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楚藩與武漢九峰山

◎凃明星

（國家開放大學(xué)（武漢）武漢軟件工程職業(yè)學(xué)院 湖北 武漢 430033）

查閱輿地志書，或上網(wǎng)搜索，發(fā)現(xiàn)九峰山有影響的大事始于明初，表明此山在明代以前湮沒無聞。洪武十五年（1382年）八月馬皇后薨逝，改變了九峰山的命運，讓九峰山的名聲盛極一時。明楚王朱楨（楚昭王，1364-1424年）為馬皇后“誦經(jīng)薦?！保x中九峰山，扶持無念（1324-1405年）開道場，興建九峰正覺禪寺、真武觀。經(jīng)過前幾代楚王的經(jīng)營，此山成為湖廣佛道兼具的名山、信眾云集之所和旅游勝地。

一、朱楨相中九峰寶地

九峰山在武昌古城東六十里，早期多充當(dāng)軍事、郵驛功能，國家輿地志、湖廣方志罕見提及，直到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書》有記：“九峰如畫，洪武初高僧無念傳道于此。”[1]康熙《武昌府志》：“西有長江之險，東有九峰之隘?！盵2]此山作為武昌城東部的要塞，與官山（今關(guān)山）、洪山形成武昌古城東部的三道防線。九峰土橋驛，是武昌東線驛遞中的站點，明稱“土橋鋪”，清為“土橋驛”，原有鋪兵四名，乾隆年改置“馬二十五匹，馬夫八名，獸醫(yī)一名”[3]。清代方志有九座峰叢概貌與山名稱謂，名稱不盡相同（筆者參考《武漢市洪山區(qū)地名志》等資料，備注山名別稱）。獅子峰海拔123米，貌若雄獅，雄勁挺拔。以此為中心，天然形成芙蓉或蓮花狀。東北有紗帽、象鼻兩座象形峰叢（明清時將兩峰合稱“沙碧峰”，傳抄中“紗”訛作“沙”）；東南有黃檗（黃柏、黃藥）、馬驛峰（其名源自驛道）、丁管峰（高240米，屬群峰之最，又稱“頂冠峰”）；西南有缽盂峰（狀如飯缽）、寶蓋峰（形似傘蓋）；西北有石門峰；北有陽邏（揚鑼、楊羅）峰，因登頂可見長江對岸陽邏鎮(zhèn)而得名。“山環(huán)如城，獅子峰尤占形勝?！盵3]成化年武昌知府秦夔有詩云：“連山高高知幾重，四面削出青芙蓉?！盵1]明代作家袁中道游記描述：“九峰環(huán)抱一寺，如蓮花之裹蓮房，而松楓雜立若花須?！盵4]朱孟烷（楚莊王）有詩：“細(xì)路千盤回，高峰九疊奇?！盵1]稱贊九峰山勢奇?zhèn)?，環(huán)境優(yōu)美。湖廣按察使徐學(xué)謨《徐氏海隅集》：“九峰之瀑，股分而下注，匯于臥龍橋下?！迸P龍橋俗稱三眼橋，磚砌石拱，至今猶存。珍珠泉，噴涌如珍珠，常年不涸，匯成珍珠湖。長春谷，終年溪流潺潺，明澈透底。遺憾的是名勝古跡寥寥，正德年湖廣巡按御史毛伯溫寫道：“行行覽眺皆風(fēng)景，古跡還尋老衲求?！盵1]洪武十四年（1381）朱楨就藩武昌，他釋道兼收，喜好打獵，略通堪輿之術(shù)。某天來此打獵，見群山逶迤，環(huán)峙如城，甚是欣喜。朱楨逐白兔發(fā)現(xiàn)獅子山有“眾山朝拜”之勢，認(rèn)為有白兔引路到此是吉兆，乃天意，認(rèn)定此處為吉壤福地。

二、李盛顯靈朱楨惶恐

馬皇后薨逝，朱楨為其“誦經(jīng)薦?！?，相中獅子峰南麓一塊“寶地”，但此地已葬有江夏李氏唐代四座祖墳（李善、李邕、李鄘、李暄葬此[3]），便憑借藩王威勢，實施強遷，“起掘四冢，深至丈余，棄棺拋尸?！盵5]李氏后人李盛據(jù)理抗?fàn)?，官司打到朝廷，雖然得到“蒙許照舊安葬”[5]的判決，豈料朱楨假傳圣旨，查抄李家，鳩集工匠開基建寺，李盛氣絕身亡。

崇禎年間，舉人鄒振奇《建李都堂盛神像》記：“李盛死之，英靈不昧。每與王較，王懼之，平其冢以為寺，約茶鹽二商，出貲巨萬，使內(nèi)官郭成功監(jiān)修，埋僧人無念于上，作千佛殿以壓之。李為祟不已，（王）修李公享殿，塑像以祀之?！盵5]至今獅子峰摩崖處陳列有李盛鑄像，右背鑄有“湖廣武昌府江夏縣河街里中和坊（在武昌城內(nèi)）居士”字樣，李盛鑄像成為九峰山不是神的“神像”。

三、無念發(fā)跡日臻顯達(dá)

