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陽
玨竹離婚后第一次回家吃飯,母親就和她說,面包丟了!面包是條狗,玨竹在人民公園撿到它時,它才幾個月大,狗耳朵耷拉,渾身濕透,是條灰色泰迪。母親說得輕描淡寫,和兩年前丟了面包截然不同,讓玨竹大吃一驚。兩年前,面包在菜市場走丟了,她在家里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好像親閨女走丟了一樣,或許玨竹走丟了,她也必會如此。這兩年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母親也猛然間變丑變老,她無精打采,燒的菜越來越寡淡,胡亂穿衣,沒有半點年輕時妖嬈的影子,大概人老了都這樣吧。
與面包同時不見的,還有那尊觀音像,她平時就站在小茶幾上,小茶幾下是面包的窩,面包縮在下面,眼睛溜圓,看上去無辜且可憐,它頭頂上的觀音站在一條紅魚上,魚齒尖利,觀音一手執(zhí)小瓶,一手執(zhí)柳枝。
父親在吃飯時向母親討要那尊觀音,他說,那是玨竹的觀音,不管現(xiàn)在她在哪,都給我拿回來!他口齒不清,嘴巴里夾帶著嗚嗚的聲音,母親低頭不語。玨竹說,那不是我的觀音,我的在家里呢。確切地說,在前夫家里,前夫說,那是他買的,她當然不能帶走。八年前,他們?nèi)ス浯善魇袌觯谎劬拖嘀辛诉@尊觀音,薄胎白瓷,寧靜美好,沒有其他觀音像的花里胡哨。與觀音同時買下的,還有一套白瓷娃娃,粉粉嫩嫩的,她把觀音和娃娃打包在一起,心里暗暗祈禱一個孩子。一年前,試管嬰兒第三次失敗后,他們一路回家無話,晚飯時她心神不寧,眼前是一碗醬黃豆,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筷子在醬黃豆里已經(jīng)攪動了半天,直到她突然聽到他大喝一聲,你這樣,別人怎么吃!一向小綿羊似的他突然爆發(fā),而一旁他的父母對他的暴怒表示了沉默,她知道大家都絕望了,離婚不過是早晚的事。
母親的那尊觀音,沒有玨竹的那尊秀氣,石膏翻模,色彩有些斑駁,手執(zhí)的小瓶被兒時的玨竹用牙簽小心地掏空了,更像一個真的小瓶。
但是無論如何和父親解釋,他還是固執(zhí)地認定那就是玨竹的觀音,他嘴里沒牙,生氣地嘴唇抖動,你,把她給我拿回來。他怒目母親,母親避開他的目光,訕訕地說,觀音是不可以放在家里的,要放到廟里才安穩(wěn)呢。
廟是廟,家是家,父親反駁道,她在家不是待了這么多年了嗎,玨竹三十五歲,她就三十五歲!
