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子午線上

提起我的家鄉(xiāng)，那是個大大有名的地方。奇峰挺拔，綠水縈回，“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城在景中，景在城里，是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畫卷。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游客曾經(jīng)感慨：“寧做桂林人，不愿做神仙?！倍遥粋€土生土長的桂林人，卻遠遠離開了那洞天福地，跑到異邦來了。

自古背井離鄉(xiāng)之后，容易思念。鄉(xiāng)愁總是如影隨形，如懸在頭頂?shù)囊幻稘皲蹁醯脑铝痢＜热幌爰?，就常回去看看唄，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而已，并非遙不可及。奈何身在人地兩疏的江湖，求生存之后還得謀發(fā)展，有千般萬般的不得已。一顆歸心夜夜暗隨流水到天涯，歸期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可期。濕漉漉的月亮長年累月高懸于那一條似乎無比強韌的子午線上，逐漸化作一團灰色的積雨云，不能輕易碰觸，否則轉(zhuǎn)眼間大雨傾盆。

1994年5月底，我當(dāng)時的猶太裔老板漢肯老太太命我到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市出差。到了那里辦完公事，東道主問要不要去“迪士尼王國”的某個主題公園，或者“環(huán)球大影城”？我說都不要，我要去“錦繡中華”。

這個與深圳的“錦繡中華”同名同類型的微型雕塑主題公園，是中國旅游產(chǎn)業(yè)“走出去”的首次嘗試，當(dāng)時剛建成開放不到半年。龐大的園區(qū)占地達四百六十多畝，從“布達拉宮”走向“石林”，一路經(jīng)過“故宮”“頤和園”“長城”“南京中山陵”“曲阜孔廟”……移步換景，擬古場面齊全完備。我指指點點，向同來的美國同事賣弄中國歷史、典故、傳說，手舞足蹈，心情好得滿天滿地都是陽光。

然后到一個小劇場中觀看中國山水風(fēng)光的實景宣傳短片。燈光漸暗，音樂響起，眼前的大屏幕上首先出現(xiàn)的豁然是“煙雨漓江”，緊跟著“象山水月”。萬笏千筍水中鋪啊，叢叢鳳尾竹掩映下，我如此熟悉的每一點色彩與線條，挽成了滿滿一張弓，將歸心一箭射出去，正中我心中那一團郁積已久的鄉(xiāng)愁積雨云——我瞬間淚流滿面。

再也沒有耐性瞻前顧后了，我返回公司后立刻向老板請假。漢肯老太太同意我回國探親，順便參加第77屆春季“廣交會”。1995年4月，我從紐約經(jīng)香港抵達廣州。還未等到春交會完全收檔，我就登上了飛往桂林的班機。

當(dāng)熟悉的喀斯特地貌真切地進入視線，機艙里響起一首我過去從未聽過的流行歌：“漓江的水呀常在我心里流，去那美麗的地方是我一生的祈望。我想去桂林呀我想去桂林……”歌詞令我這個地道的桂林人莞爾，直白輕快的節(jié)奏也正切合我此時的步調(diào)。

一、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

老桂林機場并不大，推著行李車出來，迎面是我家十幾口人的接機隊伍。上了我哥從單位借來的車，我順手系上安全帶。他見狀從眼角斜斜地蔑視我：“貓冬瓜！這么怕死！出去沒學(xué)到好的！”

久違了的神色語氣，桂林話的腔調(diào)，讓我的笑聲，從胸腔往外肆無忌憚地爆發(fā)。

“有什么好笑？哈里哈氣！”哥哥的白眼繼續(xù)翻。他比我大五歲，是大姑母的兒子，以血緣論算我的表哥。我們從小一處長大，我小時候在外面被男同學(xué)欺負了，挺身而出為我撐腰的，是他;我某一年突然雙目失明住進醫(yī)院，醫(yī)生說需要輸血，第一個挽起袖子供血的，還是他。

“先帶你克搞一碗米粉！”他說。從外地回來，一進城先吃碗米粉，所有桂林人都是這樣的。可我有點兒猶豫：“姑媽他們在家等我們吃晚飯的吧……”

“幾年都等了，再等一下要什么緊！你先吃米粉，再回去吃飯！”哥哥不由分說，領(lǐng)著后面幾輛車七彎八拐，最后停在一家他認為市內(nèi)最好吃的米粉店門口。

只是一家小小的、普通的夫妻店。近黃昏時分沒什么人，店里的鹵湯味兒，墻角邊上的酸豆角和油辣椒味兒，街上的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鐺聲和人聲，記憶里熟悉的聲與色，暖融融包裹過來。我哥手里提著板磚大小的“大哥大”，站在小店廚房門邊，盯著老板娘：“莫這門摳嘛，你那個鍋燒啷子切得那么薄的！”小叔則在小小的店里轉(zhuǎn)悠，用領(lǐng)導(dǎo)的口吻評點：“嗯嗯，還可以。地方是小了點，蠻干凈！”大表妹陪我坐下，一邊在我耳邊低聲嘀咕：“看嘛，那兩個人就是夜屎！”

