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紐約,曼哈頓大橋。
刺耳的剎車聲伴隨爆鳴聲起伏不斷,滾滾濃煙卷著灼燒的氣浪直沖云霄。放眼望去,扭曲的烈焰火舌撕開了深夜的濃黑,遠處巡警車裹挾著尖銳的鳴笛聲疾馳趕到現(xiàn)場。
染血的擔(dān)架陸續(xù)抬走一位又一位傷者,最前方,黑色賓利的車前蓋已經(jīng)因為巨大的沖撞力而猙獰變形,褐發(fā)碧眼的警察撐著車門往里看,駕駛座上的華裔男性血流不止,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
男人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還夾著一支沒點燃的煙,煙身也已經(jīng)被血浸得趴軟發(fā)脹。
警察揚聲叫來兩個同事打碎車窗。
黏膩腥熱的血與汽油流過砂礫大片地往外蔓延。醫(y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人挪上擔(dān)架,無意識間,男人痛苦地扭動了一下,一枚暗金色的方塊物件順著褲袋滑落出來。
“NYPD.Can you hear me?How do you feel?(我是紐約市警察,能聽見嗎?!你感覺怎樣)——”
警察眼角余光瞥見反光的金屬物件,瞳孔猛然間驟縮。
那是枚Zippo打火機,在滑出男人褲袋后磕在了擔(dān)架的邊緣,半開著蓋,迸濺著細小的火星,自擔(dān)架向滿是汽油的水泥地直墜而下——
“GET DOWN(趴下)?。?!”
一聲轟然巨響,火光沖天。
“……播報完路況,下面來聽一則財經(jīng)新聞:恒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自三年前于紐交所成功上市,其科技分部順利進駐華爾街。而集團實際控股人沈洪生于昨天在紐約不幸逝世,其現(xiàn)任CEO肖……”
一輛黑色的邁巴赫駛離機場。車內(nèi),助理裝好新手機卡,恭敬地把嶄新的手機遞給男人。
他剛從美國連夜趕回國,登上國際航班的前一秒他還在開會,連行李都沒來得及收拾,身上的黑西裝未脫,襯衣領(lǐng)口處的銀色領(lǐng)撐泛著冷感的金屬光澤,像浸了一身的清貴霜寒。
助理不敢怠慢,遞過新手機后又拿過一套換洗衣物:“肖總,這是按照您的尺碼定的,您是要就近去酒店換還是……”
“不用換?!蹦腥舜驍嗨奶嶙h,“繼續(xù)說?!?/p>
“融匯基金的負責(zé)人馬上要見您,銀行那邊也在等著?!敝淼皖^看文件,她手里的行程排到一周后,匯報的語速飛快,“對了,使館那邊已經(jīng)通過遺體運回的申請,預(yù)計最快凌晨能到。二少爺和小姐都在B市,我這里的聯(lián)系資料都是齊全的,要不要先通知他們?”
等了幾秒,男人并沒有出聲。
助理領(lǐng)會他的意思,習(xí)以為常地往后翻,繼續(xù)道:“還有幾個董事都想跟您私下約時間談,但銀行那邊比較急,如果我們的律師……”
話說一半,男人戴腕表的手自斜側(cè)伸過來,他修長指骨叩住了助理的文件冊,往前翻了一頁,停住。
重新翻回了聯(lián)系資料表那一頁。
男人已經(jīng)收回手。助理不明所以地轉(zhuǎn)頭看過去,見輕薄的新手機正抵著他掌間虎口處,他的拇指指腹緩緩摩挲過黑色屏幕。
肖聞郁英俊的眉眼深邃而沉靜,光影自他眼尾斜出漆黑疏晦的一道弧。他的目光停留在聯(lián)系表的那一行字上,言簡意賅:
“打給沈瑯?!?/p>
“砰!”
窗明幾凈的寫字樓內(nèi),設(shè)計師助理艱難地抱著一摞建筑圖紙從會議室里出來,用腳碰上門,上樓,路過沈瑯半開著門的辦公室,探了個腦袋:“哎呀,沈工您醒了?。俊?/p>
“剛醒沒多久?!鄙颥槅枺耙灰黄鸷认挛绮??”
