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庭信步讀碑帖

沈麗萍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蘇州，這座有著二千五百余年悠久歷史的文化名城，自古風(fēng)物清嘉、經(jīng)濟(jì)繁榮、人文薈萃。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深厚的歷史文化，得于天工人巧的高妙結(jié)合，造就了園林之城。

蘇州園林溯源于春秋，發(fā)展于晉唐五代，繁榮于兩宋，全盛于明清，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是文人的寫意山水園。園林主人多為貶謫退隱的歸隱文人、無心爵祿的吳中名士和崇尚風(fēng)雅的官僚富商。他們飽讀詩書，富有學(xué)養(yǎng)，詩意棲居于自己精心營構(gòu)的世外桃源，或娛情翰墨，或詩章吟詠，留有大量詩文題刻。

漫步蘇州大大小小的園林，如若稍加留意，在花影移墻、峰巒當(dāng)窗的移步換景之間，在潔凈素雅的長廊粉墻之上，鑲嵌著一方方長條形小石板，黑底白字，墨趣橫生，詩韻獨存，與如詩如畫的園林景致相映生輝。這些小石板每方長約一米，寬約四十公分不等，上面大多鐫刻著歷代名家書法，通常稱之為“碑帖”。

確切地說，“碑”原是立于古代宮廟前的豎石;帖從“巾”字偏旁，原指寫于帛上的文字，后來也將帛書刻石稱為帖;而將文字刻于石上者，泛稱刻石。《說文解字》注釋：豎者為碑，橫者為帖。近代篆刻名家容庚《叢帖瑣談》對碑志帖又作了明確的區(qū)分：直石叫作碑，方石叫作志，橫石叫作帖。因而，蘇州園林中這些鐫刻書法的條石，應(yīng)稱作“刻石”或“帖”。但“刻石”含義過于寬泛，而“帖”的含義又相對狹小。這種長條狀石板，宛若古時候打開的竹簡，蘇州人創(chuàng)造性地將之稱為“書條石”，既肯定了其材質(zhì)，又打破了“帖”的局限性。這個名字，更加包容，更具內(nèi)涵，更為恰當(dāng)。

書條石的來歷，似乎頗為有趣。據(jù)說，園主人為滿足對歷代名家墨寶的珍藏意趣，也將書畫掛于廊壁。然而，江南溫潤多雨，通透的迴廊易受風(fēng)吹雨打，書畫紙本多不耐受。于是，他們將書法鐫刻在青石，嵌置于墻壁，既美觀又耐用。事實上，明清時期，蘇州不僅園林的營建達(dá)到鼎盛，隨著吳門畫派崛起，書畫雅集盛行，藏帖刻帖也蔚然成風(fēng)，蘇州鉤摹鐫刻高手輩出，一時成為全國刻碑的中心。而自帶文人屬性的園林主人，向來熱衷于收集歷代法帖、名人卷冊、書札真跡，他們將這些墨寶延請勒石高手摹刻，并拓印傳世?？烫妮d體也由最初的棗木，逐漸被石質(zhì)細(xì)膩的青石所取代，摹刻更為傳神，捶拓不易磨損。這種金石與書法的結(jié)合，成為園林特有的文化符號。其中較為著名的有“留園法帖”、獅子林“聽雨樓藏帖”、怡園“過云樓藏帖”。

在留園長達(dá)六七百米的長廊上，嵌有379方書條石，匯集了晉代至唐宋元明清著名書家的優(yōu)秀范本，被譽(yù)為“帖學(xué)”的百科全書，尤以《二王法帖》、《仁聚堂法帖》稱著。這些法帖統(tǒng)稱“留園法帖”，有的為嘉慶年間園主劉恕家藏，有的為他處搜集，由著名工匠勒石環(huán)置壁間，遺年成珍，為鎮(zhèn)園之寶。