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得這樣令人心安。我只是笑，嘴里塞滿米粉也忍不住，一直要笑。

回到家，家在榕蔭路上，古南門邊的市政府宿舍，祖母跟著大姑姑和姑父住在這里。鐵門拉開，大姑母看著我笑：“回來了！”姑父在她身邊打量我，不動聲色地下了權(quán)威判斷：“嗯，看起來蠻好，沒生?。　?/p>

祖母站在姑父姑母身后。滿頭雪白的頭發(fā)依然梳成兩條長長的辮子，攏起來整整齊齊盤在腦后，一如從前。只是她的背似乎佝僂得更厲害些，我在她面前益發(fā)顯得高了，我一步跨上前去，喊了一聲：“奶奶！”

“哦，”她穩(wěn)穩(wěn)地答應(yīng)。再強烈的情緒都拘束在眼睛里，也一如從前。她那天穿一件對襟的襯衣，深灰色小碎花的厚柔姿面料，前面釘一排七八粒塑料紐扣。我的喉嚨堵著，一時間有點兒愣怔，倉促地顧左右而言他：“奶奶干嗎穿這種衣服？”

祖母知道我在說什么，淡淡微笑：“老了，自己做不了衣服了，現(xiàn)在外面的裁縫也不會做唐裝?！睆那埃偸且簧砩钌顪\淺的灰色藍色唐裝，一律棉布，右衽，手工盤扣，自己裁剪，自己縫紉。

“你曉得趕時髦，就不讓你奶奶也趕一下時髦？”伶俐的小姑在我身后輕叱道。

可不是？我定了定神。小姑身上的洋裝是日本冰花綢面料，襯著大墊肩;表嫂那件連衣裙加了小吊帶，是韓國珠麗紋面料;妹妹們的健美褲、迷你裙配著松糕鞋、旅游鞋……在廣州“春交會”的紡織品場館里遭遇的、令人眼花繚亂的一切，轉(zhuǎn)換成了眼前真切現(xiàn)實的各種時尚在民間，90年代真不愧是中國服裝紡織業(yè)發(fā)展最迅猛的時代。

年幼的兩個小妹妹膩歪歪靠過來，緩和了我喉頭的哽咽。大姑母和姑丈擺上晚飯，一家人坐下來吃。祖母拿著碗筷的雙手，每一個骨節(jié)都突出，看上去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比過去更嚴重了。她問我：“在美國，平時吃飯怎么辦？誰做?。俊?/p>

“我自己?。傞_始炒青菜都不懂要先放油，還以為青菜自己會出油的！”我呵呵笑。“不過朋友里邊有好幾個很能干，他們教我呢！”

廚房里的事兒，我當(dāng)年豈止一竅不通，簡直連半竅也沒通過?？梢坏┠锛移偶叶家锌坎簧狭?，必須自己學(xué)著做且必須堅持去做的，又豈止學(xué)做飯一件事而已？！我抬高了下巴，乘機賣弄：“現(xiàn)在一次做七八個人的飯都沒問題！”

我接著繪聲繪色，細說這些年自己如何到餐館學(xué)端盤子，一只手舉不起大托盤就用肩膀扛，聽不懂雞尾酒名就鸚鵡學(xué)舌;怎么去做清潔工，到如今清洗水晶吊燈、大理石地板、抽油煙機絕對是行家;后來又怎么遇見了漢肯老太太，跟她學(xué)做服裝生意。

小叔在一旁聽著，正眼也不看我，只對二叔說：“怕她出國幾年會變？她能變到哪里去？還不是和以前一樣嘰嘰喳喳！”

呃——我才不想變，有什么理由要變呢？桌前燈下，所有的人所有的物件都沒變啊，讓一切異鄉(xiāng)流浪的惶恐焦慮，外面世界的紛擾糾葛，統(tǒng)統(tǒng)淡出畫面。我放下碗筷，無比放松地伸個懶腰，到一半，突然接觸到祖母的目光，硬生生收拾起剩下那一半，老老實實坐好。——連這一份久經(jīng)她老人家訓(xùn)誡，時時刻刻必須端著“淑女”架子的下意識，也不由自主地回來了。