等到玨竹吃好飯準備走的時候,看到父親在房間里朝她招招手,她走進去,父親從抽屜里取出一張小紙條,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名字,福海寺,法云寺,惠明寺,水月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將它們連在一起,這是一張簡易地圖。玨竹不知道小城竟然有四座寺廟,水月寺畫在一座山上。你去找找,肯定就在其中一個!玨竹一邊敷衍著,一邊把紙塞進包里,她不想找,她什么寺也不想去!她走出房間,和坐在客廳里的母親道別,母親在快關(guān)上防盜門的一瞬,突然問她,小馮還和你聯(lián)系嗎?前幾天,在路上碰到他,他還叫我媽呢。玨竹心里一驚,母親喜歡小馮遠勝于自己,小馮是每個少女的理想,高大、帥氣、溫和,她和小馮結(jié)婚時母親才四十歲,比現(xiàn)在的自己只小了五歲而已。
她一離婚,母親就老了幾歲似的,她羞于和別人說女兒離婚了,玨竹的離婚讓母親有五雷轟頂之感。而父親,是多么討厭小馮,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玨竹才徹底放松。每次回家母親和父親都背著對方向她述說自己的秘密。母親說她掏了五萬給弟弟看病,這錢一定不能讓父親知道。父親說,母親想把一切無用之物扔掉,她最想要扔掉的是他,但是扔不掉,無處扔!中風(fēng)后的父親拖著腿走路,好似一尾擱淺的魚,長褲處的拉鏈總是開著,露出里面的灰色棉毛褲,那放在胸前虛握著拳的左手,完全沒力氣,派不上任何用場,但這奇怪的姿勢卻讓父親看上去像時時在宣誓。玨竹提議三人出去散散心,去湖邊,去山里,去海邊,但母親哪都不想去,就只想待在家里,雙腳長出了樹根似的盤踞在這七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對于玨竹的任何提議,她都拒絕,不出去吃飯,不出去踏青。一個從不領(lǐng)情的母親,讓玨竹絕望。她打開窗,春日里暖暖的氣息飄進來,這讓她臉上的過敏更加明顯。桌上的那張照片上,玨竹還年輕,剛結(jié)婚不久,她抱著面包,笑容燦爛,目光明亮,對未來無限憧憬。那時的面包也好年輕啊,眼睛烏黑,毛皮發(fā)亮。去年,她試管嬰兒失敗后,她抱著面包在閣樓上偷偷哭了一會,它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悲傷,不停地用嘴舔她的手,面包的舌頭濕而粗糙。她從來沒有和母親說過那些失敗。她撫摸面包,它的毛皮不再柔軟,它也老了,很多時候,它一個人趴在閣樓的露臺上,目光向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像坐在藤椅上的父親半瞇著眼睛和玨竹談往事,這些往事她都聽了一百遍了,但她假裝還在聽,直到母親大喝一聲,這些陳年往事才戛然而止。然后父親打開相冊,和玨竹一起看,黑白照片虛幻得好像看的是別人的照片。
第二個星期,玨竹又去吃飯,父親又把她叫到房間里提起寺廟的事,玨竹說,沒去呢,單位事多!比如,一大堆表格,比如,公司老板女兒婚宴,全辦公室的其他人都叫了,唯獨沒叫她,看到辦公室桌上那四四方方的喜糖她才知道了此事。據(jù)說,老板女兒先前流產(chǎn)了幾次,一直沒有懷胎。同事們聊著喜宴上的龍蝦、鮑魚,開著玩笑,他們總是那樣,因為一切正常而沒心沒肺。
他取出一張地圖,上面用紅筆畫了一個圈,父親說,觀音最可能在福海寺,福海寺距市區(qū)最近,她去不了太遠,你去看看,就在口腔醫(yī)院旁!父親催促她,又不遠!你下班跑一趟!
口腔醫(yī)院是小馮工作的地方,她以前去過,她發(fā)現(xiàn)他并不希望她去,她去了也渾身不自在,后來才知道,小馮的同事鐘碧并不希望她去。他們好了一陣子了,小馮向她傾訴婚姻的不幸福,而如果玨竹常來無疑打了小馮的臉。鐘碧很漂亮,白而豐滿,而且還是小姑娘,她第一次看到鐘碧是在夏天,穿一件粉色T恤,在太陽反光下,臉色粉嫩粉嫩,煞是好看。玨竹也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試管嬰兒失敗,因為激素,她的臉腫得像一只水母。
