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世界
作者有話說:我們在愛著一個人時,也是在追逐美好的幻想。就像故事里的林悔,天真、浪漫、不怕辛苦,也像渾然不知被愛著的江以寄,固守著一個不值得的人。但愛總歸是愛,無論深刻,無論淺薄。
夢想和你,我都沒有得到。
但好在,我習(xí)慣了。
一
江以寄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秋波粼粼的湖邊畫畫。
不是那種“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悠閑寫生,而是坐在鬧市區(qū)的人工湖邊,二十塊錢幫人畫一幅素描像,左鄰右舍分別是排著小隊的烤冷面攤子和紀念品打折促銷現(xiàn)場。
面前目測體重有個一百七八的姑娘在寒風(fēng)里瑟縮著,保持了十分鐘的微笑快要僵在嘴邊。
她說:“你能不能把我畫得瘦一點啊?!?/p>
我心想這又不是美圖秀秀,但顧客是上帝得罪不得,就笑著讓她放心。
畢竟她是我等了兩個小時,才等來的第一位客人。
然后,江以寄就用一張“毛爺爺”和完美笑容把女孩打發(fā)走了,那個女孩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瞧著江以寄。
我很生氣,我的財路就這樣被斷掉了。
他長手長腳,游刃有余地把我吃飯的家什打包放進他的后備廂,然后用他那一米八八的身高俯視我,試圖將我全方位碾壓。
他的話永遠那么簡潔:“林悔,跟我走?!?/p>
要是以往,在美色和氣場的雙重壓力之下,我肯定乖乖跟在他后面,一句話也不敢多講,但是現(xiàn)在我憑本事吃飯,不需要仰人鼻息,膽子也越發(fā)大了起來。
“來人啊,搶劫啦!”我大喊道。
旁邊吃著烤冷面和挑選紀念品的圍觀群眾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般救我于水火之中,他們默契地對視了一眼,迅速將狀況定位成了情侶別扭現(xiàn)場,眼神里清楚寫著“虐狗者都得死”六個大字。
我欲哭無淚,乖乖上了車。
半個小時后,我坐在江以寄對面吃著牛排和意面,專注于填飽肚子。據(jù)說這家是朝新城最大的酒店,身處靠窗的頂級位置,能把大半個城市的黃昏景色盡收眼底。
我肯定是有些飄飄然了,不然江以寄說“跟我回去”時,我不會笑得前俯后仰,一字一句,膽大包天。
“我不?!?/p>
我期待他生氣,期待他離開,我好回到快快樂樂的人間煙火里去。牛排和意面都不適合我,我還是喜歡熱騰騰的烤冷面,而且隔壁的大叔還會多給我加根腸。
我要走,被江以寄拉住。
他問我要去干嗎,我說看風(fēng)景。
外頭陰風(fēng)大作,路人行色匆匆,正是風(fēng)雨欲來的前兆,哪有什么風(fēng)景可看。
我就是在鬼扯。
但他沒有戳破我,把我?guī)У搅隧敇?,隔著透明的窗子,俯視這龐大的、亂糟糟的人間。
我被他的好脾氣驚到,說了個冷笑話。
“你看,這個風(fēng)像不像《西游記》里妖魔鬼怪出現(xiàn)之前的那種陰風(fēng)?”
他很給面子地笑了笑。
我們就這么耗著,誰也不說話,他的時間比我金貴,我等得起。
終于,他應(yīng)該是累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好看的眉頭緊皺著,似乎在喃喃地念著什么,我湊近一探,他的額頭燙得厲害。
我在“趁機逃走”和“仗義救人”之間猶豫了一秒,然后選擇了后者。不為別的,就為他是我的前老板,而我在他那里曾經(jīng)混吃等死過一段時間。
這個恩我得報答。
然后,我輕車熟路地翻出他的手機通訊錄,通知江家司機來接他。
二
半年前,我在A大校園網(wǎng)站上看到“遇青”工作室招聘模特的消息時,我還是美術(shù)系大一的小白,課沒有多少,時間倒很多,促使我撥打那個電話的直接動力,是招聘信息上寫的100元/小時的酬勞。
當(dāng)時,面試我的人就是江以寄。
我承認,他真人比網(wǎng)站照片上那張英俊卻淡漠的臉要好看多了,棱角分明,帶一點溫柔,像鼎盛時期的金城武。
我被驚到了,有些不好意思。
他問我:“之前有經(jīng)驗嗎?”