不管走了多久走得多遠，不僅我自己不會變，記憶里的一切也不能變，都要好好地等在這兒，等著還原舊時那個無憂無慮的、青春的我。

眾人陸續(xù)散去，哥哥走過來居高臨下，說：“你跟我走！你今夜必須去姨媽家??！不然不合規(guī)矩?！?/p>

“哦，”我有點兒懵懂地點頭。意識到如今我哥已從小叔手中分權(quán)，開始管事兒了。他口中的“姨媽”，是我的婆母。我娘家和婆家是世交，婆母比母親年紀(jì)大很多，我和同輩的兄弟姐妹們從會說話起，就稱呼她“姨媽”。

我哥用他自己那輛大紅色“三菱”摩托車，載著我往婆母家去，路上，他又問：“你到現(xiàn)在還一直叫人家‘姨媽？”

“是啊，”我回答?！胺凑剂?xí)慣了，他們也不在意。”

“那是老人家脾氣好，不和你計較！”他教訓(xùn)我，每個句子都很短，擲地有聲?！敖Y(jié)婚都這么多年，是大人了，還不懂事！嗯，就今天晚上，改了口吧！”

到了婆母家樓下，見家里的燈還亮著，他們果然在等我。門開處，我醞釀充分地迎面叫道：“爸，媽，我回來了！”我小姑子在二位老人身后，搶先拊掌大笑：“哎喲喂，改口了??！”公公婆婆聽得這一聲，也如同中了大獎，哈哈大笑。果然，我哥總是對的。

次日，我一覺睡到中午，洗漱完畢，婆母和小姑子下班回來了。我夾在她們中間坐著，小姑子指著茶幾上用紗網(wǎng)罩著的一碗米粉，斜我一眼：“懶鬼！害我一大早起來去給你買早點呢，浪費！”

“哦，現(xiàn)在吃，不浪費！”我也餓了，便端起碗來。誰知才吃了兩筷子，突然一陣惡心，沖進廚房止不住地干嘔。灶臺邊張羅午飯的公公見了，直搖頭：“就是累著了！來來，先喝口水！”小姑子跟進來打量我半晌，叫道：“不對吧，媽！我姐再累也不會吃一口米粉就這樣的！她不會是懷孕了吧？！”

這一聲喊可不得了，到那一刻為止，我成為她嫂子已五年有余了。身為內(nèi)科主治大夫的婆母隨即反應(yīng)過來，大喜過望：“哎呀呀！真是??！去檢查去檢查，下午就去！”

下午，婆母從化驗室拿回妊娠檢測陽性的結(jié)果，正好我小舅舅的車到樓下，外公外婆讓他接我來了。我外婆家離疊彩山并不遠，公共汽車兩站路而已。只是大人們過來接我，習(xí)慣了，我也被接習(xí)慣了。

清風(fēng)路的外婆家門口，多了一個葡萄架，滿架綠葉重重疊疊。小舅順手掀開架下那個水泥池子的大原木蓋子：“看！泥鰍！外公給你留著的?！蓖馄怕犚娢业穆曇簦掷锬弥佺P從廚房迎出來：“接回來了？”

“接回來了！”小舅舅等不及地大聲宣布，“不止她一個人，是兩個人了啊！”

一句話如同一勺子冷水下了熱油鍋，滿滿一屋子十幾口人，這可就炸開了。二姨小姨和諸位舅母不用說了，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外公都從椅子上“忽”地站了起來。我這個人是稀罕的，我的肚子如今更加稀罕，這頓晚飯變成眾人一邊聽我東扯西拉講“美國故事”，一邊不斷囑咐：“吃！再多吃一點！現(xiàn)在一人吃兩人補！”

夜里，跟我外婆睡，和以前一樣。等我躺下了好久，外婆才收拾完上床，也像以前一樣。見我還是習(xí)慣半趴著睡，外婆拍拍我的背：“不能趴著了，壓著肚子里的小娃娃呢！”我轉(zhuǎn)過來，半蜷在她懷里。外婆輕輕拍著我的后背，感慨：“自己還是個小娃娃，眼看要當(dāng)媽媽了！你外婆就要當(dāng)太婆婆了……”

蚊香的味道從帳子外面飄進來，遠處三聲兩聲田野里的蛙鳴，襯托著我外婆帶著濃重全州方言的口音。從前，外婆給我講《西游記》，講《聊齋》和《三國演義》，現(xiàn)在改成了講這幾年間，家里的各人如何如何。

