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佳欣
(北京語言大學 外國語學部,北京 100083)
作為中華經(jīng)典文獻翻譯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太極拳經(jīng)典文獻的英譯研究日益受到重視。從整體上來看,當前譯界針對太極拳翻譯研究的文獻數(shù)量與質(zhì)量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主要集中在術語翻譯、翻譯策略、翻譯傳播中的文化缺省、翻譯實踐和翻譯報告等。以《太極拳經(jīng)論要訣》英譯本為例,通過對該文獻副文本內(nèi)容進行梳理,深入挖掘正文本以外的“邊角料”,能夠更加科學全面地把握太極拳文化發(fā)展和傳播體系,進而有效提升太極拳文化的影響力和傳播力。
副文本研究緣起于20世紀70年代,由法國敘事學家、文學理論家熱拉爾·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提出。1987年,熱奈特在《閾限》一書中將副文本定義為:“在正文本和讀者之間起著協(xié)調(diào)作用的、用于展示作品的一切言語和非言語的材料。”[1]突出了副文本對于正文本的補充功能和意義,并指出作者身份、作品標題、插圖等材料對于文本解讀工作的意義。次年,熱奈特在其發(fā)表的論文中對副文本的概念進行了進一步解構,將副文本定義為“圍繞文本的所有邊緣的或補充性的數(shù)據(jù)”[2],具體包括與作者、編輯以及媒體等主體相關的材料數(shù)據(jù),說明了副文本形式、內(nèi)容的多樣化特征。1997年,《副文本:闡釋的門檻》一書出版,副文本以獨立主題形式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其學理價值逐漸顯現(xiàn)。核心文本即房屋的“前廳”,副文本就是進入前廳的“門檻”,先于核心文本映入觀者眼簾,作用于觀者后,再帶其進入文本。熱奈特對副文本的類型進行了細致的劃分,具體可分解為內(nèi)文本、外文本、文本副文本、圖像副文本、作者副文本、私人副文本等十幾種。在核心文本分析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今天,副文本研究在整體上仍處于邊緣化地位。但不可否認,隨著副文本研究工作的進一步發(fā)展,副文本研究的價值正逐漸被挖掘。
國內(nèi)文學界較早地引入和開展了該學科領域的副文本研究工作,特別是在研究西方文學的過程中,部分研究者熱衷于從副文本視角探討文獻的“邊角料”價值,取得較好效果。國內(nèi)語言學和翻譯學領域的副文本研究工作起步較晚,尚未形成健全的學科支撐體系。不同語境下的概念闡釋具有一定的差異性,與漢語語境中的具體性概念定義不同,熱奈特對副文本概念的闡述較為抽象,給副文本應用于翻譯研究帶來了挑戰(zhàn)[3]。副文本作為整體文本中的一部分,翻譯副文本的理論研究應從文本關系的角度展開,其應用研究也離不開與文本的呼應[4]。在太極拳典籍翻譯的副文本研究中,從副文本出發(fā),處處可見核心文本甚至文本之外的影子(shadowing)。
由Benjamin Pang Jeng Lo, Martin Inn, Robert Amacker及Susan Foe合作完成的太極拳典籍《太極拳經(jīng)論要訣》英譯本(TheEssenceofT'aiChiChu'an:theliterarytradition,1979)共收錄譯文13篇,主要講解了太極拳精要、口訣和心得等內(nèi)容,分別是:張三豐所著的《太極拳經(jīng)》;王宗岳所著的《太極拳論》武禹襄所著的《十三勢行功心解》《十三勢歌》《打手歌》;李亦畬所著的《五字訣》;李亦畬所著的《走架打手行功要言》;《太極拳十要》;鄭曼青所著的《體用歌》。本書所選用的典籍原文都是太極拳經(jīng)論中代表性強、流傳廣接受程度高的經(jīng)論典籍,曾被《健身防身太極拳》(TaiChiChuanforhealthandself-defense:philosophyandpractice,1974)、《太極拳:力量之道》(TaiChiChuan:TheTechniqueofPower,1976)等在國外影響力極大的太極拳著作收錄,Alfred Huang、楊俊敏(Jwing-Ming Yang)和廖渭山(Waysun Liao)等人在著作中都對本書中所選用的文獻書目進行過翻譯整理[5]。綜上,《太極拳經(jīng)論要訣》在中外太極拳研究領域具有較強的代表性,其理論研究價值亦值得進一步探討。