我搖搖頭。
“那你有什么特長?”
“講笑話算嗎?”
他翻著簡歷的手抖了一下,抬眼就和我的視線撞上,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啊,像萬千星河墜在其中。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鐘。
“周六周日,九點開始,工資月結(jié),可以嗎?”
“好?!?/p>
我就這樣成了“遇青”的一分子?!坝銮唷惫ぷ魇沂墙约囊皇謩?chuàng)立的,目前的畫手都是他挖來的,未來向設(shè)計公司發(fā)展。工作室里的人都很和氣,我去的第一天,自我介紹完,跟著大家一起叫江以寄“老大”。
“哎,別說,你長得還真像……”那個叫宋林的畫手喊道。
“李嘉欣!”我搶先答道,故意甩了甩頭發(fā),“朝新城小李嘉欣,正是本人。”
大家哈哈哈一片,江以寄唇角揚了揚,像微笑時的金城武。
他說:“希望大家能彼此照應(yīng)?!?/p>
我在笑聲里落了座,按照要求擺好姿勢,四個畫手就動筆畫起來,個個認真專注。據(jù)說這次要做一個商業(yè)單子,為一部小成本網(wǎng)劇畫女主肖像,要求有故事感,真實靈動。
工作時,江以寄有時會過來看看,但大部分時間不在。
四周靜得過分,我閑得無聊,跟大家找話說。
宋林的話最多:“林悔,你是怎么被老大發(fā)現(xiàn)的?”
“簡單來說,我是被時薪一百塊發(fā)現(xiàn)的?!?/p>
“在你之前,來面試的模特,老大都不滿意,你是怎么‘搞定他的?”
“沒什么,就是漂亮吧?!?/p>
話音剛落,江以寄推門走進來。我不確定他聽沒聽到我剛才的“自戀發(fā)言”,他把盒飯放好,宋林尖叫著指著盒飯:“老大,今天多了雞腿!”
“你說,是不是因為林悔來了,才多要的雞腿?”
江以寄沉默著把盒飯遞給我,我笑著說“謝謝老大”。
江以寄真是個不錯的老大。他雖然自己很少動筆,但著實功底了得,負責(zé)畫作后續(xù)修改和與甲方對接,拿到的報酬小部分用于工作室的日常開銷,大部分都給了畫手本人,自己分毫不留。
況且,工作室每天都有零食和奶茶不定時派發(fā),我一度懷疑他在做慈善。
尤其是第一個月末,他給了我一個厚厚的裝著工資的信封時,我對他的好感度陡然增加。
我覺得,我也不是一個只會吃會拿、不懂回報的人,所以我指著不遠處煙火繚繞的小吃街說,我請你吃飯吧。
怎么也算投桃報李了吧。
然后,他淡漠的雙眸浮現(xiàn)了一點光亮,像是看到了好笑好玩的事情。
“好呀?!?/p>
三
拿著老板的錢請老板吃飯,這樣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干。
但就事論事,一來江以寄的確是個不錯的老大,二來,這家燒烤店確實是朝新一絕,回頭客百分百。
老板娘把牛肉串、小龍蝦和烤生蠔送上來的時候,江以寄的眼里清清楚楚地寫著“懷疑”兩個字。
不奇怪,看他平常的穿著打扮,優(yōu)雅低調(diào),像個貴公子,肯定很少來這種地方吃飯。
我把盤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熱情得像個“托”。
“你嘗嘗,不好吃不要錢?!?/p>
他拿起一個生蠔,表情很猶豫,我看他遲遲不下手,也不理他,自顧自地吃起來。
生蠔被他拿著,慢慢地湊近嘴邊,我趁他不注意,抬手借了個力,成功地讓江以寄嘗到了生平第一口生蠔。
這是個不錯的開始。眼瞧著他皺起的眉舒展開,咂了咂嘴品出了點味道,我就知道,我的“安利”賣出去了。
我悠閑地沖老板娘喊道:“來扎果汁!”