福海寺并不大,一座大雄寶殿加幾個小偏殿,香火也不旺。在玨竹眼里,所有的佛像長得差不多,佛像前的蒲團也都又舊又臟。她走到最后一間,猛然發(fā)現(xiàn)這里佛像旁放置了許多尊小觀音,和母親的那尊很相像,這讓玨竹一驚,竟然有這么多人把佛像送到廟里來,讓人匪夷所思!玨竹只掃了一眼,就確定她要找的不在里面。她走到寺院的空地上,白色、紅色的虞美人都開了,花瓣在陽光下近乎透明,那白色的虞美人猶如穿著公主裙的女娃娃,讓人心生憐愛。有幾條小土狗在花叢里奔跑嬉戲,它們胖胖的小身體和輕輕的叫喚聲一掃大殿里的陰暗沉郁。
幾乎是心有靈犀似的,她一出福海寺,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問她找到了沒有,她說沒有。父親在電話那頭嚷道,她就是不告訴我送去哪里了,嘴都撬不開,和劉胡蘭似的。但無疑,父親并不相信玨竹的話,他斷定玨竹并沒有仔細尋找,他推測一向怕麻煩的母親只會把觀音像送到最近的寺里。你再好好找找!父親在電話里哀求或者命令玨竹。
玨竹不愿去廟里。她和小馮蜜月旅行經(jīng)過白馬寺,白馬寺香火很旺,人潮如織,他們一時心血來潮,一起去廟里抽了個簽,就抽到了下下簽,玨竹瞥了簽文一眼,就看到上面寫著婚姻不遂,她不甘心,一定要去路過的第二個寺里再抽一次簽。
中巴車拋錨在山道上,她下車往前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兩旁綠樹如拱門,深暗幽靜,吸引著她往里走,盡頭是一座古老的小廟,雖小卻五臟俱全,只有兩三個僧人坐著念經(jīng)。她走到清涼黑暗的殿里,跪下又抽了一簽,依舊是下下簽,依舊是婚姻不遂。玨竹提醒自己是不信這些的,她介意過這些嗎?她想起同事送給她的結(jié)婚禮物,二十本一套的新書中有一本叫《離婚》,她把它們打開包裝放上書架時才發(fā)現(xiàn)。她結(jié)婚那天早晨去取預(yù)約的婚紗,攝影店小姑娘和她說,昨天給別人借去,紗破了一個大洞,今天才發(fā)現(xiàn),要不換件?可是玨竹只喜歡那件,縫補一下得了。關(guān)于婚車的選擇,小馮問她,單位愿意借車給他當婚車,你喜歡黑色的還是香檳色的本田?她喜歡香檳色,小馮猶豫了一下還是依了她?;楹蟮诙辏鸥嬖V她,那輛香檳色本田在他們結(jié)婚一周前送他同事去辦事,就在半路上,他的同事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這地球上哪一塊土地沒死過人呢?小馮說。玨竹說,的確如此。
她真正介意的事,是直到她參加了許多次朋友的婚禮,才慢慢感覺出來的。那天,她一個人到店穿好婚紗,化好妝,一路小跑到家中,小馮的接親隊伍就來了。玨竹的父母第一次嫁女兒,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小馮是外地人,父母在酒店等著喜宴,接親隊伍匆匆地喝了些紅糖水,玨竹就和他們一起走下樓了,整個過程匆促得好像只有幾分鐘。她應(yīng)該像其他女孩一樣脫了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床上,像一尊觀音,九九八一十難般刁難門外的小馮他們,直到小馮認輸,然后到床邊幫她穿上公主的水晶鞋,背著她,讓她腳不沾地地下樓上車。她結(jié)婚太早,大學(xué)畢業(yè)沒兩年就結(jié)婚了,連個女伴都沒有。當時在那個小城,這個年紀不算小了?,F(xiàn)在,三十歲沒結(jié)婚的遍地都是。
