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過往都將消失于時間,如同淚水消失在雨中。”
——題記
1
我倚在后靠背上,感受到車身發(fā)動的微顫和開始前行的傾斜,旋即伴隨風聲進入睡眠。
我總是能在媽媽的車子到達學校前最后一個十字路口時醒來——今天不過是個意外:我早醒了一小段路。
秋冬交替的季節(jié),很少會有晴空萬里艷陽高照,其實連秋雨瀟瀟的萬物潮濕也不多。大多數的天氣,都是在霧或霾中陰晴不定的茫然。人行道上是三五成群的背著書包的孩子。但是他們很悠閑,我很匆忙。作為實驗班的學生,我們到校時間比其他班級提早了半小時。
車窗上有干涸的雨露留下的痕。它在外面,我在里面。困倦仍然包圍著我,耳鳴聲和遠處車子的鳴笛混淆在了一起,又模模糊糊地排列成半夢半醒時不清晰的旋律。車窗外的布景在一處紅燈時停滯不前,旁邊停下的公交車靠窗座位恰好坐著我們班級乃至學校當之無愧的學霸宋清北。他手上捧著厚厚的新概念,耳朵里塞著白色的耳機,嘴里念念有詞。我從口袋里掏出手表,距離我們班的遲到時間,還有三分鐘。
我是實驗班的墊底生。在這里,原先任何輕微的優(yōu)越感都會毫無殘留地遭到碾壓,任何學習以外的呼吸都是一種罪孽。第一次排名考試在最擅長的語文上丟下大分的我,淪為了時刻都要小心變成倒數第一的悲劇人物:末位淘汰將同學們變成了暗中較勁的對手。學校是戰(zhàn)場,分數是兵器,排名是不可回頭的命。
里爾克說過,一個個的人在世上,好似園里的那些并排著的樹。枝枝葉葉也許有些呼應吧,盤結在地下攝取營養(yǎng)的根卻各不相干,又沉靜,又孤單。或許這個班便是一個這樣的園子。
即使內心壓抑,我仍然是這個班看起來活得最瀟灑的人:能在一疊試卷下藏一本《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因為博爾赫斯的詩選總是很薄。在某些片刻,我能看到像宋清北那樣的真正學霸的羨慕眼光。逐漸從透明到消失的、懸崖邊沿的欲望,于自發(fā)或他發(fā)的壓迫后,已經肉眼可見地走向支離。
可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啊,誰不想著自由瀟灑。
2
老師講的課在腦海里變成一大片無意義的亂碼,直到再也無法辨析任何一個字音的意義?!业摹吧险n”,只要沒有當場睡著,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在這個班,每個學生都已經自主預習并跟著課外輔導班提前上過了一遍,老師一節(jié)課四十分鐘下來,很少能講出一個同學在各種校外培訓班里沒有聽到過的重點。
——嗡——
一陣又一陣的耳鳴。眼皮越來越重,我知道我快要睡著了。
晃晃腦袋、轉移注意力、使勁揉搓眼睛、用指甲嵌進另一只手的肉里,什么用都沒有。
像是站在遠處的企鵝,眼睜睜地看著一座冰山緩緩消融,意識越發(fā)模糊。
徹底睡著前,還不忘把頭沖著課本,用筆抵著額;另一只手拉住右手手肘,組成一個牢固的三角形支架。
只有這種時候才能回憶起早上半夢半醒時的旋律,毫無例外仍然是那首開學前班里同學們自發(fā)組織的班歌“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因為在那之后,我們都再沒有聽到過第二支完整的曲子。旋律的消失并不完全是外來壓力所致,而是對這種放松形式的遺忘。它不再是一種放松,而是對于寶貴的學習時間的浪費。
早上的第一節(jié)課,大家都在等著下課——當然不是要出去玩,這個班的下課比上課還要安靜。連老師都已經清楚,在他拖堂許久終于道出“下課”的第二秒,就會有同學追上來問:
“老師,今天作業(yè)是什么?”
