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勤
論民間文學對陶淵明的接受
郭永勤
(黃淮學院 文化傳媒學院,河南 駐馬店 463000)
作為極具特色的中國文人,陶淵明不僅被后世文人反復吟詠,也出現在民間文學作品中。雖然民間文學中的陶淵明基本保持了傳統認知中的形象,但與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相比,民間文學作品不僅題材范圍相對狹窄,同時呈現出明顯的地域性特征和民間立場,表現的是普通民眾對陶淵明的接受。對民間接受情況的梳理,不僅能夠充實陶淵明的接受研究,而且對于古代文學接受研究具有啟示意義。
民間文學;陶淵明;接受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說:“屈子之后,文學上之雄者,淵明其尤也。韋、柳之視淵明,其如賈、劉之視屈子乎!”[1]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國人對于陶淵明的接受,不僅包括對其詩文的接受,還包括對其人品的接受。陶淵明在晉代受到的關注比較少,而且多側重于其隱逸方面,唐代以后,其影響越來越大,孟浩然、王維、儲光羲、白居易等人對陶淵明深入接受的情況表明,“陶其人其詩所代表的價值追求、審美追求,在盛唐已經被從一定程度上較為普遍的肯定和接受”[2]。至兩宋,以蘇軾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達到了高峰,其詩歌、人格和生活方式都成為文人追慕的對象。陶淵明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士人中,前人對陶淵明接受史的考察,也基本停留在文人層面①。陶淵明《飲酒》其九有“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將遠見候,疑我與時乖”[3]228之句,由此可以看出,對于他的選擇,當時的普通民眾是無法理解的。雖如此,有關陶淵明的事跡與評價亦大量進入民間文藝作品。至今民間文學作品中和陶淵明相關的內容仍足茲討論,考察陶淵明在民間②的接受情況,可以更全面了解陶淵明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本文擬在對民間文學作品進行搜集和梳理的基礎上,對陶淵明在民間的接受情況進行探討。
歷代典籍中都有對民間歌謠的著錄,從題材來看,時政歌謠和情歌留存較多。翻檢隋唐五代歌謠,許多歷史人物被提及,但是文學家不多,如:“昔請司馬相如,為作《長門賦》。徒使費百金,君王終不顧?!盵4]1“嵇叔夜,阮仲容,冰玉琢,成千鐘。為與劉伶千日酒,醉臥南山百尺松。”[4]450“張騫本自欲登山,漢帝使遣上升天……喚取魯班刻車攆,喚取嵇康來撫琴。”[4]296“孟詩韓筆。”[4]144“蘇、李居前,沈、宋比肩?!盵4]179《雪溪水神夜宴歌》組歌中有《屈大夫歌》,還有一些提及孔子的歌謠,但沒有發(fā)現涉及陶淵明的歌謠。有些歌謠化用了某些著名的文學事項,如綠珠、湘夫人等,其中有一首與桃源題材相關的歌謠:“洞府深沉春日長,山花無主自芬芳。憑闌寂寂看明月,欲鐘桃花待阮郎?!盵4]62但也不同于陶淵明的桃源主題??梢?,在隋唐五代時期,陶淵明雖然已經被很多文人接受,但是其在民間的接受程度應該還不太高。在陶淵明被文人廣泛接受的宋代及其后的金元時期的歌謠諺語中,也很少發(fā)現與陶淵明有關的內容。在周玉波編著的《清代民歌時調文獻集》中,孟浩然踏雪尋梅的雅事出現了三次,分別見于《玉娥郎》:“飄飄大雪飛,青眼盼不歸,孟浩然踏雪去尋梅?!盵5]15《大四景》:“飄飄片片飛,玉人幾時歸,孟浩然踏雪去尋梅?!盵5]199《剪剪花》:“窗含西嶺千尺雪,浩然肩背一枝梅。”[5]46但是在民間繪畫“四愛圖”③中與之并列的“淵明愛菊”卻沒有直接出現,只檢索到“丹桂飄香正中秋,姐兒閑坐在高樓……冤家去時桃花放,如今菊綻東籬未回頭”[5]15,可以看作是對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化用。又有“七月七,織女共牛郎……金風透體涼,佳人恨夜長,飲菊酒家家慶賞重陽”[5]15提到了重陽節(jié)飲菊花酒的習俗。