暗夜里熟悉的靜謐、安穩(wěn)和溫暖，讓我的意識迅速模糊。這樣的夜里，連夢都不需要有，因為夢境也不可能更好了。

我祖母家、外祖母家都三代同堂，我腹中的這個胎兒，是兩家即將到來的第一個第四代。接下來的日子，所有話題都圍繞著這個嬰兒：孕期要注意什么，臨產(chǎn)如何處理，坐月子要怎么辦，孩子將來如何教養(yǎng)，如何必須學(xué)會講中文……兩個星期之后，當(dāng)家里為我準(zhǔn)備的各種補品和嬰兒衣物用品塞滿行李箱，我又要走了。

那天一大早，暴雨傾盆，給我送行的人比接我的人還要多，因為父母和弟弟也早從南寧回來會合了。過了海關(guān)，我回頭向他們招手。父親沉默地在最前面，紅著眼圈站得筆直。他的目光，以及他身前身后的所有目光交織成一股無形而柔韌的繩索，纏繞我的腳步。我和他們之間，其實距離只有十幾步遠，可中間隔著的，是一道海關(guān)。

咫尺成天涯。如果說最初去國之時，還有對新生活的好奇和向往墊著底，那么此刻這一重襯底早已被消磨殆盡，只剩下赤裸裸的骨肉分離之痛。我顧不得他們曾經(jīng)多么苦口婆心地教養(yǎng)我要時刻自制，就那樣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放聲痛哭。

哥哥猛然瞪圓了眼睛，命令我：“進去吧！不要誤了飛機！有空再回來！”

我咬緊牙關(guān)轉(zhuǎn)過身往里走，告訴自己不能再回頭。淚眼模糊間，根本沒發(fā)現(xiàn)航空公司的人在發(fā)放雨衣，直愣愣走入暴雨之中，渾身透濕地上了飛機。

二、離多益重骨肉情

1995年的圣誕夜，如無數(shù)個平常日子一樣，先行抵達子午線那一端的東方。桂林城中最早的外資企業(yè)，“萬雅珠寶有限公司”正在做“尾牙”，全體員工大聚餐。我小姑姑坐在她的同事們當(dāng)中，吃著一道接一道上桌的大菜，談笑間突然心一緊，嘆氣：“只怕我們家江嵐這時候在美國受罪呢……”

此時，子午線這一端是凌晨，我的確正掙扎在臨產(chǎn)的劇痛里，幾近昏迷。九個小時以后產(chǎn)下雪兒，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整整一周。

小姑得到我順產(chǎn)的消息，心里提著的一口氣松下來，緊接著擺開布料、花邊、剪刀、尺子，開始做衣服。她那一雙當(dāng)年打扮了我的巧手，現(xiàn)在要張羅著打扮那個大洋彼岸的小小嬰兒了。

一個接一個裝滿衣物的紙箱，經(jīng)海運抵達我們的小小蝸居。上世紀(jì)90年代的留學(xué)生們，能收到國內(nèi)寄來整箱整箱衣物是很稀罕的。我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遠算不得很富裕，只是家里人似乎總覺得我一直漂泊在路上，一直不安定，所以他們總是竭力試圖減輕我的經(jīng)濟負擔(dān)。“窮家富路”啊，那是中國人沿襲了幾千年的慣性思維。

等我辭掉進出口公司的工作，再考入理海大學(xué)教育學(xué)院攻讀碩士學(xué)位，雪兒已滿十八個月了。我每天一大早開車把她送到托兒所，然后自己到學(xué)校死磕一整天功課，黃昏時分再開車去接上她，回家做飯。這樣折騰了大半年，我到底沒撐住，被家庭醫(yī)生發(fā)現(xiàn)心率嚴重失常。醫(yī)生當(dāng)即就不許我再開車回家了，一面打電話到市警察局，請警察去幫我照看幼兒，一面把我直接送進了醫(yī)院。

國內(nèi)的家人聞訊后自然焦急萬分。婆母因我公公也臥病在床，分身乏術(shù)，我父母到廣州申請?zhí)接H簽證被拒，如此一來，將雪兒送回國，成了解決我們困境的唯一辦法。身邊打算回國的朋友們同意幫我們把雪兒帶回去，于是，1998年8月底，兩歲半的雪兒跟著三位叔叔阿姨，登上了飛往北京的飛機。

首都機場的接機大廳里，先期抵達的我父親、兩個姑姑和二堂妹拿著雪兒的照片和預(yù)備哄她開心的小零食小禮物，心里都很忐忑：機場人那么多，一時認不出來，走散了怎么辦？即便認了出來，雪兒不愿意跟他們這幾個陌生人走又該怎么辦？那孩子又聽不懂中文，怎么哄得過來？……

當(dāng)朋友們推著雪兒出來，二堂妹眼尖，先看到了：“是不是那孩子？看著有點兒像照片……”

