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文壇刀客”韓石山的長篇小說《邊將》,讀來很生猛,很顛覆,很出格,不像出自古稀之人之手。至少,我被其中的越軌和冒犯所刺痛。
按說,以韓老的文學高度,無論做出怎樣高難度的動作,我也不該一驚一乍,但誰讓現(xiàn)今太多的作品味同嚼蠟呢?而《邊將》雖經(jīng)幾番的刮垢磨痕,但恰恰“冒犯”這個主題巋然不動,“出格”處令人觫然。我不禁暗想:這韓老爺子還真敢寫!大千世界的愛情,寫哪個不行?偏要寫一場轟轟烈烈的“叔嫂戀”。大同邊關(guān)的英俊少年杜如楨,右手執(zhí)劍,鎮(zhèn)定自若地指揮著千軍萬馬,左手卻摟著二嫂的纖腰;一邊向戰(zhàn)場怒目而視,一邊又與二嫂交換著灼熱的眼神……機警,調(diào)皮,還有那么一點兒“痞”。一部《邊將》讀下來,不覺得猥瑣、骯臟,反而讓人感覺干凈、純摯、熾烈、飽滿,行筆節(jié)制,“吊”足了讀者的胃口。沉淀下來的印象就是:叔嫂之間這種“不倫”之情只有韓石山敢寫,也只有韓石山能寫!眼見得那七旬老翁韓石山,玩著,跑著,瞇眼壞笑著,揮著毫,蘸著墨,捎帶吃著一枚冰激凌,K著歌,就玩轉(zhuǎn)了大同邊關(guān)六十六年,簡直酷斃了。
《邊將》并非十足赤金,尤其杜如楨顯得處處“不正確”,卻也沒覺得他“錯”。不僅僅杜如楨,《邊將》里的人物,都不是鎖死在一種氣質(zhì)或身份上,難用好壞來定論。猶記得,當年魯迅先生為《生死場》作序,用“越軌的筆致”來贊美蕭紅。此刻,悄然回首,再梳理那些令人冷汗涔涔的“冒犯和僭越”,庸常如我,有時還真的需要準備一粒速效救心丸……
我是從《雨天的棉花糖》“切入”畢飛宇的,這個中篇寫了一個“失敗的軍人”的故事。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畢飛宇談到,《雨天的棉花糖》起筆于1992 年,但故事的萌芽必須回溯到1988 年。這年春節(jié),他認識了一位瘦小、綿弱,不敢和人對視眼神的男人,雖然從外表上看沒有半點歷經(jīng)硝煙的氣息與痕跡,但這卻是一位真正上過戰(zhàn)場的軍人。他不相信這樣的人竟然參加過戰(zhàn)爭。然而,他的那些“戰(zhàn)地日記”,充滿了決心、激情、吶喊,以及對死亡、犧牲的不懼和“渴望”,以及沒有來路的、又大又空的愛——這位曾經(jīng)的軍人竟懊悔“白寫了,沒死掉”。難道他那么熱切盼望著“陣亡”?
