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
當那只年獸從介椿的床底躥出來的時候,還是半夜,空襲警報已經(jīng)換成了毫不偷工減料的爆炸。它撞翻了早晨用來盛水的水桶,發(fā)出了哐當?shù)木揄?,鐵水桶倒扣在了年獸的腦袋上,擋住了窗外令其驚恐萬狀的火光。桶內(nèi)不多的殘水黏在了它的鼻子上,浸濕了它頸上毛發(fā),年獸甩了甩腦袋,水桶砸到地上,滾到桌腳,嘭的一聲后又緩緩滾回了它的腳邊。估計是壓碎了新長出來的鐵銹,鐵桶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和從地面深處傳來的震顫混在一起,它不禁更為惶恐,吠了一聲,一腳將水桶踢開,躍上了瑟瑟發(fā)抖的小床,鉆進被窩里。
介椿早就醒了,小小的身子蜷縮在不太寬敞的被子里,這是她最后的一道防線。淚水浸濕了枕頭,僅僅剩下無聲的抽泣。年獸奮力地擠進她的懷里,盡管介椿抱緊自己的雙臂已經(jīng)麻木了,可年獸只想找個安全的庇護所,只要自認安全就行。
又一聲爆炸當了不速之客,蠻橫無理地撞在小屋的水泥墻和玻璃窗上,一記悶響和房屋的震顫混在一起,揪住這小匣子中兩個脆弱的心靈,給了她們死亡的信號。年獸不喜歡這暗紅色的棉被,卻依舊努力地往深處鉆了些,而介椿原本麻木的雙手又有了不知哪里來的微弱氣力,死死地抱住了同樣弱小的年獸,仿佛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爆炸聲漸漸平息,敵人的轟炸似乎已經(jīng)告一段落,窗外躥天的焰火漸漸削弱,灰白的塵煙開始散去,明月從無影無蹤變成恍恍惚惚。不過對于這個采光極差、有一半沉在地下的小屋來說,只能通過房梁的響動來判斷敵軍的襲擊??找u后的小鎮(zhèn)天昏地暗,人人自危,塵土和硝煙覆蓋了日月,也覆蓋了人們對于時間流逝為數(shù)不多的參照。
這幾周前后應(yīng)該就是春節(jié),只有介椿知道,她從年獸的狀態(tài)得到了信息,不過也不太確定,并且鎮(zhèn)上的居民也不會在意。鎮(zhèn)上沒有武裝力量,可能到新的一場戰(zhàn)爭開始的時候都見不到火拼。人口稀缺,地理位置可能勉強算是險要,各種資源對于敵軍來說塞牙縫都嫌少,這里倒是容易讓人忽略。如果敵軍的全地形車和越野步行機開進這座小山溝的話,鎮(zhèn)民或許都該慶祝一下小鎮(zhèn)在全世界的地位有了質(zhì)的飛躍。
不過基礎(chǔ)的空襲不久前開始成為家常便飯,用的都是些退了休的老古董,飛機甚至都是上一次戰(zhàn)爭服過兵役的老家伙。敵軍可能最近顧及一些自衛(wèi)軍會躲進小鎮(zhèn),出現(xiàn)反擊戰(zhàn),便在這彈丸之地耀武揚威,做做表面工作。雖對敵軍來說只是無意之舉,但對鎮(zhèn)上的居民來說,是災難。人們失去了原本的一切,生意、住所、親人、節(jié)日、信仰都被戰(zhàn)爭打了個粉碎。
碎片混在總是遲到早退的空襲警報里,藏在甚至都塌了一半的防空洞里。
被子捂不暖介椿冰涼的內(nèi)心,她小心翼翼地鉆了出來,坐在床邊,年獸從懷里跳到床上,焦躁地追著尾巴打轉(zhuǎn)。介椿靠了過去,捧住它的臉頰,年獸棕色的眼睛里,是介椿臉上清晰的淚痕。
“嘿!沒事的,戰(zhàn)爭會過去的?!彼穆曇纛濐澪∥?,就簡短的幾個字,還得像擠牙膏一樣。
年獸扭過頭去,眸子里沾了灰的面龐變成了窗外點燃天幕的火光、傾倒的房屋、龜裂的大地。它又吠了一聲,帶著惶恐,跳下床,鉆回床底去了。
“嘿!嘿!別走!沒事的!真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只不過……”介椿急了,大聲叫著。只不過什么呢?如今到底是什么樣一個狀況,她自己也沒有信心。
