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柜門里的思念

閆善華

每次當(dāng)我打開自家的立柜門，眼前都浮現(xiàn)出藏在小山村陳舊立柜里的那行字，就像埋在我心里的一粒種子，長成思念的樹，枝葉上長滿難以忘懷的思緒。

我常將思念寄托明月，捋著月色灑下的清輝，閃現(xiàn)出她在月光下那富態(tài)且慈祥的身影，勾起我離開故鄉(xiāng)時(shí)的一幕幕。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臨行那天，是二姨請我吃的飯，她是母親的好朋友。一走進(jìn)二姨家，就看見二姨在灶臺前正忙碌著。豐盛的菜肴，是招待貴客的待遇。吃飯時(shí)，二姨不斷往我碗里夾菜，她看我吃，比她自己吃還高興，一雙溫暖的目光一直看著我，似乎要把我裝在她的眼睛里，這樣就能在她的視線里回放。邊吃飯邊囑咐我：“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要照顧好自己，遇到啥事千萬多加小心……”每一句都包含著對我的牽掛。我知道，二姨要把滿心的話都掏出來，放在我的行囊里，陪伴我孤獨(dú)的旅程。

臨別時(shí)，二姨送我到大門外，在數(shù)九寒天里，清輝的月光披在她和我胖瘦不一的身上，使?jié)嵃椎难┑赜〕鲆环酪啦簧岬漠嬅?。二姨拉著我的手說：“考上工作就回來，別在那大北邊待太久，寒冷不說，離邊境線太近，不安全。”寒夜里這暖心的話語，一下子碰碎了我的淚珠。我欲說點(diǎn)啥，可喉嚨里像塞滿很多話語，怎么也說不出來，就上前緊緊地抱住二姨。此時(shí)，二姨就像抱著她的孩子，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我松開手，點(diǎn)點(diǎn)頭就急忙轉(zhuǎn)身，怕淚水被二姨看見，洇濕她的眼簾。我走出一段路才回頭，只見二姨依然站在那里望著我，我向她揮揮手，可二姨的手卻抬到眼角處就停下了。那雙平時(shí)總是笑盈盈的目光，此時(shí)，披在我身后濕漉漉的……

我來到大興安嶺參加入職考試考了第一，從此脫離了在故鄉(xiāng)繁重的工作，走上了讓自己滿意的工作崗位。

過元旦時(shí)，我托人在商業(yè)部門批了一條牡丹煙郵給會吸煙的二姨。聽二姨的女兒說，平時(shí)她就把煙放在立柜里，自己不舍得抽，只有來客人才拿出來，說是在大興安嶺的外甥女給郵來的，特別珍惜，看到香煙就像看到我一樣，她不想一下子把煙用完，留下來一點(diǎn)點(diǎn)品味。每次提到我，二姨心里都有一種自豪感，同時(shí)，更多的是潛在她心里的一份惦記。

春節(jié)我是午夜到家的，吃過早飯，就直奔二姨家，我知道她想我。一見面二姨就攥住我的手，就像怕我在瞬間消失似的，用浸滿熱淚的目光，渾身上下打量我，深怕我哪里少塊肉似的，問我，那里冷吧？工作累嗎？吃得怎樣？我再次被二姨的溫暖包圍著。吃完飯我就張羅著回家，二姨不讓我走，留我在她家住。這一晚，我和二姨聊我的工作情況，二姨說起我離開后的家長里短，一直聊到午夜，月光爬上窗戶，偷聽這對忘年交的心靈絮語……

自那次春節(jié)和二姨分別后，我家也搬過來了，就再也沒回故鄉(xiāng)，只用書信聯(lián)系。我寫給二姨的信都是家人念給她聽，每次也都是家人帶筆寫的回信，字里行間承載著對我的惦念和囑托。讓我好好工作，別老貪黑寫稿子，熬心血，身體為重……信箋上的每一個字，雖不華麗，但句句是真情，是我漂泊他鄉(xiāng)最貼心的話語。

我成家以后，有了一雙兒女，每天都在忙碌中，很少寫信，以至于后來連寫信的時(shí)間都沒有，就再也沒聯(lián)系。但經(jīng)常在夢里去二姨家，卻怎么也找不到二姨家的住處，徘徊在那條路口，在迷茫和焦急中，一下子醒來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夢，心還浸在夢里，眸中的兩條小溪，順著眼角奔流。