從此,一顆文學的種子埋在了畢飛宇的心里。當時光來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偶然在《新聞聯(lián)播》看到一個畫面:老布什在空軍機場迎接美國戰(zhàn)俘,對那些曾經(jīng)的戰(zhàn)俘們說:“你們是美國的英雄!”這句話,在畢飛宇聽來如“石破天驚”。那可是在九十年代,這句話的分量遠遠超出他當時的認知能力,“它強勁地突破了我的情感方式,它毀壞了我的內(nèi)在邏輯”。他看到機場上那些母親或妻子,她們在流淚,幸福、自豪地和一個個死里逃生的“前戰(zhàn)俘”擁抱、親吻。這一切讓畢飛宇看得目瞪口呆。他還不能理解老布什的話,然而他無法不被那一群女人的幸福與快樂所感染——這時,他心中蟄伏已久的那位軍人奇跡般地被“激活”了。這位軍人雖然做好了成為烈士的準備,然而,命運卻把他也是作為俘虜不光彩地送回家。
在那個舉辦了巴塞羅那奧運會的暑假,十年“懷胎”的苦痛戛然落地,《雨天的棉花糖》一朝“分娩”,更有了一個“欲哭無淚”的結(jié)尾。
顯然,《雨天的棉花糖》這樣的主題,發(fā)表不會太容易。果然,直到1994 年讀者才讀到它。“人們可以用成敗來論英雄,父母卻從來不用成敗來論孩子?!边@枚“棉花糖”讓畢飛宇“長大”,由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蛻變成“一個人道主義者”。他真切地愛著他的小說人物,“他們從不讓我失望”。而畢飛宇也沒讓讀者失望,因為他的“越軌筆致”。
忠于人性,還是忠于道德?毛姆寫過一部中篇小說《奇妙的愛情》,說過一句頗為震驚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說,靈魂是麻煩的制造者,人一旦發(fā)育出了靈魂,便失去了伊甸園。畢飛宇在《雨天的棉花糖》則說:人的靈魂不能被點亮,點亮了就是災難。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見了便危險萬分。如今在我看來,畢飛宇這句話有點自嘲的意味:正因為埋伏中的靈魂被“點亮”,才使一顆暗啞的“種子”發(fā)育成為秋月華星。
前不久,喬葉在我們這里舉辦一個講座,題目是《寫作的第一道德》。沒有等到結(jié)尾,她就給出了結(jié)論:“冒犯是寫作的最高道德”!
初聽時,我嚇一跳:“冒犯”可不是個“嫻淑”的詞兒。且聽她面不改色地坦陳:“看到有人寫這些:身為已婚女人受到魅力男人誘惑,她的內(nèi)心穩(wěn)若磐石;身為絕版好丈夫忠貞不二,對妻子之外的任何女人都沒有動過心;在單位從不曾嫉妒過比自己強的同事;從不羨慕別人有那么多錢……作為一個人,他從不曾在滾滾紅塵的欲望中掙扎過,動搖過?!也幌嘈?。”
那么,喬葉相信什么呢?——“所有人的陽光笑臉下,都有難以觸及和丈量的黑暗。當然,我也相信:所有黑暗的角落里,也都有不能泯滅的陽光。因此,我不去看歷史也會相信:愛因斯坦也會愚蠢,拿破侖也曾膽怯,埃及艷后也有天真,而提燈女神南丁格爾面對污穢生蛆的傷口也一定會屏息和惡心”。她繼而直言:我對社會公德沒有任何意見,但文學是深究人性的——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天然帶有一種冒犯性。
曾有人質(zhì)疑《最慢的是活著》:你怎能讓祖母有一個“情人”?多不“完美”!但喬葉就是要讓祖母有“情人”。而更“叛逆”的是,祖母去世,“我”出差回來,偏要跟丈夫做愛、嗑瓜子、看歐美大片……喬葉很“鬼”,她其實把人類內(nèi)心最隱秘的愿望全給曬到太陽底下。你若說她“去道德化”,她說就是要“有質(zhì)量的冒犯”,該“老實的地方很老實,不該老實的地方很不老實”。誠實寫作,方能獲得自由。
一位90 后小說編輯向喬葉約稿,喬葉把短篇小說《進去》投給那個年輕編輯?!哆M去》寫現(xiàn)實生活中一位官員朋友,他就在喬葉眼皮底下,“進去”了。其實,我們身邊都不缺少這樣的人,但喬葉寫的不是“進去”本身,而是“進去”之外,那些常人的軟弱、動搖、猶疑,隱隱若現(xiàn)的貪心,在成人的世界里,誰敢說自己丁點全無?這樣人性的復雜性和豐富性我們何曾陌生?喬葉自稱《進去》“不一定是成功的小說,但一定是誠實的、尊重人性的小說”。然而,卻遭遇退稿。那年輕編輯問她:你怎么能“同情”一個貪官?