玨竹到底沒再去福海寺,父親再問就哄他說去了。吃飯時,母親問她,看見她那件寶藍色的毛衣了嗎?上面繡著牡丹,現(xiàn)在穿正好!這件毛衣母親最喜歡,顏色和花朵很奇特和少見。她翻遍衣柜都沒有找到,一起消失不見的還有母親的一串檀香手串,一把紅木折扇。這讓玨竹想起小時候家里來了一窩老鼠,有一天她打開衣柜,發(fā)現(xiàn)她最喜歡的一件黑色絲絨半身裙打開后變成了絲絲縷縷,嚇得尖叫起來。
離婚后,她再沒有添置過新衣。她第一次從法院走出來后,長出了一口氣,因為小馮不肯離婚,離婚一事拖了很久,不得不在法庭上見。離婚通常一審都不會通過。站在法院公交車站,陽光熾烈,她突然想去做一件一直想做而沒有做的事,隨便上一輛車,隨便去哪兒,她坐公交車到達終點火車站,買了時間最近的火車票,
在火車上,她遇到了一群寫生的美院學(xué)生,他們要去朗木寺,他們要去看草原和藍天,玨竹就跟著他們,轉(zhuǎn)車,坐車,一路顛簸。她和他們一起為尋找冰川,九個小時走在草原上,輕微的高反和勞累讓她半夜胸口痛得醒來,大口喘氣。
她害怕藏獒,還害怕走單,走單后,她發(fā)現(xiàn)紅衣藏僧跟在她身后,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們竊竊私笑,笑聲里有一種讓她害怕的邪惡?;蛟S只是她想多了。但她不害怕已經(jīng)死去的東西,他們一起走到天葬臺,草地上還有露水,腳底下都是骨頭,發(fā)出奇特的蔥油餅般的味道。她踩到了一個頭骨,他們撿到了一副完整的骨架,簡直不可思議,其中一個男生摟著它跳起舞來,云朵的陰影在頭頂移動,她時而在陽光下,時而在黑暗中。她往山坡的那一面一瞥,看到了一整山坡的衣服。在天葬前,他們必須赤身裸體,那些衣服被風(fēng)吹成絲絲縷縷如低伏飄揚的水草,那一瞥,讓玨竹對新衣的欲望蕩然無存。她坐在山坡上,看到對面山上白色的羊群如珍珠在陰影里、陽光里翻滾,云那么厚,那么大,移動得那么緩慢,仿佛小時高燒夢魘中的景色,一切都變慢,變大,變得無法與之抗衡。
回來后,她放棄了所有財產(chǎn),凈身出戶,連平時喜歡的小玩意也沒有帶走一個,只卷了幾件必需的衣物。有時,所愛即所累。同時她發(fā)現(xiàn),小馮和她的持久戰(zhàn),糾纏的不是愛,而是財產(chǎn),她一直以為他不介意財產(chǎn)呢。而一切,不過是她的錯覺,正是錯覺構(gòu)成了每個人的世界,那個小王子般一人一個小星般的世界。
“不見了,就不見了嘛,衣服乃身外之物?!鲍k竹和母親講述自己的郎木寺之行來開導(dǎo)母親,母親卻在嫌棄父親吃飯又吃到了身上,他吃得碗邊、桌上、身上都是,父親習(xí)慣了母親的抱怨,不說話,繼續(xù)吃飯。玨竹又提起要三人去踏青,大好春色莫浪費。她記得她和母親唯一的一次出行還是三年前,母親去看耳鳴。她突然耳鳴了,就像耳朵里添置了一架小型唱片機,每天嘎吱作響,她的耳朵成了一個自我運行的小宇宙,不受她的控制,對此母親無能為力。
陪母親去北京看病的火車上,玨竹竟然碰到了多年沒見的大學(xué)同學(xué)管玲,一路上她都坐在玨竹的身邊大講佛經(jīng),她已經(jīng)皈依多年,玨竹昏昏欲睡,臨到下車前,她突然拍了一下玨竹的肩膀,對她說,你母親肩頭坐著一個男嬰呢,回去念地藏經(jīng)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他。玨竹被她的話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竟然能看到這些!父親一直想要一個男孩,母親的第二次孕反更加嚴重,這讓母親懷疑這不過又是一個女孩,她背著父親去引產(chǎn),引下來的嬰兒,生殖器和手腳都看得很清楚了,分明是一個男嬰。
玨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母親的衰老這兩年變得非常明顯,她的美麗在五十歲時急轉(zhuǎn)直下,連母親自己都不愿再照相。玨竹打印了地藏經(jīng),讓母親去念,但母親從不信這些,她說,她耳鳴是因為小時候父親打玨竹,她上去擋了一下,打到了她的耳朵上,當時就覺得耳朵一陣嗡嗡作響。小時候,父親的確脾氣暴躁。醫(yī)生說,她耳鳴是因為大腦神經(jīng)血管過細,到年老時血流量不足,就會耳鳴。她相信儀器和科學(xué)??赡羌軓谋本Щ貋淼闹味Q的儀器一下火車就壞了,一趟最遠的出行白去了。
