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成國
1915年《青年雜志》初創(chuàng)。陳獨秀全國性知名度依舊不高。他曾任安徽都督府秘書長,因反對袁世凱“二次革命”失敗后,被捕入獄。出獄后陳獨秀第五次東渡日本,一邊學習法文,一邊協(xié)助章士釗辦《甲寅》。政治運動失敗讓陳獨秀明白,當下社會的重點是改造國民思想。他想辦一本能讓全國思想都改觀的雜志,這需借助外力。陳獨秀與汪氏叔侄是好友,但他們創(chuàng)辦的上海亞東圖書館經(jīng)營不景氣,無力直接施援。但在汪孟鄒的推薦下,陳獨秀與群益書社陳子沛、陳子壽搭上線,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缎虑嗄辍凤L格明顯承襲《甲寅》,同樣設有“通信”欄目(《甲寅》相關欄目為“通訊”)。不同的是,在《新青年》“通信”回復來信的署名中,多次出現(xiàn)有別于《甲寅》的“記者”。此外,“記者”還多次出現(xiàn)在《國外大事記》《國內大事記》以及時事介紹、知識科普等之中。以《新青年》“通信”為例,“記者”作為答復來信署名的數(shù)量于二卷四號首次低于陳獨秀,而后多被陳獨秀及其他編者壓一頭?!缎虑嗄辍范硭奶柊l(fā)行于1916年12月,而蔡元培聘請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的時間是1917年1月。陳獨秀出鏡率的提高先于被聘為北大文科學長,若強把他的知名度提高與北大聘用聯(lián)系起來,邏輯上似乎并不足夠順暢。不過,陳獨秀是在辦了近二卷共計九號的《新青年》后才獲得這般待遇,而且《新青年》“通信”更是主要來源于《新青年》讀者,讀者知道陳獨秀并不稀奇。歷史細微處透的光亮反而會讓我們有這樣一絲疑慮,陳獨秀依舊未有全國性的認知度。不過,隨后這個疑慮便消除了,程演生向陳獨秀賀喜執(zhí)掌北大文科(1)程演生,《新青年·通信》,1917,二卷六號。,蔡元培致信陳獨秀更正《新青年》二卷五號刊誤演講內容(2)蔡元培,《新青年·通信》,1917,三卷一號。,名人方家在《新青年》上議論文學改良,這都是某種程度對《新青年》的肯定。此時編輯部也因陳獨秀任職北大遷至北京。1917年前后,《新青年》各篇署名中記者的隱逸和陳獨秀、錢玄同等人的高頻出現(xiàn)有怎樣的聯(lián)系?是否有未曾發(fā)現(xiàn)的內在邏輯?
陳獨秀在維護北大設立的“元曲”科目時曾指出“新聞記者,乃國民之導師”(3)陳獨秀,《新青年·隨感錄(三)》,1918,四卷四號。,足見“記者”對于陳獨秀與《新青年》的分量。職業(yè)記者最早起源于威尼斯。16世紀的威尼斯是歐洲的經(jīng)濟中心,商業(yè)活動極其活躍,各國商人、銀行家甚至名流顯貴都到這里參加商業(yè)競爭和享受資本主義的繁華生活。他們聚集在這里,迫切需要及時且準確的政治、物品價格、航運天氣等與商業(yè)相關的消息,記者行業(yè)應運而生,他們采編信息服務于有需要的階級群體[1]。這要求記者捕捉消息及時敏銳、客觀準確?!缎虑嗄辍返摹坝浾摺笔欠褚矒舜酥厝?,去捕捉時代散發(fā)出的各類信息?在《新青年》中,“記者”也頻繁參與文本建構,呈現(xiàn)出多面向的特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首先,“記者”并非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是一個面具,《新青年》編輯藏匿其后,借“記者”之口表達自己對國家、社會、未來的關注與看法;其次,在前三卷中,回復讀者來信的只有“記者”與陳獨秀,第四卷始,錢玄同、劉半農、胡適等也逐漸加入?!妒裁丛挘俊窓谀渴怯珊m寫開創(chuàng)緣由,第八卷始卻以“記者”署名??梢院侠硗茰y,“記者”可能并非只是陳獨秀或者胡適,而是至少兩人及以上的一個群體。從文本體現(xiàn)出的對社會多面向的關心出發(fā),拼湊出較為完整的“記者”形象,為我們理解“記者”在《新青年》中的出現(xiàn)與離場提供一個思路。
《新青年》中,“記者”署名出現(xiàn)于三類情景:一是介紹時事政治,以《國外大事記》《國內大事記》及相關資訊為主;二是回復讀者來信,集中在《新青年》前三卷;三是表達雜志態(tài)度和關心的相關欄目,包括《什么話?》《編輯室雜記》等。從某種程度上說,《新青年》自我定位為啟蒙者,借“記者”名義,積極參與受眾的生活,并尋求不斷擴大自己影響力的途徑。