重陽節(jié)是我國的傳統節(jié)日,主要習俗包括登高、佩茱萸、賞菊等,而飲菊花酒的習俗一般認為是從陶淵明賞菊飲酒而來的。南朝檀道鸞筆記《續(xù)晉陽秋》記載有“白衣送酒”的故事:“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于宅邊菊叢中,摘盈把,坐其側,久,望見白衣(官府中給役小吏)人,乃王弘送酒。即便就酌而后歸。”[6]陶淵明因此寫下名詩《九日閑居》:“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世短意常多,斯人樂久生。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露凄暄風息,氣澈天象明。往燕無遺影,來雁有余聲。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如何蓬廬士,空視時運傾!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榮。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棲遲固多娛,淹留豈無成。”[3]70南朝《宋書》“本傳”云:淵明“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歸”[7]。文字與《續(xù)晉陽秋》相類,堪與《九日》詩互為印證。葛洪《西京雜記》卷三載漢高祖時,宮中“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華酒,令人長壽。菊華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華酒”[8]。干寶也記載了釀造菊花酒的方法:“戚夫人侍兒佩蘭……九月,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命。菊花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饟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盵9]這兩段文字內容基本相同,可知重陽飲菊花酒之俗非始于陶淵明,但是在后世與陶淵明有融合。唐代詩人王勃有《九日》詩:“九日重陽節(jié),開門有菊花。不知來送酒,若個是陶家?!盵10]684可見重陽飲菊花酒節(jié)俗與陶淵明的融合在唐代應該已經完成。關于這點,前輩學者,尤其是討論節(jié)日民俗的學者多有論及,茲不贅述。
整體來看,在民間韻文作品中,陶淵明及其相關元素出現的頻率都比較低。
在民間敘事文學作品中,陶淵明出現的頻率略有提高。在馮夢龍編著的《古今笑》中,收錄了幾則有關陶淵明的笑話,錄于下:
淵明《讀山海經》詩曰:“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庇凶魈諟Y明詩跋者謂:“形夭無千歲?!蹦獣云湟?。后讀《山海經》云:“刑天:獸名,好銜干戚而舞?!蹦酥遄纸藻e。[11]162
陶靖節(jié)在家,郡將候陶,值其酒熱,取頭上葛巾漉酒。漉畢,還復著之。[11]249
顏延之為始安郡,過潯陽日,造陶潛飲。臨去,留錢二萬。潛悉付酒家,稍就取酒,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其先醉,使客曰:“我醉欲眠,君且去。”[11]249
江州刺史王弘,造淵明,無履,弘從人脫履以給之,語左右“為彭澤作履”。左右請履度,及履至,著而不疑。[11]249
《古今笑》中記載的還有阮籍、謝昆、阮咸等人的故事,體例類同《世說》,大抵都是文人軼事,皆有史料可據。從產生路徑上講,現在還無法斷定這些作品是由史實到民間口耳相傳,還是民間故事被經典化了。
明李贄編著有《山中一夕話》,書中收錄了大量的文人趣事,以蘇軾為最,關于陶淵明的笑話輯錄一則:
陶淵明得太守送酒,多以春秫水雜投之,曰:“少延清歡數日?!盵11]775
明曹臣編著《舌華錄》,從經史諸子百家等取語,錄陶淵明數則:
陶淵明為彭澤令,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淵明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事鄉(xiāng)里小兒也?!彼旖庥√尤ァ11]852
陶征士嘗言:五六月北窗下臥,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11]892