沈瑯正俯身穿高跟鞋,細白的指尖勾著香檳色的鞋跟,裸露的半截腳踝腕骨精致,抬眼看過來的時候動人得要命。
“我就不跟去了,組里都在說您那個曲面長廊的力學(xué)模型建得漂亮,我想再留下來研究研究立面圖?!?/p>
沈瑯帶的小組已經(jīng)為新項目連軸轉(zhuǎn)了近兩個月,下周就得交圖。沈瑯作為項目負責(zé)人連熬了兩天夜,終于提前在今天出了報審圖。
助理靠在門邊看沈瑯穿鞋。
要不是那天她心血來潮想跟沈工買雙同款,都不知道她現(xiàn)在腳上那雙高跟鞋原來是某個小眾的高奢品牌,要五位數(shù)。
沈工一雙穿了不過兩天的鞋,要她整整三個月的工資。
助理咋舌。
“我要去‘隱市’,真的不一起去喝茶?”整組通宵到今天凌晨五點,沈瑯的手機早就不知道沒電多久了,她給手機插上充電,準(zhǔn)備出門。
助理遲疑片刻,抓住殘存的意志,搖頭堅持道:“我還是不去了?!?/p>
聽沈瑯要去‘隱市’喝茶,助理補了句,“不過……您要去的話,能幫我買幅荀周先生的字嗎?”
“嗯?”
“他不是名氣很大嘛,我媽就喜歡收藏字帖。知道他開的茶館就在我們公司附近,我媽老催著我去要一幅。”助理悄聲八卦,“聽說荀周先生還是個年輕帥哥,是不是真的?”
華慕建筑設(shè)計事務(wù)所,所在的商業(yè)寫字樓地處市里的CBD。距離寫字樓不過兩百米的商業(yè)街上有家茶館,中西茶品齊全,茶點做得精致,牌匾上書“隱市”兩個字。
開茶館的是個書法大家。
還特別年輕。
荀周先生的聲名遠播。寸土寸金的商業(yè)地段開茶樓,周圍的金領(lǐng)、白領(lǐng)上班族沒事就喜歡跑“隱市”喝一次價值四位數(shù)的下午茶,順便求幅小字。
“做書法家都能這么有商業(yè)頭腦,不如哪天我辭職跟著你混算了?!辈桊^二樓,沈瑯喝完粥,靠進藤木軟椅里,邊抿唇邊說,“我都想好了,我們合資在迪拜買塊地,開個酒店建設(shè)項目,我還能負責(zé)方案和工程,到時候我們年薪過億,雙贏。怎么樣?”
荀周一身素青長衫,坐在沈瑯對面搖搖頭。
他人模狗樣地喝完茶,掏出游戲掌機打游戲,毫不猶豫地甩給她幾個字:“跟你合作我虧死?!?/p>
沈瑯眨眨眼,虛心請教:“哪里虧?”
“白給吃喝白題字,我不虧嗎?”
今天這頓早餐——確切的說是下午茶,沈瑯手機、錢包一樣沒帶就來了。
沈瑯和荀周是多年的朋友,她經(jīng)常來他這里喝下午茶,廚房小妹跟沈瑯早就混熟了,一聽她熬夜工作睡到下午,還開小灶給煮了排骨粥端上來。排骨肉燉得糯香軟爛,嫩黃的姜絲煮出鮮味,香氣四溢。
荀周沉痛地控訴:“她對你簡直比對我這個親老板還親?!?/p>
他想了半天,覺得還是因為沈瑯這張嘴太能哄人了。
沈瑯簡直就是本行走的好聽話全集,不論老少男女,開口對著誰都能哄出花兒來。不知道是先天無師自通,還是身在大家族,后天訓(xùn)練出來的生存本領(lǐng)。
畢竟沈家人是出了名的難搞。她爺爺重男輕女,大哥手段高明,二哥手段凌厲,兩個哥哥明爭暗斗多年,沈瑯要真沒點兒本事,怎么能安然無恙到現(xiàn)在。
談話間,沈瑯的助理拿著手機慌慌張張地找上樓來。
“沈……沈……沈工,我樓下都找一圈了?!敝砼艿弥贝瓪猓徚司徴f,“您手機都震瘋了,我沒敢接電話,別是有什么急事吧?”