丟失物品,沒有什么,老年人的記憶力總會退化,但父親也開始走丟。父親的走丟是有征兆的,母親說,那天,她站在窗口,明明看到父親散步回來,可是他徑直走到了對面的那幢樓里,母親在樓上叫了他幾聲,他才反應(yīng)過來走錯了。第二天,母親就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
一般他不會相隔三四個小時不回家,母親看到他拿著拐杖下樓,往小公園走去,她以為他又去找老頭們聊天了,不聊天,還能做什么呢,但她在老頭堆里沒找到他,他們討論著全球大事,沒空理她。最后還是玨竹在福海寺找到了他,他坐在那里和一個灰袍僧人聊天。她就知道父親會去,他從年輕時就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自己。
她扶著父親跨過寺廟高高的門檻,黃昏時春花花香濃郁,父親對她說,果然沒有。他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手里拿著一本僧人送他的小冊子。
從那以后,父親就開始鉆研起那本小冊子,他看完就給母親上課。他對母親說,人是有靈魂的,死后念經(jīng)可以去極樂世界,極樂世界在父親的描述中,如浮在天空的一片云,無知無覺,毫無煩惱。玨竹心目中的極樂世界該像她在敦煌壁畫中看到的那樣,鼓樂長鳴,仙樂飄飄,天仙群舞,就像朋友聚會時的快樂,此時當下,不憂將來,不憶過往。在敦煌,在千佛洞,她受到了震撼,每一尊佛像上都凝聚著無窮的意念和力量,虔誠和執(zhí)著,讓人深深嘆服,她慢慢開始覺得,信什么總比什么也不信好。母親不聽父親的描述,大叫那是迷信,玨竹還是寧可父親信這些。父親說,看了這個小冊子,我就不怕死了,因為死有去處,來有歸途。他每天嘴里念南無阿彌陀佛,母親就笑他。
到下個星期,父親又走丟了,這次玨竹沒找到他,是民警送他回來的,他們在父親的皮夾里發(fā)現(xiàn)了玨竹的名片,那是玨竹特意塞進去的。民警提醒父親下回不要一個人出門了,他們以為他九十歲了。在暖春的季節(jié)里,他還戴一頂母親手織的絨帽,拄著拐杖,須發(fā)皆白。在公交車上,這個老頭坐在前排,不停地問司機到水月寺還有幾站,而事實上,到水月寺根本就沒有公交車,他卻堅信司機會把他送到某個站臺,而那個站臺會有車直達水月寺,他幾十年前去過水月寺,對此胸有成竹。我的方向感很好的,他對司機說,我以前考空軍都差點過了。父親吹噓道。他就這樣坐在公交車上一直在城市里來來回回,直到他目光呆滯,昏昏欲睡。
父親是越老越倔強了,母親也拿他沒辦法,玨竹心想,周末必須要帶父親去水月寺了。水月寺沒有的話,還有慧明寺、法云寺。
一到單位,門衛(wèi)就叫嚷道,有人找你!一個穿大紅毛衣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玨竹面前,嘴唇薄如一條線。她說,我是小馮的,她沒說下去,只是扁扁嘴,你知道的。玨竹說,我知道什么呀。她說,去你辦公室談。兩個人并排走在樓梯上,玨竹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小馮說和你離婚了就和我結(jié)婚,可是他為什么不和我結(jié)婚!這些隱秘的女人一個個突然冒出,讓玨竹駭然一驚,先是同事,再是網(wǎng)友,小馮有那么大的魅力?這些女人讓人眼花繚亂,她們各有千秋。紅衣女人說,小馮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溫暖體貼,不肯讓我花一分錢。
他說你,家里亂七八糟,對他毫不關(guān)心,一個月總有幾天會亂發(fā)脾氣,這樣的好男人你都不懂珍惜!
