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嬌
(中山大學中文系,廣東廣州 510275)
“考詞”又稱“考語”“考辭”,是古代官吏選拔或考核時的評語。直到清代吳曾祺《文體芻言》,考詞才被收入“詔令類”,言:“古者凡長官于其屬,遇考績之期,必類其平日之政績,而定其上下,加進退焉。蓋昉于周官弊吏之法,每人必有考語,又謂之考詞。如《唐書·陽城傳》,‘撫字心勞催科政拙’八字,即考語也。”[1]29吳曾祺認為考詞始于周官弊吏之法,是指考詞的內(nèi)容是從周官弊吏之法承襲而來的。考詞的文體形態(tài)則隨著朝代而變化,考詞的語體風格也受時代文風影響,具有不同特色。學界關(guān)于考詞的研究成果已有很多,但多在史學領(lǐng)域①,鮮有從文學文體方面對考詞進行研究的。本文擬從文學與文體的角度對考詞進行探討。
目前不能確定考詞出現(xiàn)的時代,但至遲在三國的“品狀”里已有類似考詞的史料。曹魏推行九品中正制,不僅對未入仕的士人進行品評,對部分在職官員亦定期進行品評。對官員的品評主要由中正負責,中正在審查結(jié)束后向吏部提供官員的三種材料——家世、狀、品?!凹沂馈笔侵姓龑Ρ豢颊呒沂赖挠涗?,包括簿伐、門第等;“狀”是一種總的評語,其淵源是出于漢末名士的名目或題目而非行狀,包括官員的德行、才能評價;“品”即參考家世和狀,對士人作出的最終等級判定,即中正品第[2]106。其中,“狀”以簡短的語言概括出被考者的德、才,可以視作后世考詞的起源。
隋代設(shè)立三省六部制,其中吏部主管人事,下設(shè)考功司主管中央和地方百官的考課,列有考詞。唐代沿襲隋制,仍由考功司主管考課,且唐代考詞文獻相比前代有所增加。據(jù)《舊唐書》記載:“凡應考之官家,具錄當年功過行能,本司及本州長官對眾讀,議其優(yōu)劣,定為九等考第,各于所由司準額校定,然后送省。”[3]1822朱翌《猗覺寮雜記》亦云:“唐考功法,雖執(zhí)政大臣,皆有考詞,亦有賜考者,亦有自書其考者?!盵4]65
宋代考課制度規(guī)定一年一考,實際每年只由負責部門批書印紙歷子、書寫考詞,任滿方呈報朝廷,核定考第并決定黜陟,即宋庠、蔡襄所說“官無內(nèi)外,三歲一考”[5]234。宋代元豐之前皆有考詞,據(jù)《宋史·職官志》記載:“舊制,考課院其定殿最皆有考辭。元豐官制行,悉罷?!盵6]3840關(guān)于考詞制度的取消,《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有如下記載:
初議并省,考功文字,上問考辭何用,安石曰:“唐以來州縣申牒中書及諸司奏事判事皆有詞,國初猶然?!鄙显唬骸按苏\無謂?!卑彩唬骸疤煜聼o道,辭有枝葉,從事虛華,乃至此,此誠衰世之俗也。”上以為然[7]5720。
王安石從考詞的文字屬性出發(fā),認為考詞枝蔓,虛有辭采,不能發(fā)揮實際效用,神宗深以為然,遂罷考詞??荚~取消后,朝廷賴印紙歷子進行課績定等,決定黜陟,《宋史·選舉志》稱“考課雖密,而莫重于官給歷紙,驗考批書”[6]3604。
金朝與元朝主要依據(jù)“解由”對官員進行考核,《吏學指南》云:“考滿職除曰解,歷其殿最曰由?!盵8]42解由即官員任滿解職時所開具的證明文書,主要記載官員個人履歷及在任功過。元代還曾仿宋代使用印歷記錄官員功過和資考,但成效不佳,不久即取消。