喬葉在許多場合講過那句名言:“把好人當成壞人寫,把壞人當成好人寫,把自己當成罪人寫?!眴倘~理解年輕編輯閱歷所限,但煙火市井中,如果有一個人,一定要說他眼中看到的處處都是真善美,每天都是艷陽天,那也確實沒什么好說的——他可能只適宜當一位兒童文學作家。
評論家張莉在一次演講中發(fā)問:“今天的我們真的能打開‘自我’嗎?真的能解放內(nèi)心,不為世俗、不為文學趣味、不為批評家、讀者好惡而寫作嗎?”大多時候,我們是否“還是那個寫作初期‘自我清潔,沒有情欲,沒有越軌,沒有冒犯’的‘冰心女士’?有禮有節(jié)、溫柔敦厚,從不越雷池一步?”
臨近歲尾,《中篇小說選刊》給魯敏做了一期作家影像,所用導語是:“以嬌小之軀,孤勇冒犯,果敢實驗,欣然挑戰(zhàn)四平八穩(wěn)的審美?!鼻∏∈沁@樣的魯敏,讀者喜歡到骨子里。這是不是恰恰契合了魯迅先生所言之“不合眾囂,獨具我見”——最好的文藝作品,都是“對”的;最難看的,卻都是“正確”的?!皩Α钡穆曇艉芪⑷酰芍車娜?,卻越聚越多。
張煒的《古船》出版后,引發(fā)多方爭議,書中的“社會負載量很大”,特別是對“土改”內(nèi)容的質(zhì)疑。有人不解,“你怎么能這樣寫?”張煒說,“我偏要寫一點有分析的、不盲目的、具體的東西”。接著,他反詰:“出身貧苦的人一定要是好人、革命者、勇敢的人嗎?你也知道不一定。窮人的打斗就一定是有理有力,是符合大多數(shù)人利益的嗎?你知道也不一定……”
所有的質(zhì)疑,皆因張煒“違背”了“已有的小說模式”,但天蝎座的張煒具有極其穩(wěn)定的心理素質(zhì),他拒絕做“拙劣的模仿者”。他在受訪時,反問記者:“你走進書店,能看到多少有意義的、有勁的書?”
王鼎鈞在《駱駝祥子后事》一文中提到“工具化了的作品”,這與格非在一次講座中所說庶幾無差:“面對話語無時不在的影響,文學需要不斷的陌生化。優(yōu)秀的作品要能夠?qū)ι町a(chǎn)生反省甚至冒犯,讓讀者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重新理解生活的意義?!?/p>
喜歡劉瑜已久。拋開才情,我更欣賞她那隨時出鞘的筆鋒,新銳、不羈、桀驁不馴。瞧瞧她的這些話:“我不喜歡學術(shù)圈子,就是個‘學術(shù)產(chǎn)品’的流水線而已,這一點美國中國都差不多。跟智不智慧沒啥關(guān)系,重要的是標準化?!蔽矣袝r想,若將其中的“學術(shù)”置換為“文學”,也該很有趣吧?她揭露大部分美式社科學問的特點就是“精致地平庸”。她認識大量“平庸得令人發(fā)指的文科博士”,在生存法則下,比較“乖”,且順從流水線的“生產(chǎn)規(guī)則”,而“靈氣”反而成為一種障礙,容易產(chǎn)生反抗“標準化”的沖動。
劉瑜在哈佛讀書期間遇到一個叫Miriam的“身材高挑,舉止優(yōu)雅”的德國美女。劉瑜檢視了一下自己的“朋友地圖”,決定“插上這面美麗的德國小旗”。然而,戲份就來了——她遇到了一個永遠“積極的人”,這使得她們的“中德友誼加溫到30 攝氏度以后,溫度就再也上不去了。扔再多的柴好像也不管用了,就是眼淚給火熏出來也沒轍”。原因是Miriam“太正確了”,而劉瑜認為真正的女友是可以“彼此之間說別人壞話的人”?!坝肋h的陽光燦爛,都要烤焦了”(劉瑜《積極的人》)。
我暗自一笑:現(xiàn)實生活中不乏這樣的“燦爛”。那些總是一副固定面孔的人,仿佛自帶刀槍不入的“金鐘罩”,旁人永遠也別想看到他的真容。這樣的結(jié)果,似對朋友無聲的驅(qū)離,而朋友們也漸漸失去耐心。劉瑜就是在一次次被“熏”出眼淚之后,毅然拔掉了那面“德國小旗”。