我小姑也遲疑，又不敢耽擱，試探著叫了一聲：“小雪？是小雪嗎？”

雪兒聽見了。她猛然從小推車里站起，自己顛著一雙小短腿直沖小姑跑過去。

這一幕，讓父親他們此前所有的忐忑煙消云散，也讓他們十分驚愕。尤其是后來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美國幼兒園嚴格訓(xùn)練的雪兒，輕易都不肯“和陌生人說話”，更加想不通，問她：“你又不認識小姑奶奶，怎么就敢跟她走，一下子不要叔叔阿姨了？”

雪兒利落地回答：“小姑奶奶身上有媽媽的味道！”

所謂血濃于水，不是一個抽象的，僅供唱高調(diào)或煽情使用的詞匯，那是一個事實，一個簡單而強韌的事實。任何時空的距離都阻隔不了親情的綿延，不僅年年歲歲無窮盡，還要世世代代不斷絕。

沒有了幼兒的羈絆，我一邊治病一邊念書，1999年底拿到學(xué)位，雪兒也差不多該回美國上學(xué)了，我于是第二次飛回桂林探親。

雪兒在國內(nèi)這一年半，不折不扣地掉進了蜜缸里。家里上上下下三四十口人，都任她予取予求。僅是為她縫制新衣一項，我那兩個姑姑剪裁、縫紉、編織的手就沒停過。這一番景象，倒也在我意料之中。連我自己一回到家，也變成和雪兒一樣懵懂幼稚，只會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里還有立場去管她是不是被寵溺過度？姑且讓這孩子在她的蜜缸里再陶醉幾天，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堯山腳下，靖江王陵對面的褂子山墳地，小舅和小叔、姑媽陪著我去掃墓。

江家人原本是閩西的客家子弟。我祖父青年時代到廣西謀職、成婚，生下了父親他們兄妹數(shù)人。因戰(zhàn)亂紛起無法返回閩西，一家人便在桂林落下了腳，新中國成立后，又把我曾祖母從福建老家接來贍養(yǎng)。小時候，我跟著長輩來祭拜的是我曾祖母，到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曾祖母的墳冢邊安息了祖父;如今，從這塊墓地往山腰上去，又多了我老外公的墓碑。

我出生之時，早已背著“右派”包袱的父親遠在偏僻的山區(qū)勞動改造。一年多以后，母親也被下放，將剛滿周歲的我留在了桂林城里，由祖父母教養(yǎng)。

那時祖父母的家在疊彩山下，一棟陳舊的小木樓上。一家子七八口人，只得一間堂屋和一間房，堂屋里擺著吃飯用的桌椅，狹小的房間內(nèi)，除了橫豎擺放的幾張床、一個小樟木柜子和一張書桌，幾乎沒有別的像樣家具了。

早先，我祖父還要去“板車社”上班維持家計。每天拉整整一木板車的貨物，弓著腰，低著頭，一步一步，沿中山路從城北到城南，無論刮風(fēng)下雨、寒冬酷暑。中山北路和疊彩路的交口，在這一路的正中間，是祖父歇腳的地方。小姑姑每天定時去給他送午飯，我跟著去過一次。見祖父接過飯盒，蹲在馬路牙子上吃，想必也是無論刮風(fēng)下雨、寒冬酷暑，盡管我只見過那一次。

雨天，祖父得穿蓑衣，戴上斗笠去拉車。他教我念：“青箬笠將風(fēng)里戴，短蓑衣向雨中披，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或者，“蓑衣舊去煙披重，箬笠新來雨打香”……讓我后來的每一個陰雨天都不見萎靡頹喪，只有詩情盎然。然而下雨天絕對不能算“好天”啊，尤其是對拉板車而言。某個雨天，下班回來的祖父摔得滿身是傷，叔叔姑姑們從此再也不讓他去拉車了。

于是平日里，我和祖父相處的時間多了起來。我祖父酷愛書法，寫得一手渾厚飽滿的行草。他每天在舊報紙上練字，卻不知為何從未要求我跟著練，只教我磨墨，一邊背他寫出來的那些詩詞句。有時他坐在書桌前寫信，寫給散落在福建老家、東南亞和臺灣的親人，一邊告訴我，那信封上的一個個名字，和我都是什么關(guān)系。他說，接到來信都要及時回復(fù)，凡事有交代，才是講信用、靠得住的人。

到星期天，外公來接我回外婆家。我心里其實總希望外公派小姨來，因為二姨比較嘮叨，小舅脾氣太臭，只有小姨敢?guī)е业教幦ネ鎯??？赏夤?jīng)常自己來，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和祖父聊很久，坐半天也不動身。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貓在一旁百無聊賴，只覺得心里對外婆家后面那一片廣闊田野的惦記，唰唰唰地都長成了荒草。