他未必說的都是假話。為了方便,他們拿掉了客廳里的沙發(fā),鋪了一張床墊,兩個人在上面吃雪糕看劇做愛,床墊邊的灰塵卷曲如毛絮。他們還收留了一條流浪狗,有時她回來晚了,狗憋不住,在衛(wèi)生間拉了一條條的黑屎。因為沒有孩子的絕望,她每月在例假來時會爆發(fā)和抑郁。她以為這些都是小事,他不說,但他記住了。
他后來對她說,我從來沒想過要離婚,你如果不發(fā)現(xiàn),她們就不存在。
玨竹把手機里小馮和其他女人的照片給紅衣女人看。每一個姑娘他都極其投入和認真,說要帶他們?nèi)ヒ娝改?,還有聊天的記錄,還有互發(fā)的裸照,這些被她發(fā)現(xiàn)后的截屏。紅衣女人不信,她覺得他是愛她的,他們一天做三回,還不能說明問題嗎?玨竹笑笑,在絕望之后,他們的性就近乎無了。
站在窗前,對面的老年大學(xué)上課鈴打響了,老太們精神抖擻,比年輕人還活力四射。她和小馮結(jié)婚五年也沒有孩子,他們著急了,一起去醫(yī)院檢查,回來后小馮把她送到單位然后自己去上班。她也是站在窗口,聽到了鈴聲,她從上面看到他微禿的頭頂,他那么痛苦,彎著腰,走不動似的,他緩緩地走到對面的垃圾桶那里,把化驗單撕碎扔了進去。剛好有個老頭吹著葫蘆絲從他身旁經(jīng)過,這是一個好學(xué)的老頭,連路上的時間都在練習(xí),一曲步步高,那旋律盤旋而上,像一條毒蛇從籠子里探出頭,信子直飛二樓的玨竹。
紅衣女人的香味還殘存在辦公室,她腦子里還是那薄如一線的嘴唇,那件紅衣仿佛似曾相識,尤其是領(lǐng)口那圈珍珠鑲成的荷葉邊,過了很久她才想起來,小馮在她生日那天也送了她一件。他喜歡紅色,在古代,只有父母雙全,有兒有女的女人才配得上這熾熱喜慶的紅色。她不喜歡紅色,紅色讓她膚色發(fā)暗,她喜歡綠色,紅色的對比色。
站在窗口,紅衣女人背影還在,高跟鞋撐起她豐滿的身體,這是一個九歲男孩的母親。有孩子真好,小馮真該娶她。
其間,父親來的三個電話都被她掛掉了,她打回去,父親在電話里急切地說,我昨天夢到她了,她站在一片蓮葉上,嘴角上抿,甘露灑在我的頭頂,清涼極了!她就在水月寺!她托夢給我了!幾乎沒有選擇的,玨竹請了假,下了樓,紅衣女人還在等公交,她是外地人,生活在海邊,生活在海邊一直是玨竹小時候的向往。她搖上茶色的車窗,以免讓她看到自己。
這是玨竹和父親第二次一起春游。水月寺在梅山上,距市區(qū)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她少女時代唯有一次父親帶她春游,就是到梅山上挖吸水石,他年輕時癡迷盆景,癡迷于青苔長在石頭上,綠意蔥郁,分外可愛。吸水石多孔,像微縮版的太湖石,小巧玲瓏,他們裝了一大口袋的吸水石站在路邊等中巴車,他們等了好久,等到玨竹忍不住坐在了地上,她幾乎絕望地望著塵土飛揚的山路,覺得他們等的那輛車永遠也不會到來了。那些讓父親喜滋滋扛回家的吸水石最后都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就像他們每搬一次家,有些東西就不見了。
