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心子傳并序》看王績的初次出仕辭職歸隱之因

殷麗萍

初唐詩人王績，一生三仕三隱。歷來對他初次出仕辭職歸隱的原因探究不多，因為史料上有片言記載，研究者就以此為據(jù)，少有深入了。據(jù)史料所載，如《唐才子傳》記嗜酒妨礙政務(wù)；《新唐書·王績傳》記嗜酒不任事，當(dāng)時天下也亂，遭彈劾就棄官了。研究者普遍認(rèn)為“嗜酒”“醉酒”、天下之亂是他罷官的原因。今讀王績的《無心子傳并序》，開篇“自序”：“東皋子始仕，以醉懦罷。鄉(xiāng)人或誚之，東皋子不屑也，退著《無心子》，以見趣焉?！盵1]王績?yōu)楹握f自己是“醉懦”而罷官？王績不屑于鄉(xiāng)人的譏嘲，寫《無心子》言志趣，言了什么心志？與罷官有關(guān)嗎？疑惑間方覺史料記載的“嗜酒”“醉酒”只是王績歸隱的起因，而主因定在王績的內(nèi)心深處?！稛o心子傳并序》一文，值得我們深入去探究王績當(dāng)時初次出仕辭退歸隱的心跡。

一、“以醉懦罷”：淡然于得失之間

王績說自己嗜酒且本性怯懦就罷官了。夏連保校注中說，王績的“怯懦”行為更多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大業(yè)末應(yīng)孝悌廉潔舉，授予秘書正字，因為不喜歡“端簪理笏”借托有病沒去，為一“怯懦”行為；二是后來授予揚州六合縣丞，因為嗜酒妨礙政務(wù)屢次被彈劾，當(dāng)時天下將亂，藩部法紀(jì)嚴(yán)明，喟嘆“羅網(wǎng)高懸，去將安所”，就拿出所有俸祿，放在縣衙門外，“托以風(fēng)疾，輕舟夜遁”，為又一“怯懦”行為。

在鄉(xiāng)人看來，王績的“怯懦”行為與其筆下“無心子”形象很像?！盁o心子”是個“賢者”，居住在越國，越王留他做官，他“無喜色”；可不久，因為越國的法律規(guī)定不能接受行為不端的人，無心子因“穢行”被罷官，他“無慍色”。無喜無慍，不喜名利不悲失路，淡然于得失之間，“適茫蕩之野”，過著適意自在的生活。無心子為官又被罷免的遭際，即讓人聯(lián)想到王績“醉懦”罷官過程，其率性任性行為如出一轍，恰是淡然于得失之間、隨順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的表現(xiàn)。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中寫道“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睙o心子本無意出仕，王績也非汲汲于世俗功名，雖授秘書省正字，掌管校勘典籍之事，卻“不樂在朝”；授揚州六合縣丞，因醉酒被彈劾辭職回鄉(xiāng)，鄉(xiāng)人嘲笑他，他不屑之。為官與不為官，于王績來看一切順其自然。他本出生于世代官家、儒學(xué)之門，功名于他并非必選之路。他深受三兄王通的影響，王通乃一代儒學(xué)大師，當(dāng)年考中秀才后游長安，一篇《太平十二策》深得隋文帝賞識，卻遭到公卿的冷落；后雖任命蜀郡司戶書佐、蜀王侍讀，最終還是辭官回鄉(xiāng)，續(xù)述《六經(jīng)》，隱居講學(xué)，門下弟子數(shù)千人，弘揚儒學(xué)。王通對功名的態(tài)度也影響了王績的功名心。在王通、王績的心理意識中，“有一條積極進(jìn)取、奮發(fā)作為的儒家精神主線”[2]，“有一種極強的歷史責(zé)任感和文化使命感”[3]；在人格層面，“有一種濃郁的本體意識和獨立的人格意識”[4]；在外在層面，“有一種充分解放、自由的哲學(xué)精神和理想主義”[5]。

二、“材與不材”：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王績在《無心子傳并序》中寫道：“無心子”遇到“機士”，“機士”拍著腿多次嘆息：“你這么賢能的人，因何罪遭遇棄置？”“無心子”說了一個故事：蜚廉氏有兩匹馬，一匹馬“朱鬣白毳，龍骼鳳臆”，跑起來飛快如飛舞，終日奔跑最后累死了；另一匹馬，“重脛昂尾，駝頸貉膝，老尥蹶子”，被棄置荒野，最終又肥又悠閑。“有材”之馬與“不材”之馬，最終“不材”之馬因“無用”而保全自我。

“無心子”說的兩匹馬不同命運的故事，這不禁讓人想起莊子的《秋水》。楚威王想重用莊子，于是派兩位大夫前去見他。莊子講了神龜?shù)膬煞N命運：一種是眼前的神龜命運，供奉于宗廟，死時已經(jīng)三千歲，留下骨頭被珍藏在宗廟之上；另一種是假設(shè)的神龜命運，被棄置爛泥，三千歲時依舊活著在爛泥里搖尾巴。莊子以涂龜自喻，表示寧愿“曳尾于涂中”，也不愿選擇“為留骨而貴”的人生?！渡侥尽分械拇髽渲Ψ比~茂，伐木的人站在這棵大樹旁卻不伐，因“無所可用”，“不材”而“終其天年”。