明代重新恢復考詞。明代考課方式有二,一為考滿,一為考察,“二者相輔而行”[9]1721。按照規(guī)定,凡官員考滿,除在京堂上官例不考核外,其他官員都由本管上司開定考詞;京官考察時,也要由堂上掌印官開注考詞;朝覲考察開始時則是由布、按二司考合屬,撫、按考方面官,弘治以后則皆先期行文撫、按,命他們將三年內(nèi)所屬大小官員一一開注考詞上報。嘉靖時期,規(guī)定了“每年開報考語”:“每遇年終,各府州縣,將佐貳、首領(lǐng)、屬官并衛(wèi)所首領(lǐng)官,守巡道將本道屬官,布、按二司掌印官將各佐貳、首領(lǐng)并堂上官、州縣正官,填注賢否考語揭貼,印封送本布政司,類齊嚴限送部查考?!绷怼把舶慈螡M、巡撫年終,將所屬大小官填注考語揭貼送部,其考語俱要自行體訪”[10]238-239。
清代考課沿用明制,但略有變更,“在內(nèi)曰京察,在外曰大計,各以三年為期;武職曰軍政,以五年為期”[11]2151??颊n時,內(nèi)外官皆填注“考語”:“在京者各部院堂官注考語,在外者各督撫注考語,仍咨送部院覆核。”[11]2152凡大計之年,“各省于十月內(nèi),具疏到京……封門閱大計冊。冊內(nèi)分四項:曰才、守、政、年,各填一字,而總列考語及功過于后”[12]7。大計后官員分卓異官、平等官與應去官。卓異官為大計最高考等,“才守俱優(yōu)者,舉以卓異”[13]3222,平等官亦稱“不入舉劾人員”,“以守政才年四格注考,俱照舊供職”[14]604,大計考察后,平等官比例最大,予以留任。大計考語,是督撫對屬官德行、才能、政績、年勞等方面的綜合評語,是考查官員政績的重要依據(jù)。
吳曾祺《涵芬樓古今文鈔》卷五十八收錄了六篇考詞,包括唐代一篇:張說《為男垍考詞》(據(jù)《唐會要》,應是張說為其子張均所書考詞);宋代五篇:黃庶《臨淄尉考詞》,傅堯俞《汜水縣尉第一考詞》《濟源縣主簿呂師民考詞》《錄事參軍考詞》,宋祁《補趙肅充州學教授詞》。這六篇考詞包括了兩種形態(tài):一種用駢語書寫,重視用典,嚴肅工整,為唐代考詞;一種用散體寫成,不事用典,言語樸實,出現(xiàn)在宋代。除了吳曾祺所列的這兩種形式外,考詞還有“四字”或“八字”,主要集中在唐前和明清時期。
魏晉南北朝的“狀”以及隋朝的考詞,為四字或八字,內(nèi)容簡短,文字典雅雋永。《三國志·魏書·常林傳》附《吉茂傳》曰:“嘉敘茂雖在上第,而狀甚下,云:‘德優(yōu)能少’?!盵15]661“德優(yōu)能少”即是對吉茂的考詞。《晉書·孫楚傳》記載:初,楚與同郡王濟友善,濟為本州大中正,訪問銓邑人品狀,至楚,濟曰:“此人非卿所能目,吾自為之。”乃狀楚曰:“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盵16]1543“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是王濟對孫楚的考詞。魏晉考詞與人物品評密不可分,若作為“大中正”選拔官員時則是考詞,稱為“狀”;若是名士之間的品評則為“月旦評”。唐長孺在《九品中正制度試釋》里談“狀”時說漢魏之間對于具體的道德評價業(yè)已感到厭倦,喜歡用簡短的概括式批評。品評人物要求言近旨遠,語言簡練而傳神。