“副文本決定著讀者如何進入文本,也決定著讀者對文本的預期?!盵6]副文本會影響讀者或觀者的閱讀或觀看的過程,因所用為書面文本,其文本效果往往反饋于“讀者閱讀過程”。例如,當讀者翻開一本扉頁上標注著“此書根據(jù)真實事改編”的書時,對這本書的閱讀期望與讀者翻開一本標注著“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書的閱讀期望是不同的,同樣,閱讀期望的不同也導致讀者的閱讀過程和閱讀結(jié)果會產(chǎn)生不同[7]。在《太極拳經(jīng)論要訣》中,其封面、序、導言是讀者接觸文本的“首三部曲”,會對讀者的閱讀過程和閱讀預期產(chǎn)生最初的影響。另外,此書為典籍譯本,序和導言中會體現(xiàn)出作者的翻譯思想、翻譯策略,以及作為譯者對太極拳的獨到見解,是太極拳典籍翻譯研究寶貴的財富。
1.封面:太極拳文化內(nèi)涵與起源說
《太極拳經(jīng)論要訣》一書,除了主要的文本翻譯中體現(xiàn)出來的太極拳同道家思想的相互融合,副文本也從各個細節(jié)都體現(xiàn)了太極拳與道家思想的緊密聯(lián)系。扉頁標題下方的圖示“道”以及后封面上的圖示“道”都強調(diào)了太極拳與道家文化的密切關系。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太極拳文化既是道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極大地豐富了道家文化的內(nèi)容。道家主張道法自然,《漢書·藝文志》曾記載,道家書籍有《黃帝四經(jīng)》《黃帝銘》《黃帝君臣》等,暗示道家思想與伏羲、女媧、神農(nóng)、黃帝等人有關。而太極拳經(jīng)論中提到的陰陽、八卦、合一等要訣同道家思想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例如,傳說伏羲所著的八卦圖在道家著作和太極拳典籍中都有所體現(xiàn)。
封面印有張三豐的畫像,張三豐又被稱為武當?shù)朗炕蛉徽嫒?,曾被認為在道家文化和太極文化的發(fā)展中扮演著重要歷史角色,甚至被認為是太極拳的創(chuàng)立者。在現(xiàn)代太極拳發(fā)展和研究過程中,部分學者對張三豐同太極拳發(fā)展之間的關系存在質(zhì)疑。這一觀點在此書的導言(Introduction)部分也有所提及,如,關于太極拳的起源,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武當?shù)朗繌埲S于元末明初(1367—1403年)創(chuàng)太極拳,但是這種說法受到了部分太極拳研究者的質(zhì)疑。作者在導言中所提出的觀點,體現(xiàn)出上世紀70年代的西方社會也存在對“張三豐創(chuàng)太極拳”起源說的爭議,這與當今國內(nèi)眾說紛紜的太極拳起源有諸多相通之處。如今,國內(nèi)太極拳研究中關于太極拳起源有三個主流的觀點,一是譯者提到的備受質(zhì)疑的“張三豐創(chuàng)立太極拳說”;二是太極拳源起陳家溝,由陳王廷所創(chuàng);三是“太極拳源自長拳說”,各種起源說都有眾多支持者,其中最被大眾接受的是第二種“太極拳始于陳王廷說”[8]。《太極拳經(jīng)論要訣》在出版時使用了張三豐畫像作為封面,但本書譯者Benjamin在導言中對太極拳起源說的爭議進行了闡釋,未明確認同“張三豐創(chuàng)立太極拳”這一說法,反映出上世紀70年代,國外太極拳翻譯領域?qū)μ珮O拳起源說的爭議與矛盾。
2.序:譯者翻譯思想與翻譯策略
“序”體現(xiàn)著“每個譯者的個人思想和他所采用的(或自以為采用的)翻譯體系”,是翻譯研究和譯者研究“最寶貴的資料”[9]。通過對譯序跋的研究,可以挖掘譯者的翻譯策略、翻譯動機、翻譯觀甚至是譯者個人的意識形態(tài),是溝通研究者與譯者重要的渠道[10]。本書作為典籍匯編,并不存在譯序之說,譯者所作的序作為傳播中的副文本,極具譯者的主體色彩。此類序的內(nèi)容主要闡述作者在文本翻譯活動過程中的思想變化和策略選擇。由此可見,副文本形式雖“副”,其價值卻不容忽視,副文本在研究譯者翻譯思想、翻譯策略和翻譯目的等方面有著重要作用。
在序中,譯者提出在太極拳典籍的翻譯過程中,“太極拳翻譯既要富有詩學美感,又要字字斟酌、忠實原文,但通常情況下很難達到二者兼?zhèn)?,多?shù)情況下,二者只能達其一。典籍中的文言文極其簡明扼要,許多漢字都有具體而又深刻的含義,所以即使是再簡單的句子和用詞也有可能充滿了典故和意象。每一句話都能在讀者腦中回味無窮”[11]。
例1:“氣宜鼓蕩,神宜內(nèi)斂?!?第一章《太極拳經(jīng)》)
譯:the Ch’i (breath) should be excited, the spirit should be internally gathered.