沈瑯的手機沒電關(guān)機整整一天了,她忙交圖沒顧得上充電,之前出公司要充電也沒帶。
此刻手機電量已經(jīng)充滿,五十幾個未接來電,四十多個來自沈立珩——她二哥。
“謝謝。”沈瑯打白條給助理點了份下午茶套餐,在荀周的死亡凝視下站起身,剛要回撥,一個號碼又打了進來。
陌生號碼。
平時這種陌生號碼沈瑯看見都會直接掛掉,但今天她心情好得不得了,慢悠悠地接起來,連帶著聲音也含著笑。
電話對面推銷的男人甫一開口,沈瑯就接過了話題。
“不貸款,不買房,不投保險?!彼吨e張口就來,“上周我做傳銷被關(guān)了,今天剛從拘留所里保釋出來,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要不我跟著你混吧?”
荀周正打著游戲,聞言從屏幕上抬起頭,給了一個鼓勵她“接著演”的眼神。
對方?jīng)]再出聲,沈瑯嘆氣道:“不騙你啊小哥哥,是真的沒錢?!?/p>
戲越演越過了。
電話那端的男人終于再次開口,這回不是“喂”了,而是直接叫了她的名字:“沈瑯。”
對方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冷感的磁。沈瑯沒想到現(xiàn)在的推銷電話已經(jīng)神乎其技到了知道她名字的地步,她笑道:“你知道我是誰?”
男人頓了頓,反問:“你以為我是誰?”
不是推銷電話。
沈瑯反應(yīng)過來,并模糊地捕捉到電話另一頭隱約傳來恭敬的一句:“肖總,到了?!?/p>
姓肖。
沈瑯在腦海中迅疾地篩去數(shù)十條名錄,最后停在一個近乎不可能的名字上。
氣氛陷入短暫的沉默。荀周打完一盤游戲,親眼見到對面的沈瑯收起了笑,神色復(fù)雜地愣怔了一瞬,隨后眉眼舒展地重新露出笑容。
一連串的表情變換用了不到十秒,川劇都沒她能變臉。神了。
電話的另一端是肖聞郁。等冷靜下來,沈瑯已經(jīng)又換了副神情。
她輕佻時候的表情很好看,足夠勾人卻不顯色氣,略過多年后久別重逢的寒暄,張口就來了一句:“寶貝兒,想我了嗎?”
她的聲音這么多年都沒什么變化,動情而慵懶,尾音不自覺帶著軟糯,像是天生的。
在肖聞郁耳邊和她多年前在游艇上的聲音逐漸重合。
“二哥,他不過如此而已,你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車外剛下過一場雨,車內(nèi)似乎悶著氣壓。沉默良久,肖聞郁望向窗外,聲音沉穩(wěn)得像是在圓桌會議室談公事:“你覺得呢?”
居然不是“滾”。沈瑯潛意識里還把他當(dāng)七八年前的肖聞郁來看,口沒遮攔道:“我也很想你?!?/p>
她曾經(jīng)說他“給個甜棗哄哄就好了”。
“手機號碼是國內(nèi)的,你已經(jīng)回國了?”
肖聞郁扣著手機,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沈瑯的隨口調(diào)侃。她的聲音像近在耳側(cè),溫?zé)岬臍庀⒁稽c兒點兒拂過耳廓,甚至因為熬過夜而帶著濡軟的鼻音,勾起他這么多年深埋在晦暗角落里的全部記憶。
她剛才沒認(rèn)出他聲音來的時候,也是用的這種聲調(diào),甚至于更溫軟輕松一些。
肖聞郁靠上真皮車座椅背,闔起眼眸聽沈瑯的聲音。他微仰著臉,脖頸的弧度自喉結(jié)往下繃成一線,像是在壓抑著什么快要破開的情緒。
這么多年,她或許跟誰都是這么說話的,漫不經(jīng)心,卻在無意中招惹著別人。
或許是只打過照面的鄰居,或許是事務(wù)所共事的同事,甚至于是打來陌生電話的推銷員。
……
“是剛下飛機?”沈瑯得寸進尺地逗他,“不會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我的吧?有這么想我嗎?”