淵明嘗聞田間水聲,倚杖聽之,嘆曰:“秫稻已秀,翠色染人。時剖胸襟,一洗荊棘,此水過吾師大人矣!”[11]894
清人石成金編著有《笑得好》,本著“人以笑話為笑,我以笑話醒人。雖然游戲三昧,可稱度世金針”[11]962的原則,收錄笑話若干,其中有一則與陶淵明作品相關:
一人口中偶讀古文曰:“臨清流而賦詩?!迸杂幸蝗思泵栐唬骸昂翁幣R清劉副使?為甚的不早些對我說?讓我好奉承奉承結交他?”其人曰:“此乃《歸去來兮辭》。”這人改顏緩說曰:“我只道他是個現任的官兒,若是這個歸去來辭的官兒,我就不理他了。”[11]973
以上作品多為陶淵明生平趣事,以稱贊其高蹈之致為主,并不稀見,最后一則作品則巧設機關,借淵明作品諷刺不學無術之徒?!稓w去來兮辭》是中國文學史上表現歸隱意識的絕唱,其所表達的對當時官場的厭惡和對田園生活的向往,與文中阿諛奉承之流形成鮮明對比,由此達到幽默的效果。據此也可推知陶淵明的作品在大眾中有一定的普及度。
從上引材料中,我們大略可窺見民間對陶淵明的接受情況。相較于韻文作品,陶淵明在民間散文作品中的形象要豐滿得多,其人、作品均被關注,尤其是涉及世人對其作品接受的兩篇,為不學無術者畫像,有較為明顯的諷世之意。這些作品依稀為我們勾勒了民間接受的陶淵明形象,包括好酒、愛菊、簡傲等。
歷代關于陶淵明的民間文學作品具體數量已不可考,但有一些關于陶淵明的民間文學作品流傳至今?,F存的節(jié)日習俗傳說和文人傳說中有一些涉及陶淵明的作品,如《重陽節(jié)的傳說》《陶淵明勸學的故事》等。在今人輯錄的《中國民間故事 ?江西卷》中,收錄了兩個關于陶淵明的傳說,分別是《陶淵明棄官》《陶淵明和“柳七豆腐”》。《陶淵明棄官》仍是“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的演繹,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簡傲清高的陶淵明。《陶淵明和“柳七豆腐”》講述了陶淵明任彭澤令時,深夜去柳七豆腐店飲酒的故事,是一則典型的風物傳說與文人傳說的結合體,該故事中的陶淵明,不僅平易近人,而且嗜酒如命。《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安徽卷》收錄的《陶淵明與潛口》,是一則帶有極強解釋性特征的風物傳說,巧妙解釋了潛口名字的來歷。傳說陶淵明曾在此隱居,為紀念陶淵明,因名潛口。這則故事可以看作是陶淵明傳說與當地環(huán)境結合的一個范例?!吨袊柚{集成?江西卷》還收錄了一則題作《陶淵明不折腰》的歌謠:“陶淵明,聲氣高,不為五斗米折腰。不當縣官欺鄉(xiāng)佬,酒多詩多樂逍遙?!盵12]
事實上,除了以上被收錄整理的民間文學作品,還有部分有關陶淵明的民間文學作品活躍在民眾的口頭。如在陶淵明的家鄉(xiāng)江西省九江市德安縣吳山鄉(xiāng)一帶,至今流傳著許多關于陶淵明的傳說,其中關于淵明生平軼事的有《淵明粑》《淵明茶》《淵明酒》《藥石的傳說》;關于淵明故里及相關地名來歷的有《發(fā)地埂斷索選址的傳說》《牛眠地與犀牛望月的傳說》;關于淵明飲酒、作詩的有《淵明醉石的傳說》《桃花洞的傳說》等。雖然其中不乏附會之作,但這既是傳說的特點,也體現出當地民眾對陶淵明的關注。
整體來看,不管是在文人作品中,還是在民間文學作品中,陶淵明的故事均流傳千年而不絕。究其原因,除了陶淵明本身經歷曲折、富有戲劇性之外,還在于他的經歷和追求能給人以啟示與思考。陶淵明本身已經成為一種象征和符號,所以在民間文學作品中陶淵明才會成為一個“箭垛式”人物。同時,不同區(qū)域流傳的陶淵明傳說,具有情節(jié)設計的差異性與主題表達相似性的特點,這也反映了民間文學的變異性與傳承性特征。
關于陶淵明好酒這一特點,似乎已是共識,以至于白衣送酒、葛巾漉酒已傳為佳話。后世文人對此不僅多有論及,在生活方式上也有模仿和借鑒,但他們顯然更注重對陶淵明酒中旨趣、真意的探求。民間文學作品中雖然也屢屢提及淵明好酒,卻多是借助故事來展示其如何好酒,對于其好酒的原因,幾乎沒有涉及。如《陶淵明與柳七豆腐》的傳說,就講述了淵明深夜至店求酒的故事;《淵明醉石的傳說》講陶淵明住宅旁邊的菊叢之中有一塊如砥的大石,縱橫各有丈余,令他格外喜歡,每逢貪杯喝醉了,他便蹣跚走到大石旁邊坐臥其上,在賞菊之余,寫下一首首耐人尋味的詩篇,后來,他感到這塊大石能讓他醒酒,能讓他提神,又能讓他詩思泉涌,于是對這塊大石充滿了情意,便給其起名“醉石”。