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艷
在2014年“上海香通公司訴昊躍公司股權轉讓案”(1)參見上海市普陀區(qū)人民法院(2014)普民二(商)初字第5182號民事判決。中(以下稱“案例一”),昊躍公司未清償債權人香通公司的到期債務,于是債權人香通公司向上海市普陀區(qū)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香通公司主張,正是昊躍公司股東約定數十年的出資期限使得該公司無力清償到期債務,所以昊躍公司的股東應對香通公司負責,對昊躍公司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法院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三條第二款以及《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三條的規(guī)定對香通公司的訴訟請求予以支持。而2017年上海市普陀區(qū)人民法院在審理“張璐與薛函芝、金鳴一股東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責任糾紛一案”(2)參見上海市普陀區(qū)人民法院(2017)滬0107民初17516號判決書。(以下稱“案例二”)時法官駁回債權人張璐要求兩被告薛函芝和金鳴一以認繳出資額為限對其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訴訟請求。案例二的法官認為,既然被告薛函芝與金鳴一在公司章程中約定的出資期限還沒有到期,就表明其當下并無向公司繳納出資的義務,縱然公司不能清償債權人張璐的到期債務,但原告張璐主張被告股東對其承擔責任并無任何法律依據。
同為債權人向出資期限未到期的股東主張權利的案例,但同一法院的判決結果截然不同,兩個案例核心爭議點是:股東在章程中約定的出資期限在公司不能清償債務時,能不能作為股東不向債權人承擔責任的抗辯理由。案例一的法官認為,這種情況下公司章程中約定的出資期限不能夠作為股東不向債權人承擔責任的抗辯理由;而案例二的法官則不以為然。其實,這一爭議早在2005年《公司法》修訂后便已經存在,根據當時《公司法》二十六條、八十一條的規(guī)定,公司章程中約定的出資期限不能超過2年、5年的法定出資期限,這意味著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可以在公司章程中約定兩年的出資期限,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東可以約定五年的出資期限。而2013年《公司法》進行改革,取消法定期限,這表明股東可以在章程中自由約定出資期限,于是實踐中出現了50年、100年的出資期限。如果說2005年《公司法》規(guī)定的2年、5年的出資期限還不足以引起人們對債權人保護的擔憂,那么2013年以后出現的數十年甚至一百年的出資期限就不得不引起人們對債權人利益保護的重視。在股東出資期限如此不確定的情況下,上述問題急需解決。
關于認繳制下股東出資責任加速到期問題,不僅在司法實務中存在諸多爭議,理論界的觀點也無法達成一致?,F將相關學說整理如下。
肯定說的觀點是“公司無法清償到期債務時,股東便喪失出資期限利益”。認繳制下《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的規(guī)定,不僅約束出資義務已到期但沒有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還應約束出資期限尚未到期的股東[1]。肯定說的理由可以總結成四點。(1)章程約定的內容是股東與公司的內部協議具有相對性[2]。股東與公司在章程中關于出資期限的約定只能用來約束他們雙方之間的關系,并不能產生對抗債權人的效力。(2)債權人直接追究股東補充賠償責任具有經濟、高效的優(yōu)點[3-4]。《中華人民共和國破產法》(以下簡稱《破產法》)三十五條規(guī)定,在公司破產的情況下,股東的出資義務加速到期。但以上規(guī)定并不排斥公司存續(xù)狀態(tài)下也存在股東喪失出資期限利益的情況,否則如果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就只能被申請破產,然而公司破產對誰都毫無益處。(3)擔保責任論。股東認繳出資的承諾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擔保,保證債權人的債權得以實現,如果出現公司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情況,股東便喪失其出資期限利益,在認繳出資范圍內替代公司清償[5]。(4)約定無效說。過長履行期限的出資協議屬于欠缺履行可能性之合同,實質上也違反了公平原則,因此,投資人在公司章程中規(guī)定過長的出資履行期限屬于訂約權力濫用,該約定依據《合同法》應被認定為無效,此時債權人便可以依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請求沒有完全繳納出資的股東履行出資義務[6]。
為了激發(fā)市場投資者的積極性,我國進行《公司法》改革,賦予股東自由約定出資期限的權利。所以持否定說觀點的學者認為,如果要求出資期限未屆期股東在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時喪失法律賦予的出資期限利益,則無異于使這次《公司法》的修改失去意義。否定說的理由概括如下。(1)非破產情況下是否存在股東喪失期限利益的情況法律沒有相關規(guī)定。在公司破產時,未屆期股東喪失出資期限利益在《破產法》中有明確的規(guī)定,而對于公司未破產情況下股東是否也會喪失出資期限利益法律沒有作出規(guī)定[7]。(2)《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中“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按照文意解釋應理解為“違背出資承諾的違約股東”而不包括“出資期限尚未屆滿的股東”,強行將其解釋成包括“出資期限尚未屆滿的股東”缺乏合理性[8]。(3)債權人應該自擔風險。股東在章程中約定的出資期限對外已經進行公示,債權人在明知出資期限的情況下應該自行承擔與公司進行交易所帶來的風險,將風險轉嫁給擁有出資自治權的股東缺乏合理依據。
