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奇 聶旸 賈萬梅 劉觀華
(江西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江西 南昌 330038)
鶴類作為一個堪稱鳥類“活化石”的古老物種,一直以來都受到人類的關注,我國古代對鶴類就有較深的了解。組成“鶴”字的“隺”和“鳥”體現(xiàn)出古人對鶴類的初步認識,“隺”字的意思是鳥往高處飛,在古人眼里鶴類都是在云端與太陽并肩的神物。
最早關于白鶴這一物種的具體記載可以追溯到2 700年前的西周,成書于西周末年的《穆天子傳中》描述了白鶴為周天子跳舞的場景?!蔽鳚h劉向在《新序》中說 :“黃鵠白鶴,一舉千里”,說明人們早已注意到了白鶴的遠距離遷徙。
最早對鶴的文學描述是西周《詩經(jīng)·小雅·鶴鳴》中的“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皋指的是沼澤,表明鶴類喜歡棲息于沼澤地,而且鳴叫聲傳得很遠。在后來的文學作品和藝術作品中對鶴類的描述愈加豐富,這其中白鶴形象的貢獻極大。成書于唐初的大型圖書《藝文類聚》在設立《鶴篇》之外,另設《白鶴篇》來記錄唐以前關于白鶴的文獻記載。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白鶴的形象逐漸豐滿,成為獨樹一幟的白鶴文化。白鶴這種生物開始與許多美好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作為一種禎祥的預兆為統(tǒng)治階級和民間傳說所用。白鶴文化植根于中華文明的沃土,從中汲取了豐富的養(yǎng)分,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經(jīng)過2 000年來古人的不斷加工、淬煉和沉淀,白鶴的形象呈現(xiàn)出神化性描述和生物性記載共存的狀態(tài)。兩種狀態(tài)相互交融,相互補充,共同繪制出白鶴在我國古人心目中的形象。通過對白鶴文化的研究,我們還可以了解到我國古代白鶴的分布情況和白鶴的馴養(yǎng)史,以及古人在白鶴認知方面產生的一些誤解。
西漢劉向在《列仙傳》中有東周太子王子喬成仙后“乘白鶴駐山頭”的傳說。白鶴于是成為仙人的坐騎,加入了神仙的隊伍,充滿神秘色彩。
東漢趙曄在《吳越春秋》記載,春秋時期的吳王闔閭為了紀念死去的女兒曾命令士兵“乃舞白鶴于吳市中”。在當時作為白鶴主要越冬地的吳越地區(qū),人們把這種白鶴當成了吉祥、神圣的象征。同時代的史學家班固也在他的著作《漢書》中用白鶴集群這一天降祥瑞的景象來宣傳漢宣帝的賢明與仁德。
東漢以后,隨著道教的興盛,中國的鶴文化被道教信徒們繼承和發(fā)揚,染上濃郁的神話色彩,白鶴與其他鶴類一起開始為神仙們“服務”。白鶴在中國道教神話體系中作為仙人的坐騎、侍從和使者或者得道成仙者的化身而存在。唐宋大修道藏,白鶴被定為道教創(chuàng)始人張?zhí)鞄?張道陵)的坐騎?!稌T山》中用“有白鶴,常為仙人取箭,曾刮壤尋索,遂成此山”這句話來描述會稽諸山的來歷。《太元真人茅君傳》中的白鶴是替仙人送靈藥“九轉還丹”的使者。《搜神記》中記載了得道成仙而化為白鶴的遼東人丁令威的故事,“遼東鶴”這一說法也是由此而來。
在明清小說中,白鶴也常被人格化、靈性化、神化。在這些作品中白鶴被拿來與龍鳳一類吉祥生物相對應,突顯白鶴的靈氣與神性?!段饔斡洝分杏小鞍Q伴云棲老檜,青鸞丹鳳向陽鳴”的詩句;《金瓶梅》中有“青龍隱隱來黃道,白鶴翩翩下紫宸”的對聯(lián)。《三國演義》中描述后主劉禪出生時用白鶴飛來,高聲鳴叫,往西而去這樣的情景來烘托其神秘感,提高蜀漢劉氏的正統(tǒng)性。