雖然這些傳說故事多為虛構,卻與人物貼合密切,符合大眾對陶淵明的基本認知,而“講得像真的一樣”這種表述方式的可信性與主要情節(jié)的虛構性,也正是民間傳說敘述上的特點之一。陶淵明與醉石結緣,也使后世文人贊嘆不已,引起他們濃厚的興趣和遐思④。宋代文人程師孟就曾經特意為此賦詩:“萬仞峰前一水傍,晨光翠色助清涼,誰知片石多情甚,曾送淵明入醉鄉(xiāng)?!盵13]6據今人對廬山歷代石刻的統計,摩崖石刻中還留存了更多與醉石相關的題詩,如明代郭波《題醉石》:“淵明醉此石,石亦醉淵明。千載無人會,山高風月清。石上醉痕在,石下醒泉深。泉石晉時有,悠悠知我心。五柳今何處?古松還獨青。若非當日醉,塵夢幾人醒?!盵13]130明代盧襄《題醉石詩》:“經過栗里橋邊路,忽憶征君被酒時。白石巋然無舊館,青山幾處有荒祠……”[13]84由此亦可看出后人對陶淵明的那種類似于李白“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10]1749“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10]1776的企羨之情。
在民間文學作品中,并沒有把陶淵明塑造成恃才傲物、郁郁寡歡的孤僻文人,反而在提及陶淵明與人的交往時,突出表現其平易近人的特征。如《陶淵明勸學》就講述了陶淵明對求學少年虛心以待、循循善誘的故事。在反映陶淵明為官的傳說中,對陶淵明在和普通民眾交往中從不為官自傲的描述也很多,如《陶淵明與柳七豆腐》:
一天深夜,柳七和伙計們剛做完最后一桌豆腐,就聽見有人叩門,說要買酒吃。他打開門,見是一老一少,忙讓進屋來,答道:“客官,已到子時了,現成的水酒倒是有,只是無下酒的菜?!边@時,年老的聽說有酒,就來了勁,指著剛做好的豆腐說:“聽說這里的豆腐做得好,隨便來幾碟,也可下酒?!蹦悄贻p的把柳七拉到一邊說:“店家,這是剛上任不久的陶縣令,總要做幾個像樣的菜,才可下酒?!绷呗犝f來的是百姓敬慕的陶淵明,忙跪下道:“小人柳七,給縣太爺磕頭?!碧諟Y明忙扶起柳七,說:“柳店家,不必如此,只是深夜打擾了。”[14]42
這一段敘述生動地表現了陶淵明和藹可親、以禮待人、不擺官架子、尊重勞動人民的形象,這應該也是傳說中陶淵明比較受民眾喜歡的原因之一。
陶淵明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的違己交病之感在其詩歌中多有體現,其歸隱田園的最終選擇和固窮守節(jié)的生活狀態(tài),也多為后人推崇。民間文學作品對其人生選擇、出處立場等也有表現,如在《陶淵明與柳七豆腐》中,陶淵明借柳七家做豆腐五代清白和自己違心做官做對比:
陶淵明聽了,贊嘆不已,感觸地說:“你算是五代清白傳家了,我是官場半生渾濁?!绷唧@問道:“大人,何出此言?”陶淵明嘆道:“我本無心做官。此次出任,只不過為五斗米罷了?!闭f罷,面帶愧色。柳七說:“大人為官清正,治理有方,百姓十分擁戴呢。”陶淵明謙虛地笑道:“當今朝廷昏庸,為民做主談何容易?!盵14]43
該則故事力圖把陶淵明塑造成一個為官清正、治理有方的“良吏”,強調的是“百姓敬慕”的陶淵明,表達了對陶淵明的贊賞。這也從一方面體現了民眾對陶淵明的認知,似乎陶淵明辭官是憤世之舉,如果在清平之世,也許陶淵明會有不一樣的選擇。這一點,和朱熹說陶淵明是豪放的,魯迅說他是金剛怒目式的,或可互為佐證。
《淵明醉石的傳說》《陶淵明棄官》兩則故事都突出了陶淵明放曠自任、不為形役、追求自由人格的極具反抗意味的個性魅力。這一點和文人接受中的陶淵明是相似的。綜合考查以上材料,我們可以看到在民間文學作品中,陶淵明的形象保持了某些比較穩(wěn)定的特征,包括生性清高,厭惡官場虛偽;隨性灑脫,嗜酒傲物;平易近人、勤學勉勵等。
從作品內容來看,鄉(xiāng)民們對陶淵明原本就平民化的形象進行了“接地氣”式的描繪,不僅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和民眾的認同感,也強化了陶淵明在歷史演進中的神秘魅力。
中國古代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形成了一部蔚為壯觀的文化史,而以陶淵明為主題的民間傳說,從數量上看,比蘇軾、唐寅少太多,這大約和民眾對其狂悖程度和才智的認知有關,換句話說,陶淵明有趣但還不夠有趣。通過可見的陶淵明相關民間文學作品,不難看出,與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相比,民間對陶淵明的接受具有以下特征:
地域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區(qū)域環(huán)境等因素與人物的結合上體現出地域性特征,如前述《陶淵明與潛口》《藥石的傳說》《牛眠地與犀牛望月的傳說》。這些作品的產生和當地的地理環(huán)境有極大的關系,講述《牛眠地與犀牛望月的傳說》的人特意告訴聽眾,牛眠地的地理形態(tài)特征,像一頭大牛俯臥于地,以印證傳說的“真實性”。二是相關作品流傳范圍呈現出地域性特征,如《陶淵明與潛口》的故事只在潛口及周邊地區(qū)流傳。這也意味著,不同區(qū)域的民眾對陶淵明的接受是有差異的。
以《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為中心,筆者對民間敘事文學作品進行梳理,發(fā)現除江西和安徽流傳著少量陶淵明傳說外,其他地方都沒有,也就是說陶淵明傳說似乎形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傳播范圍⑤。這應該和陶淵明的活動區(qū)域比較小有關系,也符合民間傳說的一般特性。根據《晉書》本傳記載,陶淵明曾出任過江州祭酒,在荊州桓玄門下做過屬吏,又做過劉裕的參軍及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最后出任彭澤令,辭官后一直躬耕田畝,其活動范圍基本都在長江流域。因此,在陶淵明的家鄉(xiāng)和任職地,關于他的故事就比較多,這些地區(qū)就成為其相關傳說的流傳中心,并向外擴散,距離越遠,分布的密度越低。例如,江西省德安縣現存有洼里陶、閘下陶、塝上陶、栗里陶(現稱老屋陶)、路邊陶(現稱新屋陶)、沖里陶等以“陶”冠名的自然村落,生活著陶氏后裔,保存有一些與陶淵明相關的文物古跡,因此該地流傳的與陶淵明相關的傳說就比較多,其中還包含陶淵明故里“牛眠地”的傳說。這則傳說敘述了陶侃選擇牛眠之地作為父親的墓地,從而實現了位極人臣的預言,后來家中遭遇火災,陶淵明自故居搬出的故事。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當地“人杰地靈”的觀念,將個人際遇與某些地理特征建立起神秘聯系,使村落或地標物體在神圣化過程中沾染了名人效應,并獲得一定的地域教化傳承的文化功能。
從現存作品的感情傾向上看,這些地區(qū)流傳的作品中,常以“陶”“淵明”等對地點、食物命名,或以巧妙的方式使陶淵明和當地的文化建立聯系,明顯體現出當地民眾尤其是陶氏后人對陶淵明的熱愛、敬仰,與其他地區(qū)流傳的偏重趣味性的作品有所不同。
但是從現存其他民間文藝作品的題材來看,隨著陶淵明作品在各地的傳播,尤其是后世愛陶文人的刻意傳播,陶淵明在民間接受的地域范圍可能要廣得多。洛陽古瓷鑒藏博物館現藏有民國淺絳彩陶“淵明愛菊圖帽筒”,河北武強年畫中也存在和陶淵明相關的作品,年畫題詞有“為有淵明把菊愛,朵朵飛香花正開”及“九月秋菊各色新,朵朵青香可愛人。盛夸此菊開不盡,家童又送花兩盆”[15]20–27兩種,不僅為年畫內容做了注解,而且突出了陶淵明的個性特征。年畫作品題材來源可能是對文人畫的模仿,但也可能來自民間文學作品的轉化。如果是后者,就說明當地流傳過關于陶淵明嗜愛菊花的傳說。
據《姓氏考略》記載,陶姓人氏很早就由最初的發(fā)祥地山東定陶、河北唐縣及山西臨汾等地向各地遷徙,《皖江陶氏族譜》記載:“陶之族氏姓肪于堯帝,濟陽郡惜陰堂陶氏之一世祖陶丹,字文仲,生于漢后帝建興丁未年,仕楊武將軍,娶新淦湛氏,生子曰侃……”[15]20–27陶姓繁衍到后來,在江蘇鎮(zhèn)江及丹陽一帶成為望族大戶。其實早在東漢時期,陶姓就已是名門望族,從隋唐時期開始,陶姓族人又從中原陸續(xù)遷徙到今福建一帶安家落戶,“南宋孝宗乾道九年,有后裔遷皖江宿邑”,同時又有子孫“由宿松沿江里遷懷寧塌洋河,擇吉壤卜居,列為遷懷之一世祖”[16]。從傳播學的角度說,人員流動是信息傳播的有效途徑之一,隨著陶氏子孫的遷徙,會漸漸在新的居住地形成一個新的相對穩(wěn)定的傳播中心,進而向周圍擴散,這樣就打破了原有的傳播區(qū)域,擴大了與陶淵明有關的民間文學作品的輻射范圍。