持折中觀點的學者認為只有在以下兩種情況下未屆期股東才喪失出資期限利益,需要提前履行出資義務,在認繳出資額內對債權人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第一,公司經營面臨嚴重困難,任其發(fā)展下去將會面臨破產,此時,債權人不必等到公司破產或出資期限屆滿之時再向股東主張權利[9]。第二,非自愿債權人(一般是指侵權債權人)在自身債權得不到清償時,才可以向出資義務未屆期的股東主張權利[10]。而在其他情況下債權人的債權得不到清償,股東也不喪失出資期限利益,無須對債權人承擔責任。
筆者認為,“否定說”與“折中說”的理由不夠充分,不具有說服力。首先,“否定說”以法律沒有相關規(guī)定為由從而否認股東的補充賠償責任,但是該問題爭議如此之大正是因為法律沒有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如果僅僅以法律沒有規(guī)定就否認非破產情況下也存在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的情況是沒有說服力的[11]。其次,關于2008年出臺的《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中的“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該作如何解釋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因為,2013年時我國《公司法》進行改革從實繳制改為認繳制,在大背景變革的情況下我們應該思考是否需要對相應的法律司法解釋的內涵進行調整以適應新的制度?!胺穸ㄕf”另一看似有力的理由是:章程中對股東的出資期限已經作了規(guī)定并對外公示,債權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自行承擔風險。筆者不贊同此觀點,債權具有相對性是民法一直堅持的主流觀點,在債權具有涉他性理論尚未立足之前,以股東與公司之間訂立的雙方協議來約束債權人的觀點應該被謹慎對待。關于“折中說”將“公司經營困難”作為債權人向出資義務未屆期的股東主張權利的觀點,在實踐中不具有可操作性,一家公司是否發(fā)生經營困難判斷標準不好確定,由此一來只會造成法律制度適用的混亂。而將債權人區(qū)分為自愿債權人和非自愿債權人無疑從根本上違反了債權平等原則,自然也是不可取的。
“肯定說”的觀點值得肯定,但其在論證非破產情況下股東出資責任加速到期的正當性依據存在不足,筆者嘗試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補充。
第一,從我國公司法立法宗旨看。從《公司法》第一條的規(guī)定便可看出,《公司法》作為獨立的法律部門,其宗旨應是為了社會整體的利益,要兼顧公司、股東、債權人以及受公司活動影響之人的利益。2013年對《公司法》進行修改是政府簡政放權的體現,是為了激活企業(yè)投資者的熱情,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并非對債權人利益的忽視[12]。然而,這一修改簡化市場入口的同時確實在客觀上弱化了對債權人的保護,要消除這一影響并維持股東和債權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就要加強對債權人的保護,而要求未屆期股東在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債權人的債權無法實現的情況下喪失出資期限利益就是最優(yōu)解。
第二,權利義務對等原則的內在要求。在股東出資期限問題上同樣要遵守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2013年,《公司法》改革賦予了股東自由約定出資期限的權利,股東在享受該權利的同時自然要承擔相應的義務,那就是不危及公司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因此,股東在公司無法清償到期債務時,要對債權人負責,不能以出資期限未屆滿為由進行抗辯[13]。
第三,法定債務理論角度下審視股東出資義務?!拔覀儾浑y發(fā)現認購協議不僅僅是一種契約,單純以傳統《合同法》規(guī)則規(guī)范股東與公司的認購協議還達不到相應的約束效果,因此各國法律也都對出資協議的訂立加以特別限制[14]。法定債務理論認為,雖然股東與公司之間約定了出資期限,但是公司無法清償到期債務或者公司破產時股東便喪失出資期限利益對債權人承擔責任,這是法律的強制性規(guī)定[15]。法定債務理論實際上是將資本認繳制度下股東的出資責任定位成法定義務,債權人可以直接依據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追究股東的出資責任。我國《公司法》第三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可以為法定債務理論提供法律依據。
上文論述“折中說”觀點時提到,有的學者主張將公司債權人區(qū)分為兩大類,即自愿債權人和非自愿債權人,而只有非自愿債權人在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時才對出資期限未界期的股東享有請求權。但此觀點似乎忽視了債權的平等性,即使數個債權發(fā)生的原因有所不同,但在法律地位上是平等的,應該受到同等清償[16]。況且,在很多情況下,契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發(fā)生競合,如果債權人選擇不同的請求權會造成截然不同的保護,恐怕會破壞責任競合處理規(guī)則的原意。因此,只要公司無法清償到期債務,債權人都可向未屆期股東主張權利而無須區(qū)分自愿債權還是非自愿債權人。