介椿的爸爸參軍了,國家軍人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多得要溢出來,可他還是參軍了。鎮(zhèn)里人都不太清楚,現(xiàn)在那些武裝機器人、少量的作戰(zhàn)單兵和人工智能無人載具集群才是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中堅力量,人海戰(zhàn)術(shù)在上一場戰(zhàn)爭中就毫無意義了,這些科技早就不只出現(xiàn)在故事里了。爸爸加入了后勤部,一個新兵蛋子也只能去那兒了——照顧市民,連把破槍都不一定碰得到。
媽媽就沒在她的記憶里出現(xiàn)過,不要想了,現(xiàn)在沒人會死于難產(chǎn),但她就是不見了。當了一個拋棄孩子的母親?沒錯!她躲進了大城市里。
現(xiàn)在沒有人照顧她,也沒有人在意她。年獸是爸爸參軍不久后,在一個對她來說清冷的除夕,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的。那時,戰(zhàn)爭剛剛開始,還未波及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和早就國際化了的城市不一樣,鎮(zhèn)里還允許放煙花,每家每戶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各式各樣慶祝春節(jié)的活動甚至成了城里人前來參觀的風景。介椿聽說,城里人的春節(jié)和網(wǎng)上的不一樣,他們無所謂節(jié)日,只在意獲得多少關(guān)注,能打響多少營銷策略。
節(jié)日變成了動物園。
年味不比以前,舞龍舞獅走花燈早就寫在了歷史故事里,不過比起大城市,還是喜慶許多。過年時家家戶戶掛著燈籠,放著炮仗,家里人歡聚一堂,吃年夜飯,穿新衣,收紅包。這種生活自從爸爸參軍離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或許是年獸能與她做伴的緣由。
年獸在鎮(zhèn)里有著親戚朋友,活在每家每戶里,只不過叫什么,就另當別論了,有些像介椿家里這般抱在懷里,有些大到看家護院,品種各異。城里見不著這些小動物,但是有虛擬的,他們對這些電子虛像比對真人還投入感情。
年獸不喜歡過年,這也難怪,介椿孤身一人,家里又跑了媽,和鎮(zhèn)里關(guān)系不好,也過不了春節(jié),她們倒是同病相憐,只不過她多么希望有一年的除夕,能等到爸爸回來,吃一頓團圓飯。
這一天說來就來,但只有一天。爸爸回來,是為了告訴介椿戰(zhàn)爭正式開始了,之前在政局上發(fā)生的一切不過只是小摩擦罷了。他給介椿準備好了能用于防備的一切,食物、工具、藥品等,除了一個完好的防空洞。
她沒法住到其他居民的防空洞里,沒什么人會在危險真正來臨時同仇敵愾。
“不要怕,現(xiàn)在只不過是過春節(jié)罷了,沒什么大危險的,出來吧?!苯榇幌肓讼?,抽了抽鼻子,挺直腰桿,故作鎮(zhèn)定地說道。
窗外的火光幻滅成塑料床的影子,陰影之中,年獸露出了個鼻尖,嗚咽一聲,又縮了回去。
“你怎么可以不信我!今天要守歲,不能睡覺的?!苯榇涣ⅠR裝起樣子,從床邊的沾了灰的架子上找到了火機,一齊點燃了平時百般節(jié)省的幾根紅蠟燭?,F(xiàn)在可不能指望電燈,國家電網(wǎng)首先截斷的就是小鄉(xiāng)鎮(zhèn)的電力供給,至于鎮(zhèn)里放在山坡上像鱗片般成片的太陽能電板也被盡數(shù)炸毀,原本生機勃勃的大地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痂。燭火搖曳,屋子變得敞亮了些,但卻不能照進床底。
介椿嘟起嘴巴,拉出了架子底下的一個大紙箱,翻找了一番,搜出一把略微有著銹漬的小折刀,半瓶黑色的鋼筆墨水藏在邊角殘損的筆記本下,架子上掛著的抹布破了洞,和被子同樣顏色的床單被抽了下來。暗紅色的床單鋪在窗邊的小桌上,為了防止燭臺翻倒,介椿便一手三個將蠟燭從桌子上移動到了架子上。就著窗外還未熄的火焰,看到床單皺紋般的褶痕,她遲疑了,緊握著折刀的手開始微微地顫抖,但又立馬下定決心,割開了自己唯一的床單。