無念禪師俗名陳勝學(xué)，籍貫德安應(yīng)山（今湖北應(yīng)山），九歲落發(fā)，得傳于寶林寺無極和尚、姑蘇萬峰蔚禪師。朱楨在大洪山舉行超度法會，看中無念，迎至九峰，“力建大道場為天下名剎，授無念主持?！盵1]袁中道聽寺僧說：楚藩遣人擇地，原擬前山為無念道場，忽有神秘老者手指后山說后山最好，說完便隱身不見。[4]朱楨和無念后來聽從老者之言，前山建伽藍(lán)，后山開道場。

無念命運再次出現(xiàn)轉(zhuǎn)機，是洪武二十八年（1395）被明太祖召見無念。兩人語聊投緣，太祖欲命以官，無念“固辭弗受”。太祖贈金缽盂、千佛衣等稀罕之物，又派專使送回九峰。無念感激地寫下《覲畢舟歸武昌》詩句，認(rèn)為“苦空年”已到盡頭。

太祖次年又贈送御制詩文、養(yǎng)身保健等物。太祖《題僧無念九歲出家》《賜僧無念詩》《賜僧無念特賜松實詩》，稱無念“他日脫去，其名在天?！睙o念回贈一首，表達(dá)感恩與祝愿：“林下小僧無以報，祝延圣壽億千年?！睆拇恕爸疽鎴孕幸婧V，晝夜盤坐，略無懶惰容，脅不沾席者六十年?！必惏扛袊@“觀叢林諸老，獲是贊揚，未之有也，為師一人而已?！倍鵁o念“受知于親王，見禮于天子，膺茲寵赍浮圖，當(dāng)代盛事也?！盵1]明河撰《補續(xù)高僧傳·無念傳》云：太祖表彰無念“戒行精于皎月，定慧穩(wěn)若巍山?！笨芍^諭慰彌至，將無念奉為名僧。

永樂三年（1405），無念禪師示寂，朱楨在獅子峰麓為其建塔。無念畫像、明太祖與無念往來贈詩，刻在摩崖，列為武漢市級保護文物，成為此山一道人文景觀。

四、朱楨營造正覺禪寺

楚藩紀(jì)善貝翱《九峰山正覺禪寺碑》，記述營造正覺禪寺經(jīng)過。碑文先介紹選址背景與地理環(huán)境：“（朱楨）因思游獵所經(jīng)，許有勝處焉。師亦有所往來，嘗目識之，不謀而合，遂規(guī)為禪定之所。其山一峰，巋然中處，奇秀特異，眾山環(huán)繞筆列為九，前一峰若覆盂狀，后連峰又若秋濤奔涌，合沓而至。地勢幽深，樹石茂潤，有泉漫流，左右交注，匯為大池?！苯又枋鏊略涸O(shè)施及其盛況：“因高就卑，前作三門于盂峰對，中為大殿，殿之后甃級以登為方丈（之室），方丈之后為藤巖。一石竅玲瓏，古藤根蔓盤錯于其間，三門前即大池，梁其上以通往來。翼以修廡，繚以兩垣，棲僧之室，會食之堂，庖福廩庾，無不完好。佛、菩薩、大士、金剛等神，塑像莊嚴(yán)，極其精妙……金碧丹堊，照曜林廊。觀者駭嘆，如入化城，以為非人力可為，誠天造地設(shè)也?！盵1]石獅雄立山門，寺院依坡而建，號稱“千佛殿”。洪武二十四年（1391）落成，明太祖敕額“九峰山正覺禪寺”?！缎焓虾Ｓ缂吩唬骸熬欧逅拢邳S柏、石門諸山中，而當(dāng)者為缽盂峰，旁八峰附麗之……自山門入，兩廡翼大雄殿而拱焉，其址咸甃以石級迤邐，至獅子峰為寺之最高處?！敝烀贤椤队尉欧逅隆吩疲骸八墒a深入寺，泉脈遠(yuǎn)通池。云鎖禪棲室，巖鐫圣制碑。來游乘暇日，林下盡幽期。”[1]朱榮?（楚端王）有《九峰寺留題》：“九峰如畫舊名山，寺出煙云香靄間，崖樹啼鶯何睨睆，石橋流水正潺湲。也疑世事都成幻，卻羨禪門自是閑。回望靈泉（今武漢龍泉山，楚王先塋所在地）近咫尺，夕陽能共斾旌還?！盵6]萬歷四十年（1612）袁中道游歷有記：“寺甚整麗，正殿、禪室，凡伽藍(lán)所應(yīng)有者，無不具備。尤宜雨，以處處皆有回廊，不須屐蓋也?！盵4]表明作為王室寺院，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堪稱湖廣叢林一大勝景。可惜如此規(guī)模宏大的建筑群明末遭遇兵燹，皇宮所賜寶貝被兵劫去，殿宇漸毀。清代、民國時期幾毀幾修，但與明代的華麗堂皇相關(guān)甚遠(yuǎn)。