隋代的考詞在內(nèi)容上同魏晉南北朝并無太大變化,仍以八字為主,以簡潔的語言概括出被考者的特點。開皇初年,吏部尚書蘇威考核政績時,為盧昌衡作考詞“德為人表,行為士則”[17]1404,一時傳為佳話。大業(yè)五年,百官朝集東都洛陽,隋煬帝命司隸大夫薛道衡為群官寫狀文,薛道衡在狀文中稱敬肅“心如鐵石,老而彌篤”[17]1685,把敬肅剛正不阿的形象描繪得入木三分。盧昌衡的考詞“德為人表,行為士則”,從德行上給予盧昌衡高度的贊美與表彰,而敬肅的考詞“心如鐵石,老而彌篤”,雖沒有從語言上直接點明其德行,但讀其考詞可想見其剛直不阿的品行。唐代也有類似魏晉的考詞。唐高宗曾為大理卿唐臨書寫考詞:“形如死灰,心若鐵石。”[18]4184形象地描述了唐臨冷峻的外表和鐵石般的心腸,以此形容其辦案絲毫不受個人感情影響,無所偏頗。可見隋唐一些考詞,略同于漢末名士的題目,因隋唐去漢已遠,更可能受到魏晉南北朝九品中正制之“狀”的影響[19]317。
唐代還存有另一種形式的考詞,以駢語為主,篇幅有所擴展,注重用典,略講文采。玄宗曾為時任中書令的張說寫考詞曰:“動惟直道,累聞獻替之誠。言則不諛,自得謀猷之體。政令必俟其增損,圖書又藉其刊削,才望兼著,理合褒升??贾猩稀!盵3]3054前兩句分別用《左傳》中“獻可替否”之典和《尚書》中“謀猷”之詞稱贊張說能夠?qū)髦毖詣裰G;后一句褒獎其為朝廷草擬政令以及主管集賢圖書及監(jiān)修國史的功勞。張說任左丞相時校京官考,為其子中書舍人張均作考詞曰:“父教子忠,古之善訓,祁奚舉午,義不務私。至如潤色王言,章施帝道,載參墳典,例絕常功,恭聞前烈,尤難以任,豈以嫌疑,敢撓綱紀?考以上下。”[20]1778該考詞以四言寫就,首句用祁奚舉子之典,表明自己的客觀公正,舉不避親,后面幾句表明中書舍人的職責重要,表示不能因為避嫌而給予張均不恰當?shù)目嫉?。整篇考詞嚴肅工整,既彰揚了其子,又為自己作了表白。
除魏晉南北朝、隋唐外,另一個以四字八字或駢偶對句書寫考詞的時期為明清時期?,F(xiàn)存《吏部考功司題稿》是明嘉靖二十年冬到二十二年五月吏部檔案的原始記錄,收錄了不少考詞。翻檢《吏部考功司題稿》,發(fā)現(xiàn)其時考詞大量用典,多為駢偶對句,大抵前半句贊美被考官員德行,后半句稱許其才干。如“性資剛直而守官不渝,才識通敏而讞獄惟允”[21]439、“性資醇雅而操履克修,才識疏通而出納惟慎”[21]439等,通過這些考詞,很難看出官員具體實績,大都是千篇一律的“才識”“操守”,可見嘉靖時的考詞已漸趨同化。清順治年間,考詞受明代影響,偏重辭藻的堆砌與鋪陳,對卓異官和平等官的注考考語中,充斥著“建牙之才”“節(jié)鉞之選”“四應不窮之才”“清華之選”“循卓之選”“經(jīng)綸巨手”等溢美之詞。此一時期的考詞偏重辭采的修飾,以多組四字為主,充滿溢美之辭。這類考詞顯然不能如實反映官員實績。
構(gòu)建公立醫(yī)院內(nèi)部控制框架中,內(nèi)部控制活動的實行是整個內(nèi)部控制體系的核心所在。因為公立醫(yī)院的內(nèi)部活動比較繁雜,對其主要經(jīng)濟活動進行控制包括了醫(yī)療服務、采購支出、投資管理和預算管理等多個方面,所以在其內(nèi)部控制活動的實施中,需要從單位層面和業(yè)務層面入手,在相應管理目標的指導下,開展相應的內(nèi)部控制活動。
有感于考詞不足以反映官員實績,清代統(tǒng)治者規(guī)定考詞“須按人指事,明白直書,不許鋪敘繁文”[22]229,由此促成了清代大計考語的簡化。雍乾以后,逐漸形成“八字考語”的固定格式,且四字稱許被考官員才干,常用詞組有“才識精練”“才具明敏”“嫻習吏事”“勤求吏治”等;四字夸贊其德行操守,常用字有“勤”“明”“慎”等。如“持躬廉介,辦事精詳”[23]79、“年力強壯,才識敏練”[23]106等。簡化考詞是為了去除虛文蔓語,事實上考詞雖簡短了,但內(nèi)容卻越發(fā)雷同空洞,流于形式。