這句話問出口,沈瑯自己都覺得有點兒過了。
肖聞郁已經(jīng)回了國。他這么多年沒回來,突然回國,一定是因為出了什么大事——
如果真是沈家出了事,肖聞郁又在這時候給她打電話,那他不是已經(jīng)掌控住了國內(nèi)的局勢打個電話給她這個昔日的“仇家”消遣炫耀,就是對情勢沒把握,打電話來試探虛實。
沈瑯忽然想起她二哥沈立珩給她打的幾十個未接電話,很快就有了判斷。
沈家出事了。
但她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沈瑯當(dāng)然不會讓肖聞郁覺察出來她還一無所知,佯裝氣定神閑地閑聊了幾句,一句一聲“寶貝兒”,聽對方半天沒開口,她一看手機,果然是對方已經(jīng)掛了電話。
還沒說什么呢就掛了?
沈瑯好整以暇,渾然不知有暗流洶涌。她笑得跟占到什么了不得的便宜一樣,隨手把電話存了,換上新備注:
“The Pure.”——小純情。
“情”字剛打出來,沈立珩的電話緊接著打了進來。
“喂?”
“怎么才接電話?!”沈立珩低聲怒斥,“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沈瑯避開眾人走到遠處,聞言蹙眉問:“出什么事了?”
沈立珩急得一天一夜沒休息,嗓音嘶?。骸袄蠣斪舆^世了!”
沈瑯心臟猛地一跳。
國內(nèi)北京時間昨天中午,紐約深夜,沈立新在參加一場商業(yè)酒會后醉駕,瞞過巡警上了曼哈頓大橋,因發(fā)生連環(huán)車禍當(dāng)晚死亡。
老爺子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五年內(nèi)連做三次心臟搭橋手術(shù),本來就常年躺在紐約長老會醫(yī)院的療養(yǎng)病房里。當(dāng)晚聽到沈立新車禍去世的消息,老爺子突發(fā)心梗。
沈瑯眼皮突跳,斂著長睫,問:“過世了?”
沈立珩再三深呼吸,還是忍不住低罵了句,才把話接下去,“說是突發(fā)心梗死在紐約的醫(yī)院了?!?/p>
“沈立新也死了?!?/p>
沈立新是沈瑯大哥。
沈瑯緘默良久,才問:“怎么死的?”
“酒駕出了車禍?!鄙蛄㈢窨旒悲偭?,“別問他了!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這個?!?/p>
沈家家大業(yè)大,人情涼薄,別說沈瑯?biāo)麄儙讉€平輩之間暗潮洶涌,就連沈老爺子和自己的孫子孫女都有隔閡。
老爺子和沈立新毫無預(yù)兆地相繼去世,翌日美股開盤不久,消息傳遍,公司股價暴跌。
沈家百年基業(yè)面臨冰川危機。
突如其來的死亡變故帶來的悲傷還沒來得及蔓延到神經(jīng)百骸,對權(quán)力接任的欲望和不安就搶先一步驅(qū)使了言行。沈立珩煩躁地捏了捏鼻梁,才說:“肖聞郁回國了,他帶著遺囑?!彼f,“算算時間該到機場了?!?/p>
“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還有這個人。他這次突然帶著老爺子的遺囑回國,肯定不單單是回來參加葬禮的。”事情來得猝不及防,沈立珩捏了捏眉頭,居然向沈瑯討主意,“你覺得呢?”
她覺得?
自從七年前肖聞郁跟著老爺子去了美國,從此就杳無音信,連從前把他視為廢物的沈立珩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沒想到這次他卻帶著遺囑回來了,說不定還會以老爺子的名義宣布些什么。
沈立珩一直明里暗里地在跟沈立新爭奪沈家財產(chǎn),對肖聞郁這個寄養(yǎng)在沈家的孩子毫不在意。
但看現(xiàn)在的情況,似乎不可能再毫不在意了。
沈瑯回憶了一遍她剛剛和那人打電話的情形,沉默了一瞬。
她覺得不太妙。
“做不了,沒法做。”
周五大清早,華慕建筑設(shè)計事務(wù)所的會議室里,長桌兩側(cè)面對峙著兩撥人,氣氛劍拔弩張。
兩方爭吵間,會議室的門被打開了,坐在靠門位置的卷發(fā)姑娘往旁邊一看,沈瑯穿著一身掐腰黑裙推門而入,挑了個她旁邊的位置坐下來。
“沈工?”
沈瑯被臨時拉過來撐場子,邊挑重點地翻著桌上成堆的結(jié)構(gòu)立面圖,邊問:“怎么樣了?”