最初“鼓蕩”二字卻是被直譯為“slosh”,之后這種翻譯被認為是一種尷尬的“硬翻譯”、具有誤導性,才被改為“excited”。譯者解釋到,“excited”有一層內(nèi)涵意義,即假如把世界上所有海洋的水都集中倒到一個箱子里,并且輕輕地晃動這個箱子,箱子里的水就會來回地晃動,就會產(chǎn)生這種“鼓蕩”的感覺,這也就是氣如何在體內(nèi)循環(huán)的。而“slosh”雖也有這一層含義,但局限于液體。與之相較,“excited”能作用于人,更抽象、更能延伸為人體內(nèi)運作的氣。
除了上文中簡單提到的作者的翻譯思想和翻譯策略,副文本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翻譯思想在文本翻譯的過程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譯者在本太極拳典籍譯作中所使用的策略具體可分為三種:即音譯加注釋、意譯、增譯,其中增譯又細分為規(guī)范性增譯、邏輯性增譯、文化性增譯。
音譯加注釋。本譯本中音譯加注釋的翻譯手法多用于對傳統(tǒng)的道家名詞與武術術語的翻譯中,如,勁Chin(internal force)、神Shen(spirit)、丹田Tan T’ien(the physical center of body)、走Tsou(yielding)、粘Nien(adherence)等。
意譯。在針對一些在目的語言中沒有對應的詞匯,譯者多采取意譯的手法。
例2:“行氣如九曲珠,無微不到?!?第三章《十三勢行功心得》)
譯:Let the Chi move as in a pearl with nine passages (Chiu Ch’u Chu) without breaks so that there is no part (of the body) it cannot reach.
在此例中,“九曲珠”原意為:一種珠孔曲折難通的寶珠。宋朝蘇軾曾在詩《祥符寺九曲觀燈》中作“寶珠穿蟻鬧連朝”一句。同時也可視作影射典故,“孔子游說陳國,遭陳、蔡大夫發(fā)難,要求線穿九曲珠,在采桑女的幫助下,把蜜涂在九曲珠外,用線系在一只螞蟻的身上,讓螞蟻鉆那曲折的珠孔,如若不肯鉆,就用煙熏之,最終穿珠成功”。而在此處翻譯中,譯者將曲折難通的九曲珠表述為a pearl with nine passages,看似直譯,但此處的nine為虛數(shù),用十以內(nèi)的最大單數(shù)表達曲折之多,借此喻出運氣過程再曲折難以行氣,也要行氣到無微不至。
增譯。典籍的翻譯中如果只采用直譯或者意譯的手法,并不能清楚地表達原句的意思,也不能做到譯者想要能滿足的忠實和美感。為解決這一難題,譯者采用了增譯的手法?;诘浼g的特殊性,出于不同的增譯目的,在此將增譯分為:規(guī)范性增譯、邏輯性增譯、文化性增譯。
例3:“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第二章《太極拳論》)
譯:(as light an object as) a feather cannot be placed and (so small an insect as) a fly cannot alight on any part of the body.
傳統(tǒng)意義上的增譯是為了更清楚地表達原文意思,如上述例子中的(as light an object as) a feather 和(so small an insect as) a fly括號內(nèi)的內(nèi)容,表現(xiàn)出了對力量、技巧、反應的嚴格規(guī)范。在太極拳運行過程中,習武者對力的把控對最終成效尤為重要,所以規(guī)范性的用詞用語數(shù)不勝數(shù),故在此總結(jié)為太極拳典籍翻譯中典型的規(guī)范性增譯,旨在更加生動形象地規(guī)范出表述中的界限,也讓譯文表達的意義更加清晰明了。
例4:“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學者不可不詳辯焉?!?第二章《太極拳論》)
譯:It is said, ‘Missing it by a little will lead many miles astray’. The practitioner must carefully study. This is the Lun.