明清考詞形式上雖同魏晉南北朝的“狀”一樣,為四字或八字,內(nèi)容上也多指向被考者的德與才,但明清考詞給人以平庸板滯之感,使人“賢否莫辯”,遠不如魏晉南北朝“品狀”令人感覺形象鮮明、氣象萬千。
與前代及明清考詞不同,宋代考詞以散體為主,且多見于文人別集。田錫的《咸平集》有《考詞》一卷,共二十篇;黃庶《伐檀集》收錄考詞十四篇;劉頒《彭城集》卷四十《雜著》收考詞六篇;強至《祠部集》卷三十三收考詞十一篇。又《宋文鑒》收傅堯俞為孟州錄事及濟源、汜水縣簿尉所作考詞三篇。這些考詞皆是為基層官員所寫,且考等都是中考。
這些考詞不再以四字或八字為準,而是以散文形式寫就,不事用典,語言樸實無華。有的考詞讀來似一則短小的記敘文,渾然不似莊重嚴肅的考核之語。如黃庶所寫《乾祐丘令第三考詞》[24]76:
京兆縣十三,而乾祐尤阻山。其民喜斗,多盜賊。前件官,至不能撓以刑,常觀其所上旬禁書,而獄或月二十九日空,三年矣。聽于民,無有間言,績固可嘉矣。
先寫乾祐的地形與民風,然后將被考者的政績與風評娓娓道來,語言簡潔有力,使人易于接受。有的考詞則似議論文,以反問的語氣來推許被考者的功績。如傅堯俞《汜水縣尉第一考詞》[25]1777:
夫尉職捕盜,而賞罰最著,唯用得失多少為差。汜水縣前山溪,而大河橫其后,舊多椎埋為奸,今周歲無盜,非畏尉而不為乎?顧不得賢于得盜多者哉?雖賞不及,尚宜優(yōu)其課等,可考中上。
先寫明縣尉的職責是捕盜,朝廷對縣尉賞罰的標準是捕盜的多少。汜水縣舊多奸而今無盜,傅堯俞認為是盜畏尉而不敢為,認為這樣的縣尉更賢于得盜多者,雖無法給予賞賜,但“優(yōu)其課等”,定汜水縣尉為中上考。黃庶《臨淄尉考詞》也認為使盜不敢為盜亦是尉的功勞,“尉能捕盜,使盜知不可免,而不敢為盜,亦去盜之一端也”[24]80??梢娍荚~不僅局限于書寫被考者的才績,也對考核的標準進行了探討。同時也顯示出對縣尉儒家道德的要求,即非一定要捕盜多而應使為盜者少。
宋代考詞的表現(xiàn)手法也多種多樣,有的運用對比手法,通過對比現(xiàn)在與以前的情況,表明被考官員的政績,比單純的敘述更能使人信服。如《醴泉張主簿第二考詞》[24]77:
天旱,饑民之強者起盜賊,而弱者流亡,以為常。去歲陜以西,小不收。米斗至三百。醴泉其戶萬二千,不亡一口,而為盜者無一人。雖長民者之力,而主簿豈不與焉。
以前天旱有災,饑民中強者為盜賊弱者流亡,去年同樣有災,而米斗至三百,醴泉之戶未亡一口,也無一人為盜??荚~運用對比手法,并列舉具體數(shù)據(jù),使人相信考詞反映的是被考者的真實政績。宋代考詞作者大部分生活于仁宗朝前后,其時正是古文運動高潮之際,身處其時的文人,必定受當時文風的影響,崇尚以散體寫作。這種文學思潮對應用類文體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胡念貽先生曾說:“歐陽修和北宋其他一些人所倡導的古文運動,其實踐的意義突出地表現(xiàn)在應用文字方面。”[26]114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宋代考詞出現(xiàn)了散體化,并且受古文運動“為文須言之有物”的影響,北宋考詞呈現(xiàn)出明白充實、重實際、輕空泛的時代特色。