要等到我已年過不惑，陸續(xù)在海外見到了當(dāng)年給祖父寫信的那些人，我才知道祖父的整個青壯年時代都在柳州稅務(wù)局為官，算來和做了一輩子會計師的外公算是同行，難怪他們一碰頭就聊個沒完。也要到這時候我才真正明白，為什么家庭成分并無陰影的外公外婆，當(dāng)年會同意我父母的婚事。

外公和我，向來沒太多話說。他一直很忙，即便退了休，還忙著被公司返聘、被會計學(xué)校返聘，不大在家的。我回到外婆家要么自己做功課，要么跟我外婆去菜地，澆水、施肥、采收，割草喂兔子。不過，只要我外婆一念叨說，我寫作業(yè)肚子餓了吃酸蘿卜，外公就會去買一大盒蛋卷，悄悄告訴我，藏在屋角那個大石灰缸的最底下;或者我外婆又念叨說，這個冬天太冷，我的棉襖不夠厚，外公就托人去買來一件當(dāng)時只供出口的羽絨衣;或者我外婆又說，我咳嗽一連幾個月不見消停，外公就一定會交代，屋梁上鴿子窩里那兩只小乳鴿，都燉了讓我吃掉……諸如此類。

我長大的過程，除了三天兩頭生病，也不知闖過多少禍，絕不是天下乖孩子們之模范?？勺娓负屯夤?，對我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重話。他們對我唯一的要求，不外乎好好念書，將來要上大學(xué)?？晌疑形锤咧挟厴I(yè)，癌癥便帶走了祖父;如今，我拿著一張碩士文憑回來，外公也見不到了。

頂著五月里正午的太陽，我跪在他們的墓碑前，良久。根本不覺得熱，只覺得四野蒼茫。小舅和小叔點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地一片炸響，四野的蒼茫益發(fā)遼遠、空闊。匍匐在彌漫的硝煙里，我心里知道，他們在天盡頭的高處俯視著我，依稀是當(dāng)年對坐聊天的樣子，淡定、穩(wěn)重、慈和，重復(fù)著他們對我的教導(dǎo)：

“生活肯定不會盡如人意的，孩子，”他們說，“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靜自然涼。”

三、天教得見桂林山

我們終于在新澤西州買了房子，異邦的生活開始安定下來。雪兒上小學(xué)，母親先拿到簽證過來探親;然后我生下老二，換了工作，婆母也過來相聚……美國這頭的小家里，瑣事越來越多，漂泊的心情漸漸趨向安穩(wěn)。

這些年的過程當(dāng)中，中國以快速提升的綜合實力，向世界重新定義著“中國”形象，方興未艾的“漢語熱”將我推進了美國大學(xué)的校園。從此，我不僅要在三尺講臺上解說漢語言文化、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更要領(lǐng)著學(xué)生們、同事們飛越太平洋，向他們實地展示華夏的山川秀色，解說中國的風(fēng)土人情。

2005年5月，我和系主任馬克到江浙一帶拜訪幾所國內(nèi)高校，聯(lián)系合作事宜。公事完畢，我打算回家探親，馬克沒有下一程的明確目標(biāo)，我就建議他跟我走，反正他從未去過桂林。當(dāng)瘦骨嶙峋的桂林山進入視線，這位兩鬢斑白的意大利移民后裔沖口而出的只有三個音節(jié)：“Oh！ My God！ （上帝?。。?/p>

下了飛機，一腳踏進嶄新的兩江機場，我也有些驚訝，等車子進入市區(qū)，我的驚訝已無法用語言形容，只剩下和馬克一樣的那三個音節(jié)：“Oh！ My God！ ”

因為桂林變了。漓江、桃花江和榕湖、杉湖、桂湖、木龍湖，熟悉的名字連成一片不熟悉的環(huán)城水系。這座城市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欲言又止、素面朝天的小丫頭，而蛻變成了一個瓔珞矜嚴、溫文嫻雅的大家閨秀。

次日醒來，正好是雨天。沿街，沿橋，沿水，我陪著馬克踏上青石板的小徑，曲折迂回，去印證“雨桂林”甲天下的盛名。沿岸碧樹濃蔭，奇石堆疊，層次分明，每一處轉(zhuǎn)彎都足以讓馬克嘆為觀止。我卻時不時地怔忡，找不到熟悉的地標(biāo)，辨不清方向，不知該往哪里去。問題在于我明明不是遠客??！置身于如此熟悉的山水中的這種如此鮮明的陌生感，讓我的心，悵然失落。

