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沉靜,對應悄然無聲;浪漫,配套有聲有色。通常狀態(tài)下,二者不是相互消解、相互抵觸的么?
但有時又不盡然。
有位叫沈鐳的女子,上海人,二十歲留學加拿大。學成之后,以貝拉作筆名,用去三十個年頭,精雕細刻,創(chuàng)作出《魔咒鋼琴》《傷感的卡薩布蘭卡》等十數(shù)部長篇小說。有這一塊塊“磚頭”般的著作墊底,貝拉的聲名,已相當卓著?!赌е滗撉佟酚⑽淖g本,出自美國知名漢學家葛浩文之手。同名電影由邁克·麥德沃出任制片人,羅納德操刀編劇。而前者系好萊塢傳奇人物,八次斬獲奧斯卡最佳影片獎;后者亦非等閑之輩,以《鋼琴課》問鼎奧斯卡最佳劇本獎。
略列上述零星資料,是為了敘述下邊內容。貝拉的長篇小說新著《幸存者之歌》,洋洋三十萬言,2019年8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某日逛書店,攜回這部鋪陳“猶太人在上?!钡男≌f。閱讀過程,是一次“沉淪”的享受,正如文前標題,表明我的讀書心得,恰有沉靜與浪漫的意外。由表及里的沉靜,張揚出作品骨子里的浪漫;循序遞進的浪漫,滲透出小說血液里的沉靜。彼此多角度、多層面的揉搓、交融、匯聚,甚而相輔相成,最終抵達相得益彰。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四處逃散的命運之舟,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在哈爾濱,在天津,在上海,停靠進相對安穩(wěn)的港灣,沐浴到休養(yǎng)生息的溫暖。檢索近年來同類題材作品,花花草草,何其多也。但將苦難中的沉靜與浪漫,營造得如此近乎完美,實為鮮見,遂令人莫名驚喜。
相當長時間以來,相當多作家眼中,題材的選擇,非同小可,攸關搖筆成敗。故而,諸如大山易位、大河改道、大人物生平、大事件追蹤、非凡歲月回顧、重要群體亮相種種,皆屬俏貨。能否斬獲這類“寫作任務”,自是別有學問,往往不看作者駕馭題材的能力,不看作者鉆研題材的深度,不看作者熟知題材的廣博。怪了奇了,題材愈是吃香,不三不四的人,愈是容易得手。此等題材“嫌疑犯”,就文學本質而言,十之八九屬于庸才。庸才多有來歷,實為操盤的歪才。巨額資助、簇擁采訪、槍手策應、高效印制、吹打造勢、豪獎登臺,無不氣若長虹,全程綠燈迎送。這類書刊,謬種流傳,總產(chǎn)量與日俱增,但銷售量無人過問,閱讀量更無人關心。又如彗星曇花,快捷地喧囂于一時,神速地沉寂于一瞬。當然,被庸才們涂抹過的山仍在,水仍在,事仍在,人仍在。而不知所終的,只是他們大寫意的廢紙、殘墨,裝腔作勢拼湊而成的“雄文”。
而《幸存者之歌》,所涉猶太人題材,其價值所在,顯而易見。具體到作家貝拉,在她題材的倉儲里,會有多少“干貨”的庫存呢?
貝拉與猶太人的“瓜葛”,始于外公。
1912年4月14日,英國郵輪泰坦尼克號沉沒,一千多人喪生,被公認為二十世紀全球最大海難。其實不是。三十六年之后的1948年12月3日,中國“江亞輪”爆炸沉沒,三千多人罹難。貝拉的外公,便是極少數(shù)幸存者之一。在瀕臨絕境的掙扎中,外公置自家生死于不顧,救起一位猶太兒童。
貝拉從小跟著外公、外婆,家住當年猶太人的上海聚居區(qū)。這意味著,在她幼小的感知里,早已留下大量猶太人的生活痕跡。海外闖蕩的數(shù)十年間,貝拉結交的猶太友人,遍布五大洲,可以列出一份長長的名單。貝拉的獨特還在于,她與朋友的來往,并非互換名片之后,扭頭即忘的泛泛之交。且看她與邁克一家的友誼。邁克多次到訪上海,并光臨貝拉滬上寓所做客。她亦數(shù)次前往美國洛杉磯,探望邁克九十多歲的母親朵拉。也就是說,貝拉手里,存有大量歲月親歷者的真切講述。并非受誰委托,貝拉一俟回到上海,自授一項“使命”,便是四處踏訪邁克家族的昔日蹤跡。在馬路高架林立,窄巷成為寬街的面目全非中,貝拉硬是在四馬路(如今的福州路)附近,確定了邁克一家當年落腳的方位,并最終找到兩處故居。貝拉潛心尋覓,披閱檔案,復印集輯成《上海記憶》。內有邁克父親大衛(wèi)在滬期間的相關資料,包括老人簡歷,求職標準像,同事及游伴合照,結婚證書,婚禮現(xiàn)場合影,甚至,還有加薪申請手跡等等。多件珍貴無比的遺物,得以掀開塵封,重見朗朗陽光。其意義在于,不僅僅是一人一家的過往,亦更是一個時代的寫真。
