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竹蕓 劉夢玉
晚唐詩歌在中國詩歌歷史上有重要且獨特的地位,在唐王朝盛極而衰的歷史條件下,唐詩盛極難繼,晚唐詩歌就像蕭瑟的秋花,晚唐詩人也是在秋風(fēng)落日之中吟走的落魄詩人,晚唐詩歌中的意向也反映了這一代詩人窮困、憂郁、哀愁的悲劇心態(tài)。相比起初唐的發(fā)展、盛唐的繁榮,晚唐詩歌擁有褪盡繁華,具有獨特的枯淡風(fēng)韻。
所謂“枯淡美”,指的也就是以近乎淺顯平淡的語言表達出深切的情意,以質(zhì)樸無華的外部形式表達出深厚的內(nèi)涵,“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這般的詩歌風(fēng)韻。然而在晚唐的大背景下,晚唐詩人又賦予了這抹枯淡美獨特的韻味。
在晚唐的大環(huán)境下,對現(xiàn)實的極度失望、理想陷落的士大夫階層經(jīng)受了生活的寒苦和內(nèi)心的不忿,這讓他們詩文的“內(nèi)中之膏”不免帶上郁郁之情,而就是這份情,給“枯淡美”帶上了晚唐詩人獨有的凄苦清郁之情,不再是蘇軾、陶淵明之流筆下的怡然閑適。
不論是脫略世事、重視己身的閑適詩風(fēng);精巧華麗、追求感官刺激的綺艷詩風(fēng);還是語言典雅美麗、藝術(shù)技巧刻意求工的格律詩體,似乎都包含著一種晚唐詩人群體獨有的孤寂與凄苦,正是這份凄情給晚唐詩歌鍍上了一抹歷史的哀愁與反思,使看似枯槁的詩歌意蘊變得豐腴起來,形成獨特的枯淡之美。
余恕誠曾提出過晚唐分為兩大詩人群體:一類是以“溫李”與杜牧為代表的才子型詩人,他們較寒士詩人生活尚好,混跡于花街柳巷之間,多作綺艷詩歌,其下暗含哀愁;一類是輾轉(zhuǎn)于科考,屢次不第的寒士詩人群,作詩風(fēng)格幽咽冷峭,寒冷刺骨。不管是哪類詩人群,囿于晚唐嚴苛的政治,他們空有抱負卻施展不開,這份郁郁之情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詩人詩歌中抹不掉的情緒,正是這種凄苦清郁之情給“枯淡美”帶上了晚唐獨有的色彩。
晚唐科場昏暗不公,多盛行干謁風(fēng)氣,科舉成為朋黨斗爭的附屬品,世家門第觀念再次昂首成為第一位,重視氣節(jié)的寒士詩人多在科場困辱輾轉(zhuǎn),沉淪畢生,由此而產(chǎn)生了孤寂冷峭的寒士苦吟詩風(fēng)。
嘆科場之失意是寒士詩人苦吟的一個重要主體和寫作內(nèi)容,許多寒士詩人均有落第后作的詩文,其中酸楚溢于言表。晚唐著名詩人許渾二十余歲進入科場,直到四十五歲才中進士,不禁發(fā)出“一尉滄州已白頭”的感嘆。鄭谷考了十六年才中進士,劉得仁也考了近二十年。他曾在科場屢受挫敗之后竭力哭喊:
如病如癡二十秋,求名難得又難休。
回看骨肉須堪恥,一著麻衣便白頭。
晚唐禮崩樂壞,缺乏禮教的世風(fēng)是浮艷且世俗的,在世俗文化潮流包裹下,晚唐詩歌必然形成綺艷的風(fēng)格。而不同于齊梁詩風(fēng)的那份浮艷,晚唐詩歌艷中“別有一番化不盡的哀愁”,這哀愁,藏匿于詩歌浮艷的外表下,仍然表達出詩人對家國的憂思。
晚唐詩人們流連聲色犬馬之間,盡情放縱自己的欲望。他們面對早已無力回天的社會,想尋求解決之法卻知曉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他們寫出了“欲散白頭千萬恨,只消紅袖兩三聲”,“蓮花并蒂下風(fēng)流,試與溫存遣逐情”??此剖浅聊缬谑芯t樓間的享受與刺激,但麻醉與欲望都是暫時的,真正的詩人仍忍受著內(nèi)在的煎熬。
詩人審美總是敏感細膩的,他們對于美有獨到的理解,在意趣上,晚唐詩人偏向以綺麗為美、雕飾為美、纖細為美,形成了綺艷幽密的詩風(fēng),夾帶上纏綿悱惻的情愫。李、溫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們的詩歌中充分體現(xiàn)了華美細膩的辭藻,而在這份繾綣情愫中,又連接著絲絲不斷的愁緒。