入夜，我們乘上船，逡巡“兩江四湖”的燈火，以及岸上水中的名勝古跡、亭臺樓閣、漁火樂坊?！斑@是宋代的桂林格局呢，”我向馬克介紹。過象鼻山、伏波山、疊彩山、老人山、寶積山，我又告訴他，某處山坡上有大片箭竹林，我小時候，每年開春都和表妹去挖竹筍;某處有一眼溫泉，四季不斷流，曾經(jīng)是嚴冬里父親給我洗尿布的好地方;又某處，這時節(jié)肯定開滿了指甲花，我后來到美國才知道印度人和印第安人都會用這種花來染指甲染頭發(fā);再某處，從小聽大人們說有大群“水猴”，會把偷偷去戲水的孩子拉進江水深處，嚇得我至今不敢學(xué)游泳……

馬克在船舷邊轉(zhuǎn)過身來，很認真、很鄭重地對我說：“謝謝！”

“啊，不客氣！”我血液里沒有意大利人夸張奔放的情緒基因，不經(jīng)意地揮揮手。“我是地主啊，應(yīng)該的！”

“我不是客氣，”他更加鄭重地強調(diào)?！拔沂且粋€十五年前做過癌癥手術(shù)的人。真沒想到這一生還能見識到這么奇異的景色！桂林，真是上帝的杰作！”

“不，”我笑著搖頭，更正他：“這座城市是上帝的饋贈，桂林人的杰作?！?/p>

不論我是否已準(zhǔn)備好去接受、去適應(yīng)，這座城市曾經(jīng)停留在歷史時空里的古老肌體，已經(jīng)脫胎換骨，撲進了又一場盛世的繁華。

又一個白天，我們乘船順江而下，往陽朔去。船上好多人，都一起簇擁在甲板上。冠巖、半邊渡、鳳尾竹、鴛鴦灘、九馬畫山……我給馬克講流傳其間的故事，才指指點點地說完一串，他立刻轉(zhuǎn)過身去和右前方的人嘰里咕嚕說一串，又回轉(zhuǎn)身和右后方的人嘰里咕嚕說一串，然后才向我解釋：太美了！你講得太好了，我想讓他們也知道！

原來他右前方的那一撥是意大利人，右后方的一撥是德國人。我和馬克之間講的是英文，他們都聽不懂。精通十一國語言的馬克，我的頂頭上司，在給我當(dāng)翻譯介紹桂林！我大樂，說：“以后你每次‘回中國，都得跟我一起回桂林！”

馬克這一次到桂林，我們?nèi)胰司筒挥谜f了，老同學(xué)老朋友們也全都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人，大家輪流請吃飯自不待說，我那完全不懂英文的小叔唯恐招待不周，甚至每天早上默默地陪著他吃早餐。讓他真正見識到了中國平民老百姓能有多么“熱情好客”，也讓他真正走進了普通大眾的生活。他懂得了香蕉表皮上起的黑斑叫作“梅花點”，不是變質(zhì);“夫妻肺片”這道辣得要死的菜，和人體器官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還有，自來水一定要燒開才能喝，“靈川狗肉火鍋”里的圈養(yǎng)肉狗，和瘦肉型豬沒有實質(zhì)差別……到離開桂林時，這個高大壯碩、年過半百的大男人，竟然忍不住當(dāng)眾落下難舍的眼淚來。

此后，他到別的國家去，就是“去”而已，當(dāng)目的地是中國，他用的動詞就變成了“回”——“我要回中國！”他總是這樣說。作為一個卓有建樹的、西班牙語言文學(xué)研究專家，馬克對自己的遣詞造句有種超乎常人的敏感，從“去”到“回”的動詞轉(zhuǎn)換是感性的、不自覺的。他從此專注于早期西方旅華傳教士研究，力求探尋、剖析歐美“中國偏見”形成的歷史根源與時代局限性，是理性而有意識的;他開出“絲綢之路”這門通識課，向美國大學(xué)生們講述中華文化對世界文明發(fā)展的杰出貢獻，也是理性而有意識的。

到桂林之前，馬克所經(jīng)過看過的中國城鎮(zhèn)已經(jīng)用十方水土十方人，為他展現(xiàn)了一幅當(dāng)代中國的“清明上河圖”。圖中每一個鮮活的細節(jié)，都足以令他駐足贊嘆，令他沉醉，更令他為至今陰霾不散的、西方對中國的種種誤讀曲解深感憂慮，進而深感羞愧。感性的復(fù)雜情緒點點滴滴沉淀，如白色的、顆粒細小的生石灰，在他心里漸漸堆積。而桂林用一瓢漓江水，恰恰澆上了這一堆生石灰，中華文化潛在的魅力隨即爆發(fā)出非同尋常的熱量，激蕩著他的學(xué)術(shù)良心和社會責(zé)任感，推動他改弦易轍，去探究陌生的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盡管他已年近花甲，且穩(wěn)穩(wěn)坐在終身正教授職位上，客觀上沒有任何壓力要求他必須這樣去做。