僅就上述情形而言,貝拉是不是擁有一座猶太題材的富礦呢?據(jù)此,似乎可以斷定,貝拉在中國血統(tǒng)作家中,是最了然猶太人的那個“首席”,那個number one。
我們不妨看看另一些寫手,自認拿到“絕活”題材之后,會運用何等技藝“組裝”作品呢?多數(shù)機靈者,似乎都會著迷于一種叫“非虛構”的訣竅。此一法門,先前曾叫“報告文學”,一度又稱“紀實文學”,這幾年故弄玄虛,改喚“非虛構”。但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標榜自家貨色貨真價實。但玩弄詞藻,離誠實的文學革新南轅北轍,最多只算擾亂讀者口味的營銷。已有不少年頭,原本極具藝術魅力的小說體裁,慘遭缺乏虛構能力的寫手活活蹂躪,導致昔日聲譽不再。善良的讀者,只能無奈地挑揀紀實類讀物,借以消磨閱讀的無聊。
貝拉無疑可以選擇紀實(或曰非虛構)的捷徑。一是書市有需求,一是她擁有制作這類大餐的上等食材。甭說鋪陳出一部長篇,就哪怕繁衍出多卷本,亦能勝任愉快。姑且忽略其他素材,僅僅外公救起猶太兒童一事,如到得某些寫家手頭,豈不如獲至寶?他們盡管不曾歷經(jīng)猶太文化的熏染,也敢于張揚著“外公”照片,當作登堂入室的鑰匙,編排出匪夷所思的情節(jié)。并儼然目擊者、當事人、傳承人一般,放開手腳與膽量,無畏地將“我”,將“外公”,將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擱進去,從而令寡淡無奇的家族往事,璀璨開天花亂墜的燦爛。也只有在此刻,方顯出庸才們顛三倒四的作偽天才。
事實上,有生活積累的作家,有形象思維能力的作家,有創(chuàng)作激情的作家,有浪漫情懷的作家,概而言之,有藝術志向的作家,反倒會畏懼“紀實”與“非虛構”。而種種框定羈絆的文外之累,常常帶來心理的明暗飄忽。故而,對“巧投入”與“高產(chǎn)出”的把戲,唯恐避之不及。
面對自己車載船裝的素材,貝拉為自己,平靜、坦然地選擇了小說的樣式。這種平靜與坦然,是作品的敘述狀態(tài)告訴讀者的。后來,又偶然讀到貝拉答問記者的一篇訪談,加倍看出她懷揣著非同常人的文學理想。她說,人類語言,尤其漢語,精于傳情達意。她特別喜好的詞語中,便有“柔軟”一詞;而小說的體裁,如若用于昔日風云的描畫,遠比“非虛構”之類更為柔軟,且柔軟得純粹,而直抵人心。此為經(jīng)驗之談,說得何等高妙。相形之下,倒是需要可憐那些“非虛構”的追捧者。沉溺并乞靈于硬梆梆的“史料”,卻又抱玩弄心態(tài),對史實毫無敬畏心的他們,哪能解得一星半點“柔軟”的風情?
單看《幸存者之歌》的歷史背景,毫無柔軟可言。茫茫底色,涂滿了時代的黑暗。二戰(zhàn)期間,猶太民族幾乎陷入滅頂之災,所逃世界各地,皆不得其門而入。而中國上海,卻敞開了一絲人道的狹縫。這部小說,正是猶太人避難上海的故事。當時的申城,完全是一座日本人肆虐的屠場。沮喪與絕望,徹底籠罩民眾心頭,時時上演出生之恐怖、死之慘烈的悲劇。而日本人對中國人與猶太人的管制,隨中國大陸的戰(zhàn)況,時緊時松。盡管屬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只要稍許安定,上海這顆昔日的東方明珠,竟能倔強地刮起十里洋場的遺風。掩卷全書,相信讀者自有體察,面對如此拉鋸的時局,面對如此天性樂觀、崇尚奮斗的描寫對象,貝拉的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風采,何以有了發(fā)芽、開花的土壤。小說字里行間的浪漫,因囿于特定年代,勢必發(fā)散出一種沉靜的特質。痛苦上身的時候如此,歡樂入心的時候依舊如此。這是任誰都能做到的嗎?