藏于留園聞木樨香軒爬山廊、涵碧山房北廊、五峰仙館后院廊壁的《二王帖》，眾所周知為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王獻(xiàn)之父子的法帖集結(jié)。明嘉靖年間，湯世賢曾用木版翻刻。木刻帖為棗木材質(zhì)，無從見墨色濃淡，呆板失真，被譏為有“棗木氣”。后吳江松陵刻帖高手董漢策在此基礎(chǔ)上，與三個兒子歷時二十五年，將其改刻成石刻本。清嘉慶時，留園園主劉恕得法帖碑石，但佚其首卷，法帖亦有殘缺，補(bǔ)綴得為全璧?！抖跆烽_篇第一帖名為王羲之手書《破羌帖》。王羲之辭官歸里，但仍心系國事。東晉永和十二年（356），當(dāng)?shù)弥魑鞔髮④娀笢卮萜魄紨?，收?fù)舊京洛陽的捷報，縱筆寫下此帖。此帖結(jié)字峻美，筆法入神，北宋書法家米芾盛贊其為“天下法書第一”。

《仁聚堂法帖》則廣搜晉、唐、宋、元、清諸家法書，有王羲之《蘭亭序》、《樂毅論》、王獻(xiàn)之《洛神賦》;唐虞世南、顏真卿;宋范仲淹、蘇軾;元趙孟頫等書作，均為名品，是“南帖”之集大成者。清乾隆年間葛正笏藏《仁聚堂法帖》八卷，后散佚，由劉恕整理補(bǔ)充，取名為《宋名賢十家書二卷》及《元魏國公松雪道人趙王孫法書七種》。這些書條石現(xiàn)藏地為留園敞廳、古木交柯、自在處、曲谿樓等處，為清代著名刻書家穆大展所刻。

獅子林的《聽雨樓藏帖》，民國時由“顏料大王”貝仁元增設(shè)，現(xiàn)藏于獅子林御碑亭東側(cè)。從《聽雨樓藏帖始末》書條石記文所述：匯刻集帖始于宋代，明代以來蘇州此風(fēng)尤盛。清嘉慶年間收藏家周於禮將所藏唐、宋、元書法家真跡，鉤摩勒石，名《聽雨樓藏帖》。清道光年間，蘇州顧南雅先生購得《聽雨樓法帖》，但無拓本。同治庚申（1860）后，原拓本稀缺。民國年間，園主貝仁元訪知原石為沈?qū)氈t所有，就以重金購得，請時年七十八歲、著名書法家、篆刻家吳昌碩先生以石鼓文題跋“聽雨樓藏帖”五個大字，冠名這批書條石，將之嵌置于獅子林游廊間。園主貝仁元還建聽雨樓于指柏軒之上，將拓本藏于其中。只可惜后來該樓失火，拓本亦被焚毀，但那些碑石墨寶卻成為歷史名園長留天地間的見證。

怡園園主顧文彬祖孫三代均善書法，好璽印，通音律，不惜重金，遍收歷代名家書畫、珍貴古籍，所建藏書樓“過云樓”名聞江南。顧氏將收集書法碑帖集成《怡園法帖》勒石置于廊壁。藏于怡園畫舫齋南廊的《祭侄文稿》為唐代書法家顏真卿所撰所書，作于公元758年。此文是顏真卿親歷為國盡忠的侄子慘遭殺害，悲慟揮就的祭文草稿。圈圈點點、涂涂改改，字隨情緒起伏，書法功力自然流露，筆法圓轉(zhuǎn)，筆鋒內(nèi)含，力透紙外，被稱為僅次《蘭亭序》的“天下第二行書”。

歲月變遷，草木枯榮，園主更迭，而書條石確是蘇州古典園林中一道永恒、雋永的文化風(fēng)景線。這一幀幀碑石墨寶，集歷代書法及繪畫名家的藝術(shù)神韻、刻石大師的高超技法、拓碑工匠的精細(xì)手法于一體，不僅具有書法價值，所記錄和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與園林歷史、發(fā)展也密不可分，體現(xiàn)了歷代文人園主的審美情趣和藝術(shù)追求。

它們墨色與文采齊飛，藝術(shù)與意蘊(yùn)并美，是園林里的筆墨世界，是筆墨世界里的名園印記，是名園印記里的閑雅生活，是閑雅生活里的家國情懷。游者駐足于此，仿若穿越時空，跨越流派，徜徉在蘇式園林的美學(xué)對話和文化盛景之中。（責(zé)編 ?凌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