《新青年》在前三卷設置欄目《國外大事記》和《國內大事記》,以“記者”名義詳細介紹國內外時事。通過“記者”這個窗口,將國內外前沿的時事資訊推到青年受眾面前,促進青年對社會發(fā)展的關心,提高青年改造社會的責任與熱情。飛行家譚根(一卷六號)、歐洲飛機陣中之中國青年(二卷三號)是鼓勵青年的榜樣;剖析香港罷工風潮(見七卷六號和八卷一號),科普巴黎華工會(七卷六號)、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大會紀略(九卷六號),介紹爭取勞工權益的新組織和新斗爭方式;轉錄各界對俄羅斯勞農政府通告的反應(七卷六號),及時通氣最新社會狀況?!坝浾摺笔琴Y訊的傳播者。
在“通信”中,《新青年》借“記者”回復各路讀者來信,給讀者以學校、書籍、翻譯、拳術、求學、研究計劃、文學等方面的指導建議,和讀者共同討論包括但不限于職業(yè)、志向、科學知識、佛教、陽明學說、孔子、東西文明等內容,并針對讀者提出的舊社會、語言、人生志向、政黨、社會主義等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缎虑嗄辍烦蔀槟撤N超越現(xiàn)實、寄托理想的“公共空間”,陳獨秀自然也順水推舟,“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
《什么話?》和《編輯室雜記》是《新青年》后設的欄目,胡適闡釋《什么話?》設立初衷:“我們每天看報,覺得有許多材料或可使人肉麻,或可使人嘆氣,或可使人冷笑,或可使人大笑。此項材料很有轉載的價值,故特辟此欄,每期約以一頁為限?!?4)胡適,《新青年·什么話?》,1918,五卷四號。顯然,《什么話?》以社會現(xiàn)象為關注重點,對時事進行有鮮明偏好的介紹?!毒庉嬍译s記》除介紹編輯室近況外,也對一些社會現(xiàn)象如上海新進騙錢手法、中國社會現(xiàn)狀作出批評,以期改良風氣。《新青年》立足青年,卻從未遠離過社會,青年和社會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記者”還是社會的批評者。
陳獨秀接受蔡元培邀請任職北大,依托全國最高等學府這個平臺,《新青年》雖然經(jīng)營依舊慘淡[2],但獲得了權威性和正當性加持。暫時拋開發(fā)行量問題和1917年9月至12月的???,為何此后記者的出場率大大減少,而《新青年》同人出現(xiàn)頻率明顯增加呢?其實不難理解,這是一種歷史性的必然。
回答這個疑問,應該先思考“記者”本身意味著什么。隨著近代化的轉型和新聞事業(yè)的發(fā)展,人們對記者的身份認同發(fā)生了轉變,記者同時也標榜自己有指責社會、國民先導的功能。一個職業(yè),同時具有主體的不確定性和話語的權威性,那便取消了發(fā)聲的資格要求,為主體發(fā)表意見提供了絕佳的掩護。創(chuàng)刊初,陳獨秀并沒有足夠的知名度和影響力。面對讀者的好奇與來信,直接以自己示人并不能讓其產生足夠的可信度,以“記者”作掩護恰好解決了陳獨秀的難處。而后時過境遷,《新青年》遷址,同人自己撰稿,錢玄同、劉半農雙簧營銷,影響力和發(fā)行量都得到提高。水漲船高,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陶履恭、吳敬恒、周作人等人的知名度亦提高,此時便不再需要“記者”的面具遮掩。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自身的意見比“記者”意見更能吸引受眾的注意力。同人們也在《新青年》上進行語言、漢字、文學的改良實踐。然而,實踐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群體意味著責任的分散,實踐主體也不能由模糊的群體擔任而是要落實到具體的個人,否則便無法進行。況且,記者有自己的實踐領域,無法擔此重任。陳平原指出,《新青年》“切入口是文學形式,著眼點則是整個思想文化革命。將學者的書齋著述,轉化為大眾的公共話題,借以引起全社會的廣泛關注,并進而推動討論的深入展開”,“將文學論爭轉化為思想革命”[3]?!缎虑嗄辍肪芙^“記者”模糊的身份,這才有錢玄同、劉半農你來我往的文學雙簧?!坝浾摺钡碾[逸,是《新青年》發(fā)展的歷史必然。不過《什么話?》又需要相當程度的身份模糊與責任分散,所以“記者”得“背黑鍋”。
經(jīng)過歷史長河的千淘萬漉,偉大作品成就其不朽。它雖接受了研究者各式解構,卻總在熹微中透出新的可能性。通過這光亮,我們能貼近真實的歷史,去感受前人的思慮、謀劃、周密、靈通。“記者”的出場給予《新青年》勇氣和支持;而其隱逸,《新青年》本身成為某種正當和權威?!坝浾摺钡牡桥_與謝幕,是《新青年》極富轉折意味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