“還吵著呢。這都吵了快三個小時了,我們組的結(jié)構(gòu)師都被氣跑了?!?/p>
卷發(fā)看坐在原本結(jié)構(gòu)師座位上的沈瑯。后者很快掃完一摞圖,接著打開結(jié)構(gòu)師留下的筆記本電腦,面色不改地翻轉(zhuǎn)放大模型的細節(jié)。她化著淡妝,睫毛卷翹而長,側(cè)臉輪廓精致漂亮。
驚鴻一瞥的大美女。UCL建筑院的高材生。事務(wù)所結(jié)項效率最高的金牌E組項目負責(zé)人。
這是卷發(fā)對沈瑯的全部印象。
“沈工,誰來了都不管用?!本戆l(fā)悄悄抱怨,“該講的我們都講了,就是不聽!”
爭執(zhí)在繼續(xù)。對方喊停:“稍等,關(guān)于我方的設(shè)計到底合不合理,我想請我們的總設(shè)計師——”
“請律師來比較合理。”
對面方案組發(fā)言人被打斷,詫異地向這邊投來目光。對方剛想開口,見沈瑯站起身將方案投影到屏幕上,微笑:“按照貴組的設(shè)計,天臺受力的問題我們先不提,先來看看十六樓到十九樓的落地窗?!?/p>
大屏幕上是落地窗的結(jié)構(gòu)放大圖。
“設(shè)計近十米的外墻長高窗,獨立處于框架梁外,想法很好,但很可惜,貴組似乎并無任何過梁或挑梁的設(shè)計。
沈瑯停頓,“到底是不小心遺漏還是設(shè)計大膽我不清楚,因為我們只關(guān)心這樣設(shè)計的后果——”
“承載過重,樓層塌方,到時候簽圖的責(zé)任在誰,我覺得還是有必要請律師來共同商討一下。貴組覺得呢?”
一片啞然。
對方訥訥道:“所以……”
“所以,”沈瑯合上筆記本,“關(guān)于細節(jié)問題,我們要不要請結(jié)構(gòu)師回來再探討探討?”
散會。卷發(fā)放下手機,含淚膜拜:“沈工你太厲害了!”
沈瑯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人,瞥見卷發(fā)手里亮著屏的手機,屏幕上正打著醒目的一行娛樂新聞標(biāo)題,她目光不由多停留了會兒。
《著名影星宓玫息影五年后車禍喪夫,采訪提及并無重回影壇的打算》
“沈工你也知道宓玫???以前好有名的?!毙侣勽[得沸沸揚揚,卷發(fā)以為她感興趣,拿起手機翻給她看。
沈瑯心說她何止知道。
“她老公以前也很厲害,大公司的CEO,叫什么新來著……哦對,沈立新。之前宓玫嫁進豪門不要太幸福哦,結(jié)婚以后就息影沒演戲了,好像是跟著她老公一起移民去了國外。”卷發(fā)說接著說,“可惜她老公前兩天在國外出車禍去世了,他們沒有孩子,聽說她今天都沒回國參加葬禮,這得多難過??!”
八卦完,卷發(fā)注意到沈瑯一身簡約的束腰黑裙,問,“對了,沈工,你下午忙嗎?不忙的話我請你吃飯吧,得謝謝你剛才幫我們組懟人。”
“下午有安排,改天我請你吃飯吧?!?/p>
“你去哪兒???”
沈瑯笑了笑:“參加葬禮?!?/p>
卷發(fā)沒當(dāng)真,開玩笑道:“那沈工記得幫我物色幾個豪門帥哥兒?!?/p>
午后的天氣半陰不晴。恒新集團的前董事長和CEO接連逝世的消息鬧得滿城風(fēng)雨,葬禮卻低調(diào)地辦在沈家舊宅。
來探口風(fēng)的媒體紛紛被隔絕在外。參加追悼會的豪車接受安檢,從寬闊的鐵門駛?cè)肷蛘獾?,下車后由迎賓侍應(yīng)帶領(lǐng)穿過前廳,簽到進入大禮堂。
沈瑯一路走來,有不少賓客認(rèn)出她是沈家大小姐,紛紛停下點頭致意。在一片嗡聲低語中,她穿過迎賓室來到靈堂,掀起白幡入內(nèi)。
靈堂內(nèi)的燈光晃白如晝,除了兩排守著的保鏢外,此時靈位前只跪著沈立珩。
沈瑯默不作聲地接過香,叩拜完起身道:“二哥?!?/p>
“斗了這么多年,沒想到他最后的死居然是因為醉酒出車禍?!鄙蛄㈢駫哌^老爺子的遺像,目光在沈立新那張嚴(yán)肅板正的黑白照上停留片刻,回頭問沈瑯,“瑯瑯,你難過嗎?”