那天的果汁帶了點度數(shù),半個小時以后,我和江以寄將桌上的吃的都吃光,喝的也都喝光,我們大著舌頭聊天,差點稱兄道弟。
我問他:“你出來這么做慈善,你家里人知道嗎?”
俗話說“酒壯俗人膽”,我顯然是膽子大了,才會問這個問題。
誰知道,他立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叫我附耳過去,像是分享機密:“小點聲,我其實……家境很好?!?/p>
“有多好?”我能猜出來他家境不凡。
他的鼻息溫?zé)幔聪蛭业难凵窳亮恋?,我覺得自己更暈了。
“我跟你說,如果我沒做好這個工作室,是要滾回家繼承家產(chǎn)的。”他伸手指了指對面的百貨大廈,“瞧見沒有,那就是我家的。”
他指的大廈名叫萬江,是朝新城最高端的商場,三家店都在這座城市的市中心。
像是怕我不信,他拉著我的手往外走,走進了對面的萬江商場,進了一樓的一家奢侈品店。
妝容精致的店員顯然認識他,看他倒在沙發(fā)上,忙不迭地遞來一杯檸檬水。
“給她找一條裙子?!?/p>
我的腦子十分清醒,但架不住江以寄發(fā)瘋和店員的熱情,三分鐘后,我穿著店里最貴的一條禮服裙,站在鏡子前手足無措。
江以寄只是笑,像小朋友那樣開心地鼓掌。
“好好看呀。”
“林小姐,你穿這條真的很合適?!钡陠T也夸獎道。
話音一落,江以寄就拿出一張黑卡埋單。他的力氣很大,我無力阻止。
那天晚上,他拉著我的手沿著街道走,經(jīng)過最繁華熱鬧的市區(qū),路上的人不斷向我們行注目禮,大概是沒見過穿著這么隆重的人壓馬路的。
我可能也瘋了,就這么陪著他瞎逛。
走累了,我們就坐在路邊,看周圍漸次亮起的霓虹燈,他眨著眼睛問:“你看,那是不是星星?”
他眼底閃爍著光亮,我看著他眼中的自己,說:“是。”
四
下次見到江以寄的時候,我們都默契地沒提那天的事。
我猜他很可能忘了,或者他記得,但不想提起自己的“光榮歷史”,對此我是非常理解的。
我們照舊在工作室里工作,吃吃喝喝,玩玩鬧鬧,這樣的日子也很不錯。
有一天,我正和大家一起吃飯,江以寄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來,連腳步里也帶著無限暢快。
“今天,我們簽下了第一份合同!”
四周是驚天的歡呼聲,大家的激動溢于言表。
“遇青”成立以來,只斷斷續(xù)續(xù)接過小的單子,若不是有江以寄在,恐怕早就維持不下去。大家有緣相聚在此,其實更多的是因為叫作夢想的東西。
而今天,這個夢想終于有了一點點光亮。
肖像圖順利過關(guān),對方老板看中的是宋林的畫,說他畫的人物富有生氣,大手一揮決定長期合作。
大家紛紛商討去哪里慶祝,唯獨我被江以寄留下。
他把那幅為大家?guī)硐M漠嫈[在我面前,眼里再清明不過。
“林悔,這是你畫的吧?”
我看著畫上的女孩,試圖打哈哈:“這不是宋林的畫嗎?別說,把我畫得還挺好看的?!?/p>
“這幅畫被修改過,我自己的筆跡我還是能認出來的,我沒修過?!彼粗?,根本不像在找一個答案,“需要我把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嗎?”
我沒想到工作室還有監(jiān)控,只得乖乖承認。
上次,江以寄發(fā)工資之前,我在工作室里等他,面前的畫板上就是宋林的這幅畫,落日的余暉照在上面,畫上女孩有漂亮的五官,但過于靜態(tài)化,于是,我拿起旁邊的筆,輕輕給眼睛和鼻子做了修改,只寥寥數(shù)筆。
那時,我沒想到還有今天。
“畢竟畫還是宋林畫的,我那幾筆算不了什么。”
宋林是工作室的元老級人物,又是江以寄的大學(xué)舍友,兩個人一直是并肩作戰(zhàn)的關(guān)系,更何況宋林正在興頭上,犯不著這個時候刨根問底。
那天的慶功宴,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宋林過來敬我,眼里漾著別樣的情緒。
“林悔,你聽過繆斯女神的故事嗎?”