在王宗岳的《太極拳論》中,原文并未結(jié)尾,而是在此處戛然而止。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在此句后加上了總結(jié)性的“This is the Lun”,此做法與文章名“太極拳論”相呼應。這類邏輯性增譯的使用有助于提升行文流暢度、增強內(nèi)容邏輯性和完善文章整體結(jié)構。
由于太極拳典籍作為翻譯材料的文化特殊性,其背后所體現(xiàn)的文化背景、文化內(nèi)涵需要在翻譯中體現(xiàn)出來,這是當前開展太極拳典籍翻譯工作的一項重要難點問題,也是一項基礎性工作?!短珮O拳經(jīng)論要訣》中文化性增譯的使用,極大地補償了譯本的文化內(nèi)涵,同時也有效地融入了譯者的主體性思想。例如,在翻譯張三豐的《太極拳經(jīng)》的結(jié)尾處,譯者加注了“this classic was left by the patriarch Chang San-feng of Wu Tang Mountain. He desiresd the whole world to attain longevity, and not only martial techniques.”表明了原作者張三豐撰寫此書的現(xiàn)實愿景,即希望讀者在學習武術技巧的同時也能達到延年益壽的目的,這是太極拳學習者不可或缺的背景知識。譯者通過文末注釋實現(xiàn)了對原文的文化補償,為太極拳學習者提供了延展性知識。
3.導言:譯者的翻譯觀
在熱奈特看來,準確的作者意圖體現(xiàn)著副文本隱含的信條和意識形態(tài)。導言作為譯本副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承擔著整個譯本的翻譯目的和翻譯意義,體現(xiàn)著譯者翻譯的不同意圖。
譯者在導言中闡述了太極拳的發(fā)展歷程、強調(diào)了太極拳經(jīng)典文獻的現(xiàn)實價值以及翻譯工作的重要意義。譯者將太極拳的歷史劃分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歷史較古老,留存的文獻有所斷層,該段歷史脈絡并不清晰;后期文獻保存較好,歷史發(fā)展脈絡較連貫,形成了以陳楊兩派為代表的太極拳派系。譯者對太極拳發(fā)展歷史的研究旨在幫助太極拳學習者更好地提升太極拳理論素養(yǎng)。
準確性和忠實性是太極拳典籍翻譯工作的基本原則,對太極拳各經(jīng)論要訣的理解決定著練習者的心得、動作是否無誤。正如本譯作的作者Benjamin的太極拳老師陳曼青所說,形一出,須遵從太極經(jīng)論,若與之相悖,則為誤。因此,如何實現(xiàn)太極拳典籍的“忠實”翻譯是太極拳翻譯領域的重要任務,且對國外太極拳學習者有著重大意義。
譯者不僅在序中體現(xiàn)了自己所使用的翻譯策略,也將自己對典籍翻譯的認知融入了導言中。譯者認為在典籍翻譯過程中,典籍自身也始終處于動態(tài)變化狀態(tài)。在作品的傳播過程中,讀者或傳播者的看法和評論會不斷融入作品中。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看法和評論也會逐漸成為作品本身的一部分。文獻自身內(nèi)容的變化體現(xiàn)了傳播者的主體性色彩,并在翻譯中也融入了譯者的主體性特征,這一觀點與凱瑟琳·巴切勒(Kathryn Batchelor)新著《翻譯與副文本》(TranslationandParatexts)中的相關內(nèi)容有一定相同之意。
隨著太極拳文化對外交流與傳播的步伐不斷加快,多視角下太極拳經(jīng)典文獻翻譯研究工作也將迎來新的機遇與挑戰(zhàn)?;诟蔽谋疽暯?,對太極拳經(jīng)典文獻英譯工作進行理論和實踐研究,是當前學術界關于太極拳經(jīng)典文獻研究的應有之義。通過對上述信息和資源的深層次挖掘與認識,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把握譯者的翻譯目的、翻譯策略以及翻譯思想,從而更好地學習和傳播太極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