如果我們都相信，只要多一點跨文化的包容和理解，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和諧更美好;如果我們都明白，只有情節(jié)生動，場景真實的故事才能吸引觀眾，那么，當(dāng)金發(fā)碧眼的馬克們都主動站出來，大聲向世界傳播“中國故事”，承繼了龍的血脈的我們還有什么理由躲在幕后緘默？！或許，我們達不到宏大的敘事高度，但細說當(dāng)代中國人的具體日常生活，主動展現(xiàn)自己家鄉(xiāng)的“小型地域”社會風(fēng)貌，并不難做到。

隨著中美之間教育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直飛航線逐年增加，我開始固定在寒、暑兩個假期都回國講學(xué)。講中國古典文學(xué)對英美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影響，講美國教育的理念和真實現(xiàn)狀，每次至少在國內(nèi)停留一個多月。頻繁的東來西往，終于將鄉(xiāng)愁的積雨云團驅(qū)散，子午線還原為一條計算時差的、單純的假想線，迅速失去了強調(diào)太平洋兩端空間距離的功能。

2014年，我和同專業(yè)的美國教授們一起到桂林參加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會后陪他們暢游漓江;2015年，我?guī)е鴥蓚€女兒回桂林，讓她們好好“復(fù)習(xí)”了一下桂林話;2016年夏天，我?guī)ьI(lǐng)不同專業(yè)也不同校的美國教授們回國參加學(xué)術(shù)交流，經(jīng)上海、杭州、廣州、南寧到桂林，停留了近一周，這一行人當(dāng)中也包括馬克;2017年，我隨廣西籍的海外文友們一起到桂林交流文事;2018年，我又帶領(lǐng)非廣西籍的海外文友回來采風(fēng)……

山水風(fēng)光，誠然是桂林千百年來的城市名片，而由這一派山水串聯(lián)起來的城中歷史文化的散珠碎玉，尤其令人流連忘返。穿過東西巷，登上逍遙樓，遍游靖江王府;再逛臨桂新區(qū)，訪永福壽城，踏進龍勝梯田間的瑤寨……“桂林”的區(qū)域概念比過去大得多了，有很多地方連我都從未去過，有很多事情我過去也沒聽說過。破立并舉的新桂林、大桂林，作為當(dāng)代中國的一個典型范例，讓我的同事、文友、孩子、學(xué)生一次又一次驚艷。

繼馬克之后，漓江水和“生石灰”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不斷在身邊出現(xiàn)：耿小龍放棄了國際貿(mào)易專業(yè)，攻讀世界史中國方向，本科畢業(yè)后曾經(jīng)到重慶一邊教英文一邊進修中國史，如今供職于美國某駐外領(lǐng)館;肖諾的畢業(yè)論文剛剛確定了“媒體的‘中國話語方式與‘中國形象民意調(diào)查”;白艾立考入耶魯大學(xué)攻讀博士學(xué)位，著手西班牙移民文學(xué)和華人移民文學(xué)的比較研究……他們都是我的學(xué)生，都沒有華裔血統(tǒng)，他們的中文名字是我取的。

通信如此發(fā)達，交通如此便利，區(qū)區(qū)一個太平洋算什么呢，不過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而已，一到寒、暑假期就回來了。當(dāng)“家鄉(xiāng)”的概念延伸為“故國”，子午線就化成了一道東西文化交流的鵲橋。我也慢慢學(xué)會了不再與光陰討價還價，不再沉溺于人事變遷帶來的惆悵。把消失的小木樓留給童年的歲月吧，家里各人如今的新居畢竟比當(dāng)年的風(fēng)雨飄搖寬敞得多，也穩(wěn)當(dāng)?shù)枚?后輩娃娃們的歡聲笑語響起來了，新一輪的三代同堂依然是我習(xí)慣了的，綿密的溫暖、綿密的愛并沒有消減。

桂林，終于用一種欣欣向榮、昂揚的態(tài)度，穩(wěn)住了我因長年累月缺席而患得患失的脆弱。碧波洗出萬云鬟的山水，纏繞殘陽紫翠間的風(fēng)物人情，是我生命里原初的基因，如劉三姐在山歌里唱的：“風(fēng)吹云動天不動，水推船移岸不移?！辈徽撐易吡硕噙h，走了多久，都不能改變，也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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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xí)編輯? ?李富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