沒等我回話,他就自顧自地接下去,“你沒來以前,我畫了兩年都沒什么水花,你來了沒多久,我們就接下了第一個案子。”
我跟他碰了碰杯。
宋林那天興致很好,拉著我不住地感謝,我也不推辭。
后來,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權(quán)當(dāng)小游戲助興。很不巧,第一把我就被抓到了,大家笑著說要放我一馬,但當(dāng)江以寄堅持將裝滿懲罰字條的小盒子端過來時,我就知道自己逃不過了。
“畫一幅自畫像?!彼归_字條,淡淡開口。
燈光照在他好看的臉上,我心想完了,他肯定是故意的,就是為了逼我承認之前的事。
但作為一個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說不會或者故意瞎畫,怎么都說不過去。所以那天,在眾目睽睽下,我不得已畫好了一幅素描,然后如預(yù)料般看到了江以寄滿意的神色。
他說:“以后,林悔和大家一樣,都是工作室的畫手。”
我不敢拒絕,我們各退一步,我怕他把之前的事捅出來。
好在,江以寄當(dāng)了那么久的領(lǐng)導(dǎo),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則,簡單說明了一下我的專業(yè)和水平,表示他對我絕對放心。
他站在我身旁,有并肩而立的感覺,我的心口有一股暖流涌過,比酒還暖還冽。
我好像聽見了心跳的聲音。
“怦怦?!?/p>
“怦怦?!?/p>
五
江以寄說話算話,很快就給我分配了活。
國慶放假,其他人都七天樂去了,他買了兩張直達暮臨區(qū)的票,鐵了心要讓我加班。
暮臨區(qū)在朝新城的鄰市郊區(qū),是很有名的自然景區(qū),以漫山楓葉為特點,每年都吸引無數(shù)游客前去。
因為合作公司有小說即將影視化,需要畫出符合意境的海報,書里的故事就發(fā)生在紅葉漫山的地方,所有這一趟非走不可。
江以寄給的待遇足夠優(yōu)厚——只要我們這次成功找到靈感,設(shè)計符合要求,他會把報酬都給我。
我瞧了瞧他的側(cè)臉,咽了咽口水,沒有說話。
我們坐在高鐵上,周圍都是結(jié)伴而來的情侶。
我問他:“暮臨區(qū)有條相思河,據(jù)說求姻緣很靈。”
他點點頭,不置可否。
也是,我們是去干活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上下級關(guān)系,又不是大學(xué)生情侶。
江以寄在閉眼小憩,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對面的兩個女孩肆無忌憚地偷看,我心里有些煩躁,抬手用窗簾遮住了他的臉。
后面的路程比較順利,我們到達紅葉漫山的林子深處,踩在路上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可要不是景色太過好看,我簡直以為江以寄帶我來這叢林冒險。
我們要自己扎帳篷,自己生火,就靠帶來的面包、餅干,度過創(chuàng)作的這幾天。
我開玩笑說:“江以寄,不等我畫出來,可能就已經(jīng)被猛獸吃掉了。”
他絲毫不懼我嚇唬他的語言,只淡淡道:“暮臨區(qū)沒有野獸。”
江以寄手長腳快,其實用不著我費什么力。我對著面前的畫板托腮,苦思冥想怎么表現(xiàn)出腦海中的畫面。但他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一會撿撿柴火,一會固定帳篷,不自覺地,我的筆下就多了一個男生的輪廓,然后在他發(fā)現(xiàn)以前懊惱地撕掉。
他大概以為我太過投入,對自己太過嚴苛,終于坐在我身邊。
“沒關(guān)系,慢慢來,我陪你?!?/p>
“要不,我們先不想海報的事,就一起感受一下自然吧,”我胡亂扯著,“學(xué)術(shù)里說的‘沉浸派是這個意思吧?!?/p>
他沖我笑,同意了。
夜幕慢慢降臨,星星特別亮,風(fēng)吹過楓林,細雨飄來,也不覺涼。
我想起從前曾聽過一句話——人類的煩惱呀,在大自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煩惱也不值一提。雖然我很想問江以寄,為什么從第一次見面就那樣對我笑。
我們看到很晚很晚,就各自回了帳篷。
睡到半夜,我突然被一種聲響驚醒,像是某種野獸的嘶吼,奔涌著向我們襲來。
警覺告訴我——是山洪。
山里沒有野獸,但常突發(fā)山洪。前半夜一直下的雨,再加上山區(qū)本就多河,山洪過境,不堪設(shè)想。
我迅速爬起來,跑去叫江以寄。奈何他的帳篷是鎖死的,情急之下我只好大吼起來:“江以寄,醒醒!”
