子,有些僵硬地看著漂亮的糖紙。最終還是禁不住味蕾的誘惑,馬東慢慢地剝開糖紙,有些羞澀地瞥了眼對面那個男人,然后把奶糖放進嘴里。一種美妙的味道讓他無法形容,沿著舌尖,像電似的通到全身。這個夏日的早晨,一切都顯得如此美好。

    “你姑姑病得厲害嗎?”那個男人問馬南。

    “她光哭,”馬南含住奶糖,嘴里咝哈著說,“她吃了東西就吐。”

    那個人皺皺眉頭,說:“走,帶我去你家,看看你姑姑去?!?/p>

    馬南瞅一眼馬東,說:“咱還打鳥嗎?”

    馬東嘴里咂摸著奶糖的滋味,猶豫一下,手一揮說:“走,回家?!?/p>

    馬南高興地蹦起來,他朝著那人掄著胳膊說:“走吧?!庇谑?,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當起了開路先鋒。那人加快步子,緊跟著馬南。此時的馬東,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他跟在那人身后,步子散亂。他們沿著河堤,穿過一片豆子地,拐上一條鄉(xiāng)間小道,小道兩邊長著玉米、芝麻、蓖麻、花生和地瓜,一群群麻雀飛起來,飛向遠處的棗樹林里,他們不再關心。他們走到小道的盡頭,拐上一條通往村莊的大路,大路兩邊是高高的白楊。透過白楊,是鄉(xiāng)村小學那排紅磚瓦房,還有機磨坊那高高的煙囪。

    他們走進村莊的時候,人們正好吃罷早飯,有的坐在樹下抽旱煙,有的站在門口剔牙縫,有的扛著農(nóng)具準備下地干活……是的,他們都看到了馬東和馬南。當然,他們也都看到了那個穿著奇裝異服的陌生男人。對陌生人,村里人有一種本能的敏感,何況還是這么一個陌生人。

    “馬南,你這是干啥去了?”

    每個人都在問。每個人都盯著這個陌生人看。每個人都覺得這是個怪人。而陌生人昂著頭,面無表情。

    “我姑姑他們廠里來人了,來看我姑姑了?!瘪R南嚼著奶糖,甩著胳膊,神氣十足。

    “哦?!比藗儼堰@個“哦”拉得長長的,目光盯著陌生人,像鉤子似的鉤住不放,有的人就被鉤著跟在了他們身后,那隊伍越拉越長。人們跟著陌生人,踱著步子,目光飄移不定,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朝馬南家走去。

    離家越近,馬南的步子越快,后來,他干脆跑起來。他跑進家門,直接跑向奶奶和姑姑住的屋子,幾只雞被他嚇得咯咯地飛起來,黑貓噌一下爬上棗樹,馬紅像一團火似的朝他躥過來。馬南闖進姑姑的屋子,他看到姑姑坐在炕上,背后靠著一摞被子。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姑姑,你們廠里,來人了,來看你,是個男的?!?/p>

    奶奶從外面走進屋,說:“馬南,你就不會慢著點?!?/p>

    馬南回頭跟奶奶說:“姑姑廠里來人了,來看姑姑,是個男的。”

    這時候,姑姑歪著身子,已經(jīng)把頭伸向窗臺。透過窗玻璃,姑姑似乎看到了特別可怕的東西,她驚恐地張大了嘴巴,猛地發(fā)出一聲大叫,把馬南和奶奶嚇得愣在那里。姑姑撕心裂肺地喊道:“快,快去關門,別,別讓他進來。我不想見到他。”

    奶奶和馬南跑出去。馬南跑得快,他蹦出屋門,正看到那個男人站在棗樹下面,跟父親說著什么。奶奶跟出門,一眼就看到那個人。奶奶好像一下子就知道了那個人是誰,她轉(zhuǎn)過身,飛快地關上屋門。馬南看到,他們家的大門口已經(jīng)圍滿了探頭探腦的人。馬紅跑到馬南身邊,拉著他的手說:“馬南,那個穿得怪怪的人是干嗎的?對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呢,媽媽煮了兩個雞蛋,給你留著呢,一會兒你要是吃不了,可給我留一口啊?!瘪R紅的話,馬南好像沒聽見,他從褲兜里摸出一塊大白兔奶糖,遞給馬紅,接著就把馬紅推到一旁。

    父親朝這邊走過來,那個人跟在后面。奶奶突然大聲喊道:“站住!”父親和那人都被嚇了一跳,一下子站在那里。奶奶朝那個人說:“你快回去吧。馬靜不想見到你?!蹦棠陶f這幾句話時,手在不停地顫抖。奶奶這么一說,那人突然就跑了過來,他繞過奶奶,直接跑到窗前,他使勁兒敲著窗玻璃,喊道:“馬靜,你開開門,你聽我說幾句話好嗎?你開開門啊?!苯又峙艿介T口,可奶奶像個門神似的站在那里。那人說:“大娘,你讓我進去好嗎?我要跟馬靜說幾句話啊。她是誤解我了……”說著,他抓住奶奶的一只胳膊,奶奶伸出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那人臉上。奶奶咬著牙,一下一下拍過去,嘴里罵著“你個黑心的”。那人扭著頭,躲著奶奶的巴掌。父親跑過來,用力掰開那人抓住奶奶胳膊的那只手??赡侨诉€是一個勁兒往門口躥。父親從后面抱住他,用力向外拖。

    那個人掙扎著身子,跳著腳喊:“馬靜,你罵我也好,打我也好,你得聽我說說??!馬靜,你不能這樣啊!馬靜……”那人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來。

    馬南嚇得呆愣在那里,他看到站在棗樹下面的馬東,也跟他一樣,瞪著大眼,一動不動地盯著父親向外拖那個男人。突然,叔叔馬權從偏房里跑出來,馬南看到,叔叔馬權手里提著一把刀。刀是木頭把的,窄窄的、長長的,刀背锃亮,泛著清寒的光。那是一把剛磨好的刀。光刺進馬南的眼里,禁不住讓他渾身一哆嗦,一泡熱尿就撒在褲子里。

    馬權腳步敏捷,他幾步來到那個還在跳腳的人面前,低沉地罵了一聲。接著,刀便插進那件瘦瘦的花格子襯衫里。這時候,一群鴿子正拉著悠揚的鴿哨從空中飛過。

    一切都是那么迅速。迅速得讓所有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馬南“啊”地大叫一聲,他像一只中彈的兔子,躥過身邊的奶奶,躥過向外拔著刀的叔叔,躥過正向著地上癱軟下去的陌生人,躥過瞪著大眼的父親,躥過那棵枝繁葉茂的棗樹。他看到母親正從里屋跑出來,他一下子撲進母親懷里,驚恐地喊道:“媽,倔騾子,殺人了!”接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時間靜止在那個鄉(xiāng)村小院里,靜止在那個遙遠的芬芳四溢的早晨。

    原刊責編 ? ?張 ? ?睿

    【作者簡介】劉玉棟,一九七一年生,山東慶云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發(fā)表小說,已在《人民文學》《十月》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年日如草》《天黑前回家》、中短篇小說集《我們分到了土地》《公雞的寓言》《火色馬》《南山一夜》等十部,另著有兒童小說《泥孩子》《白霧》《月亮舞臺》《我的名字叫丫頭》等。小說曾多次被本刊轉(zhuǎn)載,并多次入選各種選本?,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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