沈立珩雖然是沈瑯的堂兄,但兩人在五官上沒有絲毫相似的地方。他高眉吊眼,五官線條凌厲,不笑的時候透著股刻薄狠厲的氣息。沈瑯眼看著靈堂里這三人你來我往爭了這么多年,心里明白沈立珩巴不得老爺子早點兒退位讓賢,沈立新也趁早滾蛋,剩下自己一個就能獨攬沈家大權(quán)。
老爺子當(dāng)年對自己的幾個親兒子都不見得多待見,更別提自己的孫子了。就算這幾年身體差到已經(jīng)提早給自己買好了墓地,老爺子也仍然堅持在療養(yǎng)院開視頻會議,從沒見他松口放權(quán)給幾個后輩。
他這一死,嘆息是有,太難過還不至于。
畢竟沈家人都薄情。
“所有人都以為沒了老爺子和沈立新,這次最得利的應(yīng)該是我?!鄙蛄㈢裾酒鹕?,讓保鏢退出去,面色陰冷地道,“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有人深藏不露。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都能爬到我頭上來了?!?/p>
沈瑯很快地皺了下眉。
昨天沈立珩給沈瑯打過電話,當(dāng)時他那么崩潰的原因當(dāng)然不只是因為沈家親人的亡故,而是此后,老爺子遺囑里的股權(quán)重新分配,加上集團內(nèi)部新一輪的洗牌,占股最多的竟然不是沈立珩,而是肖聞郁。
居然是肖聞郁。
一個沈家原來的司機的養(yǎng)子,年齡和沈立珩相差無幾,沈老爺子一時興起養(yǎng)在沈家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流的不是沈家的血脈。
“我就知道!我早就該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初在游艇上那天我就該弄死他!”
沈家人極端排外,更何況突然冒出一個差不多年齡的陌生人和自己爭家產(chǎn)?沈立珩當(dāng)年的脾氣可比現(xiàn)在大多了,知道這事以后差點兒沒真出人命。他沉著臉來回踱步:“這七八年他跟著老爺子去美國后杳無音信,我以為沒事了……”
怎么可能沒事?
當(dāng)年就是狼崽子,野外放逐多年,現(xiàn)在指不定已經(jīng)成了多兇狠的頭狼。
遺像上的老爺子面目慈祥,這恐怕是他這輩子最和善的時刻,而他的孫子毫無所覺,仍在焦躁地盤算。沈瑯垂眸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摘下別在胸前的白玫瑰,輕輕地放在遺像旁。
“我們現(xiàn)在要怎么辦?”
“當(dāng)年我們那么針對肖聞郁,他來者不善,肯定不會讓我們好過的?!鄙蛄㈢裾f,“我一個人不行,瑯瑯,我需要你?!彼氲绞裁此频?,突然笑得有些神秘,問沈瑯,“瑯瑯,你知道現(xiàn)在集團高層那幫人私底下都叫你什么嗎?”