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竟然把帳篷的門生生扯開,然后拉著睡眼惺忪的江以寄開始跑。
雨越下越大,整個人冰涼透頂,我緊緊扣著他的手,往遠處奔去。
背后仿佛有巨浪滔天,傾覆天地。
我心想這次虧大了。如果我們死在這里,一定會被當(dāng)成反面教材,警戒大家珍愛生命。
但好在,江以寄也清醒過來,用力拉著我往村莊里奔。
失去意識之前,我終于松了口氣,倒在了一個柔軟的懷抱里。
六
鼻尖是消毒水的氣息,我緩緩睜開眼,下意識地向四周搜尋。
幸好,江以寄就睡在我的身邊。
工作室里的小伙伴接到消息后紛紛趕來,念叨著“還好沒事,藝術(shù)再偉大,也不如命要緊”。
我在心里輕笑——錢再重要,也不如江以寄重要。
江以寄醒來后的第一句話,不是要水喝,而是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咧開蒼白的嘴笑:“還好,你沒事。”
“你說,我怎么總是遇到山洪啊?!?/p>
他的眼睛依舊像星子璀璨,我試圖從那雙眸子里讀出一點名為“在乎”的東西,但那眼神總是太過幽深,我看不懂。
“‘總是是什么意思?”
“我十三歲那年,曾經(jīng)去過一次暮臨區(qū),那次也遇上了山洪,但沒這次這么好運,我被一小股山洪吞沒,是一個小女孩救了我?!?/p>
“是林愫嗎?”
他的眼睛陡然亮起,像是驚詫于我知道這個名字。
我會知道,其實不奇怪。整個A大,誰不知道藝術(shù)系的學(xué)霸男神江以寄有一個念念不忘的前任叫林愫,但凡細心一點追究過去的人,都會知道他在她救過他一命后喜歡上她,會知道多年后相遇,已成為畫手的林愫曾畫下過兩個人定情時的那片風(fēng)景,會知道江以寄現(xiàn)在孑然一身是因為在等著一個人。
林愫的畫叫作《楓》,整個畫面上都是大片大片的楓葉,紅得鮮艷熱烈,一個小女孩站在背景中,眼神澄澈純凈。她靠著那幅畫打響了名號,得到了一個投資人的賞識,然后毫不猶豫地丟下了江以寄,跟著投資人遠走高飛。
倒是江以寄,輾輾轉(zhuǎn)轉(zhuǎn),將畫買了回來,束之高閣。
昨天晚上,他是帶著那幅畫一起逃跑的,他把它護在胸前,像保護著最重要的東西。
可奈何,畫已毀壞。
江以寄嘆了口氣,說“都過去了”。
——“林悔,你一定會成功的,我等著那一天?!?/p>
他說著都過去了,我就愿意相信。
養(yǎng)傷的那段日子,是最愜意的時光。我喂他喝粥,笑他生活不能自理,他說我畫畫的樣子像會動的木乃伊,朋友多的時候大家一起打撲克、玩游戲,心照不宣地開著我們的玩笑。
他們說,看你們兩個的樣子,簡直像私奔未果。
我不回應(yīng),他也不回應(yīng)。
日子漸漸過去,我沒有忘記合約的事情,仍在堅持畫著,終于畫出了滿意的作品,迫不及待地要拿給他看。
我來到病房門口,還未敲門,便聽見里面的對話。
“江以寄,你喜歡林悔吧?”是宋林的聲音。
對面顯然沒有回答,宋林的聲音帶了怒意,“喜歡就是喜歡,你如果不喜歡她,為什么當(dāng)初攔著我追她,為什么把原本是我的機會讓給她?”