對于晚唐的詩人而說,考取功名,治國平天下已經(jīng)成了奢望。除寫詩之外別無他業(yè),而不可過分露骨地針砭時弊,所以詩人們大多選擇托物寓懷。所以晚唐詩里,詠史與詠物這兩類題材特別繁盛。而從詠物詩和詠史詩色彩灰暗的意象中,我們可以體會出詩人的悲愁,覺出“枯淡”的意味來。
晚唐詩人之所以對詠物詩如此偏愛,是因詠物詩可以托物言志,成為文人抒憤遣憂、宣泄末世哀傷的媒介。
吳融《聞蟬》:“夏在先催過,秋賒已被迎。自應(yīng)人不會,莫道物無情。木葉縱未落,鬢絲還易生。西風(fēng)正相亂,休上夕陽城?!痹谶@首詩中,“木葉”是枯黃的樹葉,“鬢絲”是青白相間的發(fā)色,無一不寫出了夏去秋來,景色開始凋敝的傷感。而詩人真真只是寫的蟬鳴嗎?寒蟬的哀鳴,喚起人們悲涼意緒與人生短促的緊迫感,在夕陽下在西風(fēng)中蟬的嘶鳴越來越揪人心,這蟬鳴聲實際是處在夕陽殘照社會環(huán)境中的晚唐詩人們發(fā)出的悲鳴。
李商隱《柳》“曾逐東風(fēng)拂舞筵,樂游春苑斷腸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李商隱筆下的柳樹,曾經(jīng)隨著春風(fēng)在宴席上翩然而舞,那般的風(fēng)姿綽約,卻不料到了秋日變成了一樹枯敗,我們簡直能看到蜷縮的柳葉邊角枯黃,在夕陽下茍延殘喘。詩人當(dāng)然不是單單描寫柳葉,而是借柳葉喻當(dāng)世,現(xiàn)在的唐朝不也和這柳樹一般,再也不復(fù)當(dāng)年盛景了嗎?
李山甫《落花》中寫道:“當(dāng)時曾見笑筵主,今日自為行路塵?!痹?jīng)花朵開的明艷,裝飾著金碧輝煌的宮殿與熱鬧非常的宴席,如今人去樓空,花朵枯敗,成了路人腳下的塵土。
晚唐詩歌的枯淡,并不是真正形式質(zhì)樸,而是詩歌形式千篇一律,長于工而短于情。刻意封閉自身情感的結(jié)果讓晚唐詩人缺乏關(guān)注社會生活的情感和眼光,寫出來的詩文精于典律但內(nèi)涵不足。政治的黑暗,世道的艱辛使詩人們失去了建功立業(yè)的雄心,生活環(huán)境的狹窄和思想的苦悶使得詩人們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恢宏的境界,只能在雕字琢句中求得詩境的突破,這造成了晚唐詩歌“僅摹其形而未寫其神”的形式之“枯”。
晚唐詩人對于律詩最注重的便是琢句。如李商隱的《馬嵬》,對仗工整巧妙: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fù)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馬嵬》中間二聯(lián),“傳宵柝”對“報曉籌”,正巧是軍旅對上了宮中,巧妙地寫出了皇帝出宮逃命的狼狽。韋莊的《憶昔》中“銀燭樹前長似晝”,取邢邵“夕宴銀為燭”中的詩意,寫王公貴胄晝夜不分的肆意享樂,第四句“露桃花里不知秋”,出自王昌齡《春宮曲》“昨夜風(fēng)開露井桃”,筆鋒暗諷宮廷,達官顯貴沉迷酒色竟然連春天秋天都分不清,同樣辭旨委婉,韻味深藏。清人馮班批評李詩說:“此篇以工巧為能,非玉溪妙處。”韋詩則連頸聯(lián)也頗遭后人詬病,誠如清人沈德潛云:“‘西園公子’或指陳思,然與魏無忌、長孫無忌俱不相合,不免有湊句之病。”李商隱、韋莊這樣的名家都被如此批評,晚唐的其他詩人的詩作就更是無所品評了。
晚唐詩歌研究在唐代文學(xué)研究中不算是最矚目的,研究者的眼光很容易被初唐、盛唐吸引而去,所以對它的研究相對單薄。就創(chuàng)作實績來看,在黑暗蕭瑟的社會背景下晚唐詩人的精神、氣格是略顯卑微的??赏硖圃姼杈蜎]有自己魅力了嗎?無論是泣血苦吟的寒士詩人,還是看似尋歡作樂的才子詩人,創(chuàng)作上都會帶上濃烈的哀緒與愁思;詠物詩的涼薄意向與詠史詩的涼薄歷史也烘托出了詩人化不去的哀傷與苦痛;之所以窮盡腦汁地雕琢詩歌語言,重視韻律,也渲染出了詩人無法暢所欲言地表達真心的難堪??此茰\顯枯淡的詩歌,實則反映出了晚唐詩人群體強烈的哀情愁緒,回味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