她切岀了對聯(lián)、橫批、福字,折刀不快,邊角坑坑洼洼,卷曲的紅色線頭暴露在空中,交織在一起。不過介椿倒是很滿意,將抹布放到身前,規(guī)規(guī)矩矩認認真真地疊了起來。對折數(shù)次后,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根筆挺的尖角。一只手慢慢悠悠地轉(zhuǎn)開了墨水瓶蓋,尖角蘸上墨汁,介椿猶豫了,開始試圖回憶鎮(zhèn)上居民在春節(jié)的時候都寫些什么,可大腦一片空白。她從來沒真正過過春節(jié),享受過節(jié)日。墨汁從尖角的尖部滴了下來,滴在紅布上,微微暈開。
“我——愿——戰(zhàn)——爭——早——結(jié)——束,這——樣——老——爸——好——回——家。”她默念著,一筆一畫地寫著,右手把尖角攥得緊緊的,仿佛寫著遺囑。墨水滲開了,原本就不好看的字跡變得更加歪七扭八??粗@字體丑陋、語句不通的春聯(lián),介椿滿意地蹭了下鼻子,這時才想起自己的雙手早就被墨水染得烏漆麻黑了,不由得笑出了聲。大大的福字寫歪了,橫批則是“和平未來”,那半瓶墨水還險些打翻,介椿卻依舊樂在其中。
在那放工具的紙箱里找了良久,沒找著膠水,介椿只好用榔頭和幾根長釘來湊合。介椿拉著板凳到矮小的門前,站在板凳上腦袋幾乎要碰著天花板了。一陣敲敲打打過后,這門前也勉強有了一絲新春的樣子。介椿轉(zhuǎn)身跳下椅子,只見年獸從床底露出腦袋,用疑惑的眼神打量著她。介椿一蹦一跳地來到架子前,在頂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本大部頭里抽出一本,用手捻起夾在其中、樣式奇怪的書簽。手指觸碰到的紅色漆面成了齏粉,露出底下的紙面。這是一份漆皮開裂、從未開封的紅包。
“噥!給你的紅包。好好收著?!币娔戢F躲回了床底,介椿將紅包放在床邊敲了兩下。一只小肉爪子伸了出來將紅包拖回床底,陰影和燭光映出了年獸可愛的小鼻子。
“這可是老爸參戰(zhàn)前給我的呢,我一分也沒有花過。不過里面應(yīng)該也沒多少,現(xiàn)在給你啦!”不過別說在真正的大戰(zhàn)開始之前,甚至在網(wǎng)絡(luò)戰(zhàn)之前,紙幣就早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介椿也花不出去,為了除祟,估計只能塞在枕頭底下了。
介椿走到架子下方,正準備將裝食物的紙箱拉出來,可估計是因為紙箱過于沉重,本身沒搬動,紙箱倒是被蠻力撕開了一角,顯出其中排列整齊的金屬罐頭,她隨便拿了比平時還要多出好幾倍的罐頭,層層疊疊擺在桌上。沒想到如今能在戰(zhàn)爭中保命的還是罐頭!介椿還嫌少,就又轉(zhuǎn)身拿了兩盒。加熱灶被擺在了桌子上,介椿又拎起滾到桌角的鐵桶,準備出門打水??粗〉姆块T,介椿深吸了一口氣,握住了把手。忽而間聽見一聲吠叫,轉(zhuǎn)頭只見年獸乖巧地站在床邊,興奮地搖著尾巴,粉紅的舌頭伸著,想想應(yīng)該是饞接下來那不太正宗的年夜飯了。年獸的期待給了她力量,此時此刻,她感覺不管外面是什么樣,都不害怕。
拉開房門,焦土混合著腐爛的刺鼻味,在火焰中斑駁的樹影映在鄰居殘毀的水泥墻上,古怪地扭曲著。后悔便從她黑色的眼睛里滲了出來。剛剛想出口激勵自己的話語,被硬生生咽回肚里。她回頭看向年獸,扯著嘴角,艱難地收回恐懼,露出假模假式的微笑??赡戢F絲毫不在意她在做些什么,早就攀上桌子,爪子牙齒齊用,對付起眼前還沒打開的罐頭,介椿只好把目光投向廢墟與火的外面。
踩著坡道走向地面,在遍布塵土的地上,戰(zhàn)火化出的暖流在觸碰她的身體,視野里沒有任何一幢房屋是完好的,皆是殘壁斷垣。折斷傾倒的木質(zhì)房梁肆無忌憚地燃著火,和炭黑的樹木混在一起。街上也有兩三個人,藏在火光和陰影的交匯處,但大部分都早已躲進地下防空洞了。在街上那些大多都和介椿一樣,住在那種半陷在地面以下的屋子里,出來搜尋物資也很是方便。