宋林指的,應(yīng)該是給電影畫海報的機會。
仿佛整顆心被攫住,我期待著那一個想要的答案,可是半晌過去,他始終沉默。
宋林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我躲在不遠處,等了足夠長的時間,覺得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情緒,才若無其事地走到他面前,把畫好的圖遞給他。
他的聲音溫柔明朗,摸著那張再普通不過的畫紙。
“林悔,你畫得很好?!?/p>
我被這份夸獎鼓勵到,盯著他的眼睛:“我?guī)湍阍佼嬕环稐鳌钒?,憑著我的記憶復(fù)刻?!?/p>
我想,如果他同意了,是不是就代表那幅畫不再具有特殊含義。
“好”。
我聽見他說完,感覺整顆心都飛了起來。
七
海報得到采納,工作室得到了第一筆融資,順利成立了公司,我笑著調(diào)侃江以寄:“離你回家繼承家產(chǎn)的距離,又遙遠了一點?!?/p>
他笑著回我:“你距離大畫家,又近了一步?!?/p>
電影順利上映后,海報得到了很好的反響,公司也接到了更多的合作,甚至有些專門指定我來畫。
我跟江以寄說,我想賺錢,但我更想有足夠的休息。
江以寄大手一揮,放了我一個月的假。
一個月后,我到公司報到的那個清晨,所有人看我的目光都從羨慕變?yōu)榱速|(zhì)疑,發(fā)生了什么,我渾然不知。
辦公室里,江以寄沉默不語,四個畫手也心事重重,宋林搶先道:“出了這樣的事情,林悔解約是最好的辦法?!?/p>
在其他人的解釋下,我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最近,全國大學(xué)生繪畫比賽獎項揭曉,我榮獲了一等獎,但作品很快被扒出抄襲,抄襲的正是林愫的成名作《楓》,林愫方已經(jīng)接到通知,表示保留追究的權(quán)利。
這件事給公司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先前簽好的許多合作不僅很難保全,而且可能面臨大筆的違約賠款。
像一顆原子彈在腦中炸開,我撂下幾個字——“我沒有”。
我是臨摹過《楓》不錯,但只為了給江以寄收藏用,從未拿它參加過任何比賽,我知道江以寄也不會。
爭執(zhí)不下,江以寄看向其他人,另外三個畫手沉默不語,似乎同意宋林的意見。
江以寄拍了拍桌子,一錘定音。
“不管怎樣,林悔不能離開。解約等于默認,若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以后很難在設(shè)計圈出頭?!?/p>
他說出了我的心里話,我也不愿意。
為了避免流言,江以寄又給我放了假。
只是在走廊里,我遇見了另一個人。
穿著簡潔套裝的女人驕傲嫵媚,身量筆直,像一株百合花,擦身而過的時候,一個眼神都未給我。
她走進了江以寄的辦公室,其他人就都離開了。
隔著玻璃門,我躲在遠處,看年輕的男人和女人在說話,他們都有著優(yōu)越的相貌,有同樣驕傲清冷的氣場,他看向她的眼神那樣溫柔。
那一瞬間,我就知道,她是林愫。
我也知道了,為什么我第一次出現(xiàn)在工作室里時大家會紛紛驚訝,知道了為什么那個晚上他醉酒拉著我買裙子時售貨小姐能自然地脫口叫我“林小姐”,因為我和林愫的外貌太過相像,而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林愫在他心里的地位。
他們在談著,可能是侵權(quán)的事情,也可能是別的,但我已經(jīng)無暇去關(guān)注。
我跑回宿舍,睡了一大覺,企圖告訴自己這是一場夢。
但這不是夢,因為我起床后收到了江以寄的短信。
——“相信我,我一定會解決的?!?/p>
我當(dāng)然相信他。他會用財力,用時間,用一切來確保我留在那里。
可那有什么意義呢。
我想了想,回了最后一條短信給他。
——“我走啦。這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跟你玩得很開心?!?/p>
我故意把那個“玩”字打得很重,就好像只是一場游戲。
只是開心地,在他身邊走過一遭。
八
離開以后,我就快樂地做回了“民間藝術(shù)家”。
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去公園畫畫,再也沒有甲方,我就是自己的老大。
那天江以寄來找我,以武力的方式?jīng)]能帶我回去,反倒自己賠了一頓飯錢,又發(fā)著燒被我丟在了酒店,我想他應(yīng)該清醒了點。
然而,他又鍥而不舍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查清楚了,你的畫是宋林送去參賽的。”
他大概想看見我驚訝轉(zhuǎn)為驚喜的表情,然而我讓他失望了。
“然后呢?”我問。
“所以抄襲的事是嫁禍,與你沒關(guān)系,”他說,“林悔,你不應(yīng)該放棄?!?/p>
他靠得很近,我不想跟他對視,下面的手一直在顫抖,我用左手去握住右手,試圖緩解這種緊張。
“我沒放棄啊,”我笑嘻嘻地看著他,“二十一張,你知道價錢。”
他氣得一下子站起身,保留著最后一絲冷靜:“你不應(yīng)該在這里?!?/p>
“那我應(yīng)該在哪里呢,”我呵呵一笑,“在你身邊嗎?”