隨后大家就會開始趕作業(yè),整個課間和第二節(jié)課。
我更想擁有幾個替身:不會累、不會痛苦的替身。如果他們能幫我處理學校的繁瑣的一切,或許我就能抽身去看看久違的世界。
嗯,一個上課,一個寫作業(yè),一個刷卷子……誰能數得清有幾個呢。
3
晚上自習課我們比別的班早一個小時開始——十五分鐘吃完飯回到教室。外面走廊還是鬧哄哄的,有時依稀聽見鬼哭狼嚎的“今天作業(yè)怎么這么多”時,我甚至會莫名其妙地自豪:哼,我比你多三倍。
晚自習很長,我們還比別的班晚一個小時回家。而其中的這段時間,當然不是用來應付三倍的作業(yè)——大部分同學都在晚自習開始的半個小時內就完成了。
剩下的時間,必然不是用來玩。
也不是看書。
也不是睡覺。
還有更多自家通過各種渠道得來的試題集,在等著我們的挑戰(zhàn)。
做題,自己批改,訂正,記錄錯題。
做題,自己批改,訂正,記錄錯題……
讓人難以呼吸的、單一又無味的生活,每天都在延續(xù)著。
我有時也能感受到周邊其他人的壓抑。
小組式的座位利于觀察。我斜對面的同學明明長著一副搗蛋鬼的樣子,卻偏偏失去了其本性。只是在極度壓抑時,便會把周邊一圈人的筆袋偷到自己抽屜,看著別人茫然之態(tài)得到短暫的快樂。正對面的則顯得老實些,而在大腦空白時,就會把長長的自動鉛筆芯插進中性筆筆芯里,把油墨混在一起。
壓抑用他們的話說,叫作“煩”。
什么都煩。什么都沒勁。什么都沒意義。
誰都不是特例。
有時候我會盯著自己的手表。電子手表小時和分鐘之間的兩個點閃了又閃,而在我注視30秒過后,屏幕就會休眠。
我喜歡那種像是能夠精準掌控時間的安全感,即使不過是錯覺。自欺欺人又怎樣呢,至少在那樣的片刻,某些隨時間之流而消逝的事物會仿若歸來。
壓抑感無比溫柔,像溺海的無助。深藍色的柔和籠罩著我,不能呼吸,冰涼無比。越來越深,越來越沉,即使睜開眼睛也再也看不到盡頭。像帶著電流的撫摸,在刺痛的安慰中意識都無法消散。
最終都是布滿全身的一腔惱火,悶得心臟的跳動聲都被無限放大。
我開始覺得他們形容得很形象:煩。
可是有些真正的學霸,一年到頭都讓人沒法捕捉到一絲“煩”的情緒——或許就連這種天性,都已消失了吧。
4
每天三點一線的生活,除了家和教室的唯一去處就是食堂。我們班永遠是第一個整好隊去吃飯的——節(jié)省班級之間排隊的時間,以在十五分鐘內回到教室開始自習。領隊穿著扎眼的亮藍色領隊背心,上面大大的白色粗體字寫著“七(11)班”。于其他班背心只是一個標志,只有這件印著(11)班的像是戰(zhàn)袍——整個年級,都會因為這個數字戰(zhàn)栗。
作為全年級唯一名為實驗班的唯一重點班,我們卻掛著(11)班的牌號,或是一種欲蓋彌彰。而這個班級的表現(xiàn)也已經足夠證明,即使編號排在末尾,也可以令人聞風喪膽——我曾在校內報出自己的班級時引起一片倒吸的冷氣。由于食堂的座位就在打飯長隊旁邊,常能聽到其他班孩子有生命的聲音。我記得他們曾笑著、勾肩搭背地互懟:你這么牛,你怎么不去(11)班啊?!@里是(11)班,這里是學習的黑色狂歡盛宴,是知識的華貴繁榮殿堂,是成績造就的尸骸貯存地。
食堂有著看起來干凈又整潔的桌椅,環(huán)墻一周的落地窗下角卻層積著令人反胃的密密麻麻的死蜜蜂。而利用這十五分鐘吃飯時間同時背單詞的同班同學們,始終沒有一個人曾發(fā)現(xiàn)它們:觀察力早被試卷扼殺在角落,就連遺體都已經蕩然無存。每次在排隊打飯時都能抬頭看見灰敗天花板一角的蛛網,那上面有辛勤卻自大的八腳蜘蛛的影子??椌W是它們的生活,織好網就是它們的一切;而被織上網的視角中包含的一切,在它們心中已被反反復復地占為己有。
我專注于聆聽時間的聲音。每個晚上不定時開放的牛奶供應窗口,我每次都能精準估計到它開放的時間。
不過似乎還有一些人具有相同的甚至更具有預知性的能力:每次我到達窗口時,都已有人排在我前面。
在聆聽時間的聲音時,平凡的我似乎有那么一點點不平凡。在排隊等候的時間里虛構著關于時間與不再消失的想象——即使它們并不存在,即使它們都僅限于我那狹隘又渺小的幻想之中。
我就像個盲目的信徒,在信仰中才得以窺見天光。
5
在來到這個班之前,我曾有充裕的時間在我那文質彬彬的爸爸的大排書柜里隨意翻看。而這些不經意間所得的記憶,則在上課走神時常被憶起。
黃仁宇梳理中國歷史的時間長河時,稱秦漢為“第一帝國”,隋唐宋為“第二帝國”,明清為“第三帝國”,“第二帝國帶擴張性,第三帝國則帶收斂性”。我有時會想,以一個人的教育成長經歷相類比,小學階段是“第一帝國”,具有外向的特征,想交朋友,對一些新奇的事物感興趣;進入中學,大約越是臨近中考,越是進入了“轉變的階段”,逐漸會由外向轉為內向。本該作為“第二帝國”的初中,卻過早地演化為了“第三帝國”。被迫走向收斂和封閉的我們……
可是還是有什么已經在壓抑的深海中流逝了:在時間里消失的過往。像是從前相信的永恒的友情,在匆忙緊迫的時間里選擇了最殘酷的死法:漸行漸遠。
我從前是個非常善于交友的開朗的人,而我從前的摯友——例如喬予,也是十分善于交友的人。以至于當喬予早早地有了她的新“摯友”后,半開玩笑半帶疑惑地來問我:你的新朋友呢?