在神化白鶴形象的同時,不少書籍和詩文也對白鶴這一物種的生物學特性繼續(xù)加以研究和記錄。因為羨慕白鶴的飛翔速度快、遷徙距離遠,魏武帝曹操和大將曹洪將他們的戰(zhàn)馬命名為“白鶴”。對于白鶴高亢的鳴叫聲,《藝文類聚·白鶴篇·臨海記》曾記載著一個夸張的故事,傳說東晉時期,浙江紹興白鶴山上有一只白鶴飛入鼓中,鳴叫之時,遠在千里之外的河南洛陽都能聽到。
關于白鶴秋季遷徙的寫實記錄最早出現(xiàn)在《藝文類聚·秋·風土記》中,“鳴鶴戒露,白鶴也。此鳥性儆,至八月,白露降,即高鳴相儆。”這表明,古人已經(jīng)觀察到白鶴秋季到達我國越冬。遷徙過程也有記載,《藝文類聚·玄鵠·古詩》中說:“飛來白鶴,從西北來,十五十五,邏迾成行,妻卒被病,不能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日摧頹?!笨梢钥闯?,古人甚至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白鶴在遷徙過程中,排成整齊的隊列,相互扶持,不輕易放棄配偶和老弱病殘的特性。
唐代詩人時常借白鶴的遷徙抒發(fā)對故人的思念,李端在《與道者別》中說:“聞說滄溟今已淺,何當白鶴更歸來?!边@里的滄溟就是指北方的大澤,詩人聽聞北方的大澤已進入冬天,水位很淺,期盼著白鶴飛到南方的故鄉(xiāng)來。
關于白鶴的春節(jié)遷徙,唐代詩人許渾在《題勤尊師歷陽山居》中說:“白鶴還鄉(xiāng)楚水深”,意思是當長江中下游湖泊河流的水位高漲的時候,白鶴北飛還鄉(xiāng)。同樣的記載還出現(xiàn)在詩人陳陶的《錢塘對酒麴》中:“遼東白鶴無歸期”。
對于白鶴越冬期的食物和取食方式,古人也有提及。詩人杜甫曾用“飛來兩白鶴,暮啄泥中芹?!鄙鷦拥剡€原了白鶴從泥中取食水生植物的情景。
在古人的文學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白鶴這一物種雖然出于作者藝術表達的需要被深度加工而神化,但也不乏寫實記載。通過這些記載,我們可以了解到千百年前白鶴在我國的一些分布情況。
贛、湘、鄂、皖等地處于長江中下游,湖泊眾多水系縱橫,形成的大量濕地是鶴類最為鐘情的越冬地,這些地方從古至今都能看到白鶴的身影。杜甫在從湖南岳州去往長沙的路上途經(jīng)銅官古鎮(zhèn),留下的《銅官渚守風》中說道:“飛來雙白鶴,過去杳難攀。”蘇軾在《后赤壁賦》中寫到 :“適有孤鶴……玄裳縞衣?!崩罴澰凇兑凭沤分袑懙?:“獨有西庭鶴,孤鳴白露天”,這里的九江就是現(xiàn)在鄱陽湖畔的江西九江市。
陜、甘等地關于白鶴的記載最早出現(xiàn)于西漢劉向《新序·簫史》,記載秦穆公時,秦國有個叫簫史的人善吹簫,他的簫聲能引來孔雀、白鶴集群?!稘h書》有“白鶴集后庭”的描述,也表明漢都城長安(今陜西西安)一帶有白鶴棲息。直到1 000 多年前的唐代,陜西東部渭河下游依然有白鶴棲息的蹤跡?!杜f唐書》中說“白鶴見于西岳五福峰”“白鶴飛舞于上所居殿宇”,這些文字足以說明從秦漢到唐代的1 000 多年里,渭河流域確實有白鶴棲息,是白鶴的傳統(tǒng)越冬地之一。在之后的1 000 多年里,甘陜和河西走廊一帶由于氣候的變化、戰(zhàn)亂和人類的開發(fā)利用,白鶴逐漸消失,直至滅絕。
河南地處白鶴東部種群遷徙途中,白鶴較為常見。前有東周王子喬在河南嵩山駕白鶴成仙的傳說,后有唐代虞世南《飛來雙白鶴》中“揚景過伊洛,流聲入管弦”的詩句,“伊洛”指的是今河南伊河、洛河流域。
江浙滬一帶因為江濱湖畔、沿海灘涂眾多,也是鶴類的主要越冬地。春秋時期,太湖流域的吳國人把白鶴當成吉祥物。浙江除了紹興會稽山上白鶴的傳說外,還有著名的“青田鶴”。南北朝宋國人鄭緝之在《永嘉郡記》中記載“有洙沐溪,去青田九里。此中有一雙白鶴?!?/p>
遠在江西與廣東交界的大庾嶺地區(qū)也出現(xiàn)過白鶴的身影,唐代詩人伊用昌在詩作《句》中寫到:“暫游大庾,白鶴飛來誰共語?”