實踐中,公司會因為多種原因而不清償到期債務,那么,在何種情況下才屬于此處的“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一直以來,各學說在這一問題上無法統一認定標準,主要觀點有以下三種:一是“債務不能清償說”,二是“公司資不抵債說”,三是“公司財產經強制執(zhí)行不能清償說”。第一種觀點認為,公司只需要存在不清償債務的客觀事實即可,公司的資產足以清償到期債務但公司故意不償還也屬于此處的責任要件,未屆期股東在這種情況下也要對債權人承擔責任[17]。第二種觀點認為,只有在公司確實無力完全清償到期債務的情況下,出資未屆期股東才會喪失期限利益,對債權人承擔責任才具有正當性[18]。第三種觀點認為,股東喪失期限利益需要一定的限制條件,那就是公司財產經強制執(zhí)行債權人的債權仍無法得到清償,此時債權人才有權請求出資義務未屆期的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19]。
“債務不能清償說”缺乏理性,因為該理論完全否認了股東的出資期限利益,股東出資期限自治權可以隨意被公司債權人剝奪?!皞鶆詹荒芮鍍斦f”將使股東自由約定出資期限的法律規(guī)定失去意義?!肮举Y不抵債說”需要債權人證明公司經營陷入困境,出現資不抵債的現象,而債權人沒有參與公司的經營過程,其根本無法了解公司的財產狀況,況且公司的經營狀況是否陷入困境并無客觀統一的判斷標準,因此該學說根本缺乏實際操作性?!肮矩敭a經強制執(zhí)行不能清償說”能夠平衡公司、股東、債權人三者的利益關系,也符合現行的立法和司法模式,應該予以支持。首先,公司作為法人可以獨立承擔義務享有權利,這一獨立法人地位要求其以自身財產對債務進行清償。其次,關于“債務不能清償”的認定標準,我國最高法院曾作出過相關解釋,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業(yè)務活動中民事侵權賠償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中對“債務不能清償”有相應的解釋(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業(yè)務活動中民事侵權賠償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第10條規(guī)定,會計事務所在承擔與其過失相當的賠償責任時,先由被審計單位承擔賠償責任,在依法強制執(zhí)行被審計單位的財產后仍無法賠償時,并且被審計單位的出資人未履行出資義務或者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可由出資人承擔賠償責任。,由此可見,“債務不能清償”解釋成“經過法院強制執(zhí)行后仍然無法清償”,這樣容易為我國國民所理解和接受,也更加符合我國現狀。
考慮到資本認繳制對公司債權人利益保護的沖擊,我們不得不對股東出資期限自治權加以限制,在特定情況下使其喪失期限利益以便平衡公司債權人的利益。但股東此時畢竟沒有違反章程約定,除了繳付認繳出資本金外不應承擔違約責任。因此,出資期限未屆滿的股東對債權人的責任以認繳未實繳的出資本金為限[20]。
我國《破產法》只對公司破產的情況下未屆期股東出資責任加速到期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但非破產情況下股東是否存在需要提前履行出資義務的情況,我國法律沒有相應的規(guī)定。但在認繳制下為了實現債權人、股東之間的利益平衡,可以在現有的法律體系下建構債權人追究未屆期股東出資責任的法律規(guī)范依據。
我國臺灣地區(qū)在解決該類問題時,適用臺灣地區(qū)的有關規(guī)定,要求出資義務未到期的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我們可以學習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做法,將《公司法》第三條第二款中的“認繳出資額”“認購股份”擴大解釋為包括未到履行期的認繳出資額和認購股份,法院可以此條款進行判決[21]。上文提到的“香通公司訴昊躍公司”一案中法官便擴大解釋該條款支持原告的訴訟請求,要求昊躍公司未完全繳付出資的股東對香通公司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公司法》改革后本條司法解釋中的“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應該包括出資期限沒到期的股東。有的學者認為,進行這種擴大解釋違反了本條司法解釋本來的含義。但在我國施行認繳制的背景之下,我們應該思考是否需要對相應的法律司法解釋的內涵進行調整以適應新的制度。其次,正如上文所述《公司法》的修改主要是為了增大投資者投資熱情,讓市場更具活力,調整的是政府監(jiān)管與公司的關系,債權人與股東之間的利益關系并不在調整范圍之內,所以在《公司法》修改之后股東享有更多權利的同時應讓其承擔相應的義務,從這個角度分析,在認繳制背景下對該司法解釋的內容進行擴張解釋是妥當且合理的。
《合同法》本身對股東出資契約也構成法律上的約束,股東在進行出資時必須符合《合同法》善意行使權利的要求[22]。對于出資期限延長的問題不應采取一刀切的規(guī)定,而要在個案中從公司業(yè)務、項目開展情況進行判斷。如果確有濫用權利、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現象,自然要依據《合同法》原理宣告此約定無效。此時,債權人可以要求股東在其認繳出資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新制度的實施都需輔以相應的配套制度才能發(fā)揮其作用。資本認繳制極大地激活了企業(yè)投資者的熱情,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fā)展,但該制度確實對債權人的利益保護有一定的影響,這也使得股東出資責任加速到期制度勢在必行。以上三種途徑在現有法律體系下能夠解決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然而,解決該問題最好的辦法仍然是從立法上確定債權人在公司無法清償債務時對出資義務未屆期股東的請求權,這樣一來理論界的爭議以及司法實務中的難題都可以得到解決,同時也有利于法律體系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