“江以寄,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喜歡你吧?
“這樣的玩笑,你可不要相信?!?/p>
我按照準(zhǔn)備好的話說下去,“我喜歡錢,更喜歡自由,不在你那里又如何,我有才華,過幾年照樣會有人賞識我。”
我沒理他,轉(zhuǎn)身去排烤冷面,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這樣的玩笑,你可不要相信?!?/p>
我這樣跟他說,也是這樣勸自己的。
當(dāng)我從無數(shù)個旁人口中知道他心里有別人時;當(dāng)他就坐在我身邊,陪我一起看大雨將至?xí)r;當(dāng)我看見他和林愫在明亮的房間里侃侃而談時。
我都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可我還是做了美夢。
我夢想,有天他突然想起八年前在河邊救回他的人是我,夢想他在朝夕相處中明白最好的人就在身邊,夢想有天他心頭的念念不忘早已消散,他會站在我面前,真真切切地說喜歡我。
可這不過是我的空想罷了。
他不知道,林愫其實是我的親姐姐,十六歲那年她隨母親遠嫁,再未和家鄉(xiāng)有過交集。她一定生活在了更好的環(huán)境里,讓自己的容貌變得更加精致,磨出了驕傲冷淡的性子,可以毫不留戀地放棄江以寄對她的全心全意,奔向更好的未來里去,可是她沒想過,那個被她丟掉的人,是我輾轉(zhuǎn)心上多年的人。
她一定騙了他,沒有承認救他的人不是自己。也或許,是江以寄甘愿被騙,要不怎能讓她拿著他畫的《楓》去參賽,拿走了原本屬于他的出人頭地的機會,卻連一點愧悔也沒有,多年之后還能坦蕩地把畫歸于自己,上門來談侵權(quán)問題。
他應(yīng)該是甘愿的吧,不然為什么只說宋林,卻絕口不提林愫才是最初的偷竊者。
他第一次把那幅《楓》遞給我,我就看出了是他的筆觸,我在大片大片的紅色里,看見了小小的自己,小小的自己眼里盛滿了歡喜。
可是我看得越清楚,就越明白他愛別人的事實。
我是你的什么呢,江以寄?
我從來沒問過你這個問題。
還記得,當(dāng)我第一次踏入工作室,再見到朝思暮想的你時,我有多么開心。在你身邊的這些日子,我默默地看著你,想從你的眼底讀出些什么,好讓自己有勇氣撐下去,我從小在生活里摸爬滾打慣了,愿意用努力和真心去換取你的愛意。
我愛的從來不是成功,也不是自由,只有你。
我想看著你,直到你眼里都是我,再也無法看見別人的痕跡;直到你不再對回憶有芥蒂,和我一起拿起畫筆;直到有一天互訴心跡,我會告訴你故事最初的真相。
可是呢,我都失敗了。
我就坐在你新搬來工作的大樓的對面,某天卻看見了林愫的車停在樓下,她和投資人分了手,迫不及待要來找你。
我畫著二十元一張的素描,不需要太多技巧,因為那年山洪過后,我的手受了嚴重的傷,之后留了病根,再也無法恢復(fù)從前。
夢想和你,我都沒有得到。
但好在,我習(xí)慣了。
春夏秋冬,日出日落,我還是會過好自己的日子。
但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這樣也好。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