莊子在《人世間》感嘆說：“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這種生存的哲學(xué)觀，處在人生困境里的樂觀處世哲學(xué)，深深地影響著王績。在《無心子傳并序》中王績托“無心子”之口闡述了自己的人生觀：“鳳凰不憎山棲，蛟龍不羞泥蟠；君子不茍潔以罹患，圣人不避穢而養(yǎng)生?！盵6]以鳳凰、蛟龍自喻，不以停憩在山里而怨恨，不以在泥地里生存而感到羞恥，君子不為暫時的潔凈而遭受禍患，圣人不回避污穢而保養(yǎng)生命。王績更不會因醉酒丟官而感到羞恥，反而認(rèn)為暫時的失去能換來適意的生活，在亂世中不為官也是一種別樣的人生追求。

明白了“不材”與“無用”的積極一面，能淡然面對仕途之路的不順，也能明白莊子《逍遙游》中“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境界。王績深諳莊子此言真諦，取字“無功”，源于“神人無功”之意，不求功利，不為世俗所累，貌似“無用”，卻能在適意自由中追求到“有用”的精神快樂。同樣，王績在《無心子傳并序》中取“無心子”這個名，也頗有深意，本無其人，取名“無心子”，“無心”是相對“成心”“機心”的人而言的，“無心”乃莊子精神的最高境界，“無心”而為，才能真正得道。

三、獨善其身：歸來任卷舒

《論語·泰伯》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蓖蹩兂醮纬鍪藭r間在大業(yè)十年(614)，當(dāng)時的政局堪稱“無道”。王績在大業(yè)十年(614)末自六合縣丞辭職后寫的《端坐詠思》里寫道：“咄嗟建城市，倏忽觀丘墟?！睍r世變化無常，剛建好的都市，倏忽間成了廢墟。特指當(dāng)時兵變，因隋煬帝廣修宮殿別苑征兵征役造成“天下死于役”的現(xiàn)狀。大業(yè)七年(611)，爆發(fā)兵變，大業(yè)九年(613)，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大業(yè)十年(614)，各地兵變之勢依然高漲。這是一個兵變不斷爆發(fā)又不斷血腥鎮(zhèn)壓的時代，“昏暴常有馀”。在此亂世中，王績說“紛吾獨無悶”，無悶，即隱遁。孔穎達(dá)曰：“遁世無悶者，謂逃遁避世，雖逢無道，心無所悶?！睘榇耍蹩冋f喜自己在亂世中獨自隱遁，心無所悶，“高臥喜閑居”“歸來任卷舒”。他在罷官歸鄉(xiāng)后寫的《答程道士書》中感嘆：“嶧陽之桐，以俟伯牙；烏號之弓，必資由基。茍非其人，道不虛行。”于是毅然選擇了“獨善其身”的生活方式。

“窮則獨善其身”，此為不得志時的人生選擇，若君臣遇合的時機到來時，很多文人依然期望能“兼濟天下”。王績也是如此，他在《在邊三首》中說：“猶擎蘇武節(jié)，尚抱李陵弓?！币蕴K武、李陵自喻，滿懷用世之心、濟世之懷。這與他內(nèi)心里所接受的儒家思想是吻合的，他雖一時選擇了“身在江湖”，但“心在魏闕”。正如韓愈所說：“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盵7]這就又有了他后來的兩次出仕。

四、委化自然：適茫蕩之野

“無心子”被罷免后，“退而將游于茫蕩之野”。這正是王績初次出仕辭官后所樂衷的事。他在《解六合丞還》中說：“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煙霞送百年。”寄身山野，寄情山水，超越了功名利祿，追求精神的自由之境、精神的解放與心靈的舒展。

王績追求的人格境界是一個三維結(jié)構(gòu)：一是心靈的自由，超越了對名利的追求，委化自然，退而游嵩山、潁水、會稽、豫章等地，聞天下之壯觀，知天地之廣大，在山水中體驗生命的自由，獲得心靈的滋養(yǎng)；二是自主，在山水中獲得恬淡、寧靜的生命體驗，不必受藩部法嚴(yán)的束縛，也沒有高懸的羅網(wǎng)，能堅守自己獨立的人生準(zhǔn)則與價值標(biāo)準(zhǔn)，“乘興且長歌”，過“自適其適”的生活；三是因自由、自主而獲得的和悅愉悅，是“順適無閡，故能游于不擇地”的適意之樂，是瀟灑超脫、從心所欲的愉悅，是滿足了生命內(nèi)在知足性的要求，實現(xiàn)生命本真的快樂。很多文人都有王績同樣的人格境界的追求，這種人生境界是“儒家道德自律、人格提升與道家的清靜無為、順應(yīng)自然的結(jié)合，既有主體進(jìn)取精神的一面，又有適性逍遙、無可無不可的一面”[8]。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一篇《無心子傳并序》，短短240字的文章，以曲筆寓含了王績初次出仕時的多種人生觀：有儒家積極進(jìn)取、奮發(fā)有為、兼濟天下的思想追求，也有道家的隨性自適、無用之用、獨善其身的思想追求，兩者隨著理想與現(xiàn)實矛盾沖突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有機融合。可以說，儒道思想的融合是這一時期王績的思想主流，也就產(chǎn)生了王績獨特的人生觀和處世態(tài)度。這些充實了后世對王績初次出仕辭官之因的認(rèn)識：嗜酒只是辭官起因，而真正的原因在王績的思想追求、人生觀和處世態(tài)度上，值得透過表象以觀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