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那日,看到一個朋友的微信朋友圈里貼著飲茶的照片,清靜的茶室,井欄壺、汝窯盞,瑞香裊裊,荷花含笑,好不自在。她的文字說明卻是:一個重要客戶跑掉了,一個正在沖刺的項目卡住了,馬上又要出國,行李都沒時間準(zhǔn)備,整個人失去方向,干脆先出來喝一杯茶。
我馬上為她點了贊,并且評論了一句:“若待皆無事,應(yīng)難更有花?!?/p>
朋友擱置萬難、及時行樂的下午茶,讓我想起的是唐代李昌符的詩:“此來風(fēng)雨后,已覺減年華。若待皆無事,應(yīng)難更有花。管弦臨夜急,榆柳向江斜。且莫看歸路,同須醉酒家。”其中這句“若待皆無事,應(yīng)難更有花”,可以引起無限的聯(lián)想:想到一個好去處想和大家聚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大家把工作安排妥當(dāng),誰都不出差、不旅行,家里老人的血壓卻高了;再等,進(jìn)入夏天40℃的高溫天氣了;再等,誰誰誰感冒了……轉(zhuǎn)眼一年過去了。
想要事事停當(dāng)再來賞花,忘記了花期易逝;想要萬事俱備再求自由自在,忘記了人生苦短。
關(guān)于賞花這件事,激起我共鳴的還有這首《傷春》:“準(zhǔn)擬今春樂事濃,依然枉卻一東風(fēng)。年年不帶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楊萬里說,滿以為今年春天可以飽覽春花和美景,但結(jié)果還是辜負(fù)了這場東風(fēng)。多年來竟然都沒有賞花的福氣,不是在愁中無心看花,就是在病中無法看花。
這不是在說我嗎?“年年不帶看花眼”,這么多年,南京梅花山的梅花,只看了兩次,其中一次還是3月底去的,梅花自然已經(jīng)“零落成泥碾作塵”,我只好站在樹下自己“腦補(bǔ)”出“香如故”;武漢大學(xué)的櫻花,洛陽的牡丹,甚至就在上海本地的南匯桃花,我一次都沒看成過。楊萬里的傷感和哀嘆,我真是共鳴到“焉能知我至此”的地步。
真心實意要賞花,總還是有辦法的。公務(wù)在身、率隊策馬而行的辛棄疾都能賞花?!皳涿嬲鲏m去路遙,香篝漸覺水沉銷。山無重數(shù)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嬌。人歷歷,馬蕭蕭,旌旗又過小紅橋。愁邊剩有相思句,搖斷吟鞭碧玉梢?!保ā耳p鴣天·東陽道中》)好一個“花不知名分外嬌”!山中野花爛漫,也不知道是什么花——也許是詞人無暇下馬仔細(xì)辨認(rèn)花的品種,也許是來自北方的詞人對南方的花草感到陌生,但是辛棄疾不但在行旅匆匆之際注意到了這些花,而且捕捉到了它們的美和嬌俏。能被無法深究的美打動,也是人生在世的一種福氣。
應(yīng)對花期短暫,除了抓緊一切機(jī)會及時賞花,還有什么對策?一向極愛陸游清新明麗的《臨安春雨初霽》中的名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首詩透露的似乎不僅僅是時令的消息,也是一種明媚的想象。這里提供了一種暗示:在花真正登場之前,可以在你的想象之中讓它出現(xiàn),如此一來,豈不是在心里延長了花期?這是不是一種應(yīng)對花期短暫的辦法呢?
曾獲泉鏡花文學(xué)獎的日本作家鷺澤萌,寫過《連翹是花,櫻也是花》,她大概是一個愛花的女子,在35歲時自殺離世,一生也像花一樣奪目而短暫,令人惋惜。她曾說過:“每個人都有閃光的瞬間,此后漫長的日子也只是為了追憶那閃光的瞬間而存在。”此話若借來說賞花,似乎也無不可,每一朵花都有閃光的瞬間,“此后漫長的日子也只是為了追憶那閃光的瞬間而存在”,倘若如此,那是否可以看作花仍然在追憶中陪伴著愛花的人?只不過,眼睛看不見而已。
說到眼睛,回頭再說“看花眼”,除了時間、體力和心情,這個“看花眼”可能又是一種定力或者超拔的能力。
如果日常的糾纏是風(fēng),定力就是不為所動的巖石;如果塵世的煩惱是下不完的雨,超拔的心就是荷葉或者竹葉,讓所有的雨珠都不能停留。只有這樣,才能在有限的此生始終保有“看花眼”,和那些閃爍著生命美感和哲學(xué)啟迪的花朵互相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