以文人傳說為代表的民間文學作品,是民眾把自己的理想、夢幻集中于自己喜歡的某一人物身上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產物。民眾的感情和想象,既是作品產生的基礎,也是作品傳播的基礎。通過可見的與陶淵明相關的民間文學作品,不難看出,民間在接受陶淵明時,只關注陶淵明的某些方面,另一些方面就不曾涉及,不像文人接受陶淵明那樣,一面固化某些認知,一面不斷發(fā)掘陶淵明及其作品的內涵和意義。
民間文學作品尤其是民間歌謠中,除去一首《陶淵明不折腰》是對陶淵明重要人生經歷的詠嘆外,其他作品中雖有對陶淵明作品的化用,但更像是單純的語句借鑒,并未融合陶淵明作品的精神內涵。古代文人看中的陶淵明固窮守節(jié)的品格,在民間文學中表現得也很淺顯,民間文學作品并沒有對陶淵明的精神世界進行深入探討。
民間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移花接木的現象,即同一個故事,可以出現在多個文人身上,具有一定的類型化特征。例如,類似《陶淵明與柳七豆腐》這種歷史名人與地方風物相結合的傳說故事,數量非常多,換一位主人公或者換一個地點重新構造這個故事,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這是因為,許多傳說中的情節(jié)本身是缺少個性特征的,所以一些典型的情節(jié)就經常被用于不同的人物身上。以筆者現已搜集到的與陶淵明相關的民間文學作品為例,單個作品中的陶淵明一般只具有一個或兩個方面的特征,但是多個作品聯合在一起,就能為我們展示一個人物的多面性。這符合民間傳說的基本特征,也和民眾對于陶淵明的固化認知有關。
民間文學作品中的陶淵明,個性鮮明而突出。與文人對陶淵明精神世界的關注相比,民眾似乎對其人生經歷中富有傳奇性的內容非常感興趣,他們不僅對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津津樂道,還就此演繹出陶淵明為官、棄官的各種版本,樂此不疲地創(chuàng)造和傳播陶淵明與小人物、石頭、食物等相關的故事,并不關注陶淵明人生的重要節(jié)點以及其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貢獻,只側重于講述趣聞軼事。雖然一些民間文學作品也把陶淵明渲染成一個深受百姓愛戴的父母官,但其對陶淵明良吏形象的塑造,只間接表達了民眾對現實中貪官污吏的怨恨和對清官的渴望,并沒有對陶淵明的管理能力做過多描述,故事的重點始終在趣味性上。
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隨性任真,不僅帶有一定的反抗意識,更在形象上和百姓熟知的官員完全不同,因而才吸引了民眾的注意。他才學廣博又謙虛好學,尊重勞動人民,躬耕田畝,親自參加農業(yè)勞動,因此在情感和心理上也更容易為民眾接受。
比較來看,后世文人有對陶淵明隱逸生活方式的向往與模仿,有對其高潔人格的尊崇與傾慕,但這在民間文學中表現得不夠明顯。在民間文學中,民眾一方面希望他一直為官,畢竟他是難得的好官,另一面,民眾也對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品格給予肯定,體現出民眾的矛盾心理。至于在特定歷史時期出現的否定陶淵明的聲音,如在中晚唐時期,由于社會矛盾突出,詩人急切想要改變現實,積極仕進,必然無法接受陶淵明的選擇,韓翃《送別鄭明府》中就有“勸君不得學淵明,且策驢車辭五柳”[10]2734的句子,這種情況在民間文學中則是不存在的。
總體來說,以民間文學為中心考察民間對陶淵明的接受情況,可以發(fā)現,與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不同,在民間對陶淵明的接受中,民眾不太關注他的文學作品,而對關于他的人物趣事非常感興趣,即使有涉及他作品的故事,也非關注其意蘊,而是就與作品相關的軼事關注較多。這是不同群體在接受陶淵明過程中出現的必然差異,是由不同群體的個性差異及價值追求決定的。但是,民間文學中關于陶淵明的記述真實地反映了民眾的歷史情感和評價,依然具有一定的歷史真實性。同時,從傳播方式上看,民間文學作品以口耳相傳為主,總體具有單純樸素的特征,但囿于口頭傳播的方式,一些故事僅粗存梗概,細節(jié)較少,有些作品也會在傳播的過程中發(fā)生一定的變異,出現“移花接木”的情況。