記得那時(shí)經(jīng)常能看到一些親屬在二姨家，后來才知道，原來這些親戚在農(nóng)村，都撲奔她來到這里謀生，有二姨的哥哥和妹妹，還有姨夫家的親人。這些人的到來，二姨免不了為他們操心，有時(shí)缺東少西的，只要二姨家有，從不吝嗇。二姨自己家還有一幫孩子也時(shí)常讓她操心，可一旦誰家有點(diǎn)為難的事，都找她商量，二姨成了親戚的主心骨。

記得母親給我買織錦緞的面料做棉襖，母親怕做不好，二姨就說：“我給孩子做。”面料特別光滑，不仔細(xì)就會縫不整齊。我看著身沾幾縷棉絮的二姨帶著老花鏡，縫幾針就比一比，深怕縫偏了，一針一線都縫得仔細(xì)，把她對我的喜愛，也一同縫在這件棉衣里。穿在身上，哪兒都合適，更多的感受到二姨和我之間沒有血緣的真情。

我在青年點(diǎn)的工業(yè)車間做格瓦斯飲料時(shí)，幾天都沒回家，帶的飯也吃沒了，家離單位又遠(yuǎn)，回家吃飯要三個多小時(shí)，當(dāng)時(shí)也沒有飯店和小吃部。我就到離單位較近的二姨家，都已過了飯時(shí)，二姨就到前后院的親戚家給我端回?zé)狎v騰的飯菜，我感動得眼淚在眼圈里直打轉(zhuǎn)。二姨一直看著我吃，那雙目光里灑落的都是暖流，比她自己吃還高興。

那時(shí)二姨已經(jīng)年過半百，可她就喜歡和二十歲的我嘮家常，知道我懂她的心思。別人說他兒子處的對象以前做過手術(shù)，可能會影響以后生育。她也和其他母親一樣，想讓兒子找一個不僅心地善良，而且身體健康的女孩子，這樣能免除后顧之憂?？僧?dāng)時(shí)二姨又一想，兩個孩子處得好好的，怎忍心給拆散，二姨把這事就壓在自己心里，沒告訴兒子。老天不負(fù)善心人，兩個孩子結(jié)婚后，媳婦還真給二姨生了個大胖孫子。我聽到這，看著眼前這位一個大字不識的二姨，一位普通的家庭婦女，沒上過班，沒見過大世面，但她能不顧傳宗接代的世俗，以博大的胸懷容納這個兒媳，這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此時(shí)，二姨在我眼里一下子高大起來，讓我更加敬重。

二姨就喜歡愛學(xué)習(xí)并懂得事理的孩子。我高中畢業(yè)后就到青年點(diǎn)，整天在山野里、農(nóng)田里摸爬滾打，汗珠掉地上真能摔八瓣。冬天在沒膝的山里割小桿，我矮小且單薄的身體承受著繁重的工作，每天就掙幾毛錢。二姨看了心疼，就讓姨夫求人、想辦法找適合我的工作，有的因?yàn)槭窃陔x家較遠(yuǎn)的林場，有的因?yàn)檫€得參加考試，可終因我不能在故鄉(xiāng)久留，未能成愿，最后來到遙遠(yuǎn)的祖國邊境線。

離開故鄉(xiāng)二十多年后盛夏的一天，我回到故鄉(xiāng)的臨縣辦事，抽出時(shí)間回故鄉(xiāng)時(shí)，最想看望的就是二姨一家人。我坐在開往故鄉(xiāng)的客車上，就覺得車輪太慢，我的心已經(jīng)飛到二姨身邊，腦海里想象著見到二姨時(shí)，該是怎樣既高興又激動的場面。我一定是腳步急切地走到她家大門外就開始向里邊喊：“二姨，你想念的二丫頭回來了！”二姨聽到這既熟悉又遙遠(yuǎn)的聲音，一定是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來，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她會是白發(fā)蒼蒼，用激動得有些發(fā)抖的手遮擋夏日刺眼的陽光，驚異地看著我，我會跑上前，抱住二姨，讓她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我，是否還能認(rèn)出在滄桑歲月中改變?nèi)蓊伒奈遥渴欠襁€記得曾經(jīng)的件件往事？