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我國古代,白鶴廣泛分布于東北地區(qū)、黃河流域、淮河流域、長江流域、甚至珠江流域的全國各地濕地環(huán)境中。千百年來,斗轉星移滄海變桑田,隨著地質變遷、氣候和生境的變化,以及人類的開發(fā)與破壞,我國的濕地面積逐漸萎縮,適合白鶴類棲息的地方越來越少,許多地方的白鶴已經(jīng)絕跡,我們只能從青書黃卷中覓得它們的美麗身影。
鶴類這種野生動物因其姿態(tài)優(yōu)美、能歌善舞、極富靈性而深受人們的喜愛,又因分布較廣、較為常見,于是民間圈養(yǎng)鶴類之風盛行。
文獻可查最早養(yǎng)鶴的名人應該是衛(wèi)懿公。《春秋》記載:衛(wèi)懿公養(yǎng)了許多鶴,愛鶴養(yǎng)鶴的嗜好到了癡迷的程度,因此加重了百姓的賦稅、疏遠了身邊的大臣,最后國破身亡。這是一個愛鶴、養(yǎng)鶴到了極端的悲劇故事,但絲毫沒有影響后世對養(yǎng)鶴這件事的熱情。
《西京雜記》記載,漢景帝之弟梁孝王劉武曾在封地河南睢陽建了一座很大的宮苑“梁園”,園中馴養(yǎng)了許多珍禽異獸,其中就有白鶴??梢姰敃r白鶴已經(jīng)作為觀賞鳥類,被養(yǎng)在達官貴人的私人花園里。
《方輿勝攬》記載,西晉荊州都督羊祜坐鎮(zhèn)荊州之時,曾把在江陵等地棲息越冬的白鶴抓來,在宴會上表演舞蹈。
劉禹錫、白居易、元稹、皮日休等唐代詩人愛鶴,多有詩篇贊美,借鶴抒懷。他們在愛鶴、謳歌鶴的同時,也熱衷于養(yǎng)鶴,他們把白鶴關在籠子里當成觀賞寵物或者家禽一樣飼養(yǎng)。元稹在《大觜烏》中說:“白鶴門外養(yǎng),花鷹架上維”,白居易在《不出門》中說:“鶴籠開處見君子,書卷展時逢古人”。
當然他們對待白鶴這種野生靈鳥格外的關照,皮日休在《初冬偶作寄南陽潤卿》中說:“迎潮預遣收魚笱,防雪先教蓋鶴籠?!币虼?,圈養(yǎng)的白鶴對主人感情很深,白居易養(yǎng)的鶴就時常跟在他身邊散步,他在《家園三絕》中描述到:“何似家禽雙白鶴,閑行一步亦隨身?!?/p>
因為鶴類的高度警惕性,有的時候,它們還會取代狗的功能,負責看家護院,韋莊在《訪含弘山僧不遇留題精舍》中說:“池竹閉門教鶴守,琴書開篋任僧傳。”當然,因為鶴類體型比一般的家禽大很多,每天需要消耗大量的食料,養(yǎng)鶴的成本比較高,皮日休曾感嘆道:“因分鶴料家資減”。
唐末和五代時期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的戰(zhàn)亂,生態(tài)環(huán)境也遭到嚴重的破壞,鶴類數(shù)量逐漸下降;加上養(yǎng)鶴的成本較高,民間養(yǎng)鶴之風稍止。之后的宋代,社會繁榮安定,養(yǎng)鶴之風又起,大多是豢養(yǎng)于官宦和富人家庭,或者與歸隱山林的清高隱士為伍,如“梅妻鶴子”的林逋。
我國鶴類馴養(yǎng)史,從衛(wèi)懿公至今已有2 000 多年。雖然民間養(yǎng)鶴之風由盛轉衰,但統(tǒng)治階級的皇家花園里從來不乏白鶴的身影。即便是到了明清兩代,由于人口驟增,生產活動范圍日益擴展,鶴類的棲息環(huán)境遭到嚴重破壞,白鶴已成為十分難得的禽鳥,它們依然被豢養(yǎng)于皇家園囿之中,供王公貴族賞玩。
通過對古代鶴文化特別是白鶴文化的研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古人雖然觀鶴、養(yǎng)鶴、愛鶴,但對鶴的認知了解大多停留在對其形態(tài)、聲音、棲息環(huán)境等的直觀觀察上,缺乏深入和系統(tǒng)的認識。同時,鶴類具有遠距離遷徙、遠離人群而棲息、種類多樣、形態(tài)羽色各異等特點,使得古人對鶴類的形態(tài)特征、生物習性難免有很多誤解。