迄今為止,學界關于陶淵明的接受史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文學的接受史研究,從普遍運用的材料來看,主要是文人創(chuàng)作,而對民間文學關注較少。這是因為民間文學的文獻收錄非常有限,田野調查更是一項非常復雜的工作,所以這一類資源還幾乎未被利用。但是,就筆者搜集的資料來看,從民間文學的角度探討文學家、文學的接受是完全可能的。因此,我們可以將視野擴大到更多的文人和作品上去,關注平民對他們的接受情況,以充實古代文學中作家作品的接受研究。
① 以李劍鋒《元前陶淵明接受史》、劉中文《唐代陶淵明接受研究》為例,前者以時代順序,對各個時期文人對陶淵明的接受情況進行了細致梳理,后者以有唐一代為例,對接受對象、接受內容進行了更為細致的考察。
② “民間”一詞的含義因“民”的指向不同而不同,不同學者在使用時,其內涵和范疇不盡相同。本文所說的民間,側重于普通民眾,即平民,以圖與側重知識分子對陶淵明接受的研究互為補充。
③ “四愛圖”源出河北武強年畫,題曰《淵明愛菊》《浩然愛梅》《周子愛蓮》《羲之愛鵝》。
④ 李劍鋒曾撰文詳細考辨了歷代醉石詩,認為盛唐之前無醉石詩,北宋以降,題詠醉石的作品漸多。詳見李劍鋒《淵明醉石題詠流變考論》(《學術研究》2013第7期)。
⑤ 《集成》分為省卷、市卷等,目前筆者僅完成了江西、安徽、江蘇、遼寧、吉林、四川、福建、河南、湖北、甘肅、寧夏、浙江、江蘇、北京等省卷搜錄作品的梳理,尚不能涵蓋一個區(qū)域內流傳的民間文學作品全貌。同時,《集成》搜錄的材料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由于材料缺乏,尚不能形成明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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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Acceptance of TAO Yuanming in Folk Literature
GUO Yongqin
(Huanghuai University, Zhumadian 463000, China)
As a distinctive Chinese literati, TAO Yuanming is not only repeatedly chanting by later literati, but also appeared in folk literature works. Although TAO Yuanming in folk literature basically maintains the image in traditional cognition, compared with the literati's acceptance of TAO Yuanming, folk literature works not only have a relatively narrow range of subjects, but also show obvious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and folk positions. The expression is the acceptance of TAO Yuanming by ordinary people. The combing of the situation of folk acceptance can not only enrich the study of TAO Yuanming's acceptance, but also has enlightening significance for the study of ancient literature acceptance.
folk literature; TAO Yuanming; acceptance
2019-07-28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7BZW087);河南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2016BWX015)
郭永勤(1981―),女,河南駐馬店人,講師,碩士。
I207.2
A
1006–5261(2020)01–0089–08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