取水處不算遠,四五個水龍頭和一條長長的瓷磚盥洗池,盥洗池已經(jīng)被炸塌一半了,兩三根斷裂燒黑的塑料水管暴露在空氣中,水流涓涓,像被割開靜脈的將死之人。介椿將鐵桶提進盥洗池,裝上水,自己也在另一個龍頭那兒洗手洗臉,洗掉了臉上的灰土,卻洗不掉指間的墨漬。
幾近裝滿的水桶晃晃悠悠,對于介椿來說略微重了些,還算清澈的水濺了出來,打濕了衣襟。一打開家門,年獸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它跟著介椿的步子走到桌前,對著咣當一聲落到地上的水桶吠了幾聲,它可不喜歡毛發(fā)又被沾濕的滋味。介椿朝水桶里扔了一塊軍用的凈化片,細密的氣泡咕嘟咕嘟地冒出水面。將罐頭上的拉環(huán)盡數(shù)拉開,豬肉和雞肉一半漫泡在油中,肉的表面浮著白色的脂塊,一股防腐劑的氣味飄在空中。接著介椿又撕開了凍干水果的反光真空包裝袋,丟進水里,看著原本干癟的草莓像氣球一樣鼓脹起來,介椿驚訝地張大了嘴巴。腌蘿卜的罐頭不需要加熱,介椿先夾了塊嘗嘗,這可跟戰(zhàn)前在小鎮(zhèn)街上挑在擔子里賣的沒法比。
“準備一下!馬上就要開飯啦!”介椿一邊嚼著蘿卜,一邊忙著把罐頭塞進加熱器里,加熱器有三層,東西倒是能勉強放得下。打開開關(guān)后,便往其中一瓢一瓢地加水,一小會兒,食物的香氣就混著從放氣口噴薄而出的水蒸氣沖進介椿和年獸的鼻子里。年獸的哈喇子從張開的嘴角滴到了桌子上,介椿不禁大叫一聲,嗔怪著輕輕摑了它一下。
加熱器工作結(jié)束時發(fā)出的嘀嘀聲夾雜在再一次來到的空襲警報里時,你可想象不出家人相聚一團,溫馨地吃著年夜飯的場面。而從天而降的炮彈向來都比警報及時,沖天而起的火光和劇烈的爆炸聲是其必須要擺出的陣勢,小屋因為沖擊波而瑟瑟發(fā)抖,各式各樣的砂礫巖石飛濺,撞在墻壁和玻璃窗上,發(fā)岀了咚咚的響聲。介椿看傻了,一個剛剛被她用吉祥、幸福、希望建起來的夢,就這么輕飄飄地沒了,像一個水桶里露出水面就破碎的泡泡。年獸一溜煙兒地鉆進桌底,橫沖直撞了一番后藏進了床底,現(xiàn)在的火、響聲、紅色不是年獸心中的鬼故事,而是近在咫尺的死神。
“你別走啊,這……這只是……”介椿急了,妄想著拉住那春節(jié)夢的最后一個尾巴。她抱著腦袋蹲了下來,淚水在一瞬間噴涌而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警笛和爆炸聲中,如鎮(zhèn)上鬧市里鵝毛落地的響動一般。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從架子底下的紙箱里找出了爸爸參戰(zhàn)前留給她的信號槍,極短的黃色塑料槍管上沾滿了灰塵,她把槍握得緊緊的。
“這只是煙花鞭炮,你快出來,我、我放給你看?!苯榇豢藓恐置δ_亂地從彈夾里拔出信號彈,塞進槍管里??赡苁且驗樽约憾疾幌嘈牛穆曇麸h在空中,就這么散了,小床沒有動靜。她啜泣了一番,像是下定決心,閉上眼睛,用盡全身氣力,不知是對著年獸,還是對著自己,小小的身體里藏著對希望的巨大渴望,對著天花板扣下了扳機。
“這只是煙花鞭炮!你快出來!我放給你看?。 ?/p>
炸彈落在了介椿家門口通向地面的坡道上,火焰輕輕推開了房門,悠閑地哼著震耳欲聾的曲子,滾滾濃煙和四起的塵埃是它美麗的霓裳,它是捉迷藏中抓人的那個,所以它掀翻了能觸及的一切。玻璃窗戶先被掩埋,接著被擊碎;加熱器里的食物變得熟得不能再熟;年獸明白了小床只是裝模作樣的保護傘;介椿想要接著打出第二發(fā)信號彈。
上空的飛行員或許是看見了陸地上扎眼的亮光,或許就是他無聊想把炸彈投在那兒,無論是怎么樣,都無所謂。
畢竟,還有誰關(guān)心過不過春節(jié)呢?
選自《科幻世界》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