成千上萬的猶太人來到上海,除了同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英國人打交道,他們自身相互間還有種種周旋。貝拉跌宕地、盡興地、準確地把握了多重圈子的獨立與纏繞。其筆墨,更多地花費在猶太人內部。雖同樣受苦受難,但他們不是企業(yè)工人,不是街巷市民,不是外省災民,而是一群獨特的人。勝任技術含量頗高的工作之外,他們要唱歌跳舞,要吹號彈琴,要進酒吧,要上教堂,要拋灑熱淚,要展露笑顏。他們有不可更改的信仰,有認真做事的準則,有入鄉(xiāng)隨俗的善良。市聲喧囂,是實實在在的日子;歌舞升平,是如夢如幻的洋場。凄美與艷俗混合,正氣與下作同臺,一片凌亂中,各色猶太人皆有一種內在的從容與尊嚴。甚至借著醉生夢死的表象,貝拉的小說,依然表現(xiàn)出猶太人的歲月感與家園感,執(zhí)著地漫延開他們對伊甸園的渴望。
貝拉對猶太人的熟知,已到心心相印。于猶太民族的歷史、語言、生活、習俗,如數(shù)家珍的熟稔,已算不得她的頂級強項。其過人之處在于,洞悉人的內心世界,甚而可以分類,細化到不同年齡、不同身份、不同文化背景的對象。貝拉筆下,凸顯著人的凡俗性,人的創(chuàng)造性,人的情感需求,人的苦難承受。同時,亦樹立起參照物,即寫出人的狹隘,人的脆弱,乃至人的卑劣。而最終,小說遵循著事物前行的軌跡,展現(xiàn)出生活的轉折與人性的亮色。《幸存者之歌》的尾聲,因為生活永遠不會盡如人意,便還有悲愁,還有哀傷,還有迷茫,但基調已不可改變,終究是一曲悲喜交加、喜極而泣的命運交響。
貫穿全書的,是一對猶太鴛鴦,大衛(wèi)與朵拉。倆人從兩小無猜到情竇初開,從花前月下到婚姻殿堂,一路受到貝拉筆墨的精心呵護,在讀者的目光中,緩緩走來,邁向青春的鼎盛。大衛(wèi)的誠實、感恩、智謀、敬業(yè),幾乎集聚了猶太人的種種優(yōu)長。而朵拉的出色,更是光彩照人。她的美貌、良善、聰慧、無邪,緊緊牽動著讀者。朵拉劫后余生,卻又碼頭遇險,恐怕會有不少看官在默默禱念,作家握筆的纖纖之手,千萬別出岔子啊,而希冀一切閃失遠離朵拉。看得出來,貝拉對這對金童玉女,已是憐愛至極,始終用一束浪漫的光,照射著他們,帶給讀者無盡的溫情。大衛(wèi)與朵拉,堪稱猶太民族的“良種”。他們傾其一生,證明的是,愛與忍耐,愛與信仰,是人類共同的情感信奉,亦是人類永恒的思維主題。
在成功塑造猶太男女群像的同時,《幸存者之歌》另有特殊貢獻,創(chuàng)造了一位全新的上海女人。冰雪聰明、俠肝義膽的姚慧君,從一上場,便是全程注目、幫助猶太人的“大姐大”,而成為小說的關鍵主角之一。
留美歸來的姚慧君,中西兼?zhèn)洌扔形鞣轿拿鞯慕?,又具中華傳統(tǒng)的堅守。整部小說中的如魚得水,長袖善舞,絕不僅僅在于她家世顯赫的出身,金枝玉葉的身份。審視其樁樁件件的所作所為,叫人欽敬的,更是她良家女子的心性與一介平民的胸襟。書頁中的來言去語、行走坐臥,無不浪漫瀟灑、倜儻風流,幻化為上海灘的優(yōu)秀女性,讓人一改多年的偏見。貝拉殫精竭慮、傾注情思而完成的這一杰作,從更寬闊的層面說,獨創(chuàng)性與真實性的疊加,填補了上海女人畫廊中的文學空白。我亦禁不住做出虛妄的猜度,小說人物未嘗不是作者心目中的偶像。
文學形象姚慧君,安詳平靜,九十六歲無疾而終。她就像一位可親可敬的老人,栩栩如生,將會領受讀者久久的緬懷。
生于上海、長于上海的貝拉,因父親曾是鐵道兵軍醫(yī),往往會暑假隨母親去工地,與父親團聚。深山、荒漠的蒼涼中,父親與戰(zhàn)友們,應和著夕陽下手風琴的伴奏,高歌勁舞。豪邁、狂放的意象,成為她心中激情不滅的烙印。也就是說,長期浸潤于精致,并深諳粗礪的貝拉,寫出《幸存者之歌》這部苦難中的浪漫大書,離不開她生命的積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