作為一種實用性文體,考詞承擔著考核官員的功能,需要根據(jù)考課制度的要求反映被考官員的德行或才能。吳曾祺《文體芻言》認為考詞始于周官弊吏之法,是指考詞的內(nèi)容是從周官弊吏之法承襲而來的?!耙月牴俑嫞兹豪糁?。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盵27]654“以廉為本”是對官員品德操守的要求,而六計中除“正”是強調(diào)方直不曲的品行外,其他五計皆是對官員任職才能的期許。吳曾祺將考詞追溯至周官弊吏之法,解釋了考詞以德行才干為內(nèi)容的源頭。
縱觀歷代考詞,或重德行,或重才能,或德行兼重。魏晉南北朝的“品狀”兼顧德行與才能,如“德優(yōu)能少”,雖在稱贊吉茂之德,但也指出了其“能少”。至于孫楚的考詞“天才英博,亮拔不群”則突出了其才能之英博與氣度之卓然。隋唐考課則德行與才能并重,尤重德行。隋文帝開皇年間,牛弘任吏部尚書,“其選舉先德行而后文才,務在審慎。雖致停緩,所有進用,并多稱職?!逯x舉,于斯為最”[17]1309。可見隋朝考詞重德行多于才能。唐代則從制度上體現(xiàn)了重“德”的特點。唐考課制度有嚴格的“四善二十七最”規(guī)定,“四善”即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是對官員品德操行的要求;“二十七最”是對不同職責的官員提出的具體才能標準。唐代官員考課分為九等考第:“一最已上有四善為上上,一最已上有三善或無最而有四善為上中……”[28]43以此類推,在“善最”并重的基礎(chǔ)上,尤重“善”,考第中中以上都依據(jù)“善”的多少而定,并可以“善”代“最”。由考課重“善”可以看出唐代考課更重視官員的品行。
現(xiàn)在所見唐代考詞多屬于兩《唐書》有傳官員,而宋代考詞多為地方基層官吏如縣尉、令錄等而作,因此偏重對能力的考查:“官無大小,因其能而使之,則職無不舉也”[24]81,“非才也,其孰能”[24]79,“夫如是,非才焉,固不能”[24]79。對于捕盜的尉,考詞中還稱贊道:“非其才耶?!盵24]80
明清考詞雖顯示了其時考課重才識,但當時考詞往往不能反映官員實績,而是流于形式。高壽仙所撰《明代的官僚管理制度》認為明代考詞的突出弊端有二:一是浮華成風,黑白顛倒;二是模棱兩可,賢否莫辨[29]628。這在當時的奏疏中也有所體現(xiàn):“所謂考語者,大抵駢四儷六、兩可難辨之詞”[30]3049,“摹擬無能曰長厚,摹擬衰老曰老成,夫長厚、老成,豈所以為貶詞哉,而令人讀之如射覆然”[30]4056,“閱其所署之考,推官知縣以上,考語皆是大圣大賢,川岳風云、冰玉麟鳳字面,何關(guān)實事”[30]4838,“每薦牘出,抽黃對白,駢四儷六,薦者以非極揄揚不足結(jié)彼之銘感,被薦者以非蒙重語不足為己之深知”[30]4899。以上文獻皆指出當時考詞潤飾辭藻,事典繁復,難以看出官員實績的弊端。
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筆者認為與考詞的文體形態(tài)有一定的關(guān)系。所謂“考詞”是要反映官員的才干與實績,最重要的是敘述被考者的政績。從文體上來說,樸實無華的散文比潤飾辭藻的駢文更適合呈現(xiàn)被考者的實情。從約定俗成的文體屬性來看,駢文天然便帶有頌揚的色彩,在用駢語書寫考詞時自然容易出現(xiàn)“川岳風云、冰玉麟鳳”的字面。