“滿腦袋標準答案的人,最討厭!”說這話的人,就是純真、灑脫、率性的佐野洋子。正是在她面前,我的小心臟隱隱發(fā)顫——如果說這個偌大的地球,有那么一個人,聽到自己患癌的消息卻喜出望外,那只能是佐野洋子。
1938 年,佐野洋子在北平的一座四合院降生,六年后回到日本,設計、插畫、寫作陪伴了她大半生。六十六歲那年,她被查出乳腺癌。當聽到醫(yī)生“兩年”的宣判,她竟感到“無比幸運”。這消息讓她喜不自勝:“身為自由職業(yè),沒有年金,萬一活到九十歲怎么辦?”更令我們驚異的,這位豪邁的老太太,在回家的路上,豪邁地買下生平第一輛也是最后一輛捷豹,三更半夜去探險,駛?cè)肷搅謱ひ挏厝瓋赡旰?,癌細胞轉(zhuǎn)移至大腿。她拒絕治療,并在那段日子寫下了暢銷書《無用的日子》:“活著真殘酷,但我要繼續(xù)大笑。”奇妙的是,在這“癌癥晚期”,困擾她多年的抑郁癥竟然痊愈了。
讓我們圍觀一下佐野洋子筆下的那對奇葩情人吧:原配是個美貌的主婦,拿著生活費在家賦閑,丈夫在外面情人無數(shù)。丈夫第五個情人是個中學女教師,奇丑無比,竟把原配激怒。她拎著一箱啤酒討上門去,喝完一瓶,就把空瓶砸到情人的門上。過了一會兒,情人開門了:“你砸完了么?砸完我好收拾掃地?!鼻槿说膬鹤右渤鰜砹耍骸皨?,要我?guī)兔γ矗俊薄耙?,你幫我打著手電筒照著。”再過一會兒,情人的貓也出來了,原配拎著這只貓說:“你要能把這只貓掐死,我就簽了離婚協(xié)議?!鼻槿苏f:“你喜歡這只貓就帶走好了——對了,能不能順便把你老公也帶走?不知怎么他就來了,賴著不走了?!痹錃獾没丶揖桶央x婚協(xié)議簽了。情人聽聞此事,連夜搬家逃走,怕那個男人徹底黏上她。
這樣的故事,對佐野洋子足夠匹配。據(jù)實看來,那個“情人”就是佐野洋子本人。日文里有個詞叫“非常識”,意思是不符合日常常識。在我們眼中已經(jīng)足夠離經(jīng)叛道的佐野洋子,居然吐槽與她黃昏戀并走進婚姻殿堂六年的谷川俊太郎“非常識”。這個敢于背對全世界的老太太,可以不靚,卻實在瀟灑得令人發(fā)狂。
我們往往小心翼翼地躲閃著“雷池”,稍不留意就會滑進“安全”的套路。倒是“安全”了,乏味也來了。都知道著名的“鯰魚效應”:沙丁魚生性懶惰,船長把一條鯰魚放入沙丁魚箱。面對這兇猛的異己,沙丁魚開始加速游動,最終都會活著回到港口——平庸的生活,需要蠅附驥尾,更需要佐野洋子和劉瑜這樣的“鯰魚”!“傻白甜”看多了,劉瑜們的“痞”,那種又萌又壞的反派的迷人感,恰恰為這個世界提供著“叫醒”服務。文學和思想的池塘,不該多幾條這樣的“鯰魚”嗎?
在我的少女時代,邢卓的《雪紛紛》是為數(shù)不多的藏書之一。光陰荏苒,內(nèi)容或許模糊漫漶,但扉頁上那首小詩,一直跳躍在我并不強健的心房——
路邊的那一潭死水
無紋無波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要么卷入長江大海
要么就去無聲地
滋潤田禾
墻上的那幅肖像
是誰?不哭不樂
我不要這樣的生活!
要哭就哭出性格
要樂就樂出生活!
這本書至今被我珍藏。漫長的成長,或許得到不少哲學的慰藉,但卻又悄悄固執(zhí)地期待一種文學的真實。恰在這些遵從內(nèi)心、向人性致意的僭越與冒犯中,釣盡江波,金鱗始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