我只能自嘲笑笑,坦白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一群以試卷為摯友的人做朋友。
九年制學校中途的小升初換班能帶給人泛濫的多余的奢望——惦念著永恒的友情,惦念著從前的誓言。而當喬予真的再次出現(xiàn)、放下她的新生活想再次和我一起走過放學回家的路時,我也只得用純粹的濃郁的消失的感情回敬:不了,你會發(fā)現(xiàn)當你們都離學校而去之后,(11)班的教室仍然燈火通明。
6
(11)班的壓抑,會在每天晚飯到晚自習之間大約五分鐘的片刻得到釋放:這時有一場燈的狂歡。教室前門口的四個大燈開關會被全部關閉,教室就會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窗口透進來的月光照清模糊的人影,只要不發(fā)出聲音,誰也不知道誰是誰。
開始的時候外班會有人站在門口躍躍欲試——這些舊友總愛串班玩,而(11)班是他們唯一不敢逾越的領地。只有在此刻,才會有壯著膽子的活躍分子嗷嗷亂叫著跨進那扇龍門,頃刻之內又跳出去。
這和“不到長城非好漢”大約是一個道理,只要有膽兒越過這扇門,就是考神附體好運相隨。這事兒喬予開始的時候也干過,我就杵在門邊,笑著鬧著把她推進去,看她慌亂地又跑出來。
——要立刻跑出來是因為被看見的風險太大了。宋清北總是覺得這個幼稚的舉動會打擾到他學習,一有人關燈就氣沖沖地跑去再開起來。
其實宋清北不是一個死板到底的人——雖然我曾經也這么斷定過。不過有一段時間我們同過桌,他還會時不時轉過頭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兩句——他并不是一個健談的人,我也并不明白怎么和一個學霸聊天,所以這個尷尬的舉動只延續(xù)了幾天就無疾而終。
我感受得到一個孤獨的學霸的惶恐,沒有消失的恐懼促使他在任何縫隙品嘗到孤身一人的寂寥,可這就是他選擇的路。
今天不知道誰起了個頭,這場狂歡不再只是一場狂歡。門口仍然有外班人進進出出地鬧騰,只是坐在門邊習慣性頻繁帶著期許回頭的我,卻再也沒看到喬予她們的身影——她們再沒來找過我了。(11)班的全體成員開始在關燈后的黑暗中,無伴奏清唱我們最后的旋律“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Ive been reading books of old 我曾飽覽古老的書籍
The legends and the myths 那些傳說與神話
Achilles and his gold 阿喀琉斯和他的戰(zhàn)利品
Hercules and his gifts 大力神與他的天賦
Spidermans control 蜘蛛俠的控制力
And Batman with his fists 和蝙蝠俠的鐵拳
And clearly I dont see myself upon that list 顯而易見我未能名列其中
或許還有什么,沒有完全消失吧。自由又瀟灑的旋律能夠使人放松和愉悅,有那樣的瞬間想要將一切都棄之不顧。有時候我也會覺得,我是真能把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刻的——不然后來的它又為什么會反反復復永無止境地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出現(xiàn)呢。
Im not looking for somebody 我并不渴求
With some superhuman gifts 那些超人類的天賦
Some superhero 那種超級英雄
Some fairytale bliss 那些童話般的天賜之福
Just something I can turn to 只是一些我能力所能及的事情
Somebody I can kiss 吻到我愛的人就好
I want something just like this 我想要的不過是這些
直到曲終,燈都沒有被打開。而大家在久久的沉寂后回過了神,才發(fā)現(xiàn)依稀站在開關旁的那個人,正是躊躇著主動關了燈的宋清北。
黑暗中的我們不再是競爭對手——此刻,我們枝葉相連。
7
在地理課上老師會告訴你地球由六大板塊構成,會告訴你板塊之間會產生碰撞和擠壓,會告訴你有人推算地中??赡芤驗檫@一點而從整個世界上消失。
而你會發(fā)現(xiàn)的是,終究掌控不了時間的自己,根本無力阻擋也無法挽回它的必將成為過往。
趁著老師還沒說出那句“我們都是太平凡的人,見證不到這個緩慢而持久的——將在幾千萬年后發(fā)生的事件”,我像是捧了塊挺燙手的新出爐的香噴噴的紅薯,急切地和自己許下諾言:
去地中??纯窗?,在它消失之前。應該在消失前被珍惜的,又何止地中海呢。
蘅若,本名張梓蘅,杭州市文海實驗學校七年級在讀。
喜歡發(fā)呆,喜歡影子,喜歡單曲循環(huán),喜歡白色的雛菊,喜歡生活的儀式感,喜歡給咖啡拉花但至今從未成功過,喜歡在陽光與夜色中漫步,在暴雨中沖刺,在雪中駐足。喜歡寫作。
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所以提筆就很幸福。
不喜歡在提筆之前深思熟慮寫一篇文章的意義,崇尚靈光乍現(xiàn)的寫作方式?,F(xiàn)在我的很多習作還存在沒有能力去修補的瑕疵,希望下一篇永遠是最滿意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