天已經(jīng)有些熱了,父親還戴著那頂絨線帽,車似乎在不停地拐彎,拐彎,開了好久,終于開到一塊平地上,水月寺三個字金光閃閃。這個寺院她和小馮來過,他們是除夕之夜來的,夜風(fēng)很冷,人不多,他們許了愿就把香插到香爐里,風(fēng)太大了,僧人們讓他們遠離香爐,以免被吹起的小火苗灼傷,她一回頭,在忽明忽暗中,看到他們的那炷香瞬間倒了,但她什么也沒說,兩個人依偎著走出了寺院。
白天的寺院和夜晚的寺院完全不同,明亮溫暖,黃墻邊開了幾株粉桃,艷麗極了。這是一個大寺院,翻建了幾回,荷塘中立著白玉觀音,寺院里也是樹木森森,幾株百年香樟讓空氣都變得香甜,在大雄寶殿的臺階上還可以看到山下的小河波光粼粼,遠處的群山淡如水墨。父親在大雄寶殿磕頭許愿,玨竹什么也沒許,兩個人一路細細地看過去,任何一間偏殿都不放過。走到第二間偏殿時,玨竹一眼就看到了母親的觀音,她扭頭見父親還在東張西望,她想還是讓父親自己找吧。父親一個個地看過去,失望地搖搖頭,怎么沒有呢?明明夢見的嘛。在殿內(nèi)昏暗的光線下,這尊觀音的口鼻和年輕時的母親竟分外相像,玨竹仿佛看到了三十多歲的母親,那么漂亮,身邊總有仰慕她的男人。
玨竹說,看來夢都是反的呢,母親未必把她送到了廟里,或許失手打碎了,又覺得不吉利,就胡亂這么說,也有可能。玨竹話題一轉(zhuǎn),我們在梅山上挖的吸水石最后都去哪了?父親說,你還記得???玨竹說,當然,如果父親走得動,她還真想再挖一次呢。強壯的父親背著一麻袋的石頭走在她的前面,她走在他的陰影里,在春日暖暖的氣流中感到一絲絲的清涼。
兩個人坐在回廊里休息,黃昏時分,有僧人在念經(jīng),嗡嗡的,如蜜蜂在上空盤旋,在山谷里回音陣陣。寺院里幽靜清涼,時間如水波蕩漾,一時間,如此安靜,父親說,我要和你說個秘密,面包不是自己走丟的,是你母親扔掉的。它老得根本就下不了樓,趕它下樓它都不下呢。玨竹哦了一聲,面包身上的腫塊越長越大,雖然它是一只母狗,但那個腹部腫塊卻讓它看上去像一條拖著巨大睪丸的公狗。
黃昏的風(fēng)那么香,混合了青草、花朵的味道,玨竹忍不住也想說出一個秘密,沒有生育力的不是她,而是小馮!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和小馮的戀愛從一開始就遭到了父親的竭力反對,她還想對父親說,如果他不是這么竭力反對,反對到對她惡語相加、反目為仇,她是不會和小馮結(jié)婚的,自由自在多好!婚房里父親送的君子蘭和菊花,仿佛就是一種預(yù)言。
但她動了動嘴巴,什么也沒說。父親又說,我是故意的,我哪能連自家的門都不認識呢!他朝玨竹狡黠一笑,她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父親,也笑了。兩個人坐在那兒,看到遠處的群山顏色變深,粉紅色的晚霞騰起,流光溢彩,她癡迷地看著這如油畫般絢爛的天空,她知道,只一瞬,云彩就會突然變暗,沉入黑夜,就像沉思后的猛一抬頭,天已經(jīng)黑了。父親說,幾十年前他們在路邊等車,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啊。那年,玨竹十歲,父親三十五,正是好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