在我浮想聯(lián)翩的期盼中，可算到了故鄉(xiāng)，一腳踏進(jìn)這片土地，目光就向二姨家的住處望去，可這里變化太大了，像在夢里一樣，有些迷茫，真找不到二姨家原來的住處。我向一位老鄉(xiāng)打聽去二姨家怎么走？那人用不解的眼神上下打量我，并問：“你幾年沒回來了？”我說：“二十多年了?！崩相l(xiāng)“哦”了一聲，仿佛明白了什么。接著說：“她女兒剛從這里走，我?guī)湍闳フ摇！币粫汗し颍灰娞m走了過來，還留有小時(shí)候的模樣。我和蘭一見面，蘭就把我抱住，哭著說：“姐，你咋才來呀，你二姨去年就過世了，活著時(shí)最想的就是你，經(jīng)常念叨，你二姐也不知道咋樣了，這孩子咋一點(diǎn)信兒都沒有了呢！”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一點(diǎn)兒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我說了句：“怎么會這樣？”一顆熱切的心，一下子像被揪住一樣，我也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二天，我到二姨的墳上去祭奠，我說：“二姨，我來晚了，這些年我也想您，您為啥不等我……”只見飄飛的紙灰，就像一只只黑蝴蝶在墳上縈繞，帶去我的惋惜和思念。

我向蘭問姨夫的情況，知道姨夫在兒子家。我去看望時(shí)，七十多歲的姨夫，身體有些瘦弱，看著形單影只的姨夫，心里特別難受，我不想讓姨夫看到我流淚，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住，一串淚珠還是不自覺地從眼角滾落下來，此時(shí)，姨夫也老淚橫流。他說，萬萬沒想到你能來看我，可惜呀孩子，要是能在你二姨去世前見上一面，也就了卻她一個心愿了。我說，都因?yàn)槲壹依铿嵤吕p身，未能來看您和二姨，這也是我的終身遺憾。我說請姨夫到飯店，給姨夫要幾道可口的飯菜，可姨夫執(zhí)意不肯，說，你來到家了，就讓我代表你二姨給你做頓飯吃。這頓飯我是伴著淚水吃的。我因有事明天要辦，今天必須得趕回臨縣，可是，我遲遲不敢說出要走的字眼。臨別時(shí)，姨夫眼睛紅紅的，一直目送我很遠(yuǎn)。

等我再見到蘭，蘭說，我媽病重時(shí)，常常向窗外望，眼角總是被淚浸著。她連話都不愿意說，忽然有一天，她用微弱的聲音說，把影集拿來。我替她翻開影集，以為是想看我遠(yuǎn)在外省的姐妹或者不在身邊的孩子們的照片，我給翻了幾頁都不是，當(dāng)翻到有你的照片那頁時(shí)，就讓我停下，看了半天，連胳膊都不愿意抬的她，用手摸著照片上你的臉……蘭說到這兒，我已泣不成聲。蘭有些納悶地說，我也不知道為啥，我媽咋就那么想你……

我說，以為時(shí)間過去二十多年了，二姨年齡也大了，有孫男外女圍在身邊，每天享受天倫之樂，早把沒有一點(diǎn)血緣關(guān)系的我給淡忘了，可是……

蘭一聽，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就有些急了，說：“把你忘了？”蘭邊說邊打開她家那扇陳舊的立柜門，指著柜門里邊寫著清晰的一行字說：“姐你看，我媽怕把你的地址寫在紙上弄丟了，非讓我爸寫在這里，還讓我爸多描幾遍，怕寫淺了，被磨淡了看不清，這樣就能永遠(yuǎn)不會丟！”

我看著這扇寫著我單位地址的柜門，眼睛又模糊了。這藏在柜子里的，豈止是一行地址，是二姨對我一份特別的牽掛，是我留在故鄉(xiāng)一段難以忘懷的往事，是印在我心靈深處一種難舍的情，是二姨藏在心底的一份思念，是血濃于水、跨越年齡的心靈交融！

如今，再想起那扇柜門里的字，雖時(shí)間久遠(yuǎn)，卻愈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