明代《相鶴經(jīng)》中認為,鶴的壽命很長,生長周期也很長;出生后第2年褪去胎毛,第3年頭頂變紅、長出羽毛;第7年能飛,再過7年可以鳴叫,并且它們每個時辰叫1 次,具有報時功能;160年之后,它們開始不吃任何活生生的東西,這個時候鶴們有了顏色純白或者純黑的區(qū)分;再過160年之后,鶴類的形態(tài)不再發(fā)生改變,此時雌雄通過對視來交配,1 600年后,鶴類不用進食、只需喝水就可以存活;鶴類屬于胎生,跟哺乳動物一樣;長到1 000 多歲的鶴已經(jīng)修煉成仙,與鳳凰棲息在一起,成為仙人的坐騎。
不食生物、飲而不食、相視而交、胎化而產這些說法,在古代就有人覺得荒謬而引起爭論,特別是對于鶴是胎生還是卵生的爭論。聰明的李時珍巧妙地為世人做了一番解釋,他在《本草綱目·釋名》中說:“千六百年乃胎產,則胎仙之稱。以此,世謂鶴不卵生者誤矣!”意思就是1 600 多歲的鶴才是胎生,自然是一般人看不到的,常人能見到的都是卵生,人們也就不必再喋喋不休地爭論了。
《古今注》針對鶴類羽毛顏色的變化做了介紹,“鶴千歲則變蒼,又千歲黑,所謂玄鶴也。”認為白色的鶴類到了1 000 歲羽毛就變成灰白色,再過1 000年變成黑色。崔顥那首著名的《黃鶴樓》使得“黃鶴”這個詞家喻戶曉。李時珍也認為“鶴有白、有元、有黃、有蒼”。
世界上并沒有“黃鶴”這一物種,而鶴類的幼鳥、亞成體大都背部有黃褐色的絨羽,所以古人把形體與成鶴相差不大的幼鶴當成了一個新的物種。鶴類較長的壽命、長距離的遷徙和同一種類幾乎一致的形態(tài),讓古人誤以為它們具有上千年的壽命。至于變色之說,古人應該是把白鶴、丹頂鶴、灰鶴、白枕鶴、白頭鶴等不同顏色的鶴類混為一談了。
還有一個謬論就是鶴類棲息于山林并在樹上筑巢的說法,古代詩文中常有這樣的表述。如“蔓草棱山徑,晴云拂樹梢。支公禪寂處,時有鶴來巢。”“免有閑枝引鶴棲?!薄坝轩斣诹海喧Q在林。”除了文字記載,從古至今《松鶴延年賀壽圖》這一類的吉祥畫作和陶瓷工藝品一直都流傳于尋常百姓家,寓意長壽。
但是究竟鶴類會不會在山林里棲息、在樹枝上筑巢呢?現(xiàn)代科學研究發(fā)現(xiàn),鶴類的腳有四趾,三趾在前、一趾在后。除分布于非洲的黑冠鶴、灰冠鶴外,其他13 種鶴的后趾小而不觸及地面,所以不能站立于樹上。古人極有可能是把棲息在樹林、筑巢于樹冠的鷺類誤以為鶴,后人為了這長壽吉祥的美好愿望也不加改正,將錯就錯了。
在文明發(fā)展的長河中,白鶴作為一個獨特的文化形象成為中華文明一顆閃耀的明珠,其表現(xiàn)形式也紛繁多樣,內涵豐富。全國各地都有以白鶴為名、因白鶴得名的地方或亭臺樓閣或山水橋路,與白鶴相關的文化藝術作品多如繁星。太極拳中有一招“白鶴亮翅”,武術家還根據(jù)白鶴“飛、鳴、宿、食”等活動的特點研究出“白鶴拳”,創(chuàng)立“白鶴派”。
如此種種,無不體現(xiàn)了人們對白鶴的仰慕和喜愛,也反映出人們對真善美的執(zhí)著追求。相信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弘揚中華文明的道路上,白鶴文化將作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傳播到世界各地,影響更廣泛的人群。白鶴這一古老物種也必將越來越為人們所熟知。
鄱陽湖白鶴(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