五、楚藩郡王安葬于此

朱楨庶生第一子孟熜，洪武三十年（1397）薨，追封巴陵郡王，謚悼簡。楚藩《朱氏宗譜》第2卷記：巴陵郡王葬寶蓋峰左首（東麓）?！安吩峋驂?，雷雨忽作，從壙中得石刻真武像。（楚昭）王異之，因建真武觀?！盵2]明太祖遣專使送信勸慰朱楨：“自古至今，有土有眾者，務(wù)謹(jǐn)身心，觀天道，察人事，不敢自暇自逸。今爾子（孟熜）因疾而逝，天象豈不可信，災(zāi)非止此，更有甚焉?！毙胖斜砺读嗣魈婧V信天象的心跡，同時可以看出，他得知朱楨到武昌就藩十六年來，干了一些危害地方的事，故而勸告其“省愆慎德，以回天心?！背ㄔ煺嫖溆^，開辟道教場所，添補了九峰山的道教元素。真武大帝是道教中鎮(zhèn)守北方天界尊神，主張“存思守一、服氣吐納、煉氣養(yǎng)性”諸術(shù)，深受信眾推崇。楚王朱楨尊奉“真武”，與明成祖朱棣“南修武當(dāng)”如出一源。

六、楚王帶動游觀題留

明清兩朝有楚王、湖廣（湖北）地方官員等來此或祭祀，或游觀，其詩文映襯了九峰山輝煌一時的流變。朱孟烷《重游九峰山》：“方丈高僧今不在，一燈塔影照林丘。龍神祠下流泉冷，獅子巖前古木稠。”[1]朱榮?同樣發(fā)出“無念已逝九峰衰微”的感嘆：“往昔神僧無覓處，空留靈境在人間。新詩曾為九峰留，展祀春行又此游。云過好山聊駐馬，風(fēng)生高樹正鳴鳩?？臻T塵定千旌滿，永日香殘殿閣幽。到此令人心境豁，俗緣擾擾竟何求?！盵6]但他偏愛九峰春茶，其一為《九峰寺僧進谷雨茶》，聲稱九峰茶不亞于建溪顧渚之茶。“山僧持獻一筐茶，谷雨之前發(fā)嫩芽。玉碾動塵云作氣，銀鐺注火雪飛花。渴心頓解形神爽，宿酒初醒意味余。我道此山真上品，建溪顧渚總虛夸?！盵6]其二為《谷雨茶》：“九峰名品移根早，三戶遺風(fēng)到底嘉。歲歲高堂成故事，彩箋贏得墨如鴉。”[6]秦夔《題九峰寺》“松間陰森無路入，赤葉黃花氣蕭颯。殘木古殿寒木開，慘淡如聞龍泉泣。憶昔霓旌來向東，千騎餧食菩薩宮。龍泉山深骨已冷，只有香火空山中……黃金盂缽千佛衣，并是高皇御前賜。獅子巖前日欲落，傷心極目秋云間?！盵1]詩句印證楚王的主要精力已經(jīng)轉(zhuǎn)向修造靈泉山先塋。[7]毛伯溫作為“觀風(fēng)使節(jié)”，游歷半日，看到的不再是從前興旺繁盛的景象：“花開秋洞雙飛蝶，煙拂晴樓獨喚鳩。林閣入云鐘鼓暗，竹橋流水徑園幽?！盵1]湖廣按察司僉事田登道出了寺院凋零：“偶向山中半日留，卻憐原不為山游……山鬼揶揄空調(diào)弄，佛燈明滅自深幽；朝來欲去且歸去，后會茫茫未可求?！盵1]清代文士描寫九峰的視覺、感受多有感喟、寂寥。清初拔貢潘國祚《九峰寺》：“遠(yuǎn)浦聞鴉亂，前蹊怯虎蹤。一峰高出霧，絕壑忽生松。蘭若渺何許？遙聞木末鐘?！盵2]湖廣布政使徐惺《過九峰》：“九點晴巒初日照，一天老樹碧云遮?？丈绞翘帗砼盥?，今到峰頭翠轉(zhuǎn)加。自聞龍語曾開井，卻向獅崖好試茶?！盵2]披露此山回歸“空山”狀態(tài)，游客只好將品新茶、吃枇杷視作消遣。裴鳴翰《九峰松》：“松是何年種？問松松不語。閱盡往來人，日夕連風(fēng)雨?！盵2]敘說繁華過后的蒼涼。

民間流布一個說法：由于徒弟的疏忽導(dǎo)致無念葬姿出現(xiàn)失誤，從而決定了九峰正覺禪寺必毀的命運，[8]實屬傳聞，然而傳聞暗示一個事實：無念是將九峰山的名氣推到巔峰的一代禪師。九峰山在明以前不見于輿地經(jīng)卷，當(dāng)屬武漢地理志中的缺憾。自朱楨肇起，此地驀然變得熱鬧起來?！胺ㄓ扇硕d，地由人而顯，甚盛事也?！盵1]正如貝翱所云：“其道愈尊，其名愈振。正覺之寺，遠(yuǎn)興天下名岳。維師有德克享耆壽，維王有道福祉斯茂。大洪之東正覺之宮，巍巍峨峨與山無窮。”[1]香火旺盛，旅游興起，楚藩營造了九峰山的一度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