沈瑯抬眸看向沈立珩,瞇了瞇眼,眼神帶著些好奇的疑問。
她一身暗紋掐腰的黑裙,長發(fā)貼合著肩脊優(yōu)美的曲弧順下來,在雪亮的頂光下更襯得皮膚白皙細膩。即使神情不像平時那樣多情,也美得異常生動。
“他們叫你‘底牌’?!?/p>
話音未落,外面忽然熱鬧起來。
沈立珩走到靈堂門口,向外看了一眼,臉色更沉:“肖聞郁?!?/p>
肖聞郁以沈家義子、集團目前實際控制人的身份前來吊唁。沈立珩憋著一口老血,掀開白幡離開靈堂。
闊別七年,即使昨天已經(jīng)在短暫的通話中聽過聲音,再見到真人還是覺得有點兒新鮮而陌生。
見到肖聞郁,來吊唁的賓客寒暄著湊了上去,像是早就在等他。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人都想著攀附恒新集團未來的東家。
遠處被眾人簇擁著的男人身形頎長挺拔,一身黑西服內(nèi)搭黑襯衣,外套口袋同樣別著白玫瑰,除此之外連腕表都沒搭。身邊跟著黑裙裝的女秘書。
變了太多。
沈瑯饒有興致地觀察他,肖聞郁似有所覺,抬眸,隔著人群遙遙與她對視。
他瞳色黑沉深不見底,眼角眉梢間是剛毅的英俊漂亮,內(nèi)里裹著凌厲的鋒芒,從頭到腳的矜貴氣。
沈瑯以前是真正的大小姐,嬌生慣養(yǎng),吃不起一點兒苦,從未把沒身份、沒背景的肖聞郁放在眼里過。
這么些年,她以為沈立珩和沈立新最終會角逐出一個結(jié)果,她不爭不搶誰也沒得罪,最后哪一邊贏了都影響不到她,卻沒想到有人存了狼子野心。
他竟成了當(dāng)家主人。
沈立珩還在禮堂里跟人交談,沈瑯扯了個借口離開,走到前廳接過迎賓手里的車鑰匙,低聲問了幾句,又繞路折返回了沈宅的后花園。
“你知道肖聞郁的股份都是怎么來的嗎?”沈瑯回憶起沈立珩在靈堂里的話,“沈立新在紐約發(fā)生車禍,老爺子心梗死在病床上,兩個人的醫(yī)院死亡信息正式確認(rèn)是在美股開盤以后。他抓著這點兒機會,第一時間做空了公司的股票,撈了一大筆錢。”
“消息傳出以后股價暴跌,他又大規(guī)?;刭徤⒐?,吞并股東轉(zhuǎn)讓的股權(quán)。沈立新死后股權(quán)沒人繼承,他跟幾個股東聯(lián)手杠桿操作,以低到離譜的價格回購了所有的股份???,狠,準(zhǔn)?!?/p>
沈瑯穿過玻璃長廊。
花園里綠植蔥郁,草坪的噴泉旁,穿黑裙的女秘書收起合同后退一步,向肖聞郁旁大腹便便的男人鞠躬示意:“高總,我代肖總送您出去。”
“下周遺囑生效,肖聞郁占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我占二十七,你占十。到時候公司重新開選舉會,他可能就是董事長?!鄙蛄㈢癞?dāng)時說,“但六個月后繼承的股權(quán)能重新轉(zhuǎn)讓。瑯瑯,你跟哥哥在同一艘船上,只要半年后你那百分之十的部分并給我,我就還有機會?!?/p>
恒新集團的百分之十是筆天文數(shù)字。足以填充一家普通資管公司的資金池。
“我們合伙,你就是決定最終牌面的那張‘底牌’?!鄙蛄㈢裾f,“到時候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花園里突然出現(xiàn)了個沈瑯,女秘書帶著高總經(jīng)過她時,停下微微致意道:“小姐?!?
回憶中止。沈瑯停下腳步,目光打量著站在不遠處的肖聞郁。
肖聞郁已經(jīng)在靈堂里上過香,胸前的白玫瑰也早已摘掉,他西裝外套了件黑色的長大衣,正半斂著眸戴腕表。他的余光瞥到沈瑯,動作稍頓,扣好腕表的金屬扣,抬眼看了過來。
七八年的時光,有如脫胎換骨。兩人對視,沈瑯再頑劣也沒當(dāng)面把“小純情”說出口,她友好地伸出手。
“好久不見了。”沈瑯說,“肖……先生,有時間嗎?我們談?wù)???/p>
天色很暗,陰云低垂。肖聞郁沉默地看向她,沒有回握。男人眉骨深邃,鼻梁修挺,斑駁黯淡的光色透過他的睫毛打下一片疏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雖然以前肖聞郁在沈宅住過兩年,但他和沈瑯不怎么熟,甚至在沈瑯的記憶里,兩人還有著并不愉快的過節(jié)。
“肖總不會還記得以前的事吧?以前小孩子開玩笑,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也就算了吧。”沈瑯仿佛完全忘記她昨天還在不明情況地叫人“寶貝兒”,“昨天你掛了我一回電話,有些話還沒來得及問呢?!?/p>
“我的律師告訴我,這次根據(jù)遺囑,我會繼承得到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p>
沈瑯抬眼與肖聞郁對視。
她的瞳色很淺,是剔透的淺褐色,看人的時候給人近乎輕佻多情的錯覺。肖聞郁收回目光,神情疏離。
“不知道肖總對我那百分之十有沒有興趣?”