宋代元豐改制后曾取消考詞,賴印紙歷子進行課績定等,決定黜陟。印紙歷子是記錄官員功過的表格,由所屬部門注明被考者的行事功過。批書歷紙使功過一一記錄在案,考核有了相對客觀的具體標準,但是歷紙中有些要填報的項目過于繁瑣,官員便不愿意再花費精力親自書寫,而是交由吏人根據(jù)一定程式抄上印紙。如洪邁《容齋四筆》卷四《考課之法廢》在列舉黃庶所寫考詞之后,寫道:“今但付之士案吏據(jù)定式書于印紙,比者又令郡守定縣令臧否高下,人亦不知所從出?!焙檫~進一步講道:“若使稍復舊貫,似為得宜,雖未必人人盡公得實,然思過半矣?!盵31]286如果像以往那樣填寫考詞,雖然不能人人盡公得實,但應該有一半以上能如實反映情況??梢姾檫~認為考詞是能夠體現(xiàn)官員實績的,在發(fā)表這些議論之前洪邁列舉的正是黃庶為《黃司理》《舞陽尉》《法曹劉昭遠》所作考詞,說明洪邁想要恢復的“舊貫”即是黃庶所作的這類考詞。這類考詞即是以散體寫就,不事用典,在行文中或以具體數(shù)字,或以具體實施事績體現(xiàn)被考官員政績的。
那么散體考詞就一定會如實反映被考者的政績嗎?當然不是,文體形態(tài)只是考詞的表現(xiàn)形式,卻不能更改考詞的功能與作用。考詞能否如實反映被考者的實績與考詞決定官員黜陟的作用及制度規(guī)定密切相關(guān)。從今日所見文獻來看,考詞多為贊賞稱許,少見下等考詞。一方面是因為獲得下等考詞的官員少在歷史上留下痕跡,得下考的官員也不會像得中上考的官員把考詞記載下來。另一方面的原因是考詞不具有保密性,考詞要當眾讀出,有異議的考詞朝廷會派吏部再復核,考官為了不得罪同僚以及免除復核麻煩,則盡力寫贊語。唐代就曾出現(xiàn)因?qū)懣荚~太過而被貶的官員?!杜f唐書·穆宗紀》記載:“貶考功員外郎李渤為虔州刺史,以前書宰相考辭太過,宰相杜元穎等奏貶之。”[3]489這樣的制度規(guī)定使得本來就崇尚“一團和氣”的官員更加一味書寫“大圣大賢”的考詞。
考詞作為對官吏的評語,有將繁瑣的政事融于一體的概括性,相對于具體的檔案文卷而言,又具有簡潔明了的特點,因此能存在這么長的時間??v觀考詞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由駢體到散體再到駢體的過程,在文體功能上由重德行到重才能到流于形式??梢姴徽搹奈膶W、文體還是從史料價值看,考詞都隨時代官吏制度及文風的變化而變化。
注釋:
① 鄧小南《課績·資格·考察:唐宋文官考核制度側(cè)談》中通過唐代考詞看當時官吏對于“善”“最”標準的靈活掌握,展示了唐代官僚眾生相,其《北宋文官考課制度考述》通過考察北宋文集收錄的考詞觀察考課制度在當時的實施狀況?;舸娓!稄目荚~、考事看唐代考課程序與內(nèi)容》通過考詞觀察唐代定考情況。余勁東《明代大計考語“虛”“實”探因》從制度史的角度對明代大計考語中的“虛”“實”問題進行探討,指出明代官吏考察制度失敗的原因在于沒有兼顧官員的心理需求。柏樺《明代的考語與訪單》通過對考語與訪單進行考察,揭示了官員考察與明末黨爭的關(guān)系。常越男《清代外官大計“考語”與“事實”探析》,從大計官員“考語”“事實”格式和內(nèi)容的變化分析了清代地方吏治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