都說現(xiàn)在的肖聞郁心機深沉,手腕凌厲,待人接物、處理事情游刃有余。
沈瑯剛在心里感慨現(xiàn)在“小純情”是不像以前那般青澀稚嫩了,但還是話少得跟雕塑沒什么兩樣,眼前的“雕塑”就開了口:“為什么?”
“我有自己的事業(yè),沒什么野心,即使沒有家族產(chǎn)業(yè)的股份也能過得很好。”沈瑯說,“我相信等到半年后,你手上的股份不止有現(xiàn)在的百分之三十五,不過到時候我這百分之十對你來說是錦上添花,何樂而不為呢?”
“疏不間親。”肖聞郁停頓了一下,問得很直接,“為什么要跟我合作?”
沈瑯明白他想問什么。她與肖聞郁以前的關(guān)系從來都不算好,七八年沒見,兩人和陌生人差不多。更何況她二哥巴望她的這百分之十是他的翻盤底牌,別說肖聞郁沒想到,沈立珩大概也死都不會想到,沈瑯會莫名其妙地反水去向肖聞郁拋橄欖枝。
她要轉(zhuǎn)讓股權(quán)給他,就必然會有條件。
“我想等半年以后,肖總能幫我一個忙。雖然是個小忙,但恐怕也只有你能幫我了。”沈瑯唇角帶笑,又伸出手,“合作愉快?”
她求人都像昂起脖頸的貓——天生高貴。
肖聞郁不動聲色地與她回握,一觸即收。他的指骨修長,只握了沈瑯的指尖,動作帶著成熟男人的紳士分寸。
沈瑯剛想轉(zhuǎn)身離開,收回的手腕驀然一緊。
在短暫的茫然間,她被男人干脆利落地拉了過去,指掌貼上她的后頸皮膚,將她按在懷里。
一個簡單有力的擁抱。
多年沒見,“小純情”變得這么奔放?沈瑯錯愕。
肖聞郁身上清冽陌生的氣息隨之籠過來,擁抱不緊,但觸感溫暖。沈瑯的手指動了動,卻沒掙開,她的鼻尖蹭著他做工考究的大衣領(lǐng),笑意里含著鼻音:“肖總,我要你幫的那個忙挺正經(jīng)的,不用這么急著給我投懷送抱吧?”
肖聞郁的聲音近在耳側(cè),清明而低沉,解釋簡潔:“你哥在。”
沈瑯不說話了。
另一邊,沈立珩在前廳聽說肖聞郁跟公司某位董事洽談合約,陰沉著臉跟了過來。
他看見花園里只有兩個人,肖聞郁像是正跟自己身邊的那個小秘書抱得難舍難分,沈立珩撲了個空,止步在長廊出口,須臾,便冷著臉離開了。
四周安靜得只有蟲鳴。
隔著單薄的衣裙,懷里的人溫?zé)崛彳?,搭在他大衣上的手指纖白,手腕骨很細。肖聞郁垂眸看著沈瑯,她鬢角里藏著顆細小的痣,只有當(dāng)撩起長發(fā)時才能看見。
像暗流涌動的、鎏金鍍銀后才得以袒露見光的欲望。
擁抱不過十幾秒。
肖聞郁下午還安排了會,司機將車停在沈宅門口,給老板發(fā)了條信息。他示意沈瑯先走,后者走了兩步又回頭,突然問他:“今天很冷嗎?”
肖聞郁看著她,眸色很深,目光沉穩(wěn)平靜,偏了下頭表示疑問。
沈瑯指向他,以一種非常纏綿悱惻的語氣說:“耳朵紅了?!?/p>
下期預(yù)告:
沈瑯與肖聞郁達成共識,卻不想在股東會上她突然反悔,將股票全部轉(zhuǎn)投給他人。
會后沈瑯打電話給肖聞郁解釋,卻被沈瑯的二哥誤會。
沈瑯百般討好,原以為事情已成過去,肖聞郁卻搖身一變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
